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是直線,還是個圓(3)

  優美的曲調從他的琴弓下傾瀉而出,龐倩遠遠地看著他,只覺得在那曼妙的音色下,一身黑衣的謝益像是在演一出唯美的MV。龐倩聽得如癡如醉,不知不覺間雙手就揪住了自己身上的外套,那是謝益的外套,她看著遠處的那個俊美少年,覺得老天怎麼會對一個人如此慷慨,把一切的美好都給了他。

  顧銘夕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邊,謝益的完美在她眼中映出的光彩,全都落在了顧銘夕的眼裡。

  就在龐倩淪陷在謝益的琴聲中時,另一個琴音突然加入了進來。那個琴音和謝益的琴音完全不同,謝益是溫柔的,理智的,美妙的,涓涓細流型的,而另一個琴音是狂野的,炙熱的,摧枯拉朽的,極具爆發力的。

  龐倩和顧銘夕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穿著優雅長裙的肖郁靜,拉起琴來簡直投入得叫人心驚,她歇斯底里地甩著頭髮,琴到濃時,甚至不管不顧地在台上走來走去,她飄逸的裙擺在腳下飛揚,表情沉醉,眼神虔誠。

  她的琴音完全壓制了謝益的琴音,龐倩總覺得,謝益試圖反抗,他也變得亢奮,偶爾也會顛覆之前帥氣的站姿,一邊演奏,一邊在台上走動。他本來沉靜的面容漸漸地變得扭曲,濃眉都皺了起來,也情不自禁地甩起了頭髮,琴弓拉得野性而癲狂。

  龐倩覺得自己就像在看兩個瘋子,他們哪裡是在二重奏,他們分明就是在斗琴!但是,為何連她都被他們感染,身上每一個細胞都興奮了起來。龐倩覺得自己大氣都不敢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的兩個人吸引。

  當肖郁靜和謝益一起收了最後的一個音,台下一片安靜,幾秒鐘後,雷鳴般的掌聲響起,連著後台的一堆人都拍手不停。謝益主動牽起了肖郁靜的手,兩個人向著台下鞠躬,然後手牽手地回到了後台。

  謝益滿頭滿臉的汗,好像跑了個一千米似的,肖郁靜的鼻樑上也是一片小汗珠。到了後台,她立刻鬆開了謝益的手,走到了顧銘夕身邊,把琴放回琴盒,提起塑料袋說:「我去換衣服,麻煩你等我一下。」

  謝益半張著嘴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龐倩湊到他身邊,啪啪啪地鼓起了掌,說:「太精彩了!謝益!你和肖郁靜都拉得好棒!明年你們一定要再一起上!」

  謝益虛脫似的坐在了椅子上,搖著手說:「開玩笑,我要是再和她一起拉幾回琴,我壽命都要短十年。」

  這一首小提琴二重奏深深地印在了龐倩的腦海裡,一直到幾天以後,她在顧銘夕房裡做作業時,都忍不住要拿出來說一說。

  不管是肖郁靜和謝益的服裝,還是他們倆傲人的氣場,或者是他們演奏時的狂熱狀態和呈現出的驚人效果,都令龐倩津津樂道。

  但是,顧銘夕卻很少就此發表自己的看法,龐倩問他:「你不覺得謝益和肖郁靜很厲害嗎?」

  「不覺得啊。」顧銘夕淡淡地說,「聽謝益拉琴都這麼多年了,很早就知道他拉得好啦。」

  龐倩撇撇嘴:「那你總沒有聽肖郁靜拉過咯。」

  「我不覺得她拉琴有什麼特別的。」顧銘夕看著龐倩,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打鼓時的肖郁靜,要比拉琴時的她,更特別。」

  「為什麼?」龐倩問。

  顧銘夕回答:「她是非洲回來的女孩子,更適合原生態的東西。」

  這樣高深莫測的話,十六歲的龐倩是不會懂的。

  夜裡,顧銘夕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大概,全校只有他一個人會注意到那個挺鄉村的節目——八個女生跳的印度舞。

