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就這樣,展昭和歐陽春重逢在夏至未至的汴京。天空一片晴朗,微風拂過窗下盛開著的太陽花。店裡瀰漫著咖啡香,陌生的遼國流行歌曲旋律優美,緩緩流瀉,如泣如訴。
  歐陽春的大鬍子早就剃了,身上穿著的是檢察院的制服,才更改的新樣式,襯得就玉樹臨風的他更加帥氣挺拔。女店員悄悄湊在一起望這邊。
  展昭笑了:「原來前輩就在汴京工作,這幾年怎麼竟然沒碰到。」
  歐陽春說:「別說,我當初以為你畢業後也去檢察院的。怎麼去了律師事務所?」
  展昭苦笑:「我爸去世了,我把我媽接過來住。總得先讓她過上好日子。」
  歐陽春點點頭:「大孝子。我看你幹得挺不錯的,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展昭忙說:「前輩過獎了。」
  歐陽春哎一聲:「老前輩前輩地叫,不拗口嗎?叫我名字,叫我歐陽。」
  展昭只得改口:「歐陽……」
  歐陽春滿意微笑:「你要是來檢察院多好,我們還可以聚一起喝酒打球。」
  展昭笑而不語,心裡也有幾分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歐陽春喝乾杯裡的咖啡,說:「你別光笑啊,得好好為自己想想。別說你沒想過。」
  怎麼沒想過?展昭的理想就是進檢察院,做一名檢察官。自幼時他就憧憬自己穿上那身筆挺制服的光景,想像自己頭頂國徽手執天平秉公執法的模樣。漸漸長大了,明白了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光明的一面。在法律的掩蓋下,也有著無數黑暗和醜陋。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理想,成為一名執法者不僅僅是一份職業,而是人生意義的體現。
  那次以後,展昭同歐陽春的來往便密切了起來。
  歐陽春其實和展昭住在同一片地方,隔著兩條街,週末時常邀展昭到小區體育館上健身房或者打球游泳。鍛煉完了,再到展家蹭飯。展母做的松子魚鮮美可口,是歐陽春的最愛。
  後來,歐陽春有時駕車路過公交車站看到等車的展昭,會順便搭他一程。漸漸的,發展成為每天都繞路到車站接他。
  展母一次問:「歐陽整天和你泡一起,他沒有女朋友嗎?他條件多好啊。」
  展昭說:「他呀,是想挖我到檢察院去。」
  展母說:「那是好事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的嗎?」
  展昭搖頭,「這邊簽了約,不是說走就走的。」
  就是那年夏天,黃主任帶了一個小伙子進到事務所。雖然口頭上說是朋友的兒子,可是底下渠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這個白面小生是黃主任獨生愛女的未婚夫,也就是未來的姑爺了。
  這個姓章的小生來了後,展昭總覺得走路時背後有人在盯著,做事也不順利起來。一次兩次還可以當做是意外,到了三次,展昭可以確定他是在給自己使壞了。展昭正是鋒芒畢露的時候,渾身才華都在閃閃發光,招來嫉妒和排擠,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展昭隱忍不發,多半也是為了顧及黃主任的面子。但是歐陽春當初的那番話,在給這姓章的小子一刺激,開始抽芽。
  那年春節,白玉堂回來過年,打電話叫展昭出來吃飯。展昭走進包廂的時候,看到白玉堂身邊還坐著一個女孩子,窈窕優美的背影,長長卷髮。心想:女朋友?白玉堂以前從不介紹女伴同展昭認識的。
  這時那女孩子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溫暖陽光忽然穿破冬日陰沉厚實的積雲照射下來,照在女孩子秀美的面龐上,給她的輪廓和長長睫毛灑上一層金粉。
  展昭又驚又喜:「月華!」
  昔日青澀天真的少女已經成長為散發著知性魅力的女郎,淡淡的紅妝,優雅的芳香,成熟充滿誘惑。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
  丁月華回國後,在兄長的安排下進到洛陽電視台工作,主持每天早上七點的新聞快訊。展昭早上起床後便打開電視,邊聽著丁月華那柔美熟悉的嗓音播報最新國際新聞,一邊洗漱。電視裡穿著職業套裝的女子端莊秀麗,眼睛炯炯有神,真是越發美得不可方物。
  就是,變得陌生了。不再交心,不再熟悉,分別四年的時間在兩人間劃下一條溝壑,都想靠近,一時間卻無法觸摸到。
  丁月華問:「昭哥,還是一個人?」
  展昭不答反問:「你呢?怎麼不把男朋友帶來認識一下。」
  丁月華聳肩,笑著說:「男朋友,哪一個?」
