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那天充滿豪氣跟姐夫碰杯時,林智誠並不清楚自己能幹啥,後來吹噓的市場調研,也沒了下文。唐城倒是有一撥人,靠倒騰鋼材煤炭發了。可單憑他,一個辦病退的小工人,沒這路數和能耐。從外地進貨賣服裝吧,腿腳又不利索,經不住舟車勞頓。發財的路數是不少,可掂對半天,沒一條適合他林智誠。

  心灰意懶,一晃他在家耗了小半年。搬進樓房後,越發沒意思。春天來了,外面小花園鳥雀嘰嘰喳喳,花香連屋裡都能聞得見。林智誠卻賴在床上,看著照在白牆上的晨光愣神,直到媽敲門招呼吃飯才爬起來。飯桌上,爸給他盛粥,媽給他剝鹹鴨蛋,慇勤得有些過分。老兩口關切眼神在他身上逗留,可他抬起頭,兩人又急忙避開他的目光。

  比起洗衣房的寂寞孤單,無所事事更讓他難以忍受,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漫長白晝。打著飽嗝回自己屋,一隻蒼蠅撞到他臉上。林智誠火了,抄起蠅拍,架著雙枴奔來突去,追打著蒼蠅。蒼蠅飛了一圈,落在屋頂上,翅膀抖動兩下,抬起一隻前爪搔著複眼,好像根本沒把他放眼裡。

  嘿,我還沒法你了!林智誠擲過去蠅拍。啪的一聲,塑料蠅拍掉下來,蒼蠅盤旋飛起。像是嘲笑他的無能,那只灰蠅居然示威似的在他耳邊嗡嗡了兩下,才一掉身子,奮力向門外飛去。林智誠撲在牆上,不停地

  捶打著:“你怎麼這麼廢物,連只蒼蠅都敢欺負你!”

  幾天後,他一個人搖著輪椅去了小山。小山其實是個黃土崗,幾十年前隨著附近煤礦開採,逐漸形成一個方圓七八里地,三教九流聚合的雜八地,成了城市商業和娛樂中心。地震後城區西移,這裡才蛻變成單一的集貿市場。南方過來的倒爺,外縣進貨的小販,逛街買便宜貨的市民,在嘈雜的吆喝聲和軟綿綿的流行音樂中,摩肩接踵,擁擠不堪。

  林智誠買了一盒刮鬍刀片,又配了一把鑰匙。攬活配鑰匙的,是清一色殘疾人,坐著跟他一樣的輪椅,看情形比他還厲害——地震截癱!他觀察了一會兒,這活計不需要啥技術,一套簡單工具,再批發些鑰匙模子,一天掙個吃喝錢不成問題。惱人的柳絮漫天飛著,林智誠輕快地搖著輪椅,他總算知道自己該幹啥了。

  找了一個風和日麗的禮拜天,吃罷晌午飯,他招呼姐夫出來。樓前小花園奼紫嫣紅,林智誠深吸一口飽含花香的空氣,說想到外面闖蕩世界。王樹生上下看小誠一眼,小舅子的發財夢他一直覺得很幼稚:“家裡又不缺你這點錢,實在想幹點事,咱們辦個照,在家刻個圖章啥的不是挺好嗎?”

  林智誠盯著花蕊上忙碌的蜜蜂,說春天了,我也想出去活動活動。聽了他修鎖配鑰匙的打算,王樹生沒表示反對。他清楚小舅子的

  脾氣,小誠要幹的事,連爸都攔不住。他找來磚頭水泥,把樓門口坡道加寬延長,便於輪椅進出。楊麗華在小誠屋子坐了會,叮囑他:“以後上貨我跟你姐夫包了,你不用管。路那麼遠,車那麼多,趕上颳風下雨的就別出去了。”

  劉蘭芝用海綿給兒子做了一個加厚坐墊。她在燈下縫補著,邊和老伴說著話。說起小誠由一個頑皮孩子到英俊的小戰士,由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咯登一下子變成殘疾人,感慨萬千。“你說在家多好,非去啥小山配鑰匙。他腿腳不靈便,外頭又那麼亂,我揪著心啊!”她說著,用牙咬斷了線頭。林兆瑞陪著她歎氣:“他把班兒都扔了,看來是鐵了心想做點事。一個大活人,老在家憋屈著不中,由他吧,走哪兒算哪兒。實在不行,咱們還養得起。”

