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關押犯人的帳篷裡有個小火爐,可是那微弱的溫度阻擋不了從四面八方的縫隙裡灌進來的寒意。雲香情況還好,裹著一件半舊的披風,在榻上坐著,臉上沒有血色,但也沒有受什麼身體上的傷害。
  我和蕭暄走進去。她看到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時那種溫和親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個愧疚無奈又帶著成熟氣息的笑。她原本已經給我看得熟悉無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來,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紀大出好多歲。
  我茫然。沒見她時想見她,見了她,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姐,」倒是雲香先開了口,她說,「對不起。」
  三個字就肯定了蕭暄所說的一切。
  我想說話,可是喉嚨堵住,無法言語。
  這個女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邊,用她的友善、體貼、勤勞,讓我慢慢適應了這個時代,開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雲香卻平靜得可怕。
  「姐,我罪有應得,你不用為我傷心。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戰場上被出賣的千名士兵。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騙了大家,是我的錯。」
  我猛地掙脫蕭暄抓著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這個傻丫頭!你……你為什麼!為什麼!」
  雲香抬起臉來,衝我溫和地笑。
  簾子掀開,陸穎之和宋子敬也走了進來。
  雲香沒看他們倆,逕自說:「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趙,卻是不確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趙家,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趙謙將我同數名到處搜集來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們輕功夫、藥理等。那時我才知道,我做了趙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睛望著帳篷的一角,「他們給我們服了一味毒,每六個月發作一回,只有他們才有緩解之藥。中此毒者,身體成長老去,容貌卻變化不大。」
  我打了一個寒顫。
  「沒錯。」雲香點頭微笑,「我這三年來,雖然極力掩飾,容貌始終是十五歲未變。細心的人自然會看出端倪的。」
  「什麼毒不能解?」我叫。
  雲香搖了搖頭,「這毒,那本秋陽筆錄上記載著無解,你可是讀給我聽過的。」
  我張口結舌,也隱隱想起這麼一件事。
  「我受訓四年,然後被派到謝家。後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雲香低下頭去。
  「你……」我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你……不必……聽從他們……」
  「我娘還在他們手上。」雲香說,「我只能聽他們的。」她苦笑,繼而淚流滿面。
  她抬頭轉向宋子敬,極其溫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會看上這個平凡無奇的雲香,只是我捨不得這個機會,捨不得一個可以接近你的機會。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綠水橋下,你從水裡撈上來的那個小姑娘了。」
  宋子敬從來淡定的臉上浮現恍惚之色,而後轉為驚愕。
  「那是……」
  「那是我。」雲香此刻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實際年齡沉著穩重,「我受訓出任務,中途生變,差點溺死在水裡。你救我上來,治了我的傷,不嫌棄我因為中毒而面目全非,認我做小妹。我後來不辭而別,可是萬分不捨。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親以外人的關心疼愛。」
  宋子敬呆呆看著她。
  雲香忽而俏皮一笑,說:「還有一事,一定要告訴你。你後來同楊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寫給你的書信,都是由誰代筆?」
  宋子敬終於臉色大變。
  雲香笑得無比苦澀,「那時我正奉命潛伏在郡主府邸監視,做她房中丫鬟。那楊城郡主才智平庸,偏愛爭強好勝,一心要結識你。聽說我是秀才女兒出身,就要我代筆寫信作詞,來結交你。」
  宋子敬臉色先是微紅,而後轉成一片青白,輕輕後退一步。別說他,連我聽了這番話,都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雲香語氣歡喜起來,「想不到你回信,大為讚賞我的詩詞樸質無華字字真切,清爽純真讓人刮目相看。那些書信,我到現在還收著呢。」
  她朝宋子敬展顏一笑,竟然十分嫵媚動人。
  「現在想來,雖然你這些日子裡來接近我,對我好,不過是就近監視我。你根本就不會喜歡上我。可是我也覺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語句的書信,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臉色灰敗,張口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來。
  似乎雲香並不知道宋子敬曾愛慕過那位與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雲香……」
  「姐!」雲香轉向我,「我雖實際比你還大幾歲,可是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教我好多東西,待我那麼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個無保留地對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聲姐也無妨。」
  我淚水不停滾落,又擔憂又著急,「你說什麼……」
  「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後一刻都還相信我,若沒有你,我的罪孽還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對我的好,我都內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從來沒有跟趙家說過你的身份,我說謝昭華在過江的時候淹死了,他們深信不疑,所以才沒有為難謝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涼的手。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覺得有點怪異。她怎麼一口氣把什麼都說了。
  雲香也握緊我的手,抬起頭來看向蕭暄,還有站他身後的陸穎之。
  她冷笑起來,「王爺算盤打錯了,趙謙若會顧惜我,當初就不會把我當棋子安插到謝家。」
  蕭暄臉色陰沉,倒也鎮定回答:「我很清楚會有這個局面。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我一愣,這話怎麼那麼怪?
