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章

  初春的秦淮,風很淡,方芙蘭一身素色紗衣,沐浴在這和風裡,仿似一枝剛綻開的玉蘭。

  她低眉看到雪團兒,不由笑了,彎下身,把它抱起來,伸手撫了撫它的頭。

  雪團兒依偎在方芙蘭懷中,撒嬌似的「喵嗚」了兩聲。

  方芙蘭抬目朝四周望去,看到不遠處的程昶,緩步過去,欠了欠身:「三公子殿下。」

  程昶點了下頭,問:「少夫人出來看病?」

  「是。」方芙蘭點頭,「舊疾了。」

  說著,把雪團兒遞還給跟在程昶身邊的孫海平。

  程昶看著雪團兒對方芙蘭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問:「少夫人識得這貓?」

  這貓原是姚素素的,後來才跟了他,他幾乎沒怎麼帶雪團兒出過門,姚素素又與方芙蘭相交泛泛,方芙蘭怎麼會認得雪團兒?

  方芙蘭道:「去年初,妾身出了喪期,隨貴女命婦們進宮,曾在皇貴妃娘娘的宮裡見過雪團兒幾回。素素過世當日,京兆府傳證,雪團兒在公堂外等素素,妾身停下來看過。當時妾身看它有靈性,聽說姚府的人不要它,覺得可憐,本想把它帶回侯府,後來妾身做完證出來,聽阿汀說,殿下把這貓收養了。」

  她說話時語氣和緩,不疾不徐,讓人聽起來如沐春風。

  程昶道:「原來是這樣,少夫人有心了。」

  方芙蘭笑著一搖頭。

  他二人俱是容貌不凡之輩,眼下雖是午過,秦淮河附近行人不多,但凡有路過的,無不駐足來看他二人。女子已是國色,對面端然而立的男子更是驚為天人,可惜這兩人瞧上去身子都不大好,臉色都十分蒼白。

  大綏縱然民風開化,但方芙蘭到底是嫁過人的,不宜於程昶多說,一時語罷,與程昶福了福身,說道:「忠勇侯舊部後日就回金陵了,妾身府上還有不少事待辦,請殿下恕妾身先告辭一步。」

  這事程昶已聽人提起過了,據聞昭元帝還特賜了雲浠恩旨,允她後天一早,帶上一千兵馬出城去迎她父親的舊部。

  程昶於是點頭道:「好,少夫人慢走。」

  待方芙蘭走遠,孫海平問:「小王爺,咱們眼下去哪兒,還去那個小亭子不?」

  程昶想了想:「不去了,回王府。」

  雪團兒不待見孫海平,在他懷裡呆得也不安穩,一找著機會就要往程昶身上鑽,孫海平被貓嫌,心中也不痛快,咒它道:「回王府好,這貓不安分,見了美人就瞎跑,也不管認識不認識,早遲栽倒蔥摔個大啃泥哩!」

  言罷,趁著雪團兒發作前,把它放在地上,一溜小跑回頭套馬車去了。

  孫海平跟了程昶一年,比起以往,嘴上已很能積德,偶爾過過嘴癮,大都也能找準分寸。

  可他今日這話,程昶聽了後,卻不由蹙眉。

  貓就是貓,即便再有靈性,認人頂多認個氣味,辨個模樣,哪裡會真的分辨是美是醜?

  雪團兒之所以會與程昶親,是因為早在皇貴妃把它賞賜給姚素素之前,程昶就曾去皇貴妃宮裡逗弄過它,不過那時逗弄雪團兒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早已離世的小王爺罷了。

  因此雪團兒識得方芙蘭,也並非因為她是絕色。

  縱然方芙蘭之前的說辭□□無縫,可程昶仍不由對她起了疑。

  看雪團兒的樣子,對方芙蘭甚是親密,不像是僅有幾面之緣,況乎姚素素被害當晚,方芙蘭就在附近的藥鋪子裡,姚素素跟羅姝起爭執後,去追雪團兒,路上碰上方芙蘭,這是說得通的。

  可是,倘若事實真是這樣,那麼姚素素的死,就與方芙蘭有關?