  冷場,然後聽丁月華幽幽道:「還是回來好,感覺塌實了。你呢?過得好嗎?」
  展昭笑:「還不錯。」
  丁月華凝視他,然後笑著搖頭。還是沒變,孤單寂寞的樣子。
  電視台的工作非常忙,兩人一個月碰不上一次面。丁月華主持了半年多的早間新聞,名氣高昇,然後被調去主持午間一個時要節目。邀請知名政治家和學者,共同探討各種國際問題。做這個節目壓力頗大,不停掉頭髮。可是幾個月下來,儼然已是行內最值得側目相看的優秀主持人了。
  白玉堂和老師在汴京美術館的畫展也隆重展開。
  展昭帶著歐陽春去捧場。美術館前擠滿了人,白玉堂一身雪白西裝,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容站在他的大鬍子老師身後,挨個和名人要客握手。不像辦畫展,倒有點像擺喜酒。
  歐陽春嘖嘖道:「你的朋友,不是名主持人,就是畫壇新秀,了不起啊。」
  展昭苦笑:「誰了不起?我還是他們?他們都飛上了枝頭,我還是個窮律師呢。」
  歐陽春遠遠望到一個人,急忙說:「那不是新銳作家宋祁嗎?他好像是你們學校的啊。」
  展昭也望見了宋祁。灰色條紋西裝,抹了發膠的頭髮,手腕上的表忽地折射刺眼光芒。記憶裡那個穿著T恤踩著拖鞋端著盆子吹著口哨出現在澡堂門口的少年越來越模糊。
  展昭說:「他新書的插畫是請白玉堂畫的。他們倆在學校的時候就搭檔過。」
  「記得他在校時發表的那本
  小說,當時可轟動了。叫什麼《嘉佑年間的愛情故事》?」
  展昭笑:「那是以前,出版後改名叫《宋大,今夜請將我遺忘》啦。」
  歐陽春連聲說:「對對對。真不知道宋大要遺忘他什麼。」
  丁月華在人群中發現了他們,卻沒有立刻過去招呼。展昭身邊那個還沒換下檢察官制服的高大俊朗的男子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深刻五官,似乎哪裡見過。究竟是在哪裡呢?
  展館裡人多,展昭很快就和歐陽春走散了。他一路尋找著往裡走,走到最裡面的時候,站住了。
  黑色的牆上只懸掛了一幅畫——帶著露水的玉蘭花在月光下悠然綻放。一個穿著象牙白套裝的年輕女子正背對著他靜靜佇立在畫前。
  展昭心想:我一定是看錯人了,怎麼會是她呢?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身後響起輕輕的一聲:「是她。」
  丁月華悄悄走近,低聲說:「是她。我看她從側門進來的。」
  耶律皓蘭仍舊凝視著白玉堂的這幅畫,她此刻的世界已經隔絕了外部一切聲音,不斷重播著塵封的往事。展昭他們悄悄離開,沒有去打攪她,這並不是個老朋友重逢的絕佳時間。
  丁月華忽然笑著問:「今天同你來的那個檢察官帥哥是誰?」
  展昭呵呵笑起來:「那是歐陽春。你還記得他嗎?讀書的時候我輸過球給他呢。」
  丁月華抿著嘴,斜睨他,問:「你們關係很好?他人怎麼樣?」
  展昭誤會丁月華對歐陽春有意,倒是立刻高興道:「他人非常不錯。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人群裡忽然掀起騷動。人們不知道因為什麼而開始變得驚慌躁動,不安的因子迅速曼延到會場每個角落,音樂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丁月華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聽,臉上立刻露出震驚又惋惜的神情。她告訴展昭:「皇帝駕崩了。」
  大宋仁宗皇帝於嘉佑八年一個涼爽的秋日,因突發性腦溢血,在東京特區醫院辭世,離開了這個他為之奮鬥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國家,追隨他偉大的祖先而去。這位深受人民愛戴的老人卻沒有一個兒子能比他活得更長。於是,一個叫趙曙的從宗親裡選出的男青年即位。這位畢業於宋大政治系,玩過搖滾,留過長髮的新皇帝把先帝的靈位供在祖宗列裡,然後改元治平。
  朝代的更替似乎並沒有怎麼影響到人民的生活。等到孩子們的風箏乘著春風飛上天空的時候,人們已經習慣了治平這個年號,也習慣了電視上那個年輕的面孔替代了昔日那張慈祥睿智的臉。
  立憲制的國家有她的好,皇帝一家人是全國最精美貴重的擺設,換了個皇帝就好比家中重新裝修過一樣。裝修得好,住得舒心;若是不好,也不影響你日子正常地過。
  一次歐陽春同展昭提到以前學校的事,說:「那都是嘉佑年間的往事了。」
  展昭聽著心一驚,這才深刻體會到往事這個詞的意味。那一切都已經是上一個朝代的事了。那一瞬間連帶著覺得自己老了許多,肩上的種種重擔一下都壓了下來。
