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不過是海市蜃樓

  愛情一般是美好而又突然的,但愛情的繼續,卻需要解決很多實際的問題,因此橫亙在楚荊揚幸福面前的不止三座大山。她已經結婚,他能做的也只是對她好一點兒,他全心全意地想對落塵好,可他卻發覺除了跟著她,實在想不出怎麼討好她。送她東西吧,她能缺什麼呢?他問過幾個朋友是怎麼追女孩子的,他們無非也是送花、送禮物、打電話、發短信、看電影、逛街,加上在學校的迎來送往,出出苦力,充充大頭,步步緊逼,這麼做也就拿下了。可落塵和那些女孩不一樣,楚荊揚覺得那些招式在落塵那裡都行不通。
  他要的不是拿下她。看著落塵掙扎的這一年,他明白她和林緒之間的關係出現了問題。當然,他不知道林緒和落塵之間從一開始就是有問題的。
  愛情以及女人,對楚荊揚來說都是新鮮名詞。雖然他很早就看過毛片了,但在性這件事情上說他清高也好,說他有潔癖也罷,反正他是覺得隨便和女人上床是動物的行為,他絕對不會那麼做。所以,熟知他的人都知道,楚荊揚在這件事情上,很是潔身自好。年少輕狂時,他用打架和算計別人來宣洩他過剩的精力,如今空閒的時候他就去運動,在他看來體育運動要比那種運動更適合自己。
  他越是這樣就會讓越多的女孩著迷。楚荊揚總覺得自己是爛了心的蘋果,雖然賣相不錯,並且香氣迷人,但自內而外的腐壞,恐怕終是騙不了人。既然他並非香甜可口,就不能拿出去糊弄人,他也不想承擔別人的失望或者怨言。按自己的心意隨性地活著,這就是楚荊揚的全部理想。所以,他對圍在身邊的女人看似親切,實際上是敬而遠之的,從未有過真正的女朋友。
  所以,怎麼對待一個自己覺得重要的女人,怎麼獲得她的好感,怎麼對她好,怎麼讓她知道她對自己很重要,怎麼讓她因自己而感到幸福,這些對楚荊揚來說都是空白。越想做好,就越有顧忌,就越發遲疑。楚荊揚惡補了幾天經典愛情小說、電影,甚至讀了幾本詩集,結論就是愛情都一樣美好,但別人的經驗未必適合自己。楚荊揚認為通往愛情的路只能自己摸索著走,應該試著前行。
  不管心裡怎樣波濤洶湧,楚荊揚在落塵面前總是不動聲色。他只是有些反常的沉默,因為他想說的話太重要了,他還沒有想好怎麼說出來,甚至於說還是不說。
  楚荊揚先是為了明瞭自己的心意而竊喜,再是為了不知道怎麼向落塵表達而苦惱,到後來他靜靜地陪著落塵走著。楚荊揚忽然想到落塵是自己的愛情,但自己卻未必是落塵的愛情;落塵可能握著自己的幸福,可自己未必能給落塵幸福。隨著喜悅而來的是巨大的恐慌,楚荊揚陷入前所未有的對自己的質疑中,在對愛的渴望面前,他的自信不擊已潰。
  他的情緒由前所未有的高漲到低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楚荊揚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得更多的不是怎麼追求落塵、兩個人的將來要怎樣,他想的是自己能為這個女孩做些什麼,讓她獲得她想要的幸福。不是楚荊揚思想多麼高尚,他只是覺得自己能愛上落塵,已經是他的幸福了,只要現在能夠愛著她、陪伴著她,就已經很好了,比自己原來的人生期望好很多。所以,他也想讓落塵有機會獲得幸福,哪怕只是很短的幸福。
  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楚荊揚覺得自己有無窮的力量,可以為了這個女孩窮盡自己的所有,只要她需要的,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都一定會去做。
  落塵看著楚荊揚看她的目光由熱切到黯淡,再到帶著渴切的和煦。他始終保持沉默,但他的沉默卻彷彿帶有很多情緒,每天都在他們之間默默傳遞。楚荊揚的感情由外向轉為內斂,他終於想清楚,他愛的目的就是要落塵幸福,當然,她的幸福最好也能成全自己的幸福。
  後來,落塵發覺楚荊揚對自己有了新策略。他現在不僅會送自己回宿舍,而且還會偶爾厚著臉皮要求進去坐會兒,被拒絕也不生氣,只是好脾氣地說「那下次吧,下次吧」。到後來,落塵一見他跟著自己上樓,二話不說就進屋關門,她不想看他滿臉堆笑的老好人的樣子。落塵覺得那不是楚荊揚,因為沒有霸氣的楚荊揚就像沒有牙的老虎,不會讓人覺得可憐,只會讓人覺得悲哀。