  更有甚者,正是方芙蘭,殺害了姚素素?

  可是方芙蘭區區一個弱女子,常年深居簡出,害姚素素做什麼呢?

  程昶的思緒一到這裡,便如進入一條迂迴百折的胡同,四處都是路,卻不知道往哪裡走才是出口。

  他其實懷疑過方芙蘭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但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當日羅姝來忠勇侯府,透露故太子真正的死因,方芙蘭就在正堂外,是聽見了的。倘若她真的是「貴人」的人,為何不攔著他與雲浠上明隱寺,不事先告知鄆王一聲呢?

  還是說,這個「貴人」不是鄆王,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如果「貴人」不是鄆王,又怎麼解釋數度追殺他的人,都是鄆王養的暗衛?

  程昶心中疑竇叢生,及至回到王府,在扶風齋的正堂裡坐下,還沒能理出頭緒。

  王府的人為他傳了膳,他很快用完,孫海平看他臉色不好,不由問:「小王爺,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歇一會兒?這兩日不去衙門了。」

  程昶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但他腦中思慮紛雜,一時不能安心,搖了搖頭,對張大虎道:「你把宿台叫過來。」

  宿台是他手底下養的武衛之一,因從前跟著琮親王,金陵城年來的大小事都瞭如指掌,如今跟著程昶,除了保護他,就是幫他打聽消息。

  沒過一會兒,宿台到了,對程昶一拱手:「殿下有事吩咐?」

  程昶「嗯」了聲,問道:「方家的事,你知道嗎?」

  宿台愣了愣:「殿下指的是哪個方家?」

  不等程昶答,他很快反應過來:「城南方府,早已問斬的禮部方侍郎的方家?」

  程昶點了點頭。

  宿台回想了一下,說:「知道。」

  「這個方侍郎,本名叫方遠山,早年是二甲進士,在金陵城很有點才名。但他這個人,性格上有點鋒芒,初入仕那會兒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同年都已平步青雲高昇了,他仍只是在太常寺領了個七品奉禮郎的銜,沒什麼實權。一直到十多年前,他被禮部的尚書看中,將他調任至禮部,很快升任郎中,再三年,升任至三品侍郎。」

  「那時方府在金陵城不說數一數二,也算是排在前列的門第了。畢竟方遠山年紀不高,已然位至侍郎一銜,他有才情,有本事,興許再有幾年,升任尚書,入中書省做平章事恐也不在話下,可惜後來獲了罪。」

  程昶問:「什麼罪?」

  「數罪並發。最大的兩樁,一個是操持天家祭祖時,把太|宗皇帝的名諱寫錯了兩筆,還有一樁置他死地的,是他拿著戶部撥給禮部祭天的銀子中飽私囊,貪墨紋銀二十萬兩。當時今上盛怒,立刻判了方遠山梟首示眾,並把方府一家子都從重發落了。方夫人得知這個消息,第二日就自縊了,其餘的也是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唯有府上的小姐,聽說她在宮裡投湖自盡時,恰好被路過的定遠將軍,就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所救,後來宣威將軍歸朝,拿著軍功請今上赦免方家小姐的牽連之罪。」

  「聽說今上本不願應承宣威將軍的,但當時忠勇侯剛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塞北,宣威將軍又在嶺南立了一功,忠勇侯府的人在朝野上很能說的上話,加之宣威將軍明擺著有意要迎娶方家小姐為妻,陛下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應允了他。」

  方芙蘭是怎麼嫁進忠勇侯府的,程昶聽雲浠零零星星地提過,大致有數,然而眼下聽宿台這麼從頭到尾細細道來,忽然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他問:「照你這麼說,故皇后病逝,方府獲罪,故太子殿下保舉忠勇侯出征,其實是同一年的事?」

