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3章 春日宴

  果真,謝昭瑛幾日不回家,謝氏夫婦也見怪不怪。但是,別人卻不見得會放他輕鬆。
  我聽雲香說:「城裡戒嚴,說是出了叛國賊。大理寺在到處抓人,腰上有傷的,不管是男是女,統統都抓起來拷問。聽說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亂墳崗。」
  一屋子藥草,我正在撥弄天平(自製的),旁邊的火上有湯藥在沸騰。我茫然地抬起頭來:「連大理寺都向著趙家了?」
  「哦還有,皇后娘娘請咱家進宮去喫茶。」
  「進宮喫茶?什麼茶?廣東茶還是英式午茶?」
  雲香板著臉:「小姐,你弄了四個時辰的藥了,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伸了伸腰,「認真的,幹嗎平白進宮喫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請大臣女眷進宮喫茶看戲。這次可請了好多家,說是要年輕人一起聚一聚。」
  我撓了撓頭髮,「年輕人?包括你謝二爺?」
  雲香點點頭。
  知道謝昭瑛受傷的,除了我們幾個,剩下的,該是在他腰上捅了一個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騙進宮去一一驗身嗎?
  或者說,中年無聊的皇后大媽打算組織一次東齊歷史上最盛大的相親會……
  我帶著配好的藥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俠,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稚嫩的童聲正齊聲朗誦著:「鳴鳴葛鵜,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換湯不換藥。鳥兒輕輕唱,落在河洲上,誰家俏姑娘,青年好對象。
  孩子們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罵:「打倒封資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像在搞地下黨活動:「四小姐來了?」
  我也很神經質地問:「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來過。不過她最近來得特別勤,昨天來了三次。」
  「多加小心。對待掃蕩的政策,就是要穩、沉、嚴。」
  「放心,先生有他的辦法。」
  我把藥塞給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熱內服。」
  宋三翻白眼:「這還用你說。」
  他去熬藥,我去看謝昭瑛。
  謝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樂乎地嚼著一塊五香牛肉乾,床邊矮几上擺放著瓜子花生果脯麥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點心。這顯然是謝昭珂送來慰問宋子敬的,卻全部進了謝昭瑛的肚子裡。
  我一屁股在床邊坐下,抓過謝昭瑛的手摸他的脈。很穩。然後掀起他的眼皮,再捏著他的下巴扳開他的嘴巴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牙口不錯。」
  謝昭瑛唾道:「說什麼呢?」
  我說:「你知道趙皇后邀請我們進宮赴鴻門宴了嗎?」
  謝昭瑛說:「雖然我不明白什麼是鴻門宴,不過宮裡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魚的味道挺不錯的。」
  我冷笑:「說到飲食,你知道有一種迫害方式就是把敵人殺死了烹飪加工製成一道菜嗎?」
  謝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來,「還是再說一次那艘滿載著遊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嚴肅點!你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個情況嗎?」
  謝昭瑛奚笑:「將來兵擋,水來土掩。」
  「你真要進宮去?」
  「能不去嗎?」
  我爬起來往外走。
  謝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裡?」
  「趕在謝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靜點!冷靜點!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謝昭瑛把我拉了回來,「他們又沒有證據。」
  我指著他有傷的腰:「他們找證據還不容易,脫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瞭然了?」
  謝昭瑛敲我腦袋:「你這裡面都裝著什麼東西?他們就是想把事情在暗處解決,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請我們進宮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見那個你一直很想見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華姐。」
  這是我第一次過問謝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見到了嗎?」
  「還是沒有。」
  「你真沒用。」我往外走去。
  謝昭瑛在後面喊我:「你去哪裡?」
  我說:「去策劃逃跑路線。」
  其實我知道政治傾軋下要做一枚完卵簡直比穿越還難。也許我可以出家。我無不絕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歸一,多吉利的數字,也許這世我圓寂後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義思想其實挺嚴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課了?」
  他走過來,問我:「你知道了明天要進宮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臉:「今天過來就是同二哥商量這事呢。他卻滿不在乎。」
  「他的傷不重,只是毒……」
  我問:「你打聽到張秋陽的弟子的消息了嗎?」
  宋子敬搖頭。
  我垂頭喪氣:「二哥平日看著挺不正經,可是一旦認定的事,絕對要堅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來輕聲安慰我:「別擔心……」他忽然住口,往一處望去。
  滿院翠色中,一身水紅月籠紗裙的謝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著一個小竹籃,絕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著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識趣地後退一步,「我……先告辭了。」
