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孩子哭聲驚動了對門劉蘭芝,忙過來,說看看是不是尿了。果然,孩子襠裡的褯子又濕了。劉蘭芝麻利地換著尿褯子,嘴上也不閒著:“葫蘆吊著長,孩子叫著長。哭的時候啊,你們多看著點,注意聽哭音。要是小聲啼哭,嘴唇動著,說明肚子餓了;綿綿的哭,瞇著眼睛,那是困了;哭聲帶有鼻聲,停一會兒哭一會兒,是在撒嬌;突然放聲大哭,手腳顫動,肯定受到了驚嚇……”

  王樹生自愧不如,雖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還真不知道小嬰兒這麼難侍侯。看來,帶孩子也是門學問啊。

  轉眼,王斌三個多月了,衛東尋思她這個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沒幫上什麼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錢在飯店張羅“百天宴”

  。爸媽怕影響不好,王樹生也覺得有些小題大做,衛東說:“誰沒有仨親倆厚的,就算當領導,也要講個人情味。爸,媽,哥,你們就別擔心了。”

  王樹生兩口子推著童車到飯店時,這裡已聚集了不少人。一見主角到場,大家圍攏過來,七嘴八舌誇著孩子。有人悄悄給楊麗華紅包,有人乾脆把錢塞到嬰兒車的小被子下,楊麗華沒想到這麼多上禮的人,有些人看著面生。她偷偷打開個寫著名字的紅包,一看,腦門沁出汗珠來。“這錢給忒多呀,這是沖誰來的?”她悄悄問丈夫。樹生搖搖頭,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是小環的同事朋友,聽說她得個大侄子,非來慶賀不可。”劉愛國穿件繡著五福捧壽圖案的唐裝,一臉喜色地跟樹生兩口子解釋。“另外,小環調到區裡當副區長,大家也想表達一下心意,你們兩口子就甭想那麼多了。”

  宴席開始,王衛東滿面春風,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家把盞敘談,好不盡興。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車裡含著奶瓶睡著了,貼身穿著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線繡著個葫蘆,葫蘆嘴對著蠍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種毒蟲。據說百日戴這種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蟲侵害,不生病。劉蘭芝、林兆瑞吃了幾口飯,替下來楊麗華,坐在一旁輕輕搖著童車,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熱熱鬧鬧的大廳。老兩口

  不理解,一個吃奶的孩子過百天,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小環現在的行事做派,讓他們有些不適應。

  喝過幾杯酒,衛東臉上只帶出些紅暈,一點事沒有。多年的官場應酬,練出了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誠叫到外面,區裡要搞全市第一個商品化住宅小區,她有意把工程交給他。

  “鳳凰新村項目很重要,關乎我能不能在區裡站住腳。對於你,也是個機會,以後你就搞房地產開發,別只蓋樓不賣樓,淨為他人做嫁衣了。”

  林智誠興奮得直搓手,連聲說好:“衛東,不好意思,以後當人面我得叫你王區長了。”

  “沒那個,我還是你姐。”

  “對,永遠是我姐,我老姐,咱姐倆聯手,無往而不勝。”

  王衛東點頭,又叮囑他:“你呢,這些年蓋了不少樓,活幹得怎麼樣,我比誰都清楚。除了城建中專工程有點拉稀外,可以說是個個都是精品。現在不少人等著看我笑話,說我這個建委出來的,在區裡肯定玩不轉。希望你別給我撤勁,幫你也是在幫我。”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寧可不掙錢,也要爭口氣,蓋個質量過硬的住宅樓給全市人民看看。”

  “不掙錢工程給你幹啥,讓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衛東親暱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讓你掙這錢心裡舒服。”

  林智誠搔著後腦勺,嘿嘿傻笑著。衛東關切地問他腿怎麼樣,

  小誠拍拍假肢說沒問題,比真腿也不柴。衛東說:“別人眼裡你是殘疾人,可在我王衛東眼裡,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強多少倍。你現在欠缺的,就是沒文化、讀書少,有時間你要充充電,不能總是小打小鬧,我還指望著你進軍房地產市場呢。”

  王樹生喝得紅頭漲臉,腳下有些打絆。出來方便的時候,正看見妹妹和小誠在走廊裡有說有笑。等他從廁所出來,妹妹已沒了影子,小誠抽著煙想著心事,嘴角浮著笑容。啥美事,看把你樂的,王樹生一捅他。林智誠實話實說。

  “這合適嗎,親戚里道的,別人會不會說閒話?”

