骯髒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雖說她已經知道,自己週身一樣存著許多醜惡,讓她不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麼光彩打算,也會為了富貴權勢,半是違心半是自願地,想要『往上爬』。可畢竟這許多鉤心鬥角中,就是讓人看不過眼老七房,其實也是多少佔了理:十三房無後,確是應該要過繼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而已,雖然他們動作難看,但畢竟沒有觸犯國法。

  可含沁口中這件事,就遠遠不止是讓人不這麼簡單了,將來要是叨登出來,舅舅會不會——

  「萬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問。

  含沁當然也回答得很。

  「你就放心吧,這些事,當官哪個不熟悉。文官曲筆斷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額吃火器……再說,只是從斬監候變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換人去死,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來又怎麼了。咱們又不是沒給錢,是買糧食不是收糧食嘛……再說,那個價,就是荒年也高得離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向善桐解釋,他靠院牆上,只是看著自己腳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應得那麼痛。」

  「那……舅舅這件事裡,除了糧食就沒有落得別好處?」善桐又問了。她心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一時間竟有些害怕聽到答案,可含沁回答卻給得很。

  「四千兩……也不多也不少,行情價吧。」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呀?」善桐真是說不出話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鹹不淡疑問。「他們又怎麼想到托你上門來說情?」

  她也終於鼓足勇氣,扭頭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善桐眼裡,桂含沁也並未變得特別醜陋,他還是那睡不醒迷糊樣,正揉著眼睛沒精打采地望著自己腳尖一擺一擺,踢著腳下紅土。只是聽清善桐問句時候,稍微愣了愣,卻也回答得很爽。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說話,你還是沒品味出味道來。」桂含沁沒忍住,又抿著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麼說。」

  善桐這才用心去想,沒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這幾天我們又急著買糧。舅舅那頭露個話風兒……」她沒往下說。

  也沒必要往下說了,含沁表哥本來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來犯人家屬正愁找不到門路送禮呢,這邊聽了話口兒,哪裡還不緊著要上門巴結。別說是一兩銀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願。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話柄,也落入下乘了。畢竟是米糧這樣佔地兒東西,一經搬動,立刻就能引來有心人注意。舅舅正是要韜光養晦時候,吃相不會太難看。

  那邊讓德寶哥豐裕糧號出面,這邊私底下坐收四千兩,是一點痕跡都沒有。隨便找個借口,把斬監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麼都有了。說起來,還是別人求到門上來,自己為了幫妹妹,這才勉強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涼氣。

  「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巧,就帶了好消息上門呢。」她也學著含沁樣子,踢起了土,沒多久,就污了乾淨紅綾鞋頭。「原來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你呀,就是個說話由頭。」

  「沒有這個過場、這個由頭,王世伯也不好下台嘛。」含沁語氣又淡起來。「說起來,我和他們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們賣糧食。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彎抹角親戚,我不出面,誰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實心底還是惦記著糧食呢,沒有糧食送回去,她老人家不安心了。一拍幾響好事兒……」

  他沒往下說,倒是善桐幫他補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罷了。」

  院子裡一下又沉寂了下來,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踢了半日土,又回頭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實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要領舅舅情。要不是為了娘和我們,他也未必會這樣做。」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麼,知道是你舅舅做,不是我做,你又不生氣了?」

  「誰說我生你氣了?」善桐翻了個白眼,「我就問問不行嗎?」

  「行行行。」含沁也學她翻了個白眼,做出嬌嗔樣子來。「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善桐不禁失笑,她揮舞著火槍,嬌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對,我一槍崩了你!」

  說到這火銃,她又想起來問,「對了,你幹嘛問我還要不要這槍?難道我還為了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腳尖,還沒說話呢,善桐已經明白了。

  「這是從他們那拿來?」

  她一下就覺得這鑲滿了珍珠小火銃沉得握不住了,忙不迭地將它塞還給了含沁。「那……你拿著吧!人家給了你就是你了,你也沒落辛苦費——你拿了嗎?」

  「錢我沒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這個火槍,都是上門由頭。」

  他掂了掂火銃,笑得有一絲自嘲,「我是大由頭,大由頭又得找個小由頭嘛……」

  院子裡一下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許久,善桐才輕聲又問,「死掉兩個……都是壞人吧?」

  這一次,含沁罕見地卡殼了,又過了一會,他說。「唉,女我不知道,男倒確是個浪蕩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賭,死了才好呢,免得家裡東西都敗了,還要賣妻賣女。」

  「嗯……」善桐就把聲音拖長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氣,又一下振奮起精神來,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說你,事兒都辦了,你還不要錢,你圖什麼呢。」

  她問得很隨意,幾乎就像是個玩笑,可含沁卻答得很認真。

  「我不缺一兩千銀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這些事,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可我自小沒爹沒娘,就我自己,沒人幫我遮風擋雨。再骯髒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辯駁什麼,又似乎是解釋什麼。善桐閃了含沁一眼,只覺得他面上表情,幾乎令自己無法逼視。她垂下頭去,悶悶地道,「我又沒有怪你!我怪你什麼呢,這一次買回去麥子,難道我不吃麼?我還得謝謝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嬸嬸,她肯定也缺糧食。現西北大家大族,誰不缺糧食,誰沒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們矯情個什麼勁兒!誰還不是為了活!」

  含沁翹起嘴角,他舉起手,又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頭頂。「那就收著槍!」

  不由分說,又把槍塞給了善桐,「難得好東西,你隨身帶著,可別不聽話。」

  見善桐大有反駁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開玩笑……沒準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間,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亂!」

  善桐其實已經先後聽很多人用或擔憂或猶豫語氣說過這句話,但尚未有一個人口氣和含沁一樣肯定,她不禁用異樣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比自己其實大不了兩歲!天下大勢,也是他能隨口斷言?