  白玉堂繼續過著他飛揚跋扈的藝術家的日子,全國開畫展,還受聘做了汴京美術學院的講師。他的畫廊在上流社會圈子裡名氣很大,是一處名人要客常聚會的高雅沙龍。
  夏紫菀依舊跟在他身邊,為他打理大小事務,儼然一位大總管。這些年來她稍微胖了一些,反而漂亮了許多。一身得體的套裝,燙了卷髮,自信從容的微笑,同學校時候羞澀瘦弱的她有著天壤之別。聽丁月華說也有不少男人追求她,但是都給推了。
  展昭同白玉堂說:「紫菀是個好女人,你也該收斂一下了,別辜負了她。」
  白玉堂滿不在乎地笑,「你別老想些有的沒的。我和她不是那樣的關係,我是老闆,她是夥計。」
  「你見哪個夥計連老闆的襪子領帶都一起打點的?」
  「我付她的工資一個月頂你半年的。」
  展昭笑,「早說。我一畢業就該投奔你才是。」
  白玉堂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問:「聽說了月華的事了嗎?」
  展昭問:「什麼?」
  「她在洛陽惹了點謠言。」白玉堂臉色很差,「對方聽說是西夏人。」
  展昭過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丁將軍就是在同西夏人打仗時犧牲的。家仇加國恨。
  他說:「既然是謠言,就別去信。」
  白玉堂想了想,歎了口氣,上了那輛銀白色的林寶堅尼,絕塵而去。
  展昭站在原地苦笑,心裡想著,白玉堂是否知道皓蘭來看過他。
  也許只是站在人群中遙望他一眼,也許只是在那幅獻給她的畫前停留片刻,虛幻縹緲得像是一個夢。但她回來看過他。
  星期一上班,黃主任忽然召開臨時會議,要傳達法院的最新任務。
  他的目光在展昭他們幾個年輕人的臉上轉來轉去。「這個被告被控故意殺害妻子。一審判決殺人罪成立,判了無期徒刑。前陣子被告不服上訴,法院要我們提供法律援助。你們商量一下,誰來接?」
  眾人面面相覷,暗罵法院不是丟燙手洋芋就是丟廢銅爛鐵。拿到資料後大家都仔細看過一遍,沒有物證,只有在證人證言和被告人口供上下工夫。一審整個行程已經無可挑剔,大都覺得這判決基本鐵板訂釘,翻案是不大可能。於是都不大想去做無用功。
  小章扭頭看到展昭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資料思考,冷笑了一下,說:「展師兄好像有高見。」
  展昭沒有理會他,抬頭對黃主任說:「我來負責好了。」
  黃主任鬆了口氣。
  展昭很快就見著了被告。這個消瘦萎靡的漢子似乎已經對審訊麻木了,得知展昭是他的辯護律師後,眼睛也不抬一下。
  展昭說:「你既然已經上訴,就該把實情告訴我,不然我將來在法庭上怎麼為你辯護?」
  那人瑟縮一下,悶聲悶氣地說:「他們說,你們都是串通好了的,俺說了也沒用?」
  展昭問:「他們是誰?」
  忽然他發現這個人的胳膊似乎有點不對勁,「你左手怎麼了?」
  旁邊的警衛立刻笑呵呵地插口道:「是他上個禮拜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摔斷的。」
  展昭瞟了警衛一眼,「那麼大的人了,怎麼會睡著覺就從床上摔下來。」
  不是錯覺,被告聽到這話時,身子又顫抖了一下。
  回來後,展昭立刻給熟識的法醫打去電話,請他幫忙去驗傷,看是意外還是人為。
  小章路過他身邊,嗤笑道:「展師兄,何必花那麼多力氣。那個被告當初都已經承認殺了他老婆。估計是回頭又不想死了,才又翻供上訴的。」
  他在這頭嗡嗡嗡地叫,展昭逕自收拾好東西,提著包下班了。
  隔天,檢查報告出來,被告左手是被條狀物重擊下骨折,同時查出他身上還有人為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傷十多處。展昭把報告反覆看了好幾遍,手指敲打著桌面。
  他的腦海裡有四個字在不斷跳躍:刑訊逼供……
  黃主任走進來的時候,展昭正在揉著太陽穴。黃主任咳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下,訕訕開口:「小展啊,你那案子進展得怎麼樣了?」
  展昭說:「上午已經同被告人溝通好了。他決定配合我。」
  黃主任咳了又咳,「那個,聽說,你叫人給那被告驗了傷?」
  展昭瞅著上司,那一臉誠懇和專注倒是讓黃主任的話塞在喉嚨裡,一時吐不出來。
  展昭笑笑:「黃主任,警方說了什麼?」
  黃主任歎口氣,看看這個不畏虎的初生牛犢。
  展昭是他老友包拯的得意門生,也是他這麼多來帶過的最好的徒弟。黃主任也曾期望過招展昭做女婿,不過展昭似乎對染著紅頭髮、混三流大學、嬌縱跋扈的黃小姐沒有過多好感。而黃小姐同樣也覺得這個男生雖然帥得沒話說,卻又呆板又窮。
  展昭說:「主任,我既然發現漏洞,要收手就難了。」
  黃主任提點:「被告岳家在道上似乎有點勢力。」