  在貼滿根治花柳病小廣告的電線桿旁,林智誠擺開了攤子。半個多月下來,他慢慢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機械地銼著磨著,指頭上沾滿銅屑鐵屑。周圍的嘈雜漸漸過濾,眼前一個個銅的鐵的鑰匙模子變得模糊起來。他直愣愣看著,好像洞悉了自己的將來: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輪椅和這再簡單不過的營生。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回到小屋,家徒四壁,滿目淒涼……你也就這點膿水,沒啥大作為啦!一想到這裡,林智誠心都涼了。

  要不是大臭兒突然出現,

  自己後半輩子也許真就擱在小山了,林智誠後來想。記得大臭兒當時戴著碩大的蛤蟆鏡,才四月天氣就光起了膀子,只在外面披了件草綠色軍褂子。那天,他脖子上吊著黑色人造革挎包從坡下上來,一路斂著攤販的錢,隨手撕著小票。到林智誠跟前,開口要管理費。林智誠頭也沒抬:“啥管理費,我不用人管理。”

  大臭兒在街面上混好幾年了,頭一次碰上這麼不識相的。他上來脾氣,一腳踹在車軸上。輪椅一側歪,林智誠沒提防,連輪椅帶人一塊倒下。“媽的,揣著明白裝糊塗,啥叫管理,這就叫!”大臭兒又朝輪椅解恨地踹了兩下。

  看熱鬧的圍攏上來,有人替林智誠說情。大臭兒嚷嚷得越發厲害:“我不管他缺胳膊還是短腿,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地盤出攤兒,也要交管理費!”

  林智誠扶著輪椅站起來,臉蹭破了,火辣辣的疼。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一把綽過木柺。旁邊賣刮鬍刀片的老萬看他要惹事,忙攥住他胳膊:“兄弟,在這兒混飯吃,你就得打掉牙吞肚裡,胳膊折了囤袖裡——這幫人,咱惹不起!”

  霍,一個瘸子也敢跟我玩命?大臭兒有些詫異地打量著林智誠。他突然樂了,摘下蛤蟆鏡:“喲,是你小子呀,混到這份上了?”

  林智誠也認出他來。大臭兒比地震前更加彪悍,頭髮跟短麥茬一樣,臉上疙裡疙瘩,眼

  鼓鼓的放著精光。腿上傷疤在發癢,血一下子湧到林智誠臉上。大臭兒像是沒看到他的憤怒,撿起另一根柺遞給他:“真是不打不相識,咱哥倆算有緣分。走,哥請你撮一頓。”又衝看熱鬧的一胡嚕胳膊:“看你媽啥看,走走走!”

  林智誠後來問大臭兒,那會兒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怎麼想起來請我?大臭兒回答:“因為你,我坐了三年大牢,捶死你的心都有。不過呢,倒讓我躲過了大地震,撿了條小命,沒拍死在工人新村石頭房裡。你說我不該請你?”

  不過當時他倆還沒這交情,林智誠被大臭兒的熱情搞得一頭霧水。心想,去就去,怕你不成。他架起雙柺就走。

  土崗上一家門楣上雕著帶翅膀小天使的豪華飯店裡,大臭兒給林智誠倒著白酒。林智誠肚子也餓了,不吃白不吃,他一仰脖把一盅酒灌了進去,筷子伸向剛端上來的蔥燒海參。大臭兒催菜,要煙,吆五喝六,使喚著服務員。林智誠悶頭吃著喝著,心想: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這路人地震居然沒砸死,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啊。他想起劉蘭芝詛咒惡人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嘎崩的,咋不替好人死去!”

