三十八、那麼,保重

  近七個小時的車程,卷爾的眼睛眨都沒眨。
  途中,媽媽的電話終於打通了,可接電話的卻是遲阿姨。她只是說爸爸在手術,什麼都等她回去了再說。
  卷爾想高莫或許知道些什麼,但她不敢問。她怕她問了,把結果給問壞了。應該不會有事的,作為至親的她,不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他們趕到醫院,卷爾才知道,繃緊這根神經撐回來也換不回更好的結果,爸爸去了。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心臟搭橋手術,他卻沒能下來手術台。
  怪誰呢?媽媽覺得是她的責任。因為爸爸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她沒有堅持到他們醫院去,僅僅是到附近的一個小醫院看了一下。查出來是心梗之後,她才發現,忙中出亂的自己連手機都忘記帶了。她回家取手機,等救護車,到了醫院做脈造影等待結果,這裡裡外外損失的時間,都是能救命的時間。沒能及時溶栓,沒有有效地介入治療,勉強進行的冠脈搭橋手術儘管上了院裡最強的大夫,卻還是沒能夠把陸艇從死神手裡搶回來。正當壯年的他,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走了。
  最初的兩小時卷爾完全不能夠開口說話。每次張嘴就只能夠喊爸爸,只能夠號啕大哭到不能夠出聲為止。高莫一直緊緊地抱著她,在她喘息的間歇盡量餵她喝一兩口水。
  這一天卷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疼、胃疼,眼睛也睜不開。
  她這邊剛有點兒響動,遲阿姨就走了進來,「卷爾,你安心躺著,家裡的事你高叔叔和高莫會看著辦的。」
  「我媽呢?」
  「你媽媽在醫院呢,她的情緒還很不穩定,剛打了一針,她睡著了我才過來的。」遲阿姨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卷爾,「朋友、同事這邊我們來通知,親戚你看都需要通知誰?」
  卷爾想了想,「通知我姑姑吧,別人她會看著通知的。」媽媽這邊的親戚都住得遠,即使現在通知了,三兩天內恐怕也趕不過來。通知與否,還是看媽媽的意思。爸爸這邊,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有幾個姑姑,平時來往並不多,都是有事兒才找上門來。即便是這樣的親戚也總比讓朋友幫忙張羅著辦事要好些,卷爾很希望她們能來幫一把,讓爸爸走得順心些。
  卷爾想到這些,眼淚又止不住了。
  卷爾勉強喝下一碗粥,趕到醫院看媽媽。僅僅兩天,媽媽已經憔悴得脫了相,不依賴藥物,根本沒辦法入睡。她醒過來,見到卷爾就不住地自責。把事情反反覆覆地說了好幾遍,每個細節都重複,並不僅僅限於事發當天。她自責沒有照顧好他,沒有在關鍵時刻保持清醒,沒能救得了他,共同生活的每一天他都是對的,而作為妻子的她做了太多無法挽救的錯事。
  卷爾沒有打斷她的訴說,因為她也同樣深深的自責。怪自己不夠懂事,明明知道爸爸相中了曲東光,卻沒能按他的心意跟他哪怕是做樣子相處一下;怪自己不夠孝順,畢業後沒回到他們身邊,反而讓他們為了她還繼續操心;怪自己只想到自己,對父母、尤其是他們的身體關心得一直不夠,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在醫院工作,會把身體照顧得很好……
  深愛的人先走了,活著的人就是錯的,活著本身已經是錯。
  「卷爾,好好兒陪著媽媽,知道嗎?」遲阿姨很鄭重地囑托她,讓卷爾的心思從傷心中抽離出一分來顧著媽媽。爸爸已經回不來了,媽媽可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這麼有效的辦法當然不會只對卷爾有用,幾乎同時高莫爸爸也同卷爾媽媽談,要她想想女兒。卷爾的姑姑來了,哭喊著她弟弟沒能享福,話裡話外卻是要分些遺產的意思。「你不振作起來,卷爾怎麼應付那些長輩?」