  她們排練得並不好,跳得也不整齊,顧銘夕的視線從頭到尾都跟隨在那個小個子女生身上。她赤著腳,很努力地舒展著身體,臉上一直帶著刻意的笑。

  旋轉的時候,她屁股後面的假辮子高高地甩了起來,顧銘夕知道龐倩很快樂,這是她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她是個喜歡嘗試新事物的人,喜歡吃新的零食,喜歡聽新的歌曲,以前,他帶著她第一次去坐火車、坐地鐵,她都特別特別高興。

  她長大了,有了越來越多的朋友,也有了越來越多的興趣愛好,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時時刻刻地與他在一起了。

  也許哪一天,她會變得越來越好,真正地蛻變成一隻天鵝。

  只是,到那時,她還會看到他嗎?

  黑暗中,顧銘夕回憶著龐倩跳舞時那張生動的臉龐,她搖曳的身姿,靈巧的雙手,還有那雙神采飛揚的眼睛。

  漸漸的,漸漸的……他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

  顧銘夕真的幫龐倩惡補了一個多月,幫她講數理化,監督她背英語,甚至將火箭班的一些卷子拿給龐倩做。一個多月的高壓政策雖然叫龐倩叫苦不迭,但在期末考試時還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進步得十分明顯,在(7)班得了第二十四名,年級排名也上升了許多。

  李涵和龐水生一起去開家長會,回來時,李涵面色陰沉,龐水生紅光滿面。

  顧銘夕只有年級第十二名,這樣的名次自然令李涵失望。龐水生見李涵不高興,心裡有些愧疚,對李涵說:「下個學期,小孩兒們學習更忙了,我去和我家丫頭說一聲,叫她別去打擾銘夕了。」

  李涵看看他,沒有吭聲,算是默認。

  龐水生把這件事說給龐倩聽,龐倩終於意識到,自己肯定拖累了顧銘夕。每天晚上最黃金的兩、三個小時,他基本都是在給她講題,很少見他忙些自己的事。

  龐倩說:「我知道了,爸爸,我以後不去他家做作業了。」

  李涵同樣也找顧銘夕談了話,但是對於龐倩不再來他家的問題,顧銘夕堅決不答應。

  李涵覺得難以理解:「倩倩現在的學習並不差,銘夕,你不需要為她的成績負責吧。如果你能保證自己依舊在年級前五,媽媽也不會反對你幫倩倩補習,但是現在,你每天都是深更半夜睡覺,成績還掉出了年級前十!」

  顧銘夕不為所動,乾脆許下承諾:「我還會繼續幫龐倩補習,我們約好了以後考同一所大學。至於我自己的成績,媽媽,我向你保證,下學期期末,我一定考到年級前五。」

  李涵問:「如果考不到呢?」

  他說:「如果考不到,我就再也不給龐倩補習了。」

  李涵盯著顧銘夕看了很久,試探著問:「兒子,你是不是喜歡倩倩?」

  顧銘夕的心事被突然說破,想否認都否認不了,臉頰上的紅暈已經洩露了一切。

  李涵又問:「你們在談戀愛?」

  「沒有!」顧銘夕立刻否認,聲音又變得很低,「我們什麼都沒有。」

  李涵低頭想了一下,撿起顧銘夕搭落在床面上的空衣袖,手指把玩著他的袖口,說:「兒子,媽媽和你講,不要把一顆心完全地放在一個人身上,尤其是,那個人也許並不在乎你。在媽媽眼裡,你是個很棒的男孩子,但是不可否認,在別人眼裡,你是有缺陷的。你必須要學會保留一些,矜持一些,要不然,哪一天你受了傷,會痛不欲生。」

  顧銘夕不知該怎麼接李涵的話,李涵站起來拍拍他的肩,歎口氣後,離開了房間。

  顧銘夕一個人坐在床邊發著呆,低頭看到自己身側兩條空蕩蕩的衣袖,突然想起了兩個星期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龐倩來他家做作業,神秘兮兮地給他看一份E市晚報,有一個版面是國外新聞摘要。龐倩挨在顧銘夕身邊,指著報紙上一則小小的配圖新聞,對他說:「你看這個。」