  展昭一臉謙意:「主任,在您手下幹了這麼久,你瞭解我的。這回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黃主任連連搖頭:「你這倔強的孩子。當初就不該讓你接這案子。將來你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向老包交代?」
  展昭沒吭聲。
  黃主任站起來,叮囑道:「我和你說的事,你回去考慮清楚。倘若你執意要查清楚,我支持你。」
  他走了出去。展昭看他背影,覺得他老了,有點佝僂。
  開庭前一天,白玉堂打電話問展昭要不要派幾個人跟著他。
  不是笑話,白玉堂現在的身份雖然是個畫畫的,但整個陷空島集團是他的大後台。白玉堂回家跟在兄長身邊的時候,出入也都有是保鏢的。
  展昭付之一笑:「沒那麼誇張,對放要真打算揍我,也得是等法官判了被告無罪之後的事。」
  白玉堂冷笑:「到時候你喋血法院大門口,陰魂別來纏我。」
  白玉堂的顧慮,其實一點也不多餘。被告就提醒過展昭:「展律師,我岳家這次勢必要整死我。你這樣幫我,我怕連累你。」
  展昭笑得很輕鬆:「我們現在是騎虎難下,只有硬著頭皮拼到底。是男人,就不該退縮。」
  二審判決下來,撤消原判,發回重審。
  展昭當時就感覺到旁聽席上投射過來幾道毒辣的目光,張牙舞爪地要把他撕成幾大塊。
  他在重審中要繼續為被告辯護。第二天便收到了恐嚇信。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這類信件了,沒了新鮮感,也不覺得畏懼。看完信,笑笑,轉手就扔進了碎紙機裡。後來想想,打了電話給白玉堂,說:「你找兩個人看著我媽吧。」
  白玉堂聽了,只是冷冷哼了一聲便掛了電話。可是當天展昭回家,就已經注意到樓下多了兩個陌生人,對上眼,默默點頭打招呼。他放下心來。
  重審那天,正是展母六十大壽。展昭一早就在慶喜樓訂下位子,打算等完了,給母親祝壽。
  開庭前,他看看窗外的天,很好,一片晴朗。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看樣子是下不下來的。門上響了三聲敲門聲,提醒他該上庭了。他站了起來,把最新收到的一封寫著血字的恐嚇信撕成細小的碎片,丟進廢紙簍裡。
  歐陽春悄悄走進審判庭的時候,展昭已經在做最終陳述了。他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都可以清晰地聽到那人溫潤清朗的聲音。前排的那個身影站得筆直,穿著他為他選的那件深灰色西裝,如一隻姿態優美的鶴。
  歐陽春微笑著,翹起腿盡情欣賞展大律師精彩的表現,心裡盤算著到底該怎麼把這個人才拉到檢察院。
  然後他的視線投向了一個坐在斜前方的男子身上。
  歐陽春會注意到這個陌生男子,是因為這個人出色的五官和氣質。不得不承認,長得如此英俊的男人,並不多見。歐陽春的母系是大夏移民,到了他已經是第三代,但他還是多少遺傳到了一點大夏人的長相。所以他一看那個男子,便知道對方同他一樣,是混血兒。
  那人姿態隨意地坐著,一隻手撐著下巴,深深凝視前方,眼睛在光線下,是清澈的琥珀色,嘴角似乎有那麼一點笑意。極其溫柔的笑,幾乎是充滿愛意的。
  歐陽春越看他,越覺得有點眼熟。
  這時,那個男子掏出了手機,接聽了一個電話。然後他關上手機,又望了展昭片刻,起身悄然離去。
  只是臨關門的那回頭一瞥,似乎,是向歐陽春投來的。
  白玉堂他們來得晚,剛走到門外,人群就湧了出來。丁月華抓了一個人問問:「哪方勝訴了?」
  出來的人告訴她:「被告無罪釋放了。」
  丁月華呀了一聲,扯了扯白玉堂的袖子:「聽,展昭勝了呢!」
  白玉堂的臉色卻忽然陰沉下來。旁邊的夏紫菀看在眼裡,也神色一變,想必是想到了同樣一件事。
  展昭出來,看到他們三個倆,驚訝道:「你們怎麼來了?」
  夏紫菀說:「來給阿姨祝壽的啊。」
  「都是忙人,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何必跑一趟呢?」
  丁月華挽著他的手,笑得色若春曉:「我好像又看到你那檢察官朋友了,不是說要介紹給我的嗎?」
  展昭看到白玉堂凝重的臉色,心下明白,對丁月華說:「這裡人太多,我們出去說。」說著,拉著丁月華往外走。
  就在這個時候,旁邊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忽然靠近。展昭看她翻動手掌,銀光一閃,立刻向後退去。可是那個女人根本沒朝向展昭,而是直直向旁邊的丁月華刺過去。
  展昭和白玉堂嚇得大喝一聲,猛地伸手扯走在前面的丁月華。不料用力過大,丁月華一腳踩著白玉堂,兩人齊齊跌在地上。
  而那個女人竟持著刀撲過來!