  如此幾次之後,落塵就讓楚荊揚進屋了。
  「你怎麼忽然變成這樣了?很奇怪的。」
  「不知道。」楚荊揚打開窗子,然後點燃一根煙,看著煙霧從手中飄出窗外,「很奇怪嗎,會讓你更討厭嗎?」
  「你這麼和我說話不奇怪嗎?你什麼時候問過我的意見、聽過我的想法?不都是你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哪顧慮到過我的感受?」
  「落塵,我想對你好,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你好。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把握該怎麼做,能怎麼做。看到你,我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擔心,或者說是害怕。」楚荊揚轉過頭看著落塵,「我想靠近你,卻怕你討厭我,讓你反感。」
  「我只是不想見到你,覺得我們沒有必要見面而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真的想忘記過去。所以我不希望你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不論你是什麼形象、抱著什麼目的。」
  「我不出現,你就會幸福嗎?」
  「我沒想過。」
  「我在這兒,你就覺得不幸福嗎?」
  「沒那麼嚴重吧,只是覺得有些困擾。」落塵想了一下,才實事求是地回答。的確,這一年多來楚荊揚已經成為她大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晚上下課見不到他,多少會有些意外的感覺。
  楚荊揚看著落塵,低低地問:「落塵,你愛林緒嗎?你知道愛情嗎?」
  落塵不想回答他:「那是我的事。」
  「落塵,我最近變得很奇怪是因為我感受到了愛情。我努力學習如何面對愛情,如何表達愛情,如何擁有愛情,如何享受愛情。可是把學習的這些放到我身上,我卻發覺都是不可行的。我的愛情,或者說所有人的愛情,都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當然也無法模仿。」
  「落塵,我希望你給我個機會,讓我愛你。」
  「你……荒謬!」落塵對於楚荊揚的異樣是有所察覺的,也希望跟他講清楚,但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招來他的告白。
  落塵覺得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仇敵,至多也就是同學,甚至連朋友都不可能,她覺得無法讓自己同楚荊揚說自己的家人、學業等,聊一些比較私人的話題。他那樣的人就應該是冷冷的,臉上帶著偽善的笑,所有的情緒的表達都應該是另有深意的。
  這個那麼了不起、能隻手遮天的楚荊揚竟然說愛她!落塵覺得那只能是他在戲弄自己,或者他是有所求的。但在落塵看來,男人被女人吸引是天性,不關乎感情。所以,如果楚荊揚說想要落塵,她倒是更容易理解一些。
  楚荊揚說過那些話後,抽了根煙就走了。好像他多日的試探,就是為了一吐為快。
  落塵等他走後,走到他方才靠著的那扇窗前向外眺望,窗外的風景似乎都變得模糊起來,在夜色的籠罩下,有種撲朔迷離的感覺,就像楚荊揚一樣——他把自己放到落塵眼前,反而讓落塵更加捉摸不透。
  楚荊揚跟劉之川不同。以落塵對楚荊揚的瞭解,他如果下定決心,恐怕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拒絕。已婚的身份都沒能阻擋他的表白,她這次真的有些慌了。
  回到家,見到林緒,她的心忽然踏實了。落塵看著背對著自己、在跑步機上奔跑的男人,覺得和這個很有規律的人就這樣安靜地生活下去,也不失為一種貼近幸福的選擇。他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還有什麼比這更給人安全感呢!他用他的不變阻斷外界的所有干擾,用他處世的睿智給她潛移默化的指引,落塵覺得林緒從某個方面來說是一個智者。
