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宗瑛意識到要去阻攔時,已經遲了。

  盛秋實脫口而出:「她現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有事好好講,為什麼要這樣逼她?」他本就不是什麼暴脾氣的人,一句話氣也不喘地接著講完,白皙的臉已經逼紅,努力壓一壓,平定了呼吸又說:「何況這裡是醫院,鬧成這樣算什麼?」

  盛秋實一向溫和,大姑和他接觸這麼長時間,還沒見過他用這種語氣講話,愣了一瞬,但馬上又回道:「她有什麼毛病不能動氣的?懷孕了還是得了心臟病?」

  盛秋實情急之下差點就要講出宗瑛病況,宗瑛卻突然伸手攔了一下,阻止他插手。

  盛秋實扭頭去看,只見宗瑛背挨著防撞護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慘白,額頭冷汗潮了髮絲。

  她呼吸聲愈沉重,抬眸看向大姑,又側過頭看一眼宗慶霖,每個字都咬得吃力:「我要說的,剛才都說了。其餘的話,再講也沒有意思。」

  說完,她鬆開護欄,轉過身往回走。

  言語爭執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就算贏得上風,也不過是爭得短暫一口氣,整個過程中還要將自己弄得狼狽失控,對她而言得不償失。

  嚴曼很早前就和她講過「與能講道理的人才講道理,遇到無法講道理的,講千遍萬遍道理也徒勞」,宗瑛深以為然,因此這些年也盡量減少與那個家的接觸,非要緊事情,一概井水不犯河水,但現在對方主動進犯,令她深深察覺到了一種厭煩的情緒。

  宗瑛走出去還沒幾步,盛秋實追上來,一把抓住她手臂,講:「跟我來一下。」

  他邊說邊回頭看,只見大姑還在喋喋不休講些什麼,無非是說宗瑛裝病擺嬌氣,言辭間只顧將自己撇得無辜。

  盛秋實臉上生出厭惡,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迅速帶宗瑛進了診室,關上門。

  宗瑛此時狀態太差亟需調整,立即回外婆病房不合適。

  她坐進診室沙發,接過盛秋實遞來的水,也顧不得冷熱,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當日劑量,就水吞下,緩了大概三十秒鐘,她抬起頭。

  盛秋實就站在她面前,神色裡有焦慮、有擔心也有探詢。

  宗瑛此時察覺出盛秋實不僅僅是起了疑心,他應該已經看過她的病歷。

  到這個地步,她也沒法再瞞他,只能搶在他發問之前開口:「如果你想問有關檢查的事情,那麼我也只能回你『承認事實,積極治療』,除此之外再去糾結有的沒的,我覺得都是浪費精力。」

  她稍頓,又道:「你讓我在這裡待一會就好。外婆剛才血壓很不穩定,能不能麻煩你過去看一眼,我調整好就立刻過去。」

  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告訴盛秋實「勸說不必,擔心也不必」。

  盛秋實深深看她一眼,又給她接了一杯水,說了聲:「好,我先去。」

  門開門又關,過了大概十分鐘,宗瑛起身重新回到走廊。

  家屬、病人、醫護人員來來往往,一派風平浪靜,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推門進病房,外婆也裝作什麼沒發生,同她說:「你回來啦?」

  宗瑛「嗯」一聲,若無其事坐下來,拿過床頭飯盒,打開蓋子,熱氣上揚,粥還沒有涼。

  她說:「買的雜糧粥,可能味道淡,但你要控制血糖,吃這個比較好。」

  外婆問她:「你不吃呀?」

  宗瑛從塑料袋裡翻出一次性調羹遞過去,講:「粥我吃不慣,等你吃完了,我下樓去吃大餐。」

  外婆看她還能寡著臉講調皮的話,心稍稍放下些,低頭吃粥。

  病床上鋪滿陽光,室內有些許燥熱,宗瑛起身調了空調溫度,見外婆快吃完了,便走上前收拾。

  她接過空飯盒收進塑料袋,問外婆:「昨天來查房的孫醫生,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外婆接過宗瑛遞來的餐巾紙擦嘴,「她講我哪裡有問題?」