  雲香說,「你也算個英雄人物。我姐姐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對她好。」
  我驚訝,「雲香?」
  蕭暄板著臉,聲音裡透著刺骨的冰冷,「什麼人做了什麼,我心裡全都有數。」
  陸穎之隨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雲香點點頭,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後一件事嗎?」
  我急忙點頭:「你說!」
  「我娘,還在趙家。你能幫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順她嗎?」
  「沒有問題!」我立刻答應,「到時候我帶你去找她。」
  雲香苦澀地笑著,「這都是為了我娘。我已經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話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間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蕭暄。一道銳利的寒光驟然閃過,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矯健的身影已經逼到蕭暄面前,手裡匕首直直朝著蕭暄心窩刺去。蕭暄立刻抽身後退,卻一腳踩上幾根碎柴火,腳下打了個滑。
  宋子敬本來先前心緒大亂,這一刻應變不及,想要衝上來卻已來不及。
  我張口,驚呼聲還未衝出,一個水紅色的身影斜衝過來撲在蕭暄身上。那道寒光刺進了她的背裡。
  宋子敬就在這時趕撲過來,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雲香瘦小的身子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腦袋像是被重錘敲過,好一陣暈旋,才爬起來撲過去抱起雲香。
  她面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嘴角一絲烏黑血跡宛然。
  我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臉灰敗,震驚至極,怔怔看著自己的手。
  「穎之?」蕭暄則一把抱住身上的陸穎之。
  他這一聲呼喊,讓我已經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劃過。
  我一手按著雲香的脈,一手在身上摸裝藥的瓶子。出門倉促,身上只帶了傷藥,可是雲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來,牙關緊緊咬住,身體僵硬。
  她服的毒,應該是從我這裡偷來的。我配的毒藥有限,但都是發作迅速,毒發身亡,並沒有什麼痛苦。所以雲香臉上還帶著笑,就像心願實現了的孩子一樣。
  我慌亂如麻,口袋裡的瓶子嘩啦滾了一地,竟都沒有可以起作用的。
  雲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軟在我懷裡。
  「不!雲香,不!」我抱起雲香,使勁搖她,「堅持住!我這就帶你回去!」
  我使勁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癒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動。
  宋子敬還呆站在一旁。
  我衝他吼:「你還愣著做什麼?」
  他猛地一震,往前邁了一步。
  雲香又咳出一口烏血,然後一動不動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你這是做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只笑著看向木偶一樣站在旁邊的宋子敬,幸福而滿足,就像所有心願都實現了一般。
  宋子敬踉蹌後退一步,一臉震驚錯愕,痛苦悔恨。
  雲香一直笑,一直笑著。我再去摸她的脈,已是一片平靜了。
  「不——」我哀號一聲埋下頭,渾身哆嗦。
  蕭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理會。他只好抱起了陸穎之衝出帳篷而去。
  我則抱著我已經逝去的朋友,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
  這個女孩子,善良,無辜,身不由己,掙扎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誰懂她,又有誰能真正疼愛她?
  到最後,她雖然含笑死,卻是沒瞑目。
  「雲香——!!!」
  鄭文浩猶如一頭失了心的獅子衝進帳篷裡,看到我手裡的雲香,想衝過來,卻不知怎麼,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抬頭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個好小伙子,只是來晚一步,錯過終生。
  鄭文浩搖頭。
  我冷笑:「她解脫了,你搖什麼頭?」
  鄭文浩的身子搖搖欲墜。
  我低頭輕輕抹去雲香嘴角的血,然後合上她的眼睛。
  「這丫頭,實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誰都不能動你的。」
  鄭文浩發出痛苦嗚咽,像一頭受了傷的獸。
  我說:「也好。沒人能再傷害她了。」
  鄭文浩爆發出低吼,臉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臉,轉頭猛地衝了出去。
  宋子敬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帳裡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當雲香是個奸細,是個仰慕他的小丫頭,卻不知道自己當年傾慕之情居然有內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聰明睿智,清醒冷靜,到頭來卻叫偏見害了一生。你可後悔嗎?
  我的心中一片悲涼。
  我說:「我要把她帶走。」
  宋子敬似乎還在夢裡沒醒,瞪著眼睛一言不發。
  我逕自招來兩個小兵,將雲香帶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經以死謝罪了,那應該可以入土為安。
  我和桐兒為她換了色彩鮮艷的衣裙,給她梳洗打扮。她平靜躺著,就和睡著一樣,施過粉的臉還是紅潤的,只是手已經冰冷慘白。
  海棠她們也都來了,在一旁看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雲香到底是奸細,到底害死了人。她們同我交情再深,這條原則都是不可動搖的。
  我一直哭個不停,為雲香入殮的時候,才終於停了眼淚。只是心裡疼得很,壓抑而扭曲,是怎麼都舒解不了的。
  雲香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價,那她遭受的痛苦,誰又能來賠償她呢?