  看著他,忽然就有了開口的慾望,落塵笑著說:「林緒。」喊了他,她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林緒回頭,只見落塵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站在那裡,本就瘦弱的人更顯得弱不禁風。
  「還不睡?」林緒問她。
  「嗯,」落塵停了一下,「要睡了,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林緒抓起毛巾擦了下汗,然後走到落塵身邊,傾身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我去洗一下,馬上就來。」
  屬於林緒的味道撲面而來,夾雜著汗味卻並不難聞,同林緒在床上的味道還有些微的差別,落塵一瞬間有些眩暈。但落塵覺得這就是林緒的味道,很清,很淡,薄而濃烈,有別於落塵聞過的任何一種味道,落塵覺得無法形容。
  落塵呆呆地想,自己不是已經不迷戀他了嗎,不是要慢慢地忘記嗎?為什麼他的靠近,只是偶爾的一次靠近,對自己還有這麼大的衝擊?是自己要依靠他了嗎?自己還是喜歡他的吧!林緒是得照顧自己,但並不包括自己的心情。
  落塵一邊剖析自己的感情,一邊倒了杯牛奶慢慢喝著,原來決定要和林緒說的事情卻難以啟齒了。
  林緒頭髮濕漉漉地出來,拉住要去洗杯子的落塵:「說吧。」
  「哦,」落塵有些支吾,「剛才有事,現在已經沒事了。」
  林緒挑挑眉:「落塵,問題在最初產生時比較好解決,拖著是沒有意義的。」
  「我知道,我自己會處理。」
  林緒看她無意多說什麼,於是索性捅破,問道:「是楚荊揚嗎?」
  「哦?」落塵有些意外,「你怎麼知道的?」
  「他和尤他是同一屆的碩士,你在學校沒遇到過尤他,倒是經常遇到這個楚荊揚啊!」
  「我們曾在同一家孤兒院待過。」既然林緒開口問了,落塵就開始解釋。
  「他一直照顧你?」林緒的聲音不由得有些發緊。
  「小時候,在孤兒院他帶頭欺負我。」
  林緒不自覺地扯了下嘴角,看來是小孩子的矛盾。
  落塵看著他,覺得再說什麼也是多餘,因為他是不會知道被欺負的弱者的感受的,是不會明白無數個孤獨無助、只能擁抱自己的時刻,她是怎樣苦苦熬過、是怎樣強忍著淚水咬牙撐住的。
  落塵忽然生氣了,並不是因為不被理解,而是氣自己竟然還有企盼。是的,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企盼的,企盼這個男人會安慰自己,給自己做主。儘管她已經原諒了楚荊揚,可第一次和別人提起這件事,還是希望對方能分擔自己當時的委屈和恐懼。
  落塵騰的一下站起來,一言不發,開始收拾東西。
  林緒看著她忽然殺氣騰騰,問道:「跟誰發脾氣呢?」
  「跟我自己,不用管我。」落塵也不理會林緒會怎麼想,只想快些從這個人面前消失,對著他就能看到愚蠢的自己,撞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的自己。
  林緒也有些不耐煩,本來他要幫她解決問題,她卻鬧彆扭,他還沒有說什麼,她就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於是他也厲聲道:「請你在獨處的時候跟自己發脾氣,別在我面前甩臉色!」
  「那請你在我發脾氣的時候自己消失好了,你要看我的臉色我也沒辦法。」落塵也有些口不擇言。
  「要吵架嗎?」
  「你要吵我也沒辦法。」
  兩個平時說話能短則短的人,都沒有跟別人吵架的經驗,此刻爭執起來也是針鋒相對。
  「別逞口舌之快。」
  「不用你來教訓我。」
  「那你想讓誰來教訓你呢?從小就欺負你的楚荊揚?」
  他的一句話點到了落塵的死穴上。是啊,本來不關林緒的事,都是楚荊揚的出現掀起了風浪,影響了林緒。她跟他在這裡發生口角不是明智之舉,甚至可以說毫無意義。於是她道:「對不起,是我心情不好。」
  「為什麼心情不好?」
  「不為什麼。」落塵也無意多說,她覺得雖然和這個男人距離很近,但實際上真想伸手抓住的時候,卻什麼也捕捉不到的,就像是海市蜃樓,在那兒不斷地吸引她靠近,事實上是永遠無法達到的。最後,渴死、累死、倒在那裡的,也不過是自己一個人而已。他還是懸掛在那兒,冷冷地,看似注視著她,他的心卻藏在任何人都觸摸不到的角落。