  說完,在謝昭珂針尖般的目光中狼狽退場。
  第二日天才濛濛亮,我就被人云香從被子裡挖了出來,梳洗打扮。
  我對雲香說:「就穿那件素色的,看著清爽。」
  「說什麼呢?進宮穿素色那是失禮。」謝昭珂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嚇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謝昭珂的笑容秀麗明媚,比太陽還刺眼。她的丫鬟寶瓶跟了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套衣裙。謝昭珂將它抖開來,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銀線精心繡繪著蔓籐,絲絲纏繞,天青色的絲線勾勒出青籐的嫩芽,圓潤光潔的珍珠和鑽石點綴其間,璀璨生輝。整條裙子如裁雲細水,流光溫玉,雅而不素,貴而不艷,宛如天成。
  雲香已先我讚歎出來:「好漂亮的裙子。」
  謝昭珂友愛地對我笑道:「這可是咱們的外祖母東皖王妃送我的十六歲禮。姐姐我一直捨不得穿,如今拿來送給妹妹,希望妹妹穿著,給皇后娘娘一個好印象,也給咱們謝家爭光。」
  爭光?我自打十四歲的時候在百米賽跑時為班級爭過光後,就再也沒有為誰爭過光。
  我推辭:「三姐,我這模樣身材,穿著衣服太糟蹋了。」
  謝昭珂捂著嘴:「那怎麼會呢?妹妹是越長越有姨娘的模樣了,過幾年,絕對是個不輸我的大美人兒。」
  雲香單純,也興奮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謝昭珂的目光又要開始殺人了,我還能拒絕嗎?
  於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製作級別的禮服,還由謝昭珂小姐親自精心地給我化上了時下最流行的什麼秋紅妝,然後插滿了一頭金銀珠寶。
  雲香捧著鏡子站在我面前,激動地結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說是,多虧三姐化腐朽為神奇。
  謝昭珂高深的笑容裡有著滿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覺得她其實活得很累,又很可憐。忙忙碌碌為了一點小小的,其實目前看來根本沒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憐。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謝昭瑛正恭順地聽謝夫人訓話,抬頭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卻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臉一紅。
  他又湊過來:「感覺怎麼樣?」
  我說實話:「頭髮好重啊!」
  謝昭瑛大笑。
  車行大概半個多時辰就進了宮。我們全體下來,換乘宮內的轎子,然後又山路十八彎地走了好久,才終於到達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張望。青石板鋪地,高大粗壯的朱紅柱子聳立階上,高簷斗角,雕樑畫棟,鳥語花香,仙樂飄渺,最主要的是,還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衛哥哥們站在一旁。
  我滿心歡喜:這裡真是天堂。
  謝昭珂拉著走神的我同眾人一起朝著一個貴婦跪了下去。那貴婦聲音和藹地請大家起來。
  我這才看清趙皇后。
  口碑這麼不好的皇后,卻有一張圓圓的老好人臉,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居然有點像我娘單位裡的一個阿姨。趙皇后年輕時必然也是個絕色美人,只是如今年華老去,又兼有點發體,很難看到什麼昔日的影子,只留一雙眼睛依舊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邊站著身著淺綠女官服、釵佩玲瓏的美貌女子,是秦翡華。幾月不見,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個夜晚對著白海棠泣血,這份憔悴讓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謝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卻看著前方,視若無睹。我再看謝昭瑛,他也恭順地低著頭,神色如常。兩人真怪。
  趙皇后說:「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氣好,廚子又學了幾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請過來,聊聊家常說說話,也讓這些孩子彼此認識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親大會。
  謝昭瑛就坐我旁邊,靜靜喫茶。我悄聲問:「還好嗎?」
  他假裝沒有聽到。
  我不大放心:「傷口才開始結疤,別喝酒。」
  趙皇后的聲音忽然又冒了起來:「什麼?謝家四姑娘也來了?在哪裡?」
  我一驚,謝昭瑛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我踉蹌幾步就已經站到了場子中間。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之前教我的那些宮廷禮節早忘得個精光。謝昭珂在旁邊使勁衝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我才大悟,跪下來給皇后行禮。
  趙皇后是個外交家,睜著眼睛說瞎話:「謝夫人可真有福氣,兩個姑娘都那麼漂亮。這四姑娘簡直是個玉人兒,嬌柔嫻雅,出塵脫俗啊。」
  謝夫人的老臉都紅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擔不起娘娘的誇獎。」
  趙皇后的目光一轉,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沒見著他了。」
  謝昭瑛放下茶杯,優雅從容地走了上來,向皇后行禮請安。動作自然,如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才受了重傷。
  趙皇后盯住他笑:「幾年不見,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淚。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頑皮得不得了,總是作弄宮女,弄些蛤蟆青蟲什麼的去嚇唬她們。」
  謝昭瑛苦笑:「慚愧慚愧。讓娘娘見笑了。」
  趙皇后又道:「我還記得,你同阿暄長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闖禍燒了夫子的書,還是你來替他頂的罪。那次可讓先帝罰抄了好幾天的書呢!」
  阿暄是誰?