  大臭兒似乎早把兩人的過節丟在腦後了,他遞過來一支阿詩瑪。林智誠說我有,掏出大前門。大臭兒一臉不屑:“抽我的!我說,你甭配鑰匙了,跟著我干吧

  。我吃肉絕不給你湯喝,別的不敢說,保管天天抽阿詩瑪。”

  林智誠沒吭聲。大臭兒猛抽口煙,青煙分成兩股從鼻孔噴出來,他手點著林智誠:“我知道你小子死倔,你要願意配鑰匙,也沒人逼你。不過有我罩著,以後小山這片,沒人敢找釁你。”

  大臭兒隨手把煙灰磕在空碗裡。不遠處的舞池中,一支小樂隊奏著輕音樂。在這本該優雅的環境裡,高聲大氣的大臭兒格外扎眼。林智誠臉有些發燙,自己真是犯賤,為一頓飯來這兒丟人現眼。大臭兒瞧出他心思,夾著煙卷的手指點戳著大廳裡不多的客人:“我跟你說,甭看他們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脫下褲子都是流氓。翻翻他們的兜看看,錢不比你哥掙得乾淨。”

  說著,他把一沓鈔票拍在桌上:“這年頭,沒人問你錢從哪兒來,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錢就是大爺!”

  按說憑他的酒量,喝半斤八兩沒問題,可這天大臭兒還是醉了。請林智誠吃飯,他也是擺擺闊。打小,大臭兒就受窮。他家在工人新村最後一排,門前水溝裡流著熱氣騰騰的污水。灰白渾濁的水,從礦上澡堂子排出來,散發著濃重的硫臭味。家裡孩子多,他總穿著哥穿剩的破衣服,鞋子永遠露著腳趾頭。他媽從來就不曾縫補過,成天不是盤腿坐在炕上,用熏得發黃的手指頭捲煙,就是對著鏡子用火筷子卷頭髮。小伙

  伴們追著他唱:“大臭兒他媽,真邋遢,洗腳的水,熬倭瓜;擦屁股的紙,糊窗花(戶)……”上中學時,他翻牆偷了糧店十塊錢,大方地請同學抽煙。半截煙還沒抽完,就被警察揪進了派出所。回到家,爸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皮帶,媽在一邊跳著腳說活該,小死花子咋不去死!地震兩年後,他從監獄出來,一家人早已不知埋在何處。滿街都是待業青年,大臭兒成了真正的無業遊民。他在煤場拉過排子車,火車站扛過大包,最後在小山紮下根,開了個錄像廳,帶小兄弟們收市場管理費,幫忙維持秩序。他覺得自己掙了臉,人五人六的很是風光。

  酒喝了不少,兩人眼珠都充了血。結賬時,大臭兒好像隨口說了句:“還記得你救的那個娘們嗎,她在文化局呢,恐怕早把你忘記了吧。”

  林智誠像被燙了一樣,一哆嗦。

  “記住,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大臭兒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抓起桌上那沓錢喊領班,給我奏十遍《地道戰》!小樂隊得令,一通忙活。畢竟曲子不熟,合沒兩遍,節奏就有些亂起來,樂手累得前仰後合。大臭兒一抬手把鈔票揚到空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下午生意冷清,林智誠酒勁兒上來,歪在輪椅上打了個盹。醒來看見街道上空蕩蕩的,一隻黃狗夾著尾巴溜了過來,在他輪椅上嗅嗅聞聞。他起身,把大臭兒踹歪

  的輻條一根根掰直,看沒啥生意,便搖著輪椅回家。迎面車輛挾帶著陣陣沙土,臉上的擦傷越發火辣辣的疼。與大臭兒相遇,勾起了不少往事,心裡很不好受。胃裡也在翻騰,口渴灌進去的涼水和先前飽食的大魚大肉發生反應,翻江倒海似地往上湧。忍半天沒忍住,輪椅停在路邊,他扶著一棵剛抽出嫩葉的小葉楊,劇烈嘔吐起來……到家,劉蘭芝剛好出來倒垃圾,看到他嚇了一跳。林智誠推說路上摔了一跤,叫她別跟爸說。媽幫著把輪椅推上坡道,推進屋子,一邊找著二百二,嘴裡念叨著:“你這孩子,在家多好,又不是缺錢花,幹啥非出去配鑰匙。”林智誠聽憑她擺佈,把半拉臉塗紅了。