  「你不跟我溝通解決不了問題。」
  「我跟你溝通也解決不了問題。」
  「不說怎麼會知道?」
  「林緒,我就是不想和你說,什麼都不想和你說,能否解決都不想和你說,這樣說你明白了吧?」落塵用手撐著桌子,一字一頓地對林緒說,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桌沿,怕控制不住因激動而有些顫抖的雙手。
  林緒看著對面的落塵,怒氣讓她的雙頰紅紅的,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抓住桌沿的手好像是掐住他的脖子一樣,惡狠狠的。林緒半晌沒有說話,靜靜地注視著激動得像個小豹子一樣的落塵,覺得她眼裡的火焰很是迷人。
  「再不跟我說話了?」林緒的笑容有些揶揄。
  落塵張了張嘴,又無力地合上,發覺自己的確有些孩子氣,竟然說出那樣的話。落塵頹然地坐回凳子上,說:「隨便你吧。」
  「落塵,什麼事情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就看你想不想去解決。你要心平氣和一點兒。」林緒認真地說道。
  「我不知道!」落塵流露出苦惱。
  「你方寸大亂呀。落塵,這不像你。」林緒伸出手,拉落塵坐下。
  「我希望我的生活一直就那麼繼續,不要被打擾。」
  「地球是屬於每個人的,你怎麼能要求別人不出現呢?」
  「我只要求我討厭的人、討厭的事情不要在我生活中出現。」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討厭楚荊揚了,正是這樣才會亂了方寸。
  「你拿什麼要求別人呢?」
  「我不知道。」
  「只有你把握住你自己,不被別人左右,那樣的人出現多少對你也不會有影響。單純地阻止別人的靠近只是下下策。」林緒走到落塵身邊,拍了拍她的頭,「好好想想。至於楚荊揚,你想讓他消失的話,隨時都可以,你要嗎?」
  落塵任他的手在頭上輕拍,低下頭:「沒那麼嚴重。他以前欺負我,那只是小孩子之間的胡鬧。」現在他要對她好,才是她最怕的事情,落塵心裡暗想。
  「好,如果他真的過分,我會讓人教訓他,別怕。」
  落塵側過臉,靠到林緒的懷裡,內心卻波動不已,一切都是由他控制的吧,他把自己把握得真好,可以不被任何人左右。自己怎麼就越活越不長進了呢,以前不是清楚的嗎?自己的那顆心自己沒有把握好,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跟著飄搖,就任自己被推來搡去的那麼卑微地愛著。
  林緒沒有把她推開,也沒有擁緊她,就讓她輕輕地倚靠著。兩個人久久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心事。
  隨後兩天,落塵望著依舊忙碌的林緒,想起楚荊揚說的「你愛林緒嗎,你知道愛情嗎」,忽然覺得一陣恍惚。她跟著他一年多了,曾經有過的情感是愛嗎?為什麼楚荊揚就能那麼輕易地把愛說出來?究竟是別人把愛看得太輕,還是自己把愛看得太重?其實她知道自己還沒弄明白什麼是愛。
  愛這個字眼兒,好像本身就帶有些酸澀的感覺,所以她輕易不想提起。在校園裡,落塵經常可以看到小情侶的身影,看到交握的兩隻手,看到親熱的擁抱,對於這些她都覺得沒有什麼,但情人眼中的流光溢彩卻有些刺眼地映照出自己的孤單。
  落寞從落塵臉上表現出來的時候,林緒不是沒有發覺。但他能怎麼樣呢,他能做的他已經盡力了。他不是不知道有個強敵在旁邊對落塵虎視眈眈,但如果僅是為此就能讓林緒做什麼的話,那他就不是林緒了。他要的是長久的生活,而不是一時的衝動或者激情。能被衝動和激情征服的東西,也不會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衝動和激情就是林緒對愛情的註解。他對愛情既沒有憧憬也沒有渴望,太洶湧澎湃的都不適合他,他認為也不適合落塵。所以林緒對楚荊揚也沒採取什麼行動,反正無論落塵走多遠,自己都會在這裡,因為他們的家就在這裡。

《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