  我坐在她身邊,趴在床上,覺得力氣流失殆盡,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外面突然響起女孩子們的驚呼叫罵聲。
  桐兒驚慌地跑進來,叫道:「小姐,是王爺派了人來,把院子圍起來了,還要把閒等人等趕走。」
  我略為思索,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裙子。
  「圍了院子?」
  桐兒焦慮不安道:「就是因為雲香小姐刺殺王爺一事。他們連小姐您也懷疑上了。」
  我問:「來了多少人?帶兵的是誰?」
  「是越侍衛。」
  我推門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閃閃,盔甲重重,火把連成一片。士兵已經將我這個小小院落圍得水洩不通。
  越風正率領著燕軍部下,同另外一陣人劍拔弩張,僵持在門口。
  「陳中將,」越風語氣十分嚴厲,「末將是奉王爺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並且將相關人等收押待審。你阻我辦差,就是抵抗王爺的命令!」
  對方將領亦理直氣壯道:「越侍衛,在下也是奉了陸元帥之命前來捉拿刺客同黨。你不將人交出來,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細不成?」
  好毒的口氣!
  越風從容不迫,回道:「末將這裡,只有嫌疑之人,沒有刺客同黨。恕末將交不出陳中將要的人!」
  對方被頂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醫師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黨!」
  越風慢條斯理地問:「哦?兩個時辰前王爺被刺,這連堂都沒過,審也沒審,你們就知道誰是刺客同黨了?莫非陸元帥早有所查?」
  那陳中將被堵得啞口無言。陸元帥若是沒查,那就沒資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麼不保護王爺讓他遇刺?不論他怎麼回答,都已經被繞了進去。
  越風冷笑,把手一揮,手下立刻將我的小院子團團圍住。
  「在下奉王爺之命,調查這次刺殺事件,封鎖嫌疑人居住之處。所有未經許可不得進出。閒雜人等,」他加重語氣,「不可靠近院子兩丈以內!」
  「你!」陳中將氣得滿面通紅。他的下屬生怕他做出過激行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陳中將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雖然還極其不甘,可是越風理由充分,態度強硬,他也沒奈何。最後只好忿忿地帶著陸家軍掉頭離去。
  越風轉過身來,看到我,立刻行禮。
  我很不自在,趕緊回他一禮,「越侍衛無須如此客氣。」
  越風卻一本正經道:「局勢逼人,才不得不讓小姐在這裡呆一陣子。還請小姐不要埋怨王爺,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當然。當然。」
  陸家。
  陸穎之傷了後心,我親眼看到,那是重傷。陸家這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雲香已死,拿死人無用,那麼,我還活著。而且,我還阻擋在陸穎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陸家會花這麼大力氣來對付我,恐怕已經知道我是謝昭華了,是謝家人。
  當事情牽扯到一個家族,那影響就徹底不同了。
  陸穎之命倒是救回來了,不過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這些日子一直臥病在床。
  外面突然響起了騷亂聲,有人在大聲呵斥著什麼,然後門被猛地一腳踢開了。
  我們跑出去,看到臉色蒼白的鄭文浩踉蹌著走進來。
  我為雲香守靈。為了保存她的遺體,房間裡也沒生火。我們不能出去,只好找來白蠟燭,然後自己剪紙錢。剪一點,燒一點,在這煙灰輕揚的光線裡,一點一點回憶過往。
  她造成的影響這麼大,可是她的一生卻是那麼渺小。
  一個默默無聞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癡小姐,遇到我,帶她離開謝家,帶她接觸到大千世界,讓她有機會接近她心裡愛戀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聲說話也沒什麼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後拼著全身力氣刺殺蕭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過當她是個軟弱無能需要照顧的妹妹。朝夕相處幾年下來,我察覺她的為難了嗎?如果我有足夠關心她,我至少應該發覺出一點點蛛絲馬跡,而不是到最後的時刻才知道由別人告訴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點發現,為她做點什麼。比如營救她母親,比如幫著她向蕭暄坦白,比如……那麼今天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我就不會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厲害,懊惱、後悔、遺憾、自責,交織在一起,燒灼著,化成淚水滾落下來。既是為雲香悲痛,又是為蕭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這樣一直到後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輕微的騷動。桐兒打探回來告訴我:「營裡有變,越侍衛接到令,立刻上馬走了。」
  這半夜的,會出什麼事?
  我也是三日後才知道,就是這天晚上,鄭文浩誰都沒有告知,調撥了一支鄭家精英兵,偷偷潛入京師,刺殺趙謙。嚴峻慘烈,九死一生,全憑雲香悄悄給他的一份趙家地圖,找到老巢,親手砍下趙謙的頭,提了回來——

《歌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