  「也不是。」宗瑛直起身,「你腿不是經常不舒服嗎?她建議去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看看是什麼原因導致的。」

  「我不要做。」外婆很果斷地給出答覆。

  宗瑛當她是有顧慮:「這個檢查很快,也比較安全,你不要有負擔。」

  外婆不吭聲,宗瑛等她半天,突然看她摸出一隻手機。

  外婆戴上老花鏡,慢吞吞翻出手機通訊錄,撥了一個電話出去,在接通的剎那,她又將手機塞給宗瑛:「讓小舅舅同你講。」

  宗瑛不明就裡接起電話:「小舅舅,是我。」

  小舅舅那邊是深夜特有的安靜,他說:「是小瑛啊,外婆有什麼情況嗎?」

  「外婆昨天不小心跌了一跤,顱內有少量出血,片子我看過了,總體沒什麼大問題。但她近期經常腿疼,走路也有些吃力,醫生建議是做個磁共振血管成像,排查下肢動脈的問題。」

  小舅舅耐心聽她講完,不急不忙道:「你說的情況我清楚,是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這個檢查外婆已經做過了,當時查的時候還不符合手術指征,最近症狀嚴重一點,是需要手術介入了。」

  宗瑛抿了抿唇,講:「這個手術國內技術也很成熟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立刻安排。」

  「我曉得國內技術很成熟。」小舅舅慢條斯理的,「但她術後需要人照顧,如果在上海做,只能靠你一個人,你又有工作要忙,這樣會耽誤。何況外婆的病歷和保險也都在這邊,總歸方便一些。醫生前陣子也給我們排了時間,就在這個月。」

  「這個月?」

  「對的。不曉得外婆同你講了沒有,我月中會來接她回去的。」

  「月中?」

  「是14號晚上的航班,很早前就訂好了。」

  9月14號,沒幾天了。

  宗瑛餘光看一眼外婆,總覺得太突然。

  她抬手捋頭發來消化這個安排,小舅舅問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宗瑛說。

  「那麼你把手機給外婆。」

  宗瑛依言轉交,外婆又和小舅舅講了一陣,直到護士過來送藥片才掛掉電話。

  宗瑛站在晨光裡走神,外婆吃完藥催促她快去吃早飯:「你吃完飯回公寓睡一覺,不要整日都耗在我這裡。」

  小舅舅剛剛提起的這個日期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她回:「不太想睡。」

  外婆講:「不睡也要回去洗澡換個衣服,你看看你多邋遢。」

  誠然如此,她兩個晚上沒洗澡換衣服了,不知盛清讓會不會比自己更狼狽?

  宗瑛迅速斂回神,如外婆所願,離開醫院返回699號公寓。

  打開門,家裡空無一人。

  走進浴室,地面、洗臉池都非常乾燥,沒有短時間內洗漱過的痕跡。

  通往陽台的門敞開著,簾子被微風撩動,嚴曼專用的那節書櫃,櫃門半闔。

  宗瑛快步走過去關櫃門,就在關閉的瞬間,她留意到冊子的順序被動過了——

  這不是盛清讓的做事風格,如果是他,肯定會依照原樣擺回去,那麼只可能是外婆動的。

  宗瑛抽出那本印著年份的日程本,翻到有記錄的最後一頁,再往回翻,在9月14日那頁停留,手指輕輕撫上去,「宗瑛生日」四個字就被遮住了。

  這一天來得很快。

  上海的溫度又跌了一些,一大早烏雲漫天,天氣預報說會有陣雨。

  宗瑛替外婆辦好出院,帶她回公寓收拾行李。

  原本宗瑛說要替她收拾,她非不肯,講什麼:「我的行李當然要我自己來收拾,你一翻動,我也就失了秩序了。」因此只能拖到出發當日,才開始整理。

  箱子裡的行李從南京回來後就沒動過,外婆一件件收疊,突然抖出來一件洗過的襯衫。

  她講:「哎呀這是那個小伙子的襯衫吧?」

  蹲在地上列清單的宗瑛抬頭看一眼,認出是盛清讓那時遺落在酒店樓梯間的襯衫。

  她將它送洗後幾乎忘了這件事。

  外婆遞給她,叮囑道:「你要記得還給他呀。」

  宗瑛收了襯衫悶頭道:「知道了。」

  襯衫洗得很乾淨,甚至洗去了屬於那個時代紛飛的戰火氣,替而代之的是現代洗滌劑留下的乾淨味道。

  一點痕跡也沒有,宗瑛想。

  「他最近怎麼不露面了呀?」

  「忙。」

  「這個話一聽就是用來敷衍老人家的。」外婆深諳此道,「我可沒有糊塗,但是我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只要你過得開心自在,怎樣都可以。」

