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夢盡花落是故土

  朱溫駕崩的消息很快傳至晉國,軍情緊急,晉王特將朱友文召來,共謀如何因應忽變局勢。

  據傳朱梁四皇子均王朱友貞造反,親弒其父朱溫,二皇子郢王鎮壓叛亂後,於群龍無首之際登上王位,已成新皇,但真實內情是否如此,人人心中存疑。

  朱友文聽聞後,沉默不語,面色哀戚。

  十日之約尚未到,朱溫竟已慘遭朱友珪毒手!

  晉王見他神色凝重,詢問他有何想法,他振作精神,道:『各位所知並非完全實情,朱梁確有皇子造反,但必是郢王,他為奪權篡位,處心積慮已久,再嫁禍於手足,以求名正言順。』

  眾人得知隱情,議論紛紛,晉王問道:『此話當真?都說郢王仁德低調,怎會如此大膽叛變?』見朱友文若有思慮,晉王於是將旁人屏退。

  朱友文才道:『不瞞晉王,我本欲潛回朱梁,行刺郢王。』

  晉王不由微微一驚。

  『郢王覬覦大位,不擇手段,我父皇決意除之,更親口答允除去郢王后,由均王繼位。故造反者絕非均王,必是郢王!』

  晉王歎道,『朱梁政局混亂,我晉國本有可趁之機,只是這洺州一時三刻難以攻下,恐是要錯失良機了。』

  『其實父皇留有遺命,若他遭遇不測,三日之內,洺州守軍將退,朱梁門戶大開,正是進攻良機!』朱友文道。

  晉王訝異,朱溫竟不惜兩敗俱傷!

  蚌鶴相爭,漁翁得利,朱家餘下三子反目成仇,反成晉國助力。

  若晉國真能取下洺州,晉軍便可長驅直入朱梁中心地帶,攻破朱梁!

  晉王道:『朱溫雖非明君,卻不愧深謀難測,本王猜測你近日便會潛回朱梁,行刺郢王,營救均王。』

  朱友文沒有否認,只請晉王替他守密,尤其不要讓摘星知道。

  晉王沈吟後,道:『本王可派軍先至洺州外埋伏,隨時協助接應,等洺州一破,便可直取朱梁,救出你四弟!』

  晉王語聲方落,探子便傳來急報:『稟告晉王,洺州梁軍已退!』

  *

  他站在廚房門邊,看著她忙裡忙外的身影。

  見她手腳不甚利落,忍不住自告奮勇幫忙,雖然下廚他不在行,但用刀切菜切肉可是高手,她在一旁看著他的刀工,嘖嘖稱奇。

  兩人合作無間,不一會兒晚膳便準備好了,只是簡單的炒青菜、水煮肉、油煎蛋、小米粥,當然還有他最愛的肉包子。

  他親暱地將下巴抵在她肩上,雙手摟住她,『我的星兒不愧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竟如此賢慧!』

  她感到背心陣陣暖意傳來,心頭是難得的甜蜜。

  『把菜端到桌上去吧!』她輕輕推開他。

  他端著菜離開廚房,她開始收拾鍋盤,忽聽到外頭傳來盤子摔破聲,她心頭一驚,趕緊衝了出去,果然見到朱友文痛苦半跪倒在地上,盤破菜散,一片狼藉,他面色愧疚,抖著手想去收拾,雙手卻不受控制頻頻抽搐。

  『星兒,我……』

  『沒事、沒事兒,我在這兒。』

  她跪下緊緊抱著他,感受到他體熱如火,汗水涔涔,不住劇烈顫抖,顯是十分痛苦,他卻沒有一句呻吟,只是拚命忍耐。

  她不由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獸毒昨夜已發作一次,今日還不到夜晚,便再度發作,間隔越來越短暫,他承受痛苦的時間越來越長,可她卻只能這樣抱著他,無能為力……

  隨著時間過去,獸毒漸漸緩和,朱友文終於不再顫抖,渾身虛脫無力,意識到摘星一直在擔心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沒事了。』

  她扶他起身,他看著滿地菜餚苦笑,『我竟連端菜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

  『沒關係,菜再煮就是了,這次一定更好吃!』她擠出微笑,收拾乾淨後轉身躲進廚房,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淚水。

  獸毒的頻繁發作殘忍地提醒著,他們能相守的時日正迅速減少,可他們卻都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那一天的到來。

