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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香盈袖舞

  洪熙元年六月初三,奉命居守南京得到父皇晏驾消息后秘密启程回京的朱瞻基,与前来迎驾的皇弟朱瞻墉等随行人员到达京郊良乡。

  中官及礼部官员捧遗诏赶赴卢沟桥驿馆觐见皇太子,至此大局初定。

  朝廷正式布告中外为大行皇帝朱高炽发丧,而事实上此时距大明仁宗皇帝病卒已经过去二十一天了。

  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继皇帝位。

  六月的京城正值初夏时节,皇宫内花木复苏,龙池微荡,一派盎然之态。

  新帝即位,对于大行皇帝及嫔妃自然是大悲的日子,而对于新帝来说又是大喜的节日。

  从诸王公主、公侯勋戚,品级官员至僧道生员,均有不同级别的赏赐。

  而大典过后,当整座后宫沉浸在繁华喜庆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欣喜雀跃之时,新帝朱瞻基的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坐立难安。

  思忖再三之后,他还是再一次走进了仁寿宫。

  仁寿宫西梢间内铺着大红的毯子,正中的黄梨缠枝雕花圆桌上摆着果品香茶,周围陈设着玉兰报春的绣屏,不远处的香几上面是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弥漫着芳香四溢的味道,熏炉旁边是精巧的水晶灯漏。

  南窗根下面的炕上铺着簇新的猩红毡子,居皇后位不足一年就成为皇太后的张妍一身素服倚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手里拿着一串珊瑚珠子串成的佛珠,默而不语。

  “母后,也许儿臣不是一个孝顺之人,但是儿臣更不愿成为一个薄情的男人。

  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

  庶民尚且如此,天子更应如此。

  没有若微,即使坐拥江山,又有何意?”身穿龙袍的朱瞻基掷地有声,不容有半分质疑。

  静坐一旁的皇太后张妍面色淡然,不急不躁,“眼下先帝陵寝未安,后宫名位待定,朝中诸事都等着你这个新君裁夺,而你却只想着要亲赴南京迎回若微。

  皇上,从您降生之日起就是被皇祖当成储君悉心教导的,难道您就预备这样当一个皇上吗?”“母后,此次皇儿能得以平安归来,全凭若微巧妙周旋……”朱瞻基还待再说。

  皇太后张妍已然脸色微变,她凤目稍睁,直盯着朱瞻基说道:“现在南京城瘟疫横行,皇上乃是万金之躯绝不能轻易涉险!你父皇登基不足十月而猝然崩世,难道你也要置母后和江山社稷于不顾吗?”“母后,南京城现在情况如此危急,朕怎能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朱瞻基声声急切,额上竟然汗珠微渗。

  “好了,不必再说了。

  皇上如果想弃天下于不顾,自然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母后希望皇上能好好想想,如今这天下真的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吗?四海之内皆太平了吗?皇上难道忘了这一路上的凶险了吗?别说您只是刚刚登基,那建文帝在南京城倒是坐了四年天子,最后又当如何?”“母后?”朱瞻基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恪守礼法与祖宗传统的母后竟然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来。

  “过些日子待南京城的瘟疫驱除之后,母后自然会下懿旨派礼部官员前往南京将她们母女接回来。

  现在,请皇上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去做一位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群臣的天子吧!”皇太后张妍说完便站起身手拿佛珠朝东里间小佛堂走去,她的步子端庄稳健,身材虽然婀娜却透着一种神圣的气势,无边的威慑漫过这小小的殿阁,仿佛在若大的紫禁城里罩了一层无形的大网,密密麻麻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朱瞻基知道多说无益,他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在外人眼中她贤良淑惠孝义礼让,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妒忌、权欲……不是没有,只是隐藏得比旁人深些罢了。

  朱瞻基目光微微有些黯然,他缓缓地走出仁寿宫,夜色笼罩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

  温文尔雅的举止,俊秀卓绝的风姿,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忧郁与飘忽不定的一丝彷徨让他魅力无边。