  “躺沙發上歇會兒,剛好愛國送來點排骨,我給你燉上,傷筋動骨得補補。”劉蘭芝說完,去廚房裡忙了。林智誠坐在沙發上,看著旁邊魚缸裡的金魚。金魚有黑的、有紅的,大肚、鼓眼、雙尾,在水草中緩慢游動,嘴不時露出水面,吐出幾個氣泡。不一會兒工夫,排骨的香味就飄了過來。林智誠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鼻子一緊,眼窩又濕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鏡子裡一看,膀頭腫臉的,有點嚇人。要不要繼續出攤,林智誠有些猶豫。倒不是這副模樣怕見人,而是不想跟大臭兒走得太近。可好不容易有個營生,他又不願放棄。正

  盤算著,爸推門進來,聽說兒子摔了一跤,不放心過來瞅瞅。林智誠說:“沒事兒,一點皮外傷,我媽就愛大驚小怪。”

  “長再大,在爸媽眼裡你也是個孩子,一個人在外頭闖蕩,要加點小心。以後呢,走道慢點,配鑰匙又不用趕點兒,著啥急?”

  林兆瑞站在門口,手擋著嘴輕輕咳嗽著。林智誠輕輕推爸出門,說你就放心吧沒事,以後我注意就是了。父親回屋,林智誠連忙收拾好工具,搖輪椅出門。他怕自己承受不了父母的關心。

  到小山時已快晌午。輪椅剛停穩,大臭兒開著一輛紅色嘉陵摩托,挾煙帶土地衝過來。車子嘎的一聲停下,他沒下車,扔下條煙走了。林智誠拿出一根阿詩瑪叼嘴裡,心想,這小子倒有幾分哥們義氣。

  市場露天廁所離得遠,林智誠內急,偶爾去附近大臭兒開的錄像廳方便一下。錄像廳廁所在後院,不過是半截破缸埋在土裡,上面架著兩塊青石板。聞著嗆眼睛的尿氨味,乒乓嘿哈的拳腳聲和女人的浪聲浪語聽得一清二楚。大臭兒在臭椿樹下打沙袋,光著膀子,露出一身肥肉。看見他說,過會兒鎖上門放毛片,你也進去瞅瞅。林智誠搖搖頭,不就是光屁股女人,有啥好看的。大臭兒拽過髒毛巾擦著汗:“你呀,還是個童男子吧,有空兒哥帶你開開葷,人活著不能憋屈了自個。”大臭兒躥跳著,沙袋

  擊打得來回晃悠。他眼睛不看林智誠,問你姐夫還練沒練武術,有工夫會會他。林智誠嚇了一跳,大臭兒呵呵笑起來:“我可不是找他尋仇。你姐夫挺仁義的,就沖地震後,你姐沒了還照顧你們爺倆,我就賓服他。”說著,噗地一拳打在沙袋上。

  入夏,大臭兒弄來台翻帶機,翻錄港台歌曲。這營生不錯,林智誠動了心,便租個臨街門臉,跟大臭兒搭伙幹起來。人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不知不覺間,他和這幫人混到一塊,大事小情幫著拿拿主意。這是一群頭腦簡單、崇尚暴力的粗人。地震前唐城每條街、每個學校的半大小子中,都有一兩個用拳頭打出來的霸王。就是這些人活過了大地震,經過短暫牢獄之災,然後散落在社會上。他們無牽無掛,敢於冒險,最早找到掙錢門道,也最早體會到了花錢的快感。當發現單打獨鬥已不適應這個社會,他們紛紛投到大臭兒門下。偶爾,林智誠跟他們一塊出去胡吃海喝,冷眼看著他們罵街、耍橫、胡嘬,吼著跑了調的流行歌曲。他覺得這個時代簡直就是為這路人準備的,掙錢容易,活得滋潤。他搞不明白這個社會到底哪兒出了問題,父親、姐夫教導他老實做人,守本分,掙良心錢,可他看到的、接觸的卻是規規矩矩的受憋,膽大妄為的發財。

  兜裡有了錢,林智誠給家裡每人買了件東

  西。大剛喜滋滋地擺弄著索尼板磚錄音機,一遍又一遍地倒著帶子。王樹生用小舅子送的電動剃鬚刀,刺刺啦啦刮著鬍子,問他:“我怎麼影影綽綽聽人說,你跟大臭兒有來往?”