  謝昭瑛一臉愧色:「小時候不懂事,給娘娘添了許多麻煩。」
  趙皇后一副擔憂的長輩模樣:「後來阿暄去了西遙城,山高路遠,那裡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來,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了。」
  謝昭瑛竟然也一臉木訥的表情,說:「小民也挺掛念燕王的。不過自他成親後,我們倆就斷了聯繫。唉,想必也是殿下覺得小民空長年歲,無所事事,不樂與小民來往了。」
  「是嗎?」趙皇后盯著謝昭瑛,不冷不熱地說,「阿暄這孩子的確聰明伶俐,他母親去世早,皇上最是疼愛這個小弟弟。以前雖然頑皮了些,可他現在多出息,帶兵打仗,守衛北疆。先帝在天有靈,不知該多欣慰。」
  謝昭瑛也附和著沒心沒肺地笑。於是大家都跟著笑,像是在看一場情景喜劇。
  然後,大家喝茶吃點心看歌舞。除了上來倒酒的小宮女衝著謝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無聊。我吃飽了就乾坐著,十分懷念我那間散發著藥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臉二皇子輕袍緩帶地走了過來,給皇后行禮。
  我問謝昭瑛:「那是老二?」
  謝昭瑛點頭:「二皇子蕭櫟。你看到坐皇后左邊那個娘娘了嗎?就是他親娘李賢妃。」
  李賢妃容貌端莊,氣質溫和,看上去十分柔順老實。
  不知蕭櫟和皇后說了什麼,皇后連連點頭微笑,然後高聲道:「各位。趁著天色好,不如讓年輕人們賽一場馬球吧。」
  我張開嘴巴,把臉轉向謝昭瑛。
  他沒看我:「閉上嘴巴轉過頭去。」
  我說:「你可以裝肚子痛!」
  「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謝昭瑛一頭黑線:「謝謝。」
  我急了:「你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我不能退場!」
  「命都不要了?」我緊握拳。
  謝昭瑛笑:「不是還有你嗎?」
  到了球場邊,韓王孫拎著一根球棍跑了過來,招呼:「阿瑛,我們一隊。」
  郁正勳牽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一貫地寡言少語,只衝我們點了點頭。
  謝昭瑛一看到那匹馬,立刻笑了:「玄麒?」
  馬兒認得他,親暱地湊過去蹭了蹭。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比我的人還高的馬,連聲讚美。
  謝昭瑛憐愛地撫摸著它的毛:「正勳,你將它照顧得很好。」
  郁正勳說:「我今天心血來潮騎他進宮,沒想到剛好可讓你騎著它打這場球。」
  那一頭,已經換好衣服的蕭櫟騎在一匹皮毛髮亮的栗色馬上,正彎著腰,一臉殷切地同謝昭珂在說著什麼。謝昭珂聽後微笑點頭,然後解下了發上的綢帶,為他繫在腰結上。
  謝昭瑛也換了一身紫紅色短裝,裁減利落的衣服襯得他身體更加修長挺拔。
  我擔憂,勸他:「不用那麼拚命,讓他們贏就是。」
  謝昭瑛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對你哥哥這麼沒信心?」
  我叫疼:「我是擔心你毒發,又要把你紮成刺蝟!」
  謝昭瑛笑,把我的臉揉得生痛。
  鑼鼓聲響,旌旗飄揚。
  謝昭瑛鬆開我,翻身上馬。他在馬背上輕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進了肉裡。
  他緩了一口氣,笑得意氣風發:「妹子,把你的綢帶給哥哥繫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髮帶,學著謝昭珂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給他繫在腰間。
  謝昭瑛一笑:「第一球是為你進的!」
  說罷,揚起鞭子,策馬而去。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整個球場上空,蕭櫟高高揚起手裡的球桿。隨著那道弧線,小小的馬球飛起,落入場中。
  謝昭瑛一馬當先衝進場裡,只見那朱紅色的身影一閃,塵土飛揚,他已將球向對方球門擊去。隊員們迅速策馬跟上。
  看台上的觀眾爆發出熱情的呼聲,連一向矜持的女孩子們也在歡呼雀躍。
  東齊雖尚文,但馬球一直是貴族們鍾愛的體育活動,每到重大節日或者場合,都會有大型馬球比賽。年輕的男兒揮灑著汗水在球場上奔馳,姑娘們春心蕩漾地在場邊歡呼吶喊,揮舞著手帕,荷爾蒙在爆發,這是古今中外司空見慣的一幕。
  我是極少數安靜地站在場邊的人之一。
  場上的鬥爭已十分激烈。滾滾黃塵裡,興奮的吶喊和繁沓的馬蹄聲響成一片,人和馬衝撞著,追逐著,球棍互相擊打出清脆的聲音。
  眼花繚亂之中,我的視線緊緊跟隨著謝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來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領的紅隊已顯出明顯的劣勢。蕭櫟帶著黃隊已經逼近了紅隊球門,兩隊人馬猶如兩道湍急的水流衝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謝昭瑛的身影在人群裡時隱時現,我不禁扒在欄杆上探著身子使勁張望。忽然見一紅衣人被衝撞落馬,我嚇得倒抽一口涼氣。過了一會兒才看清,那是別人,心才回落下來。
