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稍後,靈素把筆記本拿給華清看。
  華老道的口水幾乎淹了金山寺,連聲問:「你從哪裡得來的?這可都是很深奧的法術啊!」
  靈素說:「一個陌生男人給的。」
  華清嘟囔:「為什麼我遇不到這麼好的陌生人?」
  他的女友甦醒蘇大小姐在旁聽了,冷笑:「即使你有心搭訕,人家也未必喜好男性。」
  靈素強忍著笑。
  華清摸摸頭,說:「小沈,這東西先留我這,我看看裡面有沒有禁忌的東西。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沒打算獨享,你拿去看吧!」
  甦醒湊過來問:「怎麼樣的陌生人?」
  靈素笑道:「太暗了看不清,只知道聲音很溫柔動聽。」
  甦醒大有陶醉之意,弄得華清在旁邊猛咳嗽。
  靈素身邊的朋友都漸漸成雙成對,只有她還獨身。也不是沒有人追求,讀書的時候就偶爾有男生跑到跟前自報姓名,想換得一杯紅茶的時間。畢業聯歡上,也有男同學帶醉拉著她的手,訴盡衷腸。
  但是他們都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一般人在感情上栽了跟頭後,審美大都隨之改變。可她偏偏還是只對那類溫文儒雅的男人有特別好感。她骨子裡渴望溫情浪漫。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愛情不需要轟轟烈烈,但是必須有高尚的格調。
  靈素總說,自己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
  馮曉冉漸漸開始贊同她:「女人有時候還是白癡一點比較幸福,比如像我。」
  工作依舊枯燥。尖酸刻薄的女上司跳槽了,眾人還未來得及額手歡呼,又調來的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心眼狹小,簡直小過納米。週一開會,有不明情況的同事提了一個小小反對意見,次日就被調去現場監工,發配充軍。而且窮講究,咖啡一定要喝現磨的,一勺沙糖,兩勺奶,餅乾六塊,需放在金邊白胎薄瓷盤裡端上來。
  可是偏偏對靈素另眼相看,親切地管她叫小素,從不挑剔她的工作。偶有犯錯,也小而化之。有時乘人少,說話的時候就會靠近來,身上不知幾天沒換的衣服一股汗臭。
  於是漸漸有謠言,內容不用多提,這種事在大都會裡也並不稀奇。
  喜歡靈素的人同情她,不喜歡的嫉妒中傷她。辦公室這個小社會裡,競爭異常激烈。靈素終始一言不發,彷彿發生的事同她絲毫關係都沒有。
  靈素送文件請男人簽字,他說:「這裡我看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靈素便湊過去看。白紙黑字,條理清晰,並沒有什麼不妥。
  正納悶,一隻熱哄哄的手搭在了臀上。
  靈素只覺得渾身寒毛都倒立了起來,她立刻掙脫開來。
  男人一臉委瑣的笑容,完全不把剛才的舉動當回事。
  靈素回到家,還覺得可以聞到那股混著汗臭的怪異香水味。她在浴室裡沖了幾遍才罷休。
  怎麼辦?