  “沒影兒的事,我怎麼會跟他糨在一塊?”

  “那路人少搭理,就是再有錢,也不是好來的。別看他現在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

  楊麗華偷偷拉了丈夫一把。

  有錢不花,死了白搭,是大臭兒這幫人掛在嘴邊的信條。林智誠也不再摳摳搜搜,有一個敢花兩個。不少唐城人還記得林智誠當時的裝束:叼著阿詩瑪,穿著雪白襯衫,輪椅靠背上掛著三洋錄音機,放著鄧麗君的“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或是張薔的“好好愛我,不要猶豫,幸福人生藏在愛情裡”招搖過市。那段日子雖然短暫,卻是他殘疾後最愜意的時光。

  他買了塊綢子,回廠子看了看李姐。李姐又說起對象的事:“有啥條件儘管跟姐說,少條腿算啥,咱有錢墊著呢,要啥條件的找不著?”

  “還是算了,我打一輩子光棍得勒。”林智誠笑著,搖輪椅出了廠門,心情格外舒暢。

  到了小山,大臭兒正汗脖流水地滿世界找他,說要去個地方看貨。他拽林智誠上了摩托就走。車子鑽胡同,過鐵道,左拐右拐,顛顛簸簸。大臭兒看來心情不錯,哼起“文革”時候流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只

  是歌詞讓他改得一塌糊塗:“大老爺們愛老婆,提起老婆樂呵呵。三十多歲的大小伙兒,沒有老婆叫我、叫我怎麼活……”林智誠坐後座上,瞅著他後脖頸子隆起的兩道肉折,不明白他為啥這麼開心。

  摩托車停在一處掛著安全旅館招牌的小平房前。一個小個頭、摳眼窩、高顴骨的女人迎上來。好好招呼招呼我兄弟,大臭兒說著推林智誠下車,把雙柺遞給他。林智誠還沒反應過來,大臭兒說了聲回頭我來接你,一踩油門,突突突開走了。

  屋裡大白天掛著窗簾,黑咕隆咚的。林智誠問貨在哪兒,女人拉開燈繩,衣服隨即滑落下來。“大哥,你看這貨怎麼樣?”她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張開胳膊黏了過來。林智誠腦袋轟的一聲,眼前浮現電線桿上紅紅綠綠根治花柳病廣告。又難堪,又窘迫,又懊惱。

  “幹啥!”他掙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撞開那女人,奪路而逃。木柺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他險些摔倒……這一夜,林智誠身子滾燙,閉上眼就是安全旅館一幕。奇怪的是,當夜色濃重,夏季的第一場雨辟里啪啦敲打著窗子時,白天的厭惡竟然變成一種強烈的生理渴求。那個身材嬌小,像是沒發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現在他夢中,叫著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滾,滾來滾去,她居然變成了馮紅……醒來,林智誠渾身是汗,床單上一攤冰涼

  。望著黑魆魆的屋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親近過女人了。腿有殘疾,可生理上沒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識地逃走,一遲疑之間,難保就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早飯後,林智誠連連打嗝,媽給了他幾個生花生仁也沒止住。他猶豫了一陣子,還是去了小山。雨停了,雖然天氣還很陰,水泥地面倒是干了,沒存一點水。和往常一樣,林智誠從屋裡夾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鋪個床單,磁帶嘩的一聲倒上面。他摁下錄音機播放鍵。“噢……哎……愛你在心口難開。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張薔軟綿綿的歌聲傳出來,混在了一片嘈雜的叫賣聲中。