  宗瑛心頭突然莫名微酸。

  這時門口電鈴突然響起來,外婆講:「應該是你小舅舅,他昨天晚上到的。」

  宗瑛立即起身去開門,小舅舅站在門外:「我是不是來早了?」

  外婆講:「不早了,馬上收拾停當了。」

  小舅舅抬手看一眼時間:「收拾好了一起去吃午飯?」

  外婆說:「我們早上回來的時候在路上買了菜的,一起動動手,很快就能吃了呀。」

  宗瑛也講:「我已經淘好米了。」

  小舅舅進屋捋袖洗手:「很久不做飯了,手生,一會兒你們不要嫌棄。」

  客廳的老座鐘不慌不忙地走著針,廚房裡升騰起油煙氣,窗戶半開著,潮濕涼爽的風吹進來,公寓裡有人講話,有人走動,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宗瑛差點以為回到多年以前。

  然而碗筷擺上餐桌,其中一角擺著的一副空碗筷,還是將宗瑛擊回了現實。

  外婆看著那副碗筷久久無法回神,好半天才說:「今天是小曼祭日,等會吃過飯,去給她掃個墓吧。」

  宗瑛亦斂回視線,應道:「好。」

  從公寓驅車往殯儀館墓園,這路線對宗瑛來說再熟悉不過。

  她的工作需要她隔三差五跑殯儀館,幹完活出來,就能看到蔥蔥鬱郁的墓園。

  她知道嚴曼就在裡面躺著,但骨灰僅僅是一堆無機物了,再怎樣憑弔想念,它也不會再知曉。

  因此她總遠遠地看,沒有一次走近。

  距離上一次掃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天陰沉沉的,墓碑也暗沉沉,只有墓碑相片上的嚴曼,還是那樣的年輕明麗。

  拂去墓碑上的灰塵,外婆俯身將懷裡捧著的盆栽放到碑前,問:「你還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老人家的嗓音裡是節制的傷感,宗瑛眼眶發酸,略略仰起頭。

  遠處濃雲翻滾,雷聲悶沉,風雨欲來。

  宗瑛彎腰扶外婆起來,又想起嚴曼櫃子裡的日程本,終於開口詢問:「外婆,你看過我媽媽最後一年的記事本嗎?」

  外婆輕輕歎一口氣。

  宗瑛接著道:「在914之後她還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又怎麼會是自殺?」

  外婆並不吃驚,偏頭看她,日漸渾濁的眼睛裡是累積了很久的無可奈何:「那死因又是什麼?謀殺嗎?你有證據嗎?」

  宗瑛克制住情緒,依次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我沒有證據。」

  外婆復歎一口氣,卻又馬上握住她的手。

  就在宗瑛以為外婆不願再開口的瞬間,外婆說:「如果這件事讓你困惑,那麼就去找證據查明白。」

  天色更黯,豪雨將至,工作人員在一旁委婉催促「再耽誤就要落雨啦」,宗瑛反握住了外婆的手。

  從墓園出來,宗瑛送外婆和小舅舅去機場,一路風雨和擁堵,抵達時已是傍晚,天際烏黑一片。

  宗瑛停好車送他們進去,大廳裡潮潮冷冷,頭頂無數白光燈亮著,因為不良天氣,大屏上顯示數架飛機延誤,能做的就只有等。

  外婆讓她先回去,宗瑛就推脫說:「雨大,上路不安全,我等陣雨停了再走。」

  她理由正當,外婆無計可施,就任由她陪著。

  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有人起,有人坐,一個半鐘頭後,一對情侶坐在宗瑛身邊。

  女生低頭刷財經新聞,宗瑛一眼就掠見標題上的「新希製藥」字樣。

  那女生察覺到有人在看她的屏幕,馬上調整了一下看手機的角度。

  宗瑛別過臉,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客戶端,翻出同樣一條新聞。

  標題是「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製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