  那是一則來自美國的新聞,說是美國正在研發一種適合上肢殘缺者使用的假肢,現在正在試驗階段。如果能開發成功,這款假肢可以最大程度地代償人手的各種功能,原理是利用人體自身的腦電信號、神經電信號和肌電信號進行假肢控制。

  龐倩說給顧銘夕聽的時候,眼睛裡閃著光,語氣也是興奮異常:「顧銘夕,說不定過幾年,你就能用上這種假肢了!」

  顧銘夕低頭盯著那豆腐乾大小的新聞看,圖片上是一個缺了一隻右臂的中年人,戴著一款右臂假肢,像骨骼一樣的金屬手指上拿著一個杯子,正在喝水。

  顧銘夕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龐倩說:「你到現在還在介意我沒有手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其實知道龐倩是好意,但是看著她那期盼的眼神,他的心不可避免地就往下沉,一直沉到了冰窟裡。

  他永遠都不可能變成謝益,會拉小提琴,會打乒乓球。他連一點手臂殘肢都沒有,再是精妙的上臂假肢,對他來說都只是一種負擔,而不是幫助。

  那一天,他們鬧得有些不愉快,龐倩有點生氣,覺得自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很早就回了家。顧銘夕心裡也很鬱悶,乾脆找了兩大套試卷,一直做到了後半夜。

  2002年的春節,李涵帶著顧銘夕回了她的北方老家Z城過年,顧國祥自然是留在E市。正月裡,他一個人提著年貨來龐水生家做客,金愛華不想讓龐倩聽到顧國祥和龐水生的談話,拖著龐倩出門去逛超市了。

  龐倩表現得很乖巧,慢慢地套著母親的話,金愛華覺得女兒大了,有些感情上、婚姻上的是非觀該讓她知道,也就和她說了顧國祥的事。

  他現在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一起,並不是之前他鬧過出軌的那個女人。現在的這個女人大學畢業後應聘到金材公司上班,是辦公室的文秘,跟著顧國祥赴了幾次應酬,經常要喝酒,也不知怎麼的,兩個人就好上了。

  金愛華心裡真替李涵委屈,越說越氣:「那女人明明曉得顧國祥有老婆有兒子,還是要扒上去。哼,顧國祥都四十五歲了,那女人還不到二十八呢,她圖他什麼呀!顧國祥個賤胚也就是看中了人家年輕的身子,想再生個兒子。呸!他要想離婚可沒那麼容易,房子、車子、票子,全都得留給阿涵,要不然,憑阿涵知道的那些,絕對能搞得顧國祥身敗名裂!」

  李涵和顧銘夕回到E市時,已是正月初八,顧銘夕給龐倩帶來了媽媽家的一些特產做禮物,並讓龐倩幫忙拎一些禮物,陪他去一個地方。

  他們去了重機廠,顧銘夕介紹龐倩和鯊魚認識,龐倩眨巴眨巴眼睛看鯊魚,小聲地喊:「鯊魚哥。」

  「龐,倩。」鯊魚瞇著眼睛抽了口煙,說,「小孩,這小丫頭就是你說過的螃蟹姑娘吧?」

  顧銘夕一下子就笑開了,點頭說:「沒錯,就是她。」

  鯊魚哈哈大笑:「哎呀,真是緣分啊,大家都是海產品呢!」

  蛤蜊和生蠔在網吧泡了一個下午,勾肩搭背地來上班,看到顧銘夕,都開心地蹦了過來。蛤蜊看到顧銘夕還帶來了一個小姑娘,笑嘻嘻地問龐倩:「小螃蟹,你是小顧的女朋友嗎?」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大聲回答:「不是!」