  他望著她快速離去的身影,眼神哀傷。

  獸毒發作次數變得頻繁,代表他所剩時間已不多,他不能再繼續留戀這溫柔鄉里了。

  朱友珪害死文衍等人,更親手弒父,如今四弟性命堪憂,他必須要在自己的生命完全被獸毒侵蝕殆盡前,返回朱梁,結束這一切。

  摘星從廚房重新端出了熱騰騰的菜,兩人坐在小小的桌前,暫時忘卻獸毒的陰影,說笑著一起用膳。

  而那夜,趁她熟睡時,他離開了。

  離去前,他站在床前,久久凝視著她略顯蒼白的睡顏,彷彿要將這一刻深深銘印在心底。

  至死,不忘。

  這一生,曾有過她相伴,再也無遺憾。

  負劍於身後,終將離去前,一隻墨鴿翩然而落,腳爪上綁著一根簪子,他一眼便認出那是遙姬長年佩戴在頭上的白玉簪。

  她終究還是滿足了他的所求,即使那意味著親手將他更推入死亡。

  *

  朱梁皇城內雖守衛嚴密,但他自是熟門熟路,本欲先救出朱友貞,卻遍尋未果,心下不由更加擔憂,難道四弟已遭毒手?

  不覺來到御花園,想起那時摘星喝醉了酒,在池邊糊塗告白,肅殺的面容上不禁染起淡淡笑意。

  晉軍應該已行至洺州,隨時準備進攻直搗京師,消息想必已傳至朱友珪耳內,只見一個又一個探子緊急來報,御書房內燈火徹夜未熄。

  朱友文趴在御書房屋簷上,正盤算著是否先行刺朱友珪,之後再設法營救朱友貞時,又是一名探子來報,他在屋簷上清楚聽見朱友珪怒道:『你說什麼?馬家軍連同晉軍,已攻下洺州,直奔京城而來?』接著是一陣摔物聲,馮庭諤試圖安撫,壓低了聲音說話,朱友珪卻揚聲道:『……燕雲六州都割給了他們,居然還貪得無厭,非要朕自稱「兒皇帝」才願出兵,這個皇帝當得未免太窩囊!』

  朱友文不由擰眉。

  朱友珪真自甘墮落至此,向異族稱父,只求契丹出兵助梁?

  聽音辨位,算準行刺方位,他伸手悄悄拔劍,獸毒卻偏生在此時猛烈發作,他渾身劇顫,無法克制身體,手上的劍滑脫,落地瞬間大批禁軍立即湧出,當頭一人大喊:『有刺客!』

  朱友文暗叫不妙,起身想退逃,已有侍衛跳上屋簷,他因獸毒發作竟不是對手,狼狽摔下屋簷後被五花大綁,送到了朱友珪面前。

  晉軍聯合馬家軍發兵直攻洛陽而來,契丹卻遲遲未有動靜,大有做壁上觀之態,朱友珪焦急不已,此時見到朱友文自投羅網,也無多少欣喜,只是狠狠道:『你這不自量力的怪物!之前已被你逃過了一次,如今你自回來送死,我就成全你!來人!』一聲令下,弓箭隊出動,數百支箭矢全瞄準了朱友文。

  朱友文披頭散髮,緩緩抬頭,竟笑道:『就這點能耐,想要殺我?』

  朱友珪抽出侍衛手上的劍,走上前想親自了結朱友文性命,忽發現他的雙眼閃過一道詭異暗紅光芒,還來不及反應,朱友文忽大喝一聲,全身肌肉青筋暴脹,用力一掙,身上粗重繩索竟應聲而斷!

  原來他暗中以遙姬送來的白玉簪狠刺自己手腕命脈,那白玉簪上早已浸染精煉過的狼毒花液,毒性增強數十倍,更加激發體內獸毒,飲鴆止渴,只為與朱友珪同歸於盡!

  朱友珪連連退後,不斷命人上前阻擋,朱友文身上經脈全數化為墨黑,瞳孔血紅,狀如狂獸,力大無窮,見人就殺,一柄長槍朝他刺來,他以鬼魅般的速度後退一步,同時伸手握住槍頭,手腕一折,竟將長槍頭折斷,用力朝朱友珪扔去,朱友珪嚇得魂飛魄散,見馮庭諤就在身旁,立刻彎下腰躲到他身後,只聽慘叫一聲,馮庭諤張嘴大噴鮮血,長槍頭力道驚人,竟將他整個胸膛貫穿,死狀極慘。

  朱友珪臉色死白,不斷喚人,『護駕!快護駕!有人要暗殺朕!』

  一隊又一隊禁軍趕來,但朱友文身手奇快,兼之神力驚人,眾人一時三刻間竟束手無策,即使出動了弓箭手,朱友珪被困在御書房內,也遲遲不敢命人放箭。

  然隨著時間過去,朱友文體內暴脹獸毒開始消退,他開始眼前發黑,身子不聽使喚,轉眼間右手臂已然中劍,黑血直流。

  朱友珪見獵心喜,抽出隨身短刀,用力朝朱友文臉上擲去!