  “有啥不合適的,舉賢不避親嘛。憑我的實力,憑我林智誠這些年打拼出來的信譽,什麼工程都不在話下!”

  兒子四歲時,王樹生一狠心送進廠幼兒園。媽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帶大婷婷已經不容易了,再拉扯個孩子吃不消。王斌叫著爸爸,哇哇的哭聲針一樣紮著他的心,王樹生佯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說服媽,他知道,只要自己心一軟,所有努力都會前功盡棄。兒子倒還乖,很快適應了幼兒園,只跟爸提出一個要求:晚上第一個來接我!

  兒子不在家,白天輕省不少。秋天風乾物燥,正是裝修的好季節,王樹生抽空把爸媽屋子粉刷一遍,換了鋁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歡滑溜溜的地磚,他沒動水泥

  地面,只改了上下水,安裝了淋浴器,換上了坐便。自己屋子沒怎麼動,只鋪上了方格瓷磚。楊麗華拿墩布墩著地,累得滿頭大汗。在廁所嘩嘩地涮著墩布,她問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幾了吧?

  “他跟小環同歲,小四十了,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楊麗華有意給丁媛說媒。她不知道,地震後小石追過丁媛,當時丁媛心有所屬,惦記著王樹生,委婉地回絕了他。現在聽媳婦說出想法,王樹生含含糊糊,說你有點瞎操心。楊麗華把墩布擰乾,曬到陽台上:“怎麼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兒子乾媽,我的好姐妹,我可沒你那麼心狠,她的終身大事,我這當姐的不管誰管?”

  楊麗華是個熱心腸,說做就做。丁媛聽她說完,只是笑了一下,這在楊麗華看來是羞澀,是默許。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丈夫,催他抓緊問下小石啥態度。王樹生到廠裡還沒來得及跟石柱說,廠辦就打來電話叫他過去一趟,說石廠長找他有事。進了廠長屋,石柱扔給他一根煙。“霍,紅塔山。”王樹生捏手裡沒捨得抽。石柱說:“還有多半條,你拿走。”

  嘻嘻哈哈說笑了幾句,石柱臉一繃,問起大家對改革方案的意見。廠子減員增效方案職代會上已表決通過,可下面牴觸很大,實施不了。王樹生說:“下崗這事攤誰頭上都不幹。我今年四十五了,也在你分流的年齡段

  ,我想問一下,你們當官的訂這個方案時,有沒有為我們工人想過?大伙為廠子打拼了這麼多年,除了煉鋼不會幹別的,這麼一下子把無一技之長的老工人轟到社會上,他們靠什麼謀生?這年齡上有老,下有小,說不好聽的全家人靠這份工資養活。這麼做,不等於把老工人逼上絕路?你們搞得是不是過分了?”

  “爐長,我的大爐長啊,你不瞭解全面情況。搞減員增效,是上面壓下來的任務,也是根據咱廠現狀不得已而為之。下崗自願,廠子沒有轟誰走的意思,富餘人員分流到三產等輔業,幹好了沒準工資拿得更多。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制度是一回事,執行落實又是一回事。誰還不知道,下崗分流就是變相失業。還有,減員光減工人,你們當官的怎麼不減?剛才我上樓,每個辦公室都滿滿噹噹的,可都在幹些啥?織毛衣的,看報紙的,侃大山的,就是沒幹正事。說增效,你們少吃一頓大餐能省下多少錢?”