  跪在甬道两侧的宫女们偷窥到了年轻天子的龙颜与风姿,于是心里便咚咚地跳个不停,飞霞染面,芳心暗动。

  跟在朱瞻基后面的小善子偷偷抬眼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只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把事情办了这才妥当,于是大着胆子紧走几步,在朱瞻基的后面低声说道:“万岁爷,天晚了,今儿是您登基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备了家宴,您是不是……”朱瞻基听了此话立即驻足,他转过身紧盯着小善子的眼眸,冷冷问道:“皇后娘娘?朕还未及册封,哪里来的皇后娘娘?”小善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伴着他从皇长孙成为皇太孙又成为皇太子,直至今日成为荣登九五的真龙天子,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厉色疾辞的神色,于是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不是皇后娘娘,是胡娘娘……胡娘娘……”朱瞻基轻哼一声,眼中闪过寒光,“她居然已经搬到坤宁宫去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小善子依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悄悄说道:“听说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今儿前晌才搬过去的。

  ”朱瞻基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苦笑,眼中神色耐人寻味,过了半晌才问道:“许彬回去了?”小善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于是身上便被朱瞻基重重踢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一次事关皇权的暗中对弈,叔王自是满盘皆输。

  他先在自己返京途中设伏,于水中让倭人抢劫官船,随后放火烧船,毁尸灭迹烧一个干干净净。

  却不料许彬早有安排,船上的人都安然无恙逃过此劫。

  一计不成,汉王在陆上又令天策卫的精英与月奴设计暗杀,想不到这月奴在紧要关头最终倒戈。

  这一劫,有多少事是他料到的,又有多少是意料之外的呢。

  叔王是输了,可是自己赢了吗?得到皇上安然回京的消息之后,许彬连京城都没进就直接调头返回南京了。

  他走得这么急,甚至连新皇的封赏都来不及领,连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都不参加……他这样急,为的是什么?朱瞻基沉默了。

  登上澄瑞亭向南远眺,朱瞻基在成为皇帝之后的第一个夜晚独自品味着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无奈。

  御花园里苍松翠柏,奇花异石,楼阁亭树,情意盎然。

  从这里穿过一道坤宁门就是紫禁城皇宫后苑中最尊贵的居所,阔九间深五间的重檐宫殿——坤宁宫。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形制与乾清宫相同,只是规模略小一些。

  明朝开国至今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到洪熙皇帝的张皇后共有四朝皇后,然而只有张皇后在此住了不到九个月,如今这坤宁宫又换了新的主人。

  全木质结构的寝殿内豪华巍峨,殿内所有摆设精妙绝伦,让人目不暇接。

  朱红镶金的窗棂,外罩一层黄油绢幕,殿内遍铺红黄色的地毯,顶上天花尽是彩绘双凤,寝处屏幢帷幄几重,床上锦褥重叠,熏香四溢。

  朱瞻基的结发妻子还未行正式皇后册封大礼的胡善祥端坐在妆台前任由众侍女为其细细装扮,她唇边含笑眼眸如水,满脸难掩的笑容与幸福。

  只听一阵的脚步声从外间走了进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的亲姐姐兼掌宫大宫女慧珠。

  慧珠走到跟前只一个眼神儿,胡善祥即明白了。

  “去吧,都下去吧!”随着一声吩咐,宫女和太监们立即纷纷退下,室内只留下胡善祥与慧珠二人。

  “皇上……他……不来了?”胡善祥心中还存着半分期待。

  “是!”慧珠点了点头,伸手帮胡善祥卸下发饰与钗环。

  “去哪儿了?是曹雪柔还是袁媚儿?”胡善祥扭过脸目光中尽是疑惑,她想不明白,今儿是皇上登基的好日子,也是自己迁入坤宁宫的第一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看看自己。

  况且平日里最得宠的孙若微又不在宫里,谁还能将他绊住?“娘娘!”慧珠面上是极为温和的笑容,“皇上哪儿也没去,从南京城回宫已经八天了,这八天里他都是宿在乾清宫的书房里,哪儿也没去,谁也没召。