  朱友文欲出手捉住刀尖,動作卻慢了一瞬,刀尖直中額頭,他應聲倒下!

  朱友珪大喜過望,搶過身旁侍衛長槍,正想再朝他心口補上一槍時,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見到滿場血腥,臉色白了白,但還是大起膽子稟告:『啟、啟稟陛下,晉軍……晉軍已攻至東城門了!』

  朱友珪臉色一變,腦袋裡飛快轉著念頭,如今就算契丹出兵相援,業已太遲,他得先想辦法自保,手上長槍不甘地緩緩往後縮,他看著生死未卜、血流滿面的朱友文,儘管恨不得將這傢伙碎屍萬段,但這怪物尚有利用價值。

  朱友珪拋下長槍,命道:『去石牢裡把那個叛賊帶出來!連同這怪物,一同送至東城門!』

  *

  那夜他離去後,天還未亮,摘星便醒了過來,只覺房間冰冷,轉過身,床上另一半已空空蕩蕩,她伸手撫摸被褥,冰涼一片,顯然他離去已久。

  枕頭旁,一條紅線,一圈又一圈折迭整齊,象徵曾被細心對待過。

  拾起紅線,莫名心慌,她明白這是他的訣別。

  嘴裡聲聲喚著『狼仔』,跑出小屋,晨露濕涼,所有人彷彿都還在睡夢中,可太原城外卻傳來異樣騷動,聽得出大批人馬正在集結,晉軍已整裝待發。

  匆匆更衣,趕回晉王府,只見馬婧與馬邪韓都已在棠興苑等著她。

  『郡主。』馬邪韓身披戰甲,腰配軍刀,『晉王已下令,晉軍將開拔前往洺州,若順利取得洺州,便直攻洛陽,我馬家軍是否一併出發?』他說得慷慨激昂,在晉國蟄伏許久,終於等到了替馬瑛報仇的機會!

  馬婧亦是一身戎裝,早已準備好上陣,為自己的爹爹報仇。

  『晉軍?洺州?』摘星這幾日裡眼中只有朱友文,將天下局勢暫拋腦後,眾人知朱友文來日無多,也不忍打擾這小兩口,以至她今日才得知朱溫遺詔竟是寧願兩敗俱傷,也不願讓逆子朱友珪輕鬆登上帝位。

  『那狼仔……朱友文人呢?他也在晉軍之列嗎?』她焦急問。

  馬婧與馬邪韓對看一眼,望向摘星,搖了搖頭。

  但三人心知肚明,朱友文行蹤不明,很可能是已連夜潛回朱梁,晉王集結大軍待發,為的就是與他裡應外合。

  摘星急得都紅了眼:這麼重要的事,為何他隻字不提?

  為何要留下她一人?

  『郡主,』馬邪韓出聲,『晉軍已出發了,咱們馬家軍是否——』

  『馬副將!立即集結馬家軍士兵,追隨晉軍,一同前往洺州!』摘星當機立斷,她絕不會扔下他一人孤身冒險!『馬婧,將我的銀甲與奔狼弓取來!』

  『是,郡主!』

  穿上銀甲,背著奔狼弓,跳上駿馬,在馬邪韓與馬婧護衛下,她親率馬家軍,與晉軍一同前往洺州,欲直搗洛陽,攻破朱梁。

  按捺住不安與焦躁,這一刻終於到來。

  這一役,她與爹爹的馬家軍,絕不會缺席!

  狼仔……等我!

  *

  洛陽城外最先感受到了異狀。

  大批晉軍集結而來,駐城守軍見狀,急關城門,許多仍在城外的老百姓們拚命哭喊,卻不得其門而入,只好紛紛四處避難,城郊吉光寺很快迎來了眾多慌亂不安的百姓,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晉軍來了?要攻入洛陽了?梁軍守軍呢?

  為何新上任的帝王一點防備都沒有?

  齋戒堂內,敬楚楚正在等待方丈剃去一頭長髮,欲遁入佛門,從此不過問世事。

  然世事終究沒有放過她。

  問明白了寺內為何騷亂,她默然不語。

  方丈放下了剃刀,轉身離去。

  前塵未了,緣份未盡。

  原以為自己的心早已冰冷如霜,此刻卻想起當初如何與他相遇。

  朱友珪少時在宮中受盡歧視,甚至連小宮女都敢取笑他的出身低微,一次她隨著父親進朝,向來好脾氣的她難得數落了那小宮女一頓,還是少年的朱友珪看著她的眼神一瞬間亮了。

《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