  「在看誰呢?」謝昭珂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
  「看二哥啊!」
  謝昭珂依舊那副高深莫測的神仙表情,淡淡說:「總之都會輸的。」
  我心裡不快了好些天,現在終於有點忍不住了,「也許是。不過我認為,極少有人能一輩子享受別人讓出來的勝利和榮譽的。」
  謝昭珂笑容一僵,「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麼伶俐的一張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謝昭珂一雙寒眸注視著我:「你病好後,變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燦爛:「姐,從一個白癡變回一個正常人,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謝昭珂笑了笑:「你還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少女了呢。」
  我笑,乾脆跟她說明白:「姐,如果你擔心我對宋先生起了什麼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對我來說,就是一位良師益友。」
  謝昭珂狐疑地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有一個說法。愚蠢的女人對付女人,聰明的女人對付男人。」
  謝昭珂臉上終於有了點微紅。
  我最後說:「並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溫柔賢惠百依百順的女人,也許你可以換一種方式。」
  謝昭珂凌厲的眼神在我的臉上流連許久,這才稍微放心一點。她姿態優雅地轉過頭去望向球場。
  觀眾席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我急忙搜尋而去。剛才說話間,球已經被人從亂陣中打了出來。謝昭瑛率先收韁勒馬,退出重圍,揚手一擊,小球箭一般向對方球門射去。
  馬蹄聲轟然如雷,大地震動。
  黃隊一員幹將搶先一步攔下了球。謝昭瑛身手矯健,緊隨而上。我只望見馬蹄紛亂塵土飛揚,突然一個小黑點從馬蹄下飛出,射進了球門。
  看台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銅鑼璫然。我這才回過神來,謝昭瑛剛進了一球。
  場地裡,謝昭瑛控著馬轉過來,視線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衝我揮了揮手。看台上的姑娘們紛紛發出醉心的感歎聲。
  「他很寵你。」謝昭珂幽幽開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裡總是最特殊的一個,小時候還好,長大了,便有些疏遠。沒想到你們兩個這麼合得來。」
  我沒出聲。
  謝昭瑛神態自然地坐在馬上,緊握著韁繩。男人們都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濕貼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點慶幸地看到那裡並沒有濕跡。
  蕭櫟懊惱的神情一閃而過,重整隊伍再度進攻過來。這次換成韓王孫打前陣,謝昭瑛在後方守衛。我略微放心,這樣謝昭瑛要輕鬆許多。
  那狐狸男小王爺看著繡花枕頭一個,沒想到打起球來,竟然還有點生猛勁。他跨下的馬沒頭沒腦地亂撒蹄子,攪得對方一頭霧水,他卻已經乘亂一杖將球打出重圍,接應的隊員補了一下,球直飛球門。
  我歡呼起來:「二哥,打得他們回老……」家字被謝昭珂捂在嘴裡。
  我這才看到趙皇后正笑瞇瞇地往我們這裡往。謝夫人一臉「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們一干中年大媽都坐在涼棚下,只有我們這些小丫頭才頂著大太陽在看台邊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頭一天知道我這德行。
  忽聽一個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搶到球了!」
  蕭櫟身上的斯文勁已經完全消失,他的隊友分別守住了謝昭瑛等人,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帶球突破防守,終於進了一球。
  謝昭瑛臉上一直帶笑,段正勳在他身邊和他說了什麼,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賽況直往白熱化發展。蕭櫟帶領著黃隊迅速趕超上去,接連攻進三個球,將比分拉開。謝昭瑛退守後方,段正勳打頭陣,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追回兩球。而蕭櫟似乎決意同謝昭瑛一比高下,帶球逼了過來,同謝昭瑛對峙上。
  趙皇后已經站了起來,興致勃勃地望過去。四月裡不算很炎熱的太陽下,謝昭瑛和蕭櫟都已汗如雨下。場面似乎是僵持住了。兩方隊員也察覺出了微妙氣氛,圍了上去,卻並不插手。只見謝昭瑛和蕭櫟兩人兩馬攪斗糾纏,你方擊中馬球,他就回棍攔下。兩匹不相上下的駿馬喘著粗氣焦躁嘶鳴。