  展昭不多想,當下撲過去擋在丁月華前面,準備受下這一刀。
  可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人群中爆發出驚呼聲,展昭回過頭,看到那個胖女人癱倒在地上,假髮脫落,原來是個男子。
  歐陽春伸手扶展昭,嘴裡罵道:「這都什麼世道?法院門口都敢買兇殺人了,還有沒有王法?」
  夏紫菀忽然驚叫起來:「呀!血!」
  展昭這也發現歐陽春的制服袖子被割開一道長口子,血水浸濕了白襯衫,沿著手掌滴落下來。
  他驚駭:「歐陽!」忙托起他的手檢查傷口。
  歐陽春哎喲一聲,皺著眉頭笑道:「哎,我被劃總好過你被捅。」
  警衛過來驅散了旁人,把那個行兇的男子也抓了起來。那傢伙似乎被歐陽那一腳踹中關鍵部位,正痛不欲生中。
  白玉堂從地上爬起來,破口大罵:「你們拿著納稅人的錢,干的什麼屁活?青天白日的在法院門口殺人,這還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然後又回頭罵展昭:「你看,我當初哪裡說錯了?說你是豬你就真的笨了。」
  展昭哭笑不得。夏紫菀有些尷尬地拉了拉白玉堂,「你少說幾句吧,快帶歐陽先生去醫院要緊。」
  白玉堂這才住嘴。
  醫院急症室外的長凳上,白玉堂百無聊賴地坐著。有個皮球滾到腳邊,他彎腰揀了起來,逗著追過來的孩子,故意不還給他。這時,揣在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五少,兄弟們去查清楚了。張家的確找了人說要教訓你朋友,人都跟了他幾天了。只是不知道怎麼的,今天這些人突然都不見了。我懷疑,也許有什麼得罪不起的人物出面……」
  白玉堂關上手機,視線投向展昭身上,無知無覺的他正站在歐陽春身邊,關切地尋問著。片刻,白玉堂轉向另一個人。
  丁月華臉上的血色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一雙大眼睛帶著傷楚,不知正在想什麼。
  ****************
  展昭的新家在檢察院家屬區裡。四十平米的小小套房,五樓,幽靜,通風,從窗戶可以望到隔著一條街的小學。每天都可以看到稚嫩可愛的孩子們歡笑著從圍牆外經過。
  展母沒有跟著搬過來。她始終覺得大城市裡的生活枯燥乏味,愈發想念鎮上老姐妹們,於是決定還是回去。
  走前囑咐道:「我看那丁小姐人對你還是有意思的。她這麼好的女孩現在不好找了,你別錯過。」
  歐陽春家境好,去年在「汴京印象」買了一套90多平米的公寓,自然是看不上檢察院給單身職工安排的小房子。
  展昭說:「歐陽公子,你省省吧。我還正奇怪呢,你我同檢察長在匯春苑吃飯,怎麼就那麼巧,讓黃主任給看到了?」
  歐陽春說得頭頭是道:「他不提拔你,他女婿還給你小鞋穿,你在那裡幹一輩子,還是工字不出頭。到了檢察院,做了主訴檢察官,雖然發不了財,但至少不用看人臉色過活。」
  那年夏天奇熱無比,據說是四十年未遇的酷暑。新聞每天都報道有路人中暑、老人去世,賣製冷設備的商家發了財。
  展昭匆匆搬進來,還沒來得及安空調,房間裡熱得像蒸籠。歐陽春吃完晚飯,提著一個冰西瓜過來,一進門就喊熱。展昭把電風扇擰到最大檔,兩人坐在地上吃西瓜。
  吃完了,展昭收拾垃圾去廚房。出來的時候,看到歐陽春正把玩著一個打火機。那個有著飛鷹圖案,一角被火燻黑了的打火機。
  歐陽春疑惑道:「已經不能用了還收得那麼好,女朋友送的?」
  展昭驚了一下,猛然想起,這個打火機跟著他,有七年多了吧。
  這兩千五百多個日夜裡,展昭並沒有摸著這個打火機在黑夜中輾轉反側,更沒有摩挲著它思念得人憔悴。在它不能用了後,他將它隨手丟進放相片的盒子裡。如果不是歐陽春為了點煙把它翻了出來。他都已經遺忘了它的存在了。
  曾經,心頭被剜了一個大洞,低頭就可以看到裡面的血淋淋。然後,結了血痂,不會再一動就鑽心地痛。漸漸的,肉也長好了,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沒人能看到這傷痕。只是沒想到,傷口終究是傷口,留下老大一塊疤痕,觸碰到了,還是會痛。
  第二年開春,展昭正陪著領導在外應酬,突然接到了王朝的電話。王朝樂滋滋地通知老班長,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了。
  展昭和王朝這些大學同學畢業後就分散了,只在兩年前包院長去世後的追悼會上見過一面。包院長是患轉移性肝癌去世的,重病期間,展昭常常跑醫院看望他。那時候王朝還是光棍一條,對著女孩子還有點克服不了的羞赧。轉眼兩年過去了,他已經做了爸爸了。
