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林智誠嘩嘩轉動著彈膛:“這把老左輪有些年頭了,但不至於卡殼。柱子,我和你玩一下俄羅斯式輪盤賭。看好了,裡頭只有一發子彈,咱們兩個輪流轉動彈膛,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

  林智誠一對豹眼逼視下,張存柱連忙避開目光。他在電影上看過這個場景,這可是玩命的遊戲呀。一個小姐嚇得花容失色,忙拉他胳膊:“張總,這太可怕了。求你,別玩了!”

  林智誠說:“哎,這輪盤賭很殘酷,也很公平。你輸了,乖乖把地給我吐出來;贏了,我把命給你。怎麼樣,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大家都瞪眼瞧著呢,他柱子不能當這個慫包,張存柱一咬後槽牙:“賭就賭,腦袋掉了碗大的疤,我怕你不成?”

  林智誠舉起槍,我先來。槍口抵著太陽穴上,冷冰冰的,咯得生疼。血管在突突地跳著。只有六分之一生存機率,他閉上眼睛,腦海裡閃過親人的面孔,健在的和死去的……最後出現在面前的竟然是馮紅。舌頭緊緊頂著上顎,林智誠心裡默念,認命吧,一狠心扣動扳機。啪嗒,左輪槍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他幾乎虛脫,好久才覺出心臟又開始跳動,溫熱的血液逐漸湧上後腦勺。

  一身冷汗!

  他把槍遞過去,柱子傻坐著,沒接槍。啪地一下林智誠把槍擱在茶几上,槍身閃著金屬光澤。他拖著長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哪個拉屎不用紙。張老闆,大家都看著呢,人生本身就是豪賭,沒啥好猶豫的,來吧!”

  話裡的戲弄意味,張存柱何嘗聽不出來。他眼皮神經質地跳了兩下,惡狠狠地抓起槍。坐他旁邊紋著眼線的那個小姐,扳著他的胳膊撒著嬌:“張總,別玩了,我怕!”

  一屋人呆愣愣的。到這份上,派出所所長老王覺出有點意思,倒真想看看結局。溫江跟兩邊都熟絡,忙插言道:“張總,還是換一種方式吧,弄一屋子血不好。”又衝林智誠使眼色,意思是適可而止。林智誠明白他意思,自己對頭只有柱子一個人,犯不著得罪一群人,尤其還是有實權、要經常打交道的一群人。他說:“溫局說的也是,要該著張總倒

  霉,轟出腦漿來,也讓大家噁心的歌都唱不下去。這樣吧,我跟張總賭條左腿。”

  “左腿就左腿,還怕你不成。”張存柱把槍對著自己大腿,閉上了眼睛。小姐嚇得背過臉去不敢看。

  可半天柱子還是沒敢扣動扳機,槍柄讓手汗浸濕有些滑手。最後,他丟下槍,仰靠在沙發上,一臉虛汗:“林智誠,算你有種,我認栽!”

  一屋人都輕出了一口氣。

  林智誠把左輪槍扔在沙發上,沖老王說:“王所,槍我交了,給你個立功機會。剛才多有冒犯,改天擺桌單獨請你算賠罪。”又對大家道:“我跟張總的土地轉讓,大家一塊做個見證。張總,你大人大量,不跟我這路渾人一般見識,我感謝你了,回頭我派人去公司跟你交割。”

  林智誠轉身要走,突然眼睛看不見東西了,無數金星轉啊轉的。他撐著柺閉著眼站了足有十來秒鐘,眩暈勁才過去。面對著一屋子人驚訝表情,他笑笑說沒事,你們繼續唱,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溫江搶步上前給他開門,小聲耳語,別跟你老姐說我來這兒。

  林智誠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在門口,林智誠趔趄一下,肩膀撞到門框上。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