  謝昭瑛已經表現出些微體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計,早二十分鐘前他就該到達極限,他能堅持到現在實在是考驗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臟。
  蕭櫟突然從旁包抄,謝昭瑛反應機敏立刻攔下。他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轉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個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蒼白的臉,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轉向謝昭珂,聲音虛弱:「三姐……我頭好暈……」
  說完咚地一聲倒在地上。
  「小華!」謝昭珂給嚇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驚動,紛紛圍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媽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兩聲表示我還沒有徹底暈死。
  太監和宮女七手八腳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陽下中暑並不是什麼很光彩的事,不過我現在是貴族千金,身份允許我孱弱一點。
  「小華————」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響起。
  眾人驚呼聲中,謝昭瑛策馬而來,然後一把將我從宮女手中搶了過來,搶天呼地:「小華你怎麼了!又犯病了?哥哥來了,你快醒醒啊!」
  這傢伙力氣沒個准,抓得我生疼,沒暈都要給痛暈了。我還只得氣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說:「我……你……」然後我兩眼一翻,表示我徹底暈過去了。
  謝昭瑛一把將我抱上馬:「我帶她去看大夫。」
  趙皇后擔憂道:「沒事嗎?年紀輕輕的什麼病啊?」
  謝夫人也很納悶:「是啊,什麼病啊?」
  我使出渾身力氣憋著笑,結果把謝昭珂嚇到了。她驚呼:「啊!她在抽風!」
  話一出,圍觀的立刻哇地一聲退了開去。謝昭瑛藉機帶著我突圍而去。
  一離開了人群,我就張開了眼睛。
  「你的傷……」
  忽然一個太監打扮的人騎馬斜抄過來,壓低聲音:「孫先生吩咐在下接應公子,請隨我來。」
  謝昭瑛一言不發跟著。馬球場本在宮外,那人將我們帶到一處偏僻民房,裡面湧出來幾個男子,一見到謝昭瑛,欣喜道:「公子來了!」
  謝昭瑛翻身下馬,腳下一軟,身子沉沉墜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間一片溫熱濡濕。
  我只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狠紮了一下,眼淚一下湧出來,緊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別慌。」一個中年文士道,「現在為公子治傷才是緊要事。」
  我稍微鎮定了一點。其他人趕緊過來將謝昭瑛抬進去。屋裡已經準備好,謝昭瑛被輕放在床上,那個中年文士立刻為他把脈。
  我急道:「他腰上的傷裂開了,先給他止血!」
  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對我說:「四小姐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氣:「我也會醫術!」
  「這裡有孫先生在,您請放心。」
  「他是我哥!」
  孫姓大叔發言:「那就勞煩四小姐幫一把手。」
  我抹去臉上的淚痕,瞪了那頭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開謝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剛結疤的傷口已經全裂開,血肉模糊,染紅了半邊身子。我真不知道這麼重的傷,他是怎麼支持下來的。
  孫先生說:「毒沒有發,只是傷裂開而已。萬幸。」
  的確萬幸。我鬆懈下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孫先生經驗老道,麻利地給謝昭瑛處理了傷口,敷上了一種綠色無味的藥,再仔細包紮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孫先生對我說:「還要麻煩四小姐看住公子,他這下沒有個十天,是不能再亂動的了。」
  我譏諷:「誰不喜歡沒事折騰自己?只是上面不放過他。」
  孫先生笑:「小姐放心,經此一事,他們不會那麼快又有行動。」
  我將信將疑,又問:「他是留在這裡養傷,還是回謝家?」
  孫先生說:「當然要回謝家。我們已經備好了車,等公子一醒來,就讓契倫送兩位回去。」
  那個人熊向我揖手。
  我環視屋子。這裡乾淨整潔,傢俱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樣不缺,任誰進來,都會以為這裡住的是戶普通人家。