  滿月酒在洛陽舉行,大學同學來了不少。那一張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以前和展昭爭奪第一名的同學現在也是洛陽市檢察院的檢察官,見了展昭,大力捶他,道:「咱們班長風采依舊啊,我等遠在洛陽都聽說了您的大名。交通局副局長的受賄案,給你辦得那個響噹噹啊!才幹一年就評了優秀,我們這種庸才以後怎麼混?」
  展昭謙虛地笑笑:「我不會其他,只會工作,不得不做到最好。」
  王朝的愛人是中學老師,文靜秀氣,一直抱著兒子,不肯沾酒。王朝在學校的時候就以海量而出名,孤軍奮戰也悠然自若。敬到展昭他們這桌,一杯乾完,又倒滿一杯專門敬展昭。
  「老大,咱們同窗四年,同寢室四年,感情不比一般。今天我當爹,你自然應該多進一杯。」
  坐旁邊的白玉堂想起展昭胃不好,想要幫他擋,展昭卻在桌下壓了壓他的手,笑瞇瞇地接過酒,一幹到底。
  結果酒席才過半,胃就已經開始疼起來。白玉堂在旁邊又是冷笑又是白眼,道:「你喝啊?50度的白酒一口燜,沒本事還逞什麼英雄?」
  展昭苦笑。
  白玉堂把抽了幾口的煙扔在地上:「走吧,我送你先回去。」
  高速路上,除了前方車燈照亮的路面外,都是濃稠的黑。白玉堂忽然陰森森地開口:「最近月華和你聯繫過嗎?」
  展昭閉著眼睛,感受著胃部糾結不散的疼痛,漫不經心地回答:「過年後就沒消息了。她現在紅透半邊天,忙得沒時間。」
  白玉堂打著方向盤,臉色陰翳:「最近她的傳言,是越來越多了。對方是西夏電子少董。」
  展昭張開眼睛,「是李明浩?」
  「是。」白玉堂點頭,「兩人在商務聚會上認識的,一拍即和。這也罷了。偏偏那李少是有太太的,雖然臥床七年,現在時日不多,但好歹他還是有婦之夫。聽我大嫂說,月華她媽媽都快氣瘋了。丁伯母說,除非丁月華不姓丁了,否則別想嫁給西夏蠻子。」
  展昭望了望車棚,說:「她嫁了李明浩,不就自然姓李了嗎?」
  白玉堂笑,「你少裝模作樣,你知道我的意思。」
  展昭長長歎了一口氣:「一個人,一輩子總要愛一回。月華如果覺得那是她的幸福,我會全力支持她。」
  到家時,展昭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白玉堂歎一口起,扶他上樓。剛到門口,展昭還沒取出鑰匙,門就打開了。室內柔和的光芒越過一個高大的黑影照射進白玉堂的眼睛裡。
  歐陽春驚訝地看著一臉蒼白的展昭,叫道:「喝多了?胃又疼了?」然後從白玉堂手裡接過展昭,扶他進屋,轉身又去找藥。
  白玉堂吸了一口氣,感覺胃裡剛才喝下的酒似乎變成了醋。白玉堂固然是有展昭家門鑰匙的,但他沒想過還有這號人物也有鑰匙。並且,會在深夜等展昭回家。
  習慣上稱這種人為什麼?入幕之賓?
  呸!白玉堂在肚子裡罵。
  歐陽春似乎為了證實白玉堂的猜測一樣,像在自家似的招呼白玉堂:「白先生進來坐吧,要喝點什麼?」
  白玉堂笑著搖搖頭,對展昭說:「你好好休息。」然後看歐陽春一眼,帶上門走了。
  展昭靠在沙發上,聽腳步聲漸漸遠去,閉著眼睛笑了,輕聲說:「他誤會了。」
  「誤會什麼?」歐陽春耳朵尖聽到了。
  展昭笑了笑,沒說出來。
  「你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歐陽春說:「我們那棟樓的電纜壞了,明天才修得好。今晚是中原杯的決賽,我過你這兒看。」
  展昭點點頭,「那你看吧。我先睡了。」
  「對了。」歐陽春叫住他,「你那個朋友,洛陽台的名主播丁月華小姐,八點的時候給你來了個電話。我順手接了。」
  「留言了?」
  「沒有,不過似乎有話說的樣子。我說要你回來後給她打回去,她又說不用了,說不過是問候你一聲。」
  「就這樣?」
  歐陽春嘖嘖道:「還要怎樣?丁大主播專程打電話問候,你還要怎樣?」
  要求是不能再高了。當初在宋大的時候親暱如手足,曖昧若情侶,現在也分成獨立的個體,朝著各自的前程奔去。
  汴京的大氣污染年年嚴重,天空也早已不如那時候湛藍,無法如
  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透過去,望到恣意逍遙的過去。城市道路翻新後,520路公交車也已經改道,通往市精神病院。宋大一宿舍現在改住女生,111寢室的陽台上掛了一張大大的布簾,遮擋住了陽光和路人的視線。連思佳酒樓都重新裝修了一遍,增開了咖啡店。唯一讓人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老闆娘依舊風姿綽約,沒怎麼變。
  展昭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看看時間,是凌晨三點,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實在有點詭異。歐陽春不在屋裡,大概是看完球賽就回去了。莫非,是把鑰匙忘在這裡了?