  生活艱難,日次還不是得硬著頭皮去上工。
  在茶水間外頭聽到女同事嚼舌根:「當然找她了,部門裡就她最年輕漂亮,不找她找誰?」
  「她怎麼會看上那樣的人?」
  「名字清高,人就未必了。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攀上了他,還不像飛上了枝頭?」
  「他可是有老婆的人?」
  「那又如何?這種女人還少嗎?不過是趁年輕好多撈一筆罷了。你我要是也有這資本,未必比她做得差。」
  七嘴八舌,不堪入耳的話多去了。靈素本來氣得渾身發抖,滿臉痛紅,可是一想,也只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才有這樣被中傷的可能,於是心裡一寬,一笑了之。
  只是她們說的也是一個讓她頭痛的問題。
  不出兩日,上司果真又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靈素留心到他落了鎖。
  男子故做親密地笑道:「小素,我看了你的資料,你家人都不在人世了?」
  若不是孤女,又怎能這樣任人魚肉?靈素冷笑。
  「你工作表現那麼好,怎麼一直沒有得到提升?」
  靈素只說:「我才工作不久,需要時間。」
  男人步步靠近,靈素步步後退。男人說:「小素,我很看好你。他們打算投標儷山花園,你可有興趣?」
  呵!好大的誘餌。
  可是靈素冷靜地說:「我資力太淺,擔當不起。」
  男子笑著把手伸過來:「別這麼看不起自己……」
  靈素身子一矮,靈活地躲過,退到另一邊。
  男子錯愕了一下,反而變本加厲,直接逼過來,說:「小素,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靈素面寒如霜,拒絕道:「不用!我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
  男子沒了耐心,乾脆伸手去抓她。手還沒碰到他,突然覺得一陣巨痛傳來,頓時慘叫起來。
  靈素冷眼看他抱著手在地上打滾。男子痛了幾秒,那感覺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驚慌恐懼地看著靈素,像見了鬼一樣,往後縮去。
  剛才還要非禮她,這下又像躲大麻風。
  靈素冷笑,反身打開門。撲通跌進一個人,其餘聽壁角的同事見到敗露,慌張散開。
  靈素大步走回辦公桌,略收拾了一下重要東西,揚長而去。
  這份工是做不下去了。
  是她把事想得太簡單,還是把自己想得太堅強能幹?
  華燈初上的都市,高樓和霓虹燈點綴著暮色,整個城市化做一層層深深淺淺的藍色。靈素最愛這個時分的都市,勞累了一天的人可以休息,沉睡了一天的鬼魅則開始甦醒,這才是一個城市最喧囂的時刻。
  鬱金香狀的水晶杯子裡,金色液體甘甜馥郁。靈素有點貪婪地一口起喝完,還要再叫,另一杯酒擱在了面前。
  男子說:「latte。嘗嘗吧。」
  靈素轉過頭,那瞬間很震驚。
  朦朧光線下男子濃密的鬢角,硬挺的鼻樑,是那麼熟悉,熟悉到幾乎可怕。
  她險些叫了起來。可冷靜下來再看,卻又不那麼像了。
  這是一張更加深沉英俊的臉,笑容溫柔如水,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和親切。
  他讓人頓生好感。
  靈素問:「先生,你屢屢勸我飲酒,是何意思?」
  男子把手一攤:「我以為你已經成年。」
  靈素笑了,端起那杯latte。
  她說:「謝謝你送我的筆記。」
  「管用嗎?」
  「我練了一些,感覺進步很大。」
  「你天資聰慧。」
  「為什麼給我這個?」
  「這本來就該是你的。」
  「本來就是我的?」靈素不明白。
  「那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以後會讓你明白。」
  靈素轉而問:「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男子說:「我總看你,覺得很值得我憐愛。」
  這話語已經有些曖昧了,可是靈素一天經歷下來,再聽他這麼說,卻覺得心裡一暖,有些感動。
  在她的世界裡,一個安慰她的人。
  靈素問:「你知道我多少事?」
  「很多很多。」男子柔聲說,「有些你知道的,有些你不知道。」
  「可否能夠告訴我?」