  林智誠正手指頭蘸著唾沫,數著髒乎乎的票子,大臭兒來了,肩膀親暱地碰他一下。林智誠白了他一眼,沒說話。大臭兒已經知道昨天的事,以為他生理上有啥問題。唉,本想犒勞一下老弟,結果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見林智誠不大高興,他尷尬地抓了抓腦袋,想起來這目的:“趕緊收攤,今天風聲不大對,有人來查。”幫林智誠把音箱、磁帶搬進屋,大臭兒一溜煙走了。林智誠心有不甘。看了看熱熱鬧鬧的整條街道,他想查就查吧,這年頭混口飯不容易,誰還會跟一個瘸子過不去?這麼想著,他又把磁帶用破床單兜出來,嘩啦

  倒在地上,返身在門上加了鎖。這樣就算被查扣,損失也不大。下午兩點,西邊天色又陰了上來,悶雷咕隆隆響著。林智誠抬頭看看天,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東西收起來,突然由遠而近一通雜沓的腳步,擺攤賣舊書雜誌的、賣磁帶光盤的、賣計算器電子錶的,捲起東西就跑。也就十幾秒工夫,剛才討價還價、人聲鼎沸的偌大一條街,只剩下林智誠和一個孤零零的攤位。他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收起來,一輛白色雙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車上跳下來一個女人和兩個小青年。而另一個路口,也被一輛灰色麵包車堵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林智誠默念著唐城人最愛說的這句話,坐在輪椅上,微閉著眼睛,一副聽天由命架勢。來人也不廢話,兜起床單嘩啦把磁帶扔車上。一個小青年過來拽開林智誠,掀起輪椅坐墊,拎出一個鼓囊囊的布袋。裡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帶,林智誠留給老主顧的,不知怎麼這秘密被他知道了。林智誠心疼錢伸手去搶,兩人撕捋在一塊。“再搗亂,連輪椅一塊沒收!”另一個大個子恫嚇著,過來摁住林智誠胳膊。

  “放開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聲,嚇得兩人鬆開了手。大個子說:“科長,我們盯著好久了,這瘸子賣違法磁帶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女人道:“他一個殘疾人,怪可憐的,算了。”聲音既熟悉

  又陌生。小馮?林智誠驚訝地睜開眼站起來,忘記了自己只有一條腿。身子一晃,馮紅要扶他,他撥開她伸出的雙手,一把抓過來雙柺。

  馮紅萬沒想到,會在這麼一個尷尬場合見到林智誠。要不是那副磨得發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當初淘氣用小刀刻下林智誠名字的縮寫字母,她幾乎認不出這張原本清秀現在卻寫滿滄桑的面孔。

  和馮紅分手後,林智誠很少想過去的事,他不願觸及這道傷疤。可命運就是這麼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見她的時候,安排了兩人的邂逅。她是執法者,衣冠楚楚,又當上了科長;而他,可憐巴巴,是個跟小偷差不多的,賣盜版磁帶的小販。巨大的反差,讓他無法面對,馮紅憐憫的眼神,也深深地傷了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們可憐!”他丟下布袋,直撅撅回了一句。

  當著屬下的面,這一幕有些難堪,馮紅佯裝沒聽見,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陰雲密佈的天空。突然,雲隙間扯出一道閃電,緊跟著炸雷在頭頂響起,辟啪的大雨點子由遠而近砸下來。青年人機靈,看出科長跟這個瘸腿小販很熟,或許兩人間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大個子連忙把那包磁帶擱在輪椅上,催林智誠趕緊走,又招呼科長:“雨下大了,咱們還是回局裡吧。”

  馮紅好像沒聽見。

  箭桿子雨連天接地,傾斜而下。林智誠

  扔下輪椅和磁帶,架著雙柺,大步走入雨霧中。雨水沒過腳面,裹挾著冰棍紙、空煙盒,嘩嘩地衝到坡下。濕透的白襯衫貼著肉,大雨點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顧地走著,腦子只有一個模糊念頭:他和馮紅誰也不欠誰的,從今而後不再會有任何交集。他哆裡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里地喊著:“林智誠,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

  回到家,他發起燒來,一個勁兒說胡話。劉蘭芝熬了薑糖水,一勺勺餵著。又抱過來被子給小誠蓋好掖嚴實,讓他發汗,這才去對門招呼剛下班的兒媳去醫院拿藥。

  林智誠拉起被子,蒙住了臉……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