  兩人的思路就像兩股道上的車,越跑越遠。石柱本想讓王樹生幫他底下做做工人們工作,現在看他牴觸這麼大,覺得時機還不成熟,就說:“好了,不抬槓啦。爐長,上次你要去二工區我沒答應,想知道為啥嗎,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車沿廠裡的水泥路前行,路兩邊樹木雜草蒙著一層灰,鋼錠、線材凌

  亂地堆放著。現在鋼鐵行業不景氣,號稱十里鋼城的廠區,一些高爐已經停產檢修,車旁走過的工人也都懶懶散散的。王樹生不禁為企業捏了一把汗,產能過剩,鋼材滯銷,照這麼下去,廠子非黃了不可。不過藍色彩鋼屋頂的二工區倒是一派熱火朝天景象,好幾層樓高的、上面標著醒目外文字母的轉爐機轟鳴作響,車間裡卻看不到一個人。王樹生正納悶呢,石柱帶他走上旋轉鐵梯,原來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裡。屋裡開著空調,透過弧形玻璃牆,能清楚地看到幾十米外的轉爐。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爐前工,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自己和兄弟們揮汗如雨干半天,煉出的鋼卻賣不動,人家在這裡輕輕鬆鬆的,生產的特種鋼還沒出廠就找到了婆家。

  操作台上,幾名工人熟悉地操控著電腦,調整著爐內溫度,不時敲擊幾下鍵盤添加輔料。頭頂幾個大屏幕,顯示著各道工序。看廠長來了,有人起身讓座,石廠長說忙你們的,邊問起生產情況。這時腳下微微震顫起來,外面爐火熊熊,鋼花四濺,一爐鋼開始出爐……王樹生被眼前景象震懾住了,沒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過的全封閉自動煉鋼已經成為現實。再不需要爐前鏖戰,再不用長勺取樣,再不用肉眼判斷鋼水溫度,而且終點碳、溫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進到這份上,

  還要他這個經驗煉鋼的技術大拿幹啥?王樹生感慨著,也許自己真的老了,落伍了。面對這些年齡比他小二十來歲的爐前工,他的心裡發生了波動。

  楊麗華還惦記著介紹對象的事,回家就問小石的態度,沒想到丈夫先猶猶豫豫地說出廠裡減員分流的事。楊麗華一下子急了:“不行,誰下崗都中,你不能下。這麼多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紅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經常帶著燎泡,腰腿也讓電扇吹出了毛病。到頭來廠子就這麼對你,說轟走就轟走,這太不公平了!”

  楊麗華越說越氣,像溫順的小狗露出了牙齒:“石柱,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拍著胸口想想,這麼多年我們樹生對你咋樣?從前一個組時,樹生處處關照你,把提干機會讓給你。你當了官,樹生又處處維護你,從沒找你辦過事,給你添過麻煩。沒有樹生,你能有今天的風光?樹生對你那麼好,你卻拿他開刀,你還是個人嗎!”

  王樹生拉住媳婦,楊麗華一甩胳膊,說我去找他,讓大伙評評理。王樹生在門口擋著媳婦:“這麼晚了,鬧騰啥。一刀切的幾百號人呢,又不是我一個,他當廠長的也有難處。”

  “咱家就沒難處?孩子越來越大,過兩年送個好一點的小學,一年要上千塊錢。婷婷馬上要上大學了,正是花錢時候。爸媽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以前有單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了幾個錢,現在醫改改的,一場大病就能拖垮一個家庭。這時候你要下崗,一年少開多少錢,這個窟窿拿啥補?”

  怕把兒子吵醒,王樹生讓她小聲點,拉麗華坐到床上:“爐前工你也知道危險性,打結婚那天起,你就為我牽腸掛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身體不行了,離開這個崗位,也不是啥壞事。你想想,總不能為了那點錢,把你老公整個人都搭上是不是?”

  一番話說得麗華眼淚汪汪:“樹生,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錢不拿回家,我也不說啥。我這是氣不忿,覺得讓人家趕走很窩囊!”

  做了一晚上工作,楊麗華才勉強同意不去廠裡鬧。不過她想,有些話還是要找找石柱說道說道。這時,兒子踢蹬了被子,迷迷瞪瞪說尿尿,王樹生拿過來尿盔。他從廁所倒尿回來,楊麗華問介紹對象的事怎麼辦,他說接著進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說。

  第二天王樹生去廠長辦公室,石柱一腦門褶子埋在一摞報表中,左手捏著半截煙,煙缸裡滿是煙頭。王樹生打開窗子,驅趕著滿屋子的煙,你少抽點吧,煙癮比我還大。石柱唉了口氣:“改革,改革,總是費力不討好。本來我是抓生產的廠長,減員增效這攤子活不好幹,都推給了我,誰叫咱年輕呢。”

  他遞給王樹生一根煙,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

  班就打電話來,狠罵我一通,我該罵。不過爐長,我真沒有轟你走意思。廠裡改革原則是精幹主體,剝離輔助,組織勞務,發展三產。上次沒說清楚,我想讓你去三產管事,那兒攤子剛鋪開,需要像你這樣負責任的人把舵。”

  “不去。我想好了,買斷工齡走人。因為我對廠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閉,盼著你們能改革成功。今兒我來呢,是有別的事情,你就沒想過成個家嗎?”