  小區裡的合歡樹開了花,雲蒸霞蔚一般。六月的天氣有些熱,樹蔭下,劉蘭芝擇著韭菜,王斌、孫穎撿著絨線一樣的落花玩。倆孩子都快上小學了,斌

  斌越長越隨他媽,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孫穎倒像大剛小時候,奔兒頭,尖下頦,小臉瘦瘦的。一到週末,老太太就把倆孩子攬到身邊,由她照看著。她不時抬起頭來,瞭一眼孩子,叮囑他們別跑遠了,瞅著車。

  這時她看見林智誠,她的兒子架柺出現在面前,劉蘭芝驚喜地叫了一聲,忙不迭地站起來:“你這孩子,真不經念誦。才剛說中午蒸你愛吃的包子,想讓你爸打電話叫你呢。”

  “要不說我有口福呢。媽,我早上飯還沒吃呢,這回一塊吃個夠。”林智誠把兩個柺並在一起,騰出手來擦著汗。看到王樹生的三輪用根鐵鏈子拴在樓口,他問斌斌爸怎麼沒去拉腳。劉蘭芝道:“兩口子去看麗華婆婆了,家裡來電話說不行了。給婷婷也打了電話,孩子正往回趕,親孫女,怎麼也得讓老太太臨走前見上一面吧。”說著,她歎了口氣:“婷婷這孩子,上大學後心飛了,又惦著考研啥的。唉,孩子越出息呀,離你就越遠!”

  林智誠忙給媽解心寬:“不怕,孩子就像風箏,飛得再遠,還有根線牽在父母手裡。就算她以後出國,根也在唐城。”

  這話讓劉蘭芝聽著舒心,她招呼孫子別跑遠,然後笑瞇瞇地看著兒子:“真格的,你的事咋樣了,啥時給媽領個媳婦來?”林智誠說:“不急,這麼長時間都等了,也不爭這一時半會兒。雖說咱

  條件不濟,可怎麼著也不能劃拉到籃子裡就是菜吧。”劉蘭芝抿嘴點頭:“嗯,是這麼個理兒。”

  屋裡傳出板胡聲。劉蘭芝說:“愛國來了,跟你爸在屋裡又拉又唱的,他們老哥倆倒投緣。進屋去吧,順便也勸勸你爸,前些天開啥評劇研討會,北京來的專家說地方戲沒市場,要任其自生自滅。他不愛聽了,立馬抬起槓來,臉紅脖子粗的,差點犯心臟病。唉,人都退了,還爭競個啥?”

  林智誠有些日子沒見劉愛國了。愛國開了家婚慶公司,買賣想必不錯,又在別處買了房子,只是花插著回來看看姐姐跟姐夫。人顯得瘦了些,穿件黑色天絲印花唐裝,稀疏的頭髮油光水滑,黑黲黲的臉龐油光光的,還架上個金絲邊眼鏡。看到林智誠進來,他忙擱下手裡的板胡,拱手寒暄。林智誠不懂這套禮數,胡亂地拱拱手。

  愛國扭頭沖林兆瑞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要說搞文化,林總才是行家。多才多藝,啥也不怵頭。老哥你是不知道,上次公司搞聯歡,大家把林總推上台,他即興編了一段快板。那竹板打的,真是上下翻飛,看得我眼都直了。”

  “啥林總,還是叫我小誠舒服。”林智誠說,“我那點能耐啊,還是當年在部隊學的呢。要不怎麼說,部隊是個大學校呢。”。

  “還有副好嗓子,我從沒聽小誠唱過歌。那天,他上台唱了首《

  水手》,唱得簡直比鄭智化還地道。”說著,愛國就學唱起來:“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雙臂擺出架柺動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林兆瑞爺倆都被逗笑了。生理缺陷對普通人來說,是自卑之源,是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在成功人士那裡卻是個性和特點。一條腿幹出兩條腿幹不出的大事業,一條腿成就了地產界的林瘸子。現在,林智誠坦然接受了殘疾這個現實。