  含沁彎下腰來,用火銃泥地上勾勒了不一會,便勾勒出了一兩座城池,並蜿蜒曲折山川河流,他蹲地上衝善桐道,「你看,這是秦嶺,這是黃河,這是長江……這是咱們陝西,藉著山西……再過去河北,京城。」

  善桐雖然聽他說過他地圖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沒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聽含沁續道,「北邊不多說了,自己都忙著呢。南邊也不說了,山脈重重,運糧得從水路走再轉上來。湖廣一帶過來有個秦嶺攔著也得繞路,要運糧是從山西過來近,別地方進來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繞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說陝西打仗難呢,運糧進來就難……這一次二哥弄來糧食,是鄭州就下了運河過來。知道為什麼這樣運嗎?」

  善桐自然是一問三不知,含沁歎了口氣,低聲道,「因為老西兒和東宮不是一條心呢。人家心裡惦記著另一位貴人!」

  這句話出來,善桐確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含沁對現狀這樣悲觀。

  「你……你怎麼知道老西兒和、和太子爺不是一條心?」

  即使周圍再沒有第二個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壓低了聲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半點高興都沒有,「你想啊,城裡也不是沒糧食,那伙老西兒不肯拿出來,非得逼得咱們到各村裡借,是因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不和老帥一條心唄。咱們桂家可沒有得罪他們地方,那肯定就是許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邊路,從年前壞到現,都多久了還沒修好……」

  詭譎而驚心動魄朝局鬥爭,桂含沁用這麼簡單邏輯就輕輕鬆鬆地解了出來,而且還解得有理有據,令人不信都難。善桐思來想去,只覺得脊背骨彷彿浸到了冰水裡。她想要失聲大喊:數省之地,幾千萬人命,就因為皇長子不想許家得勝,東宮勢力大漲,就這樣……就這樣卡著不肯運糧?可她又喊不出來,她是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你這樣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擠出來糧食,其實短期內京城補給根本就到不了,全都會被堵山西那邊過不來。就是繞路走,損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過日子,不可能再多給,再說,那麼遠運過來,也太浪費了……」桂含沁淡淡地道,「這是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乎。」

  他又振奮起精神,低聲道,「不過,湖廣那邊終究是可以運進來一部分,也不可能完全斷了補給,那就真要亂了。可我看,除非朝廷裡有變化,不然怎麼可能不缺糧。大軍自己都不夠吃了,為了不激起兵變,肯定是要先緊著軍隊。民間一旦缺糧,肯定要亂。你們這時候買了糧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風聲……到時候,你有把槍防身,比沒有強!」

  從天下大勢說起,歸結到後勸善桐佩槍,這立論高遠,真是無人能及。善桐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話來,她震驚地打量著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永遠也睡不醒少年。過了半日才輕聲道,「我……我乖乖戴著!」

  「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腦門,他忽然又嬉笑起來。「我厲害不厲害——其實,這裡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訴我。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這一句話出口,他又是那個開朗愛笑,滿嘴裡跑馬桂含沁了。善桐使勁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聳聽!回頭我告訴祖母,罰你——」

  「可不是危言聳聽。」桂含沁又正經起來。「很多話,二哥陷於身份,也不能隨便亂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這話傳出去,人心才真要亂了。」

  是啊,眼看著今年收成這樣差,全陝西可不都是指望著京城一帶過來補給?這時候,補給無望消息再一傳開,恐怕亂勢一成,就真不可開交了……這不是幾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可以輕忽對待事兒。

  善桐使勁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將自己挺得筆直筆直,就像是一株剛長成小松樹。

  「我知道,我不會亂說。」她輕聲道,「我一個人都不告訴!」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讓你誰都別說——」

  善桐噗嗤一聲,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個由頭,這番話,你是要說給祖母聽……這我還能不知道嗎?」

  她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忽然想到,「對了,表哥怎麼不自己告訴祖母,你往常不也時常到寶雞來看我們?」

  桂含沁難得被她戲耍一次,倒也笑得開心,聽了善桐一問,他神色又陰沉了下來,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來西安?」

  「對了,你為什麼來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哪兒?怎麼我到元帥府去也沒看見你。你是才到?」善桐這才想起來,忙連珠炮似問了個不住。含沁被她鬧得不成了,舉起手道。「姑奶奶,你別老問個不停行嗎?」

  見善桐收了聲,他才一一回答,「我是來西安辦差,老帥讓我回來跟著兵蛋子一塊練槍法,學著操練行伍……來了半個多月了,我就住城北大營裡,那天你來,我就校場上,還看見你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啊!」善桐著急了,話出口了才想起來,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進大營。

  雖說桂含沁並沒有提過,但她也看出來了,自己這個表哥同生父一家關係似乎很是微妙,話趕話說到這裡,善桐索性就乍著膽子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處得不親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畫出來山川地理圖不言語。過了半晌,才拿著樹枝一頓劃拉,將泥土地又畫花了。

  「沒有,她待我很好。」他幾乎是機械地回答。「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都說我命好,遇著個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問,她掂了掂手裡沉甸甸小火銃,遲疑一會,又綻開一個笑,扯開了話題。「那你要練多久呀,今年過年你回天水嗎?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塊過年得了。平時沒事,你也過來看看,我舅舅西安沒多少認識人,有時候辦事難免不大方便……」

  推個文啊,好基友茂林修竹《論太子妃倒掉》,輕鬆有趣又抓人。必須一提是這標題裡有一個字是我貢獻。以及她這一次是真洗心革面地要保持日了,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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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女成長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