  男子搖頭:「不是現在。」
  靈素還想說話,男子忽然說:「你等的人來了。」
  她沒有等誰啊。靈素疑惑地轉過頭去,一位穿著套裝的中年女子正微笑著向她走了過來。
  靈素眼睛睜大,站了起來。
  楊碧湖女士對靈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已經這麼大了。」
  靈素倒是從來沒指望過她會說類似你很像你媽媽這樣的話。她同母親其實不怎麼像。妹妹才是母親的翻版。
  楊女士拉著她一起坐下,微笑著說:「你是靈素吧?」
  靈素欠了欠身,「楊阿姨好。」
  楊女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頭髮,「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那時候就知道你會長成漂亮姑娘。你如今讀書還是工作?」
  「已經畢業了,在工作。」
  「時間過得真快啊。」楊女士感歎,「你母親……」
  「家母已經去世很久了。」
  楊女士歎了一口氣,「果真是這樣。」
  靈素補充道:「妹妹靈淨也不幸病逝,家裡只得我一個了。」
  楊女士一怔,「你妹妹也不在了?」她一時非常傷心失落,靈素握著她的手,給予安慰。
  良久,楊女士才說:「你找我很久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
  她斟酌了片刻,說:「沈家,不是一個家族,而是一個門派。」
  靈素千思萬想,卻沒料到會聽到這麼一句。
  「最早是由你們師祖沈眉創立的,只收有慧根的女弟子,賜姓沈,傳授法術。幾百年來,一直生生不息。上世紀戰亂年代,因為一次內訌,內部分裂成數支。到如今,除了你母親這支,其他的都已經證實失傳。靈素,所以你是沈家最後的,也是最正統的傳人。」
  靈素笑:「只餘我一個人,還有其他選擇嗎?」
  楊女士無奈:「我們這一行,曾經一度走向沒落,好不容易起死回生,也只是在苟延殘喘。還不知道將來怎麼樣。」
  靈素說:「現在的人都不信這個了,頂多只當是消遣。」
  楊女士並未問靈素是否操持這業。
  靈素又說:「母親是都市裡的隱士,連我都不瞭解她。」
  楊女士知道她還有問題,「想問什麼只管說。」
  靈素終於問:「我想知道我父母間的事。」
  楊碧湖耳畔輕響,該來的還是終於來了。她問:「你知道的有多少?」
  靈素說:「我只知道他是誰。」
  「還想知道他們的故事?」
  靈素點頭。
  楊女士說:「那時候他們都很年輕。男方家裡移祖墳,你母親為他們看風水,就這麼認識的。男方家在香港,祖上是正白旗,很有背景。又是開海運公司,又在東南亞有橡膠園。而你母親,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內地女孩子。」
  光是這點鋪墊,就可以知道他們悲慘的結局。
  靈素說:「我知道他後來被家裡招了回去,不知道怎麼的,也就沒再回來我們。」
  楊女士說:「這我也知道。其實他們私奔後,生活一直平靜穩定。後來男方家裡使計陷害你母親行騙入獄,男人為了救你母親,只好回家。你母親出來後,卻沒等他回來,就帶著孩子就消失了。我也是就那時同她失去的聯繫。」
  靈素怔怔道:「是媽媽主動離開的?」
  楊女士點頭:「慧君心腸軟,又有些自卑,想是不願拖累他吧。」
  他想救她出獄,她不忍再拖累他。於是只有分開。這無關信任或是背叛,這只是一對年輕男女對現實的妥協。
  居然是這麼傷心悱惻的故事。
  「可是媽媽什麼都沒告訴我……」
  「你媽媽從來不是喜歡解釋的人。」
  楊女士目光有點訕訕,靈素心裡很亂,沒有注意。
  楊女士握著她的手,親切地說:「你媽媽是我的好姐妹,你就是我的女兒。以後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我幫不了慧君,卻還是可以幫她的女兒的。」
  說著,摸了摸靈素的頭髮,無限慈愛。這動作讓靈素一下想起了母親,鼻子發酸。
  離開了三把拂塵,她一個人沿著燈火燦爛的大街往下走。
  突然想到,也許多年前的一個夜裡,失落的母親也曾這樣徘徊在夜色裡。那時的夜晚還沒有這麼絢爛,而頭頂也沒有星星。她拖著兩個孩子,陷入絕望之中。
  等到大女兒好不容易可以自主,她卻一病不起。那真是悲劇的一生。
  一陣秋風吹過來,靈素抱住自己。