  “你怎麼問起這些來?”石柱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一笑,“想啊,當然想,就是這麼多年,沒遇上合適的。”

  王樹生問他還得記丁媛嗎,以前當護士的那個丁媛。石柱當然記得。王樹生講了講丁媛的近況,說了楊麗華的意思:“都老大不小了,眼瞅著青春也到了尾巴,你們就別再挑挑揀揀的了。”

  石柱在煙缸裡磕著煙灰,王樹生催道:“痛快點,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拿出改革的勇氣來,你要同意見見,回去我去跟那頭說。”

  石柱點了點頭。

  王樹生去醫院找丁媛,丁媛剛好下班,兩人順著林蔭道往家屬樓走著。這是地震前的老路,兩邊長著高大的槭樹,焦乾的翅果在秋風中摩擦著,發出錚錚聲響。不知不覺天黑了,路燈亮了起來。丁媛在樹影裡停下腳步,一路上淨是王樹生說了,現在她總算開了口:“既然你們兩口子這麼上心,那我就跟小

  石處處。”

  王樹生鬆了口氣,有一絲悵然襲過心頭,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把石柱的尋呼機號留給丁媛,讓他們自己定見面時間地點。“小石咱們知根知底兒的,人也不錯,現在是管著上萬人的副廠長,比地震那會兒成熟穩重多了,我覺得你倆很合適的。”他說。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見面,只是不願看到他和楊麗華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實已抱定獨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婦產科前輩林巧稚一樣。這倒不完全是為了事業,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誠拉起包工隊那一年,她查出了腫瘤。無數個夜晚以淚洗面後,她平靜地接受了命運,一個人走進位於唐城一隅的教堂……手術切除了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徹底斬斷了她戀愛成家的念頭。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處,既然任務完成,王樹生告辭要走。別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樣有力,嚇了王樹生一跳。也許覺出自己的異常,丁媛臉一熱,鬆開了手。下意識的,王樹生挪開兩步。

  “我能叫你哥嗎?”樹影微弱的光線裡,丁媛眼睛閃著光。王樹生說:“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呀。”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攏肩膀,聲音顫抖顯得沒有底氣。提出這樣的要求,連她自己都嚇一跳。那次手術後,主刀醫生給她看病理結果,她連看都沒看。她不再理會上帝留給自己多長時間,就算現在走,

  她也不會覺得遺憾。因為她實現了父親遺願,成了一名出色的醫生,把愛給孩子們的同時,也收穫了事業的成功。可在這樣一個涼意襲人的秋夜,在這樣一個自己曾經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邊,丁媛一下子變得非常脆弱。僅僅渴望得到一個擁抱,哪怕只是應付和安慰的擁抱呢,她就知足了。

  “還是別介了,咱們都四十來歲人了……”王樹生有些慌亂,眼睛下意識地左右看看。

  丁媛輕輕歎了口氣。

  “我下崗了……”王樹生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他知道,此時丁媛的要求很純潔,但他還是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除了覺得這樣做對不住麗華外,還在於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國企大廠這麼多年,潛意識裡王樹生已把自己當成一顆螺絲釘,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他不像麗華,還偶有往上抓撓抓撓,想競聘財務室主任念頭,他只想老老實實找準自己定位,從不奢望當官發財,或是什麼機會突然改變自己命運。當年他配不上丁媛,現在更是這樣。下崗工人與名醫,這中間鴻溝實在太大了,不要說談感情,似乎連做一般朋友都沒有可能。

  關於下崗,王樹生其實有一肚子話要對丁媛說。離開鋼廠後,他特意留了一套簇新的藍色工裝,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裡,家裡沒人時拿出來,穿上對著鏡子端詳著。這時,他覺著自己還是那個毛頭小伙子,