  底下評論寥寥,雖並不像社會新聞那樣熱鬧,然而其中一條卻蓋起了高樓。

  主評論是——

  呂最近從二級市場密集買入,個人持股已經到5.03%,他兩個公司持新希10.23%股權,實際15.26%;宗現在林林總總加起來15.3%,如果呂繼續增持,宗的確是危機四伏啊。

  緊接著回復是:「但是不要忘了,宗的老婆是出車禍死掉的邢學義的妹妹,邢學義那個光棍手裡有2.6%左右的股份,這部分遺產只能到邢妹手裡,邢妹和宗又是一致行動人,他們家無論如何還是佔優勢。」

  接來下一陣對吵。

  最後一條回復是十分鐘之前,那個人回道——

  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家人一條心,鬼曉得。

  語氣略帶嘲諷,一副深知內情模樣,最後三個字看得尤為瘆人。

  宗瑛旁邊的女生大概也看完了,嘀咕了一聲「這也能八卦,有毛病」。

  這時機場廣播提示登機的通知響起來,外婆瞇起眼核對了一下手裡的登機牌,湊到宗瑛臉側問她:「是我們坐的這個飛機吧?」

  「對。」宗瑛立刻起身,小舅舅也站了起來。

  宗瑛扶了外婆一把,小舅舅走過來拿登機行李。

  宗瑛送他們到安檢口,伸出雙手抱了抱外婆,講:「手術順利,我會想你的,方女士。」

  外婆卻反過來安慰她:「醫生講就是植一個支架,微創手術,你不要當回事情。哎呀你把我給勒得,喘不過氣了。」

  宗瑛鬆開手放她走。

  外婆略蹣跚往前走著,臨了忽然轉過頭來看看她。

  宗瑛朝她用力揮了揮手,外婆也伸出手跟她揮揮。

  很快,那一頭銀髮就看不到了。

  宗瑛心裡生出片刻抽離感,轉過身往回走,前路彷彿空空蕩蕩的。

  外面陣雨停了,雷電也歇,她隨意一瞥,看到盛清讓消失的那個洗手間,只是瞬間,心裡便又拉扯出一絲細細牽絆感。

  九月中旬的雨夜,涼意正正好,清美夜色裡,車載電台唱著歌,宗瑛一個詞也沒有聽進去。

  回到699公寓,她停好車,時間已經過了晚十點。

  宗瑛後退幾步,抬頭看公寓的窗戶,黑洞洞一扇,一點生氣也沒有。

  她低頭踩踩地上積水,手揣進口袋,走向620號那家便利店。

  店裡出人意料地播著悲情曲,冷氣還是一貫地拚命吹。

  宗瑛隨手拿了兩隻飯團,突然又放下,走到速食麵櫃檯前,拿了一桶最貴的泡麵。

  結完賬撕開包裝紙,接了開水,她端著麵碗臨窗坐下來等。

  數日疲憊過後,整個人幾乎要跌到谷底,連食物的濃烈香氣也無法喚醒遲鈍的神經,只有額頭拚命冒虛汗,算是給了一點回應。

  她吞掉藥片,掀開碗蓋紙,拿起筷子,一口面還沒有遞到嘴邊,手機猛地震動了一下。

  宗瑛迅速摸出手機,點開消息——

  發件人薛選青,內容只有一張模糊照片。

  還沒來得及點開大圖,薛選青緊接著發了第二條信息過來:「看到了嗎?監控截圖,那個人找到了。」

  宗瑛低頭愣神,突然有人敲響她面前的玻璃窗。

  他俯身輕叩,宗瑛抬頭。

  隔著落地玻璃,他傷未痊癒的臉上浮起一點克制的笑容,同時遞來一隻手錶盒子。

  盒子上印著印著omega上世紀二十到四十年代的廣告標語——

  forlife.

  「生日快樂,宗小姐。」

《夜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