  此刻的自己,工作丟了可以再找,不論到哪裡,都有朋友的關心。自己並非孤單一人,真不該再悲悲切切。
  幾日後,馮曉冉知道靈素辭了職。她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道:「謝天謝地,終於擺脫那份牛工了。」
  靈素雙手叉腰:「牛工也是份工,房租水電吃飯保險,都得靠它!」
  「你要工作還不容易?早說我乾爹的建築公司招人,你一去就可以接項目做設計。」
  「總不能靠你一輩子?」
  「你想哪裡去?介紹給你,幹下去的是你自己。你到底去不去?」
  怎麼不去?既然是活人,就得吃飯。
  靈素去那間顧氏建築公司見工。老闆是個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成熟男子,自我介紹道:「我叫顧元卓。」
  靈素被那個元字刺了一下,又笑自己神經過敏了。
  顧元卓是個無可挑剔的領導。靈素工作出色,很得他賞識,漸漸提拔。
  不過照樣辛苦,寒冬臘月的,頂著烈風,跟著前輩到處跑。原本水嫩的面孔,被吹得乾燥皴皺,手上生了好幾個凍瘡。盛暑酷日,天天在空調房裡畫圖,被冷氣吹出重感冒。
  馮曉冉直道:「沒有哪份工比這更糟蹋美人的了。」
  馮大小姐現在在一家外文出版社擔一份閒職,天天喝茶上網,羨煞旁人。
  都因為她有一個萬能好父親,而靈素沒有。
  看著日子似乎就會這麼過下去,混一個高級工程師,存一大筆錢,爭取早日退休。可是困難就來了。
  公司投標的設計圖被盜。
  靈素得到消息趕到時,公司裡愁雲密佈,人人自危。
  顧元卓沉著臉把靈素叫進辦公室,問:「這事你怎麼看?」
  靈素算了算:「還有三天加一個晚上,要趕,也是趕得出來的。」
  「你覺得會是誰?」
  好刁鑽的問題了。
  靈素硬著頭皮,含蓄地說:「公司新人,並不很牢靠。」
  顧元卓點點頭:「我也懷疑這點。」
  「老闆,設計還得快趕出來。」
  顧元卓苦惱:「我如今還信得過誰?」
  靈素笑:「總還是信得過我的吧?我來!」
  顧元卓似乎就等她這句話,樂滋滋道:「小沈可真懂事。事成後,不論中不中,都加你一個月獎金。」
  靈素哭笑不得。
  這一加班,三天睡了不到五個小時,回到家一照鏡子,和鬼也沒什麼分別。
  靈素胡亂吃了點東西,倒在床上就睡去。
  睡得天昏地暗時,被激烈的敲門聲驚醒了。她還沒來得及徹底清醒,門就被打開,馮曉冉和段玨衝了進來。
  「這是怎麼了?」靈素詫異地看著他們。
  馮曉冉氣急敗壞:「你嚇死人了!打你電話不接,敲門不應。沒人知道你在哪裡!」
  「我這不是在家睡覺嗎?」
  「你睡死了?一整天!」
  難怪。靈素賠笑:「別緊張。還會有誰吃了我不成?」
  馮曉冉發洩般地恨恨咬了一口蘋果,突然想到:「乾爹說,中標了!」
  靈素很高興,「那我要發筆小財了。」
  「乾爹還說,你的設計很得賞識,很多人打聽你。」
  靈素打趣:「那這下嫁人都不愁了。」
  馮曉冉可憐地看著她:「看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當年多麼嬌嫩的美人,小龍女都沒你出塵。」
  靈素曬笑:「小龍女的腸胃比我堅強,她可以不食人間煙火。」
  段玨那廂接完一通電話,轉進來問:「靈素,你有空嗎?」
  馮曉冉白他一眼:「你沒看她累成這樣?」
  靈素見段玨神情嚴肅,問:「事情很嚴重嗎?」
  段玨點頭:「綁架案,警方一籌莫展,付了贖金,但是孩子還是沒有回來。家長都快急瘋了。」
  靈素一聽出事的是孩子,立刻起來。穿上衣服,草草擦了一把臉,頭都沒梳,就隨段玨出了門。
  李國強等在警局,見到靈素,差點三呼萬歲。
  靈素喘口氣,問:「還沒進展嗎?」
  「一點頭緒都沒有,那兩個孩子就像人間蒸發一樣!」
  「居然還是兩個孩子!」
  「雙胞胎,才四歲大。」李國強哼了一聲,「所以說,有時候攤上太有錢的爹娘也未必是件好事。」
  靈素催促:「快帶我去見那對家長吧。」
  小李驚奇:「你肯見當事人了?」
  「父母提供的線索才是最有用的。」
  李國強帶她去會客室,邊說:「這事瞞得很嚴,媒體還不知道,你不要太吃驚。」
  靈素笑:「哪家搞得那麼神秘?市長還是書記?」
  李國強打開門說:「是白家……」
  靈素走進去,而白坤元正轉過身來。

《無明夜(若是愛已成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