  打開門,一個柔軟的物體就倒進了展昭懷裡。他急忙接住,撩開對方的長髮,大吃一驚:「月華!」
  丁月華在他懷裡蒼白一笑,說:「昭哥,讓我在你這裡歇歇。」
  她的身體冷且濕,不停顫抖,像是流浪的小狗。展昭立刻抱她進屋,給她脫去外衣,塞進被子裡,拿來毛巾和熱牛奶,又幫她吹頭髮。
  丁月華卸去妝的小臉瘦得只得巴掌大,一邊紅腫著,有五指印,顯然曾被人扇了一個耳光。她捧著牛奶一動不動,好像那一巴掌把她的七魂六魄打散了去。
  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她了?怎麼連夜從洛陽跑了過來?展昭都沒問。吹乾了頭髮,他柔聲說:「把牛奶喝了,好好睡一覺。」
  丁月華聽了,乖乖喝光了牛奶,躺了下來。展昭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丁月華忽然恐慌地拉住他,叫道:「昭哥,別走!別走!」
  展昭立刻坐下,連聲說:「不走,不走。」輕輕拍著她的背撫慰她。
  好一會兒,丁月華才把眼睛閉上。
  電視上採訪國際要人時問題咄咄逼人的女主持人,此刻也就像一個迷路後被好心人收留的孩子。惶惶不安地,楚楚可憐地縮在被子裡。帶著一身看不見的傷,也許心口也被挖了一個大洞,但是還苟延殘喘地活著。
  展昭等丁月華睡著了,從櫥櫃裡抱了一床被子,在床下地板上湊合了一夜。床上那個人時常夢囈,展昭便立刻驚醒,哄著她安靜下來。這樣反覆許多次,天也漸漸亮了。
  展昭輕手輕腳爬起來。手機在兜裡震動,白玉堂悶聲悶氣地在那邊說:「是我。」
  展昭明白,說:「她在我這裡。」
  那麼半晌沒動靜,再度開口,已經換成了丁兆蘭的聲音:「兄弟,麻煩你了。」
  「沒事,應該的。」
  「要我們去接她嗎?」
  「不用了,她還在睡呢。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丁兆蘭歎了口氣,然後掛了電話。
  丁月華醒來時,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展昭留了字條在桌子上:「冰箱裡有牛奶,微波爐裡有雞汁湯包。乖乖吃,不要讓我擔心。」
  她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這張薄薄的便箋紙貼在胸口。
  無聲的溫情一點一點地將胸口那個空洞填補起來,輕飄飄的身子漸漸感覺到一點塌實。本以為已經乾涸的眼淚也慢慢濕潤眼睛。
  展昭下班回來,一推開門,一個人蹦到了自己面前。
  丁月華穿著圍裙,一手舉著湯勺,興高采烈道:「昭哥,你回來啦!累不累?我來幫你拿包。」
  展昭瞪著眼睛。
  丁月華拉他進屋,轉身進廚房,邊碎碎念著:「今天超市的魚很新鮮,我買一條一斤半的桂魚給你做了魚羹。你冰箱裡那塊豬肉是哪天的啊,都臭了!若是覺得解凍麻煩,可以抹點鹽再放冰箱嘛。還有那雞蛋……」
  展昭聽她絮絮叨叨著,笑了。他這才發現屋子裡已經被徹底打掃過一遍,連靠枕套都換了下來。陽台上晾著長長一排衣服,洗乾淨的抹布和拖把搭在欄杆上。洗衣粉的清香偶爾飄進鼻子裡。
  丁月華在他背後說:「你那幾雙破了洞的襪子和內褲我已經幫你丟了,新買的在抽屜裡。」
  展昭的臉上溫度不由上升。進了廁所,忽然發現,架子上的毛巾和牙刷也都換了新的,一把嶄新的高級剃鬚刀放在旁邊。
  丁月華依舊低頭在廚房裡忙著,逕自說:「我已經打電話約了清潔公司的人,明天他們過來清洗廚房。你要上班的話,我幫你看著……」
  展昭靠在廚房門上,靜靜注視著她。
  他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個神話故事。窮書生有幅畫,畫上有一個漂亮的仙女。有一天,書生回家,發現那仙女從畫上走了下來了,為他洗衣做飯,操持家務。彼時小小的他沒想過類似的故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盛著鮮湯的勺子遞到嘴邊,展昭抿了一口。丁月華亮晶晶的眼睛裡寫滿期待:「好喝嗎?」
  展昭點頭。丁月華頓時笑得無比燦爛,像是受了老師表揚的孩子。
  後來,當展昭知道丁月華不是請假而是從洛陽電視台辭職的時候,丁月華已經在他家住了一個多星期了。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妥當,不過這棟樓本就住的都是單身職工,年輕人對同居一事習以為常。只是幾個女同事私下傷心名草終有主,院裡想給展昭介紹對象的大媽遺憾地轉移了目標。
  丁兆惠趁妹妹不在的時候來找展昭。他一進門就看到沙發上疊得整齊的被子時,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拍著展昭肩膀。說:「好兄弟,敬佩你。不過如果是你的話,真我和我妹睡一張床我也不會揍你。」
  有天丁月華不在的時候,家中電話響了,展昭接過來,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聽那邊一個女子用著口音濃重的中原話高聲道:「丁月華,你不要太不要臉了!」
  展昭一愣,隔著話筒都可以感覺到對方凌厲的怨氣。
  那個女子繼續叫罵:「我姐姐是個快要死的人,但是她還沒死!你糾纏著我姐夫,破壞別人婚姻,未免太恬不知恥了!我告訴你,即使我姐姐死了,也輪不到你來窺視我姐夫……」
  展昭再也聽不下去,打斷了她:「小姐,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呆了片刻,反問:「你又是誰?」