  所以母女倆相互扶持著,出殯那天總算是撐過去了。
  這之後,姑姑跟她家裡人來了幾次,要幫她們收拾東西。說得特好聽,說是怕她們觸景生情,要把跟她爸爸有關的東西都清理出去。實際上呢,還不是想順手牽羊,多少佔點兒什麼去。卷爾這次算是看到什麼叫孤兒寡婦挨欺負了。跟那些人講不了道理,人家隨便編個理由就硬往家裡闖。家裡沒有男人,真撕破臉動起手來,她們是弱勢中的弱勢,絕對討不了好去。
  高叔叔和遲阿姨都勸她們趁姑姑他們沒得手之前,把家裡的東西收好。那些人佔不到便宜也就絕了後患了。這幾天,都是他們輪流在家裡陪她們,才沒被那些人得了手去。
  「我本來想辭了工作回來陪我媽,可在自己家也不安生。」卷爾跟羅思繹小聲地講著電話。「頭七」過了之後,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了很多。小羅在單位那邊知道了她家裡的事,打了幾次電話過來了,直到這次她才能稍微平靜地多跟她講上幾句。
  家裡如今雖然只是她跟媽媽,但媽媽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唸經,她怕媽媽胡思亂想,總是陪著。白天呢,又有一些瑣事要處理,她不可能像媽媽一樣整天躺在床上。
  「小羅,我覺得很對不起爸爸,沒能讓他看到我出嫁。」卷爾抹了一下眼睛,「除了給我的那張卡,他還另外存了一張用我名字開戶的六萬塊的存折,媽媽說那是留著給我籌辦婚事的。」
  小羅那邊也跟著哽咽了,「爸爸是要你嫁個能給你幸福的,以後你嫁人,他一樣會知道的。」
  兩個人沒說上幾句,卷爾就聽到媽媽那邊好像有聲響,「不說了,我媽好像起來了,我得去看看。」
  「真不用我過去陪你?」羅思繹很不放心地問。
  「我哪裡有時間讓你陪,要麼我就是陪我媽,要麼我就是應對那些不知道哪兒來的親戚。過一陣我就回去,帶著我媽一起回去。」
  掛斷電話,過去陪媽媽念了兩個小時的經,卷爾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帶媽媽回A市的話,得先確定丁未把東西已經拿走了才行。
  她拿起手機,給丁未發了條短信,「在我家的東西,你都拿走了吧。」
  「我拿沒拿走,你不知道?」丁未的消息回得很快,因為他覺得卷爾這條消息帶著破冰之意。既然她後悔了,他自然該給她個台階下,小孩子嘛,誰沒衝動的時候。
  「我還沒回去過。」
  「你什麼意思?」丁未直接把電話打了進來。不問個清楚,他恐怕沒辦法專心做事。
  這種時候聽到丁未的聲音,卷爾還是覺得忽然被什麼填滿,心裡踏實得緊。「我回家了。過兩天我媽可能要跟我回去住一陣,所以……」
  「所以要再一次驅逐我?」
  「我只是不想讓我媽擔心。」何來的再一次啊!那次不是他自己怕麻煩躲出去的。只有這一次是她開口。既然開了這個口,就不會只是讓他把東西拿走,她要從心裡把這個人徹底清出去。為了家人,為了自己,她都必須這麼做。
  「你跟著我,怎麼就讓人擔心了?」
  卷爾沒辦法回答這樣的問話,起碼現在她沒有辦法跟丁未去糾結什麼,她只能避開鋒芒,「一周之後,我們回去,你看著辦吧。」她心下已經拿定主意,他真的不回去收拾,她就麻煩羅思繹把他的東西打包郵給他。
  「陸卷爾,你別後悔。」丁未雖然知道這樣說很蠢,但是此刻他似乎只有這樣的話可以說。
  卷爾以為丁未撂下狠話後會隨之掛斷電話的。但是他沒掛,重重的呼吸聲顯示他正在生氣中,隨時都會爆發。
  會不會後悔呢?應該不會。可如果不問上一句,又怎麼能真的死心呢?盤旋在心底的那句話,終於問出了口:「丁未,如果不分開,你會跟我結婚嗎?」
  「你就是想結婚?」
  丁未回話很快,卷爾卻從這句話裡面聽出了言外之意,分手只是幌子,實際上是要以此要挾他對她負責。
  「我想跟你結婚。」卷爾並不急著去澄清什麼。誤解、澄清,而後是皆大歡喜的團圓結局,那是在劇情發展的前提下才會有的。她跟丁未的劇情有沒有誤會一個樣,解釋不解釋一個樣,因為恐怕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不想。」別的姑且不論,起碼他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被這樣要求結婚。