  蛤蜊摸摸後腦勺,臉紅紅地說:「那個……我叫葛小壯,今年十九歲,身高174厘米,體重120斤,我在念自考大專,學機械,已經過了幾門課了。小螃蟹,咱們交個朋友唄。」

  顧銘夕、龐倩:「……」

  顧銘夕和龐倩留在鯊魚店裡吃晚飯。鯊魚聽說龐倩愛吃肉,親自幫她烤了一大堆的羊肉串、雞翅膀、羊小排,吃得龐倩雙手冒油,大呼過癮。有了好吃的,龐倩不那麼拘束了,話也多了起來。

  蛤蜊一直對她關懷備至,狗腿地問她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喝那個,龐倩生平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男孩這般討好,很有些難為情,臉紅紅地不知該怎麼應付。

  顧銘夕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然後,他就做了一件很牛逼的事。

  他讓龐倩餵他吃飯。

  龐倩覺得難以置信,小聲說:「你自己吃嘛,在外面還要我喂啊?」

  顧銘夕一本正經地說:「這些燒烤棍子太油了,我不想弄髒腳。」

  龐倩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喂顧銘夕吃起了東西。

  她把棍子上的羊肉撥拉到碗裡,用筷子夾起來喂到顧銘夕嘴邊,左手還攏著接在他下巴下,說:「張嘴。」

  顧銘夕乖乖張嘴把肉吃進去,龐倩拿紙巾幫他擦擦嘴角的油,顧銘夕對著她一笑,眼神溫柔得要命。

  生蠔和蛤蜊目瞪口呆,簡直要被那幅畫面閃瞎眼。

  顧銘夕和龐倩臨走前,蛤蜊抄了張紙條給龐倩,紙條上是他的手機號和QQ號。他問龐倩要聯繫方式,龐倩紅了臉:「我沒手機,也沒QQ號。」

  蛤蜊說:「我週末去網吧幫你申請一個QQ吧!以後我們可以在網上聊天!」

  顧銘夕聽在耳裡,回到金材大院後就讓龐倩去了他的房間,打開電腦幫她申請了一個QQ號,並且互相加為了好友。

  龐倩對QQ很感興趣,她看到顧銘夕的頭像是一隻老鼠,網名是:Mr.Ostrich,問:「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屬鼠的呀。」

  「我是說這個英文。」

  「鴕鳥先生。」顧銘夕輕輕地笑了一下,「你忘了我高一軍訓時自我介紹的話麼?」

  「沒有忘,就是不認得這個單詞。」龐倩又看了一遍他的暱稱,悄悄地把單詞記了下來。然後她又開始煩惱,自己該取一個什麼網名。

  想到了鯊魚說的話,龐倩一拍腦袋:「不如我就叫螃蟹小姐吧!」

  顧銘夕笑道:「可以啊。」

  他幫她修改網名,選了個小牛做頭像,又用腳趾在空格裡輸下了英文單詞:Miss Crab

  龐倩從口袋裡掏出蛤蜊給她的紙條,對顧銘夕說:「你幫我把蛤蜊也加為好友好不好?」

  顧銘夕不動聲色地幫她操作了一遍,等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後,他立刻登陸她的QQ,把蛤蜊拉到了黑名單。

  龐倩就這麼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QQ號,只是,好友欄裡只有顧銘夕一個人。

  開學後,龐倩執意不肯去顧銘夕家裡做作業了,但是顧銘夕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她不來,他就背著書包去了她家。

  這樣一來,連著粗枝大葉的龐水生都看出來了,顧銘夕對龐倩心思不一般。金愛華私底下有些擔心,和龐水生說到這個事,龐水生抽了一支煙,說:「倩倩以後找對象,我就三個條件。第一,對方要喜歡她,對她好;第二,倩倩也要喜歡對方;第三,男方要有上進心。這是最基本的三個條件,有一個滿足不了,我就不會答應。這三個都滿足了,其他一切好說。」

  金愛華問:「那如果是銘夕呢?你就不在乎他沒有胳膊嗎?」

《我的鴕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