  今儿晚上也是一样,皇上从皇太后的仁寿宫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御花园。

  在亭子里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皇上的心思,娘娘还看不透吗?”胡善祥一双秀眉紧紧拧在一起,攥着慧珠的手越发紧了,“你是说,皇上?”“娘娘,如今之势咱们不得不防啊!”慧珠朝寝宫外面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胡善祥腾地一下站起身,她难以自抑心中的激愤,恨恨地说道:“他还想怎样?本宫是皇祖钦定的皇太孙妃,是父皇钦定的皇太子妃,也是皇太后钦定的皇后,难道他还想跨过本宫去立那个孙若微?”“娘娘!”慧珠扶着胡善祥坐在榻上,又放下纱幔,低语道:“有何不可?”“什么?”胡善祥愣住了,“姐姐,你说什么?”慧珠叹了口气,面色黯然:“今时不同往日。

  当年他是皇太孙,是皇太子,在他之上还有皇祖、先皇压着。

  他就是再爱孙若微,也要遵从上意。

  可是如今他是天子,普天之下以他为尊,谁还能强压着他去做他不乐意的事情?况且如今,皇上总是说此番能顺利回京全赖她的费心筹划,想把这天大的功劳安在她的身上,恐怕就是在为立后作铺垫。

  ”慧珠的话正中要害,胡善祥颓然地靠在她怀里失神地喃喃低语,“熬了这么些年,盼了这么些年,难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他真能狠心地置我于不顾,立孙若微为后?”慧珠蹙眉不语,只用手轻轻抚着胡善祥的背以示安慰。

  “也是,他和她毕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青梅之恋,两小无猜……也罢,以后我就守着顺德在冷宫里挨日子吧。

  ”胡善祥痴痴地笑了起来,眼中竟是泪花点点。

  慧珠柳眉微挑,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中金光闪闪,她轻轻摇晃着胡善祥的肩头,“娘娘,天无绝人之路。

  刚刚听仁寿宫的秋华说了,皇太后的口风很紧,似乎眼下还没有意思要派人去南京接她回来。

  这南京城如今瘟疫横行,她有没有造化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真的?”胡善祥瞪大眼睛望着慧珠,看着她一脸的踌躇,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不行,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皇上……”慧珠笑了,在胡善祥额上轻轻一戳:“瞧妹妹这胆量,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这皇后的位子怎么坐?”胡善祥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她若真有个闪失,皇上定是要疑心咱们,到时候就是太后也不会帮咱们……”“哼!”慧珠收敛了笑容:“太后?众人皆说太后是女菩萨,心性纯善。

  可是此次先帝的妃嫔不管是否有皇子、皇女生育之功,全部下令殉葬,只此一条,她的心机就可见一二。

  ”“这……”胡善祥迟疑了,此番仁宗皇帝猝然离世,宫中内外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

  有人说这起因是四月初七仁宗皇后张妍的“千秋节”,最受仁宗宠爱的贵妃郭氏前往祝贺并献美酒,而张皇后不饮。

  仁宗见了自然不悦反责怪皇后多心,他当场接过贵妃所敬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大病不起以至崩世。

  还有一种说法就更难以启齿,说是仁宗皇帝死在贵妃的床上,是“惊风”之症,暗指贵妃献春药才使仁宗精尽人亡。

  然而不管是哪种说法,似乎都与宠妃郭氏脱不了干系,于是为仁宗皇帝诞育了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享尽皇宠的郭贵妃,居然也被列入殉葬名单之中。

  据说得到消息之后,郭贵妃便在自己的寝宫自缢了,临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仁宗所赐的一块玉牌。

  看似是张皇后夺去了郭贵妃生的希望,而离世的方式和时间最终却是郭贵妃自己选择的。

  后宫中两个地位尊崇的女人的较量,说不清是谁输谁赢。

  只是现在已然尘埃落定,这较量与对决又传给了下一代。

  胡善祥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冷漠得不带半点儿生气,眼中波澜不惊,傲视着坤宁宫里的一切,固执而带着绝杀之势冷浸浸地有些吓人。

  “去吧,照姐姐的意思办。

  这一次,办得利落些。

  不要让我在宫里再见到她。

  ”说完之后,她倒头便睡。

  慧珠稍稍一愣,随即帮她拉过锦被小心盖好。

  细细端详发现她脸上竟神采奕奕,面相肃然有如威严华贵的女主。

  于是慧珠心里也安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