  見到大忙人林智誠回家,林兆瑞一高興,和愛國又唱了幾出。林智誠一旁鼓掌叫好,又給愛國沏上茶水,給爸晾好白開水,劉蘭芝加了勺蜂蜜。唱累了,林兆瑞喝著水,問起兒子公司情況。得知又開發了幾個樓盤,他連聲說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好,讓老百姓都住上結實敞亮的房子,也算做了件善事。”他看了一眼愛國,對兒子說:“愛國有大志,要搞文化產業呢,你可要幫幫他。”

  林智誠問你不搞婚慶了,劉愛國說:“婚慶當然要搞。操持紅白喜事,我在唐城是蠍子巴巴——毒(獨)一份,比同行起碼超前兩年。可現如今,越來越多人湧入這個行當,我思謀著再搞點別的。這年頭,啥都是假的,只有吃到肚子裡才是真的。可咱們畢竟不是四腿動物,不能為吃而吃,得吃得明白,吃出品味,吃出藝術

  來。這麼說吧,我想弄個素食館或養生館啥的,把饹馇文化發揚光大。沒別的要求,你幫我找個地方就行。”

  這沒問題,新樓盤空著的底商有不少,林智誠答應下來。他又問起爸的身體咋樣,最近有沒有去醫院檢查。林兆瑞說還是老毛病,一陣一陣的心悸。林智誠說:“聽說國外有種心電監護儀,能隨身帶著,回頭我讓他們從香港捎一個過來。爸,你老歲數也大了,別老往外頭跑了,有些事也犯不著生氣。”

  “市裡器重咱,領導上門請我出山,我不幹行嗎?你看啊,戲曲家協會這塊,我是掛名主席,評劇節我是籌委會成員,市裡新排的幾出大戲,我又是藝術顧問,還有大學發了聘書,我這個掛名教授得給孩子們點真東西,我不上心不在外頭跑行嗎?累點倒沒啥,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人甚至一些所謂專家,居然瞧不起地方戲曲,說要讓它自生自滅!”

  “唉,林子大了啥鳥沒有,爸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你要總出去的話,我給家擱輛車,給你配個專職司機。”

  “不用,我坐公交挺好,實在不行,還有樹生的三馬子呢。至於身體,你爸我一時半刻死不了,看不到家鄉戲振興那一天,我就算死也閉不上眼……”

  劉蘭芝的菜包子已熱騰騰地下屜,端過來說:“瞧這爺倆嗑嘮的,吃飯!”愛國起身下廚又弄了幾個小菜,給倆孩子

  做了個拔絲蘋果。劉蘭芝帶孩子去裡屋吃,林兆瑞開了瓶杜康,三個人邊喝邊聊。愛國一沾酒話就多,絮絮叨叨說著他的飲食經。說著說著,忽然問林兆瑞爺倆還記不記得老街坊畢成。林兆瑞眉毛一挑,連忙問他現在怎麼樣?

  “病是好了,可怪癖難以去根,一個人過日子很艱難啊。”劉愛國說,“小誠啊,你可以搞搞文化扶貧,幫幫老畢。不誇張地說,他就是中國的梵高!”

  愛國平時雲裡霧罩的,大話說慣了,林智誠並沒往心裡去。飯後,父親讓兒子跟愛國一塊去看畢誠:“他地震創傷太大,你不要刺激他。還有,生活上有啥困難,你一定要幫他。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啊!”

  從前的工人新村,現在已變成一片紅磚樓,把邊的幾棟是陶瓷廠家屬樓。劉愛國推開一層一戶人家,林智誠先聞到一股鹹哄哄的臭味。昏黃的燈光下,畢成擁著皺巴巴的被單坐在床上,就著乾巴饅頭,正用牙和手指撕扯著一條炸得焦煳的小魚,口水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看到他們進屋,老畢也沒起來,只是舉著小魚,含含糊糊地讓著:“你們不嘗嘗嗎?好吃,唔,真好吃!”