  「好的,我知道了。」儘管明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卷爾還是緩了好一會兒才能說出話來,壓在心上的那份沉重被搬開,竟有些輕飄飄地無所依憑。
  「那麼,保重!」沒有必要說再見,她知道自己從不是瀟灑的人,不可能做到再見亦是朋友。這之後她的生活中少了兩個原本最重要的人。那麼讓她為了僅存的一個付出所有好了。牽掛少了,只會更容易而不會更難吧。
  卷爾沒有掛斷電話,她把電話放在耳邊,閉上眼睛就像以往無數次他出差的時候那樣。區別僅僅在於這次她不會再要求他說什麼,他也不會因為酒後話多纏著她聊天。聽筒裡面傳遞的是彼此的呼吸,不會更遠,也不會更近,只會停止在這一刻。
  卷爾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她查了一下最後的通話時長,十小時八分二十九秒。算一算時間,應該是她的手機欠費停機導致了通話的終止。可沒過幾分鐘,手機被充值的信息就一條一條地發進來。應該是丁未給她充了十張卡,一千塊的話費。
  卷爾沒有時間為他的義舉多感動一會兒,就跟媽媽匆匆出門了。今天要去給爸爸選塊墓地,不止要走一兩個地方。她起得已經遲了,高叔叔一家都等在外面。
  「學校那邊不要緊嗎?」卷爾問高莫。
  「沒事,我老闆幫我代課。」高莫回答得很淡定。
  卷爾暗暗撇嘴,她承認她很幼稚地妒忌了。怎麼好像身邊的每個人都混得很好,沒有擺不平的事情,偏偏她摸爬滾打地混不出個樣子來。就拿眼下的情形來說,公司對她請假表示理解,但是也沒支持到什麼事情都幫她做好。她一樣要通過網絡和電話處理緊急的事情,沒有完全不理的權力。
  「我等你一起回去。」
  「好。」卷爾決定「五七」以後回A市。雖然有些事情可以在這邊處理,但是談好了的案子得回去才能簽約,不可能為了她的私事一直拖著。媽媽決定要先回老家住上一陣,陪陪姥姥,過段時間再考慮是不是跟她去A市。
  兩個人在這邊小聲說話,沒注意前面的高叔叔和遲阿姨意味深長的笑容。
  家裡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卷爾的歸期也就到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陪媽媽睡在大屋。
  「你走之後,媽媽就搬去你的小屋住,這裡太空了。」媽媽跟她說著話,手上還緊攥著一串佛珠。
  「好!」
  「你爸爸才找人把家裡的陽台加固了,你房間那面牆也是剛開春的時候新加上了一層苯板。你爸說了,等你結婚前家裡重新粉刷一下,也就差不多了。在醫院那天,他也很反常,告訴我家裡的存折放在哪裡,重要的事情他記在哪裡。你說他是不是有預感?」
  卷爾什麼都沒說,她只是輕輕地拍著媽媽的背,暗道爸爸你放心好了,以後換我來照顧媽媽。
  「卷爾,今天你遲阿姨跟我隱約提了一句,說是她覺得小莫一直在等你。能告訴媽媽,你怎麼想的嗎?」
  「我沒想過。」同丁未的關係,雖然沒擺在明面,但是偶爾會出入卷爾家的高莫,卻是一定知曉的。沒有在高莫面前做任何掩飾,並不是深思熟慮,或者基於什麼考量的決定,是很自然地覺得,沒有必要那樣。
  「媽媽,你希望我們在一起嗎?」
  「要是以前,媽媽當然希望。不說我們兩家的關係,小莫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再沒有比他更讓我跟你爸放心的人了。可現在媽媽不那麼想了,把你交到小莫手上又怎麼樣,能不能陪你終老,誰又能保證?人生也不過就是短短幾十年,找個你喜歡的、也喜歡你的,那麼不論多短暫的時光也是好的。」
  見媽媽又沉浸在往事中,卷爾不由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她原本想,或者她交個男朋友結婚,媽媽能好受點兒。顯然,這個法子行不通了,媽媽的標準已經提高,要求兩情相悅了。

《一意共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