  帶著激動、興奮和忐忑,好像廠子隨時可能招呼他回去,繼續在煉鋼爐前揮汗鏖戰。直到瞧見鏡子裡自己夾雜著白髮的鬢角,紅紅的好像汪著淚的眼角,有些佝僂的長身子,他才輕輕歎了一口氣,脫掉散發著風油精味道的工裝。在麗華和爸媽面前,王樹生要強打精神,不讓自己的焦慮和壓力給家庭帶來影響。家裡還和從前一樣,飯桌上有說有笑,晚上邊逗弄兒子邊和麗華討論著電視劇,度過一天中最溫馨的時刻。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一樣。可在一個人獨處時,王樹生有了眼淚,有了無法與人訴說的心事。現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實情,就算他同意下崗走人,心裡還是覺得有點委屈和窩囊。他想說自己因為好面子,因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駁石柱;因為要無愧於勞模稱號,要為廠子卸下包袱,才第一個帶頭辦了下崗,為此還要背負罵名;因為對再就業前景感到渺茫,對未來命運無法預測,他時時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怕,有時甚至從惡夢中驚醒……可丁媛並沒有聽他往下講,只說了聲再見,就像影子一樣飄進樓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樹葉摩擦聲中,王樹生覺得心口發悶。

  秋老虎尾巴翹三翹,手裡扇子搖三搖。剛涼快了沒幾天,悶熱天氣再次來襲,一連幾天都是三十幾度,這讓參加下崗再就業招聘會的人們叫苦

  不迭。

  工人文化宮露天廣場上,撐開了一把把遮陽傘。傘下是市裡民營企業的招聘攤位,小黑板上寫著用工需求、工資待遇什麼的。王樹生舉著一張宣傳單遮擋著毒辣辣的日頭,連問了好幾家,人家一聽是爐前工都搖頭,他們只要車鉗鉚焊。人群裡擠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熱難耐,於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陰影裡涼快涼快。

  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時沒倒,後來別處的都拆了,不知為啥這個單單保留了下來。塑像足有十幾米高,毛主席頭戴軍帽,身穿軍大衣,站直高大偉岸身軀,向著刺眼的晴空揮著右手。王樹生招呼騎車子賣冷飲的小販過來,要了一瓶冰鎮礦泉水,連喝了幾大口才覺出涼快些。

  “媽的,這叫什麼事兒,給廠子賣了一輩子命,到老了一腳踢出門。”旁邊一個老工人瞇起眼睛看著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會有這事?”

  旁邊一個白頭髮嘬著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學趕上文革,畢業趕上下鄉,回城趕上地震,搞對像趕上晚婚,生孩子趕上計劃生育。現在可消停了,又趕上下崗……該著咱們倒霉!”

  這話讓王樹生產生些共鳴,他剛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來是林智誠坐在烏黑珵亮的小車裡衝他招著手。搞房地產缺少策劃營銷人員,正好也給政府招聘會捧捧場,林智誠便要了個

  攤位。明知道不會有啥收穫,他路過時還是順便來看看。他招呼王樹生坐進打著空調的車子。車內外溫差太大,王樹生摘掉墨鏡,很響地打了兩個噴嚏,清鼻涕流了出來,接過小誠遞過來的紙巾擦著。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誠一番感慨:

  “一萬塊,不過是當官的胡吃海塞一頓飯錢,這點錢,就把你一輩子的貢獻結算了?姐夫,你太傻,太老實,太容易被糊弄了。什麼砸三鐵,什麼下崗分流,什麼減員增效,都他媽的扯淡。折騰來,折騰去,肥了當官的,倒霉的是你們這些小工人。有句話一點不假,國企改革歷史,就是一部中國工人階級血淚史。”

  王樹生沒有接茬,自己畢竟每月還有三百塊錢勞模補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霉,連廠長八輩祖宗都罵上了。

  “既然回來了,你也犯不著跟石柱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見識。”林智誠說,“這樣吧,我那兒攤子越鋪越大,正好缺人,你來吧,跟愛國搭伙。”

  王樹生搖搖頭。迎來送往,耍筆桿子,那是愛國的長項,要他坐辦公室,還不幾天就憋出病來?林智誠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學個車本,我給你買輛車跑出租。王樹生搖搖頭:“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時間長了視力都完了,見光流淚。”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