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和小龐先下樓,等了幾分鐘,嫂子和小琳下來,帶著我們走過帶湖路,走過步行街,鬼鬼祟祟地進了一棟居民樓,我問嫂子:「咱們這是去幹什麼?」她噓了一聲:「別說話!注意低調!」我趕緊閉嘴,爬到六樓,聽到裡面喧鬧震天,嫂子上前敲了兩下,門立刻開了,只見房內燈光大亮,到處坐滿了人,牆邊擺了一張單人床,床上也擠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間都很熟絡,唧唧喳喳地聊個不停,嫂子帶我們走到牆邊,有人起身讓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沒事兒,你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後來知道,這活動叫「實話實說」,是專門為新人舉辦的歡迎Party。剛坐下不久,有人舉手示意,眾人漸漸安靜下來,一個小伙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也把自己推銷給大家,我叫陳雲山,來自河南濮陽,我的推薦人是我的哥哥陳海山。」人群鼓掌,小伙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給大家帶來一首《狼愛上羊》,希望大家能夠喜歡。」人群再次鼓掌,小伙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勢地唱起來:「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誰讓他們真愛了一場,狼愛上羊啊並不荒唐,他們說有愛就有方向」所有人隨著節奏拍掌,我也拍了兩下,突然覺得無聊,抱著膀子看他表演。
  一曲唱罷,有觀眾起哄:「再來一個!」小伙子也不謙讓:「那我再給大家演唱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唱著唱著跑調了,觀眾依然熱烈鼓掌。終於唱完了,小伙子又鞠一躬:「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再次把自己推銷給大家,我叫陳雲山,來自河南濮陽,我的推薦人是我的哥哥陳海山。」
  接下來就熱鬧了,各路人馬紛紛登場,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自我推銷的模式都是一樣的:先向事業夥伴們問好,然後介紹自己的名字、籍貫和推薦人,我細聽了一下,有兒子推薦父親的,女兒推薦母親的,哥哥推薦弟弟的嫂子的推薦人是她丈夫,她又推薦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薦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龐的推薦人
  每人登台唱兩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還有唱地方戲的,印象最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劇:「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我難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記得我叫你看劉胡蘭,董存瑞為人民,粉身碎骨,劉胡蘭為祖國,把熱血流乾你說過黨叫幹啥就幹啥,絕不能挑肥揀瘦講價錢,你說的話、講的話、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麼苦來怕什麼難,你要願走你就走,我堅決在農村干它一百年哪」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後的段落明顯動了真情,臉上潮紅一片,兩眼閃閃放光,酷似國產電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氣用錯了地方,沒在農村大干四化,卻跑到城市大干傳銷,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騙人,白瞎了英雄們的教誨,千萬先烈悲壯的頭顱,敵不過一句輕巧的屁話。
  當天只有兩個新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川閬中的農民,姓張,大約三十多歲,是被他親弟弟騙來的。我們倆到上饒的時間差不多,經歷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來,他對這一切都很牴觸,一直皺著眉冷眼相對,眾人起哄叫他唱歌,他煩躁地搖頭:「不會,真不會!」說完低著頭走了下去,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我暗暗替他高興,心想:哥們兒,這就對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機會趕緊走!正念叨著,輪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學著他們的樣子,先鞠一躬:「大家晚上好,我叫郝群,來自海南三亞,我的推薦人是我的朋友龐學忠。」
  嫂子在下面起哄:「哥,唱歌!」我心想這場合還是少出風頭,連連推辭說不會唱,觀眾們都說不行,一定要唱,正鬧得不可開交,小琳替我解圍:「郝哥當過老師,讓他給我們朗誦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當時房裡掛了兩個條幅,一幅是毛澤東的《百萬雄師過大江》,另一幅是陸游的《卜算子?詠梅》,書法很拙劣,估計是房東家孩子的練筆之作。我想肯定躲不過去,乾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話,先讀了一遍毛澤東的詩,眾人鼓掌叫好,嫂子起哄:「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沒辦法,只好繼續讀《詠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條幅上寫漏了「妒」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補全,心裡想:「群芳成泥」倒是個好句子,完全可以拿來當小說題目。
  到八點半左右,大多數人都已演過一輪,這時來了兩個大人物,一個李總,一個邱總,李總是個平頭小伙兒,身上西裝筆挺,腳上的舊皮鞋擦得珵亮。邱總是個二十歲左右的胖姑娘,身子圓滾滾的,兩條腿也是圓滾滾的,我暗暗納悶:這麼差的飯菜,她怎麼還能吃出這麼多肉來?大人物出場總要有個儀式,眾人起立鼓掌,兩位老總大模大樣地往中間一坐,先用慈祥而威嚴的目光巡視了一圈,李總說:「大家坐吧。」眾人紛紛就座。

《中國,少了一味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