  接應我們的共有五個人,小太監已經走了,除了孫先生和那個大狗熊契倫,還有一個眉目俊秀的少年,一個身材挺拔面帶風霜的壯年男子,和一個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現在他們所有人都把視線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衝他們點了點頭。
  孫先生一一給我介紹:「這是阮星,這位是李松齡將軍,這位是唐尋少俠。」
  將軍少俠,既有廟堂之高,又有江湖之遠?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個禮。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將軍都欠身回禮,只有唐少俠站無動於衷。
  我仔細打量他。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他這身裝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饅頭血案裡的劉燁同學嗎?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這樣你很開心?」謝昭瑛有氣無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謝昭瑛睜開眼:「不就是流了點血嘛。」
  孫先生湊了過來:「公子,你醒了就好。」
  謝昭瑛見到他挺高興,「孫先生,你們都來了。」
  「我們一早到的。進城查得很嚴,我們分開走,還算順利。」孫先生等人對謝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從外面回來,道:「沒有人,現在可以動身了。」
  契倫和李將軍半扶著謝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劉燁式小唐同志一閃就不見了身影,該是望風去了。而孫先生則攔住了我。
  這個老傢伙頗有幾分腹黑,笑起來有點像我原來的系書記,每次期末講話,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學們!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會。這次期末考試學校嚴把紀律關,重點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網直接勸退。同學們要珍惜啊!」然後我都會很納悶,勸退是很珍惜的機會嗎?
  孫先生對我說:「回去還要麻煩四小姐多多照顧。還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沒估計錯,今晚就會有宮裡的人來探望您。您到時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腦子一轉,笑起來:「而且應該是二皇子的人。」
  事實證明我果真是冰雪聰明舉世無雙得天獨厚等等等等。當天晚上吃完飯,就聽人傳報,說是二皇子親自登門拜訪來了。
  我預先吃了點燥熱的藥,臉開始發紅髮燙,嗓子也變沙啞了,然後擰張濕帕子搭在額頭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雲香讚:「真像!」
  外面一陣腳步聲,然後謝太傅說:「殿下,就是這裡了。」
  男女有別,蕭櫟不方便進來,便隔著門問話。
  「四小姐身體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帶了御醫,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復。」
  我說:「多謝殿下關心。」
  「小姐身體好後,可多進宮陪皇后娘娘說說話。」
  「一定一定。」
  本想再諂媚地喊一聲姐夫,但是那麼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蕭櫟這小子來此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見我姐姐謝昭珂,呆了一會兒就尋個理由離開了,據說俺爹設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謝昭珂在旁撫琴。
  御醫給我檢查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是貧血中暑。謝夫人來看了我幾次,還命人燉了好幾鍋高熱量高蛋白質的大補湯,都被我悄悄送去謝昭瑛那裡了。
  隨後幾天都平靜地過去了。
  下了幾場雨,夢裡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無聊賴地四十五度望天空。兩隻燕子在我的小閣樓上築了一個愛心小窩,兩口子成天恩恩愛愛夫妻雙雙把家還。我教雲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
  其實春天已經過了一半。
  我驚覺,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了。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再想起張子越?
  一時間,我有點惘然。

《歌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