  林智誠看看劉愛國。愛國一下拽開窗簾,大聲道;“老畢快起來吧,林總來看你、幫你來了,你以後不用再這麼過苦日子了!”

  說完,竟有些哽咽。林智誠來這裡只是礙於愛國和

  父親面子,出於道義想幫幫原來的老鄰居,並不指望陶瓷廠美工能畫出什麼大作來。看到從前的老街坊淪落到這步田地,又聯想到自己,心裡一陣酸楚。他看了看屋裡隨處塗抹的畫,從手包裡拿出一萬塊錢,讓老畢改善一下生活。畢成看了一眼,沒接,起身奔向大衣櫥,拿出捲好裹著舊報紙的幾幅畫硬塞給他。

  “這老畢,有點意思啊,送我畫兒是表明不能白要我的錢嗎?”回到公司,林智誠叨咕著,隨手展開了畢成送他的畫。他眼睛頓時放出光來:“這他媽哪兒是人畫的,簡直就是天才!”

  林智誠懂畫,在部隊時抽調到軍區幫忙,給參加全軍美展的畫家打過下手。裁宣紙,研墨,調顏料,耳濡目染,知道什麼畫好,什麼畫不好。如今當上老闆,要跟方方面面周旋,少不了附庸風雅,惡補了一些藝術方面的知識。他一下子估量出畢成的價值,跟愛國說,要買下畢成全部作品,由他養著老畢。

  劉愛國誇他有眼力,是個好人:“這下老畢生活上不犯愁了。還有一件事,老畢剛出山,畫得再好,沒人知道,沒人賞識也不行,我想讓你再出點血,給他辦個畫展,馮紅在文化局管這攤兒……”

  林智誠忙攔下,說不勞煩別人了,我直接去找宣傳部和文聯。小誠不想見馮紅,劉愛國聽出這層意思,也就沒再堅持。

  自從那年賣盜版磁帶被

  馮紅查扣後,林智誠就刻意迴避著她。雖然同在一片天空下,但城市這麼大,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兩人碰一塊並不容易。沒想到,半個月後的端午節,市裡搞紀念屈原誕辰兩千三百四十週年大型詩歌朗誦會,晚宴時兩人又一次坐到了一塊。

  林智誠進大廳時,時間尚早。幾個詩人作家還沉浸在朗誦會的興奮中,指點江山,品評時事。林智誠坐下,無聊地擺弄著手機。本來活動安排他講話,他沒露面,讓一個副總代勞。這類活動無非假文化之名,官員要政績,企業出風頭,鬼才知道屈原到底多大歲數,跟這個北方城市有啥關係。在書店門可羅雀,高雅藝術無人問津的年代,他不相信單憑幾個詩人、幾首詩歌就能把文化振興起來。這就跟父親成天為評劇奔波,要蓋大戲院一樣,都是在做無用功。不過既然愛國來找他,要他冠名贊助,他也不好意思回絕。劉愛國現在不得了,掛著好幾個協會理事或秘書長頭銜,什麼活動都少不了他摻和。還操持出了本《唐城文化名人辭典》,他自己也位列其中。林智誠簽好支票,推給他:“愛國你歇歇好不,老這麼咋咋呼呼瞎忙活,我擔心你的饹馇宴永遠也吃不上了。”劉愛國一笑,顯得莫測高深:“都是文化產業,慢慢來,急不得。”

  那幫文人不認識林智誠,也就口無遮攔。一個留長髮的說

  :“哎,今天文化局馮處朗誦得很精彩啊,沒想到她一個官員還會寫詩。”

  一個戴眼鏡的說:“你們啊,少見多怪。咱唐城最早寫詩那撥人中,就有這個馮紅。筆名叫啥著?忘憂草。那還是八幾年呢,現在身體寫作好像很前衛,很時髦。人家馮紅才是前輩呢,赤裸裸,火辣辣。我還記得這麼兩句:讀了你的上身,又讀你的下身……”

  幾個男人叫起好來。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