  年頭有些久了,宿台也記不太清。

  他認真想了一陣,道:「回殿下的話,不算是同一年。卑職記得先是故皇后辭世,故皇后辭世大約一兩個月後,方府事發,此後又過了大約三四個月,太子殿下才保舉忠勇侯出征。忠勇侯是剛過了年節走的,中間翻了一年。不過,這三樁事的確是先後腳發生的不假。」

  程昶聽了宿台的話,不由深思。

  故太子程暘是庶出,後來被寄養在皇后膝下,因為仁德賢雅,很得昭元帝看重。

  皇后在世時,昭元帝與她相敬如賓,可她離世這些年,倒未見得昭元帝有多思念她。

  關在明隱寺的證人曾說,故皇后過世後,故太子殿下就一直在找一個人,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失蹤的五皇子。

  故皇后去世後不過一兩月,方遠山就獲罪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程昶思及此,忽然想到方遠山起初是在太常寺任職的,太常寺這個衙門,掌的正是宗廟禮儀。

  程昶腦中靈光乍現,他問:「方遠山最開始在太常寺任職,後來又去禮部任侍郎,那他當時是不是常去明隱寺?」

  宿台對著程昶一拱手:「殿下有所不知,方遠山最開始的職銜,太常寺七品奉禮官,正是要長日駐留在皇家寺院,主持天家祭天祭祖禮佛等事宜的。明隱寺當年正是皇家寺院,方遠山自然長期駐留在此。哦,說起來,方遠山調任禮部,正是明隱寺被封禁後不久的事情。當年朝野中還有人玩笑說,明隱寺是方大人的『洗福地』,說明隱寺把方大人身上的福氣都洗去了,因他一離開,就得以平步青雲。」

  程昶聽完這一番話,心中有些念頭漸漸明晰起來。

  他正待去分辨,心跳沒由來地一陣一陣發緊。

  他伸手摀住心口,沒來得及去細想自己是否是思慮太過,藉著腦海裡乍現的一絲微光,從龐雜的思緒裡,理出一根線頭。

  ——衛玠說,當年明隱寺一場血案後,五皇子就失蹤了。

  而血案發生的時候,方遠山是太常寺的奉禮官,正是在明隱寺任職。

  血案過後,明隱寺被封禁,方遠山得以高昇。

  那這是不是說明方遠山的高昇,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程昶一念及此,倏忽一下站起身。

  他吩咐宿台:「你即刻去皇城司,找——」

  話未說完,心口又是一陣發緊。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大手攫住了心臟,程昶一下疼得弓下腰,幾乎要站不穩。

  他忽然劇烈地咳起來,孫海平與張大虎連忙上前來扶他,急問:「小王爺,您怎麼了?」

  程昶搖了搖頭。

  眼前漸漸起了霧,胸口還在發緊,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心上的緊縮之感不單單是因為緊張和愁慮,還因為疼痛。

  痛得他幾乎要喘不上氣。

  可他仍思慮著。

  腦海中,浮響起衛玠曾玩笑著與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還當你被追殺,是跟明隱寺當年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這樣我就有線索找人了,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忠勇侯府。」

  「你畢竟是親王子,將來要襲親王爵的,等閒不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皇儲大事,誰願動你?

  衛玠說得不假。

  或許,「貴人」之所以要追殺他,為的根本不是忠勇侯的案子。

  或許,「貴人」一直想置他死地的原因,正是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心中思緒千絲萬縷,他終於從中找出了那個正確的線頭,知道了應該從哪裡入手。

  程昶不斷地,劇烈地咳著,試圖把最後一句話吩咐完:「去皇城司……找衛玠,告訴他,查,查……」

  眼前的大霧驀地瀰散開,如同一張張開的大網,忽然撲襲而來。

《在你眉梢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