  展昭說:「我是丁月華的男朋友。小姐,人貴自貴,望你好生斟酌。」說罷掛了電話。
  那個女子再也沒打電話來,展昭也未把這事告訴丁月華。
  展昭從不看娛樂報紙,而丁月華的新聞還沒有大到上電視的地步,所以他對她身上發生的事,一直是一知半解。他覺得她住這裡,似乎是為了躲避誰。不過他從不問,她也從不說,他天天上班,她把筆記本帶來,平時寫點東西,然後做好飯等他回來。週末的時候,兩個人會像情侶一樣推著小車在超市裡買東西。碰到同事,還不用介紹丁月華,因為對方自然認得她。
  兩人請了歐陽春上門吃飯。丁月華在廚房裡做菜,歐陽春問展昭:「結婚嗎?」
  展昭沒回答。他的目光一直投向丁月華纖細的背影,心想,認識她,已經快十年了。十年光陰似乎一個彈指,綠蔭下白裙長髮的少女,笑容裡沒有一絲蔭翳。她見證了他曾經單純快樂的少年。
  歐陽春走後,展昭下樓倒垃圾。垃圾桶已經滿了,他拎著袋子往上面扔,結果袋子又咕嚕滾落下來。一團衛生紙滾到展昭腳邊,他踢了踢,紙團散開,一根小塑料棒滑了出來。
  路燈並不是很明亮,展昭要蹲下來才能看清楚上面有兩根紅線。
  展昭沒有女人,但並不表示他沒有常識,更何況隨著社會風氣的開放,這個小東西在電視上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不認得似乎有些難。雖然他不清楚兩條紅線代表的意思,但是以他的職業敏銳和對丁月華的瞭解,知道事情對於丁月華來說,正在往不好的方向繼續發展著。
  次日是個大雨天。丁月華醒來後一直躺在床上。她聽到展昭在房間外走動,進出廚房和洗手間。然後,他開門出去,上班去了。
  她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床上下來。
  鏡子裡的女子已經開始蒼老,曾經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瞇起眼睛,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女人的青春何其短暫。
  她換了身衣服,攏攏鬢角的碎發,扭開門走出去。
  忽然她站住。
  展昭坐在客廳的沙發裡,見她出來,放下手裡的報紙側過身來。
  丁月華勉強笑了笑,「沒去上班嗎?」
  展昭沒回答,問:「你要出門?我開車送你。」
  丁月華反射性地拒絕道:「不!不用!」
  話一出口就發覺不對。展昭臉上看不出表情,只靜靜注視著她。那道似乎帶著責備的目光讓丁月華忐忑不安。
  她別過臉,說:「你要上班。我自己叫出租車。」
  展昭輕輕歎一口氣,「月華,我們談談。」
  丁月華不確定展昭到底知道多少,她搖頭,「我約了人。有什麼話,回來慢慢說。」
  展昭無奈,終於說:「不用急。醫務所不會這麼早開門。」
  丁月華身子微微晃了晃,耳鳴,手冰涼,卻又覺得一股熱浪沖上面頰。她猛地拽緊手袋。
  展昭憐憫地注視著她,「月華,幹嗎不坐下來,讓我們好好談一談。」
  丁月華咬著嘴唇,半晌,臉上綻放一抹淒涼無奈的笑:「沒什麼好談的。不過是男歡女愛下的一次意外。」
  展昭一時間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你決定了?」
  丁月華挑了挑眉毛,「其實也並無其他更好的選擇。是的,我決定了。」
  「那是一個生命。」
  丁月華一口氣衝上來:「你們男人都愛這麼說,那團肉並不長在你們肚子裡。負擔起生育責任的不是你們,承受歧視和指責的也不是你們。我最痛恨你們瀟灑完了一走了之讓女人來收拾爛攤子,最後還反過來指責我們收拾得不夠乾淨!」
  展昭被她一番搶白,愣了愣,有些委屈地望著她。而丁月華也發覺剛才那番指責用在展昭身上,也實在不怎麼合適。尷尬焦急之下,她匆匆向門口走去。
  展昭喊住她:「月華,十分鐘。」
  丁月華擰開門。
  「五分鐘。」展昭喊,「給我和你肚子裡的孩子五分鐘。」
  丁月華停了下來,手一鬆,門又自動合上。
  展昭走到她身後,把手放在她肩上。
  丁月華轉身看他,「你不該阻止我,我下這個決心不容易。」
  「我只是覺得事情還沒有走到這一步。」
  「我是什麼人?我是眾人口中的丁大主播,我父親是赫赫有名的丁旭將軍。我丟不起這個臉,丁家也丟不起這個臉。」
  展昭輕聲說:「但這將會是你終生的一個傷口,永遠都不能癒合。」
  丁月華臉色蒼白,疲倦無奈,苦笑道:「不要低估人類的治癒能力。」
  雨聲漸漸小了下去,陰翳的天空緩緩變亮。清涼的空氣從窗縫裡湧了進來,讓丁月華微微打了個顫。
  她說:「是,將來我還會有孩子,但是當午夜夢迴的時候,我會想起這個被我親手扼殺的孩子,一定輾轉無法入眠。我有同事三年前曾經流過一個孩子,直到現在,她都還時常聽到有嬰兒在哭。」
  「月華……」
  她看著展昭,「我不是後悔有了孩子,我也不是不愛自己的骨肉。只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展昭把紙巾遞過去,丁月華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展昭忽然想到,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對一個尚未成型的胎兒的仁慈,是否正是對它母親的大不仁?丁月華不過是一個女人,她能承擔的是有限的。
  他說:「我陪你去吧。」

《嘉佑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