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媽,我回來啦。”王斌抱著一摞書,用腳頂開房門,大聲說著。屋裡電視機開著,卻沒人回應。孩子把書擱在地上,直起腰才看到媽坐在沙發上,眼泡紅腫發亮。手邊茶几上,扔著一團團揉皺擦濕的手紙。

  孩子問出了啥事,楊麗華擦著濕濕的眼角沒說話。王斌又問一句,她抽泣一聲,半天才說了一句:“含香死了!”

  說著,又扯過來一塊紙擦淚。

  兒子這才明白過來,媽還沉浸在《還珠格格》裡面:“媽,你以後少看電視劇。你高興倒好,一不高興,我們全家人跟著倒霉。你學學我乾媽,人家從不看電視。”

  “她一個人吃飽了,還全家不餓呢,我能跟她比?”楊麗華又嘮叨起來,“你看看我,成天為你爸擔心,怕三輪被扣了,怕他眼神不好,跟別人撞對。又要操心你姐,這麼大閨女不搞對象,將來嫁不出去咋辦?還有你,我的小祖宗,都六年級了,也不知道發個愁,成天看漫畫看動畫片。”

  “得,還是看你的電視劇吧。”兒子不再理她,從冰箱裡找個蘋果,啃兩口皮就卡嚓卡嚓吃起來。“媽,我餓了,怎麼還不做飯?”

  楊麗華不情願地站起來,眼睛盯著電視。又等了兩分鐘,直到響起片尾曲,才進了廚房。王斌看一眼她的背影,小大人一樣唉了一聲。

  迷上電視劇後,楊麗華變得神經兮兮的。每天一過午,就忙不迭地看

  表,唯恐誤了點。又怕停電,隔一會兒摁一下壁燈的開關。好容易捱到下午三點,她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手邊擱著一卷紙,預備著擦淚。這時,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休想讓她離開電視機半步。她的世界整個被《還珠格格》佔據,什麼小燕子、紫薇,什麼爾康、五阿哥,成天掛在嘴邊,為他們的命運糾結著。真不知道,如果電視劇播完,她這日子怎麼過?

  只可惜電視劇一天只演兩集,其餘的時間她坐臥不寧,心裡沒著沒落的。退休後,楊麗華活也多起來,嘮叨完丈夫,又數落兒子,家裡大事小事都讓她發愁心窄。

  “爸,你說說我媽,讓她少嘮叨幾句行不行?”有天楊麗華出去買菜,王斌向父親求救。

  “你媽到更年期了,話多,情緒不穩,咱們多擔待著點。”

  “她這麼老更,說哭哭,說笑笑,說嘰歪就嘰歪,我還怎麼看書!”孩子賭氣似的把書摔到桌上。

  王樹生瞪兒子一眼:“人家毛主席年輕時,還專揀嘈雜環境看書呢。說別人影響你都是借口,只能證明你心裡長草。”

  在媽的長吁短歎中,王斌小學畢了業。

  剛放暑假,孫穎一家開麵包車去北戴河玩,斌斌急慌慌跟他們走了。家裡沒了孩子,耳根清淨了許多,兩口子反倒不習慣起來。晚上,王樹生歪在床上,藉著床頭燈看一本象棋棋譜。楊麗華旁邊睡著了,扯起了鼾聲。一

  會兒,鼾聲驟停,王樹生轉過臉去,看麗華正眼睛直勾勾盯著吸頂燈。“我才剛做了個噩夢,聽說海邊年年淹死人,咱斌斌不會有事吧?”她說。

  “你真是到了更年期,整天胡思亂想啥呀。實在放心不下,你打大剛手機問問。老這麼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累不累?”

  “我不操心行嗎,斌斌這回沒考好,擺在他面前的現實非常殘酷。要是沒人,他就進不了重點初中。進不了重點初中,就很難考進重點高中,一本二本大學就懸乎。你妹妹現在是區長,早就讓你跟她說說,提前給校長打個招呼,你就肉咕著不去。現在可倒好,放假了連人都找不到,真要開學,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劃片進雜牌中學?”

  “小環那兒一天八百件事等著她,我好意思為這點事找她嗎?我就不相信,普通中學出來的,就考不上好大學。”

  “你還甭不信這個邪,師資啊、軟硬件啊、學習風氣啊,就是不一樣。重點中學,學生都在用功,比著賽著學習。雜牌中學,比方說大剛上的那個,學生除了搞對象,就是比吃穿,好學生也要帶壞了。”

  這方面,王樹生真不如老婆懂得多。不管是開家長會,還是課外班接送孩子,楊麗華總能跟別的家長搭上話。孩子,永遠是母親們聊不完的話題。“沒見過你這麼死應的。當初為大剛的事,你還找這個找那個呢,現在輪到自己

  親兒子了,反倒不擱心上!”楊麗華說著坐起來,睡意全無。王樹生忙滿口應承,答應天一亮就去找人。一晃,麗華嫁過來也十幾年了,她在漿洗、縫紉中慢慢變老,身子也發胖起來。退休後,她脖子長出許多小米粒大小的皮疣,一著急就心慌、頭暈,有時還莫名其妙地發脾氣。王樹生處處依著老婆,他知道,適時做出讓步,才是明智做法。

  暑假過完,新生開學軍訓了,兒子學校還沒定下來。楊麗華急得抓耳撓腮,連電視劇都沒心思看了。丁嬡知道後,打了兩個電話就把王斌上學的事敲定,片外費她給交了,說都沒跟王樹生楊麗華說。送兒子去學校,親眼看班主任把王斌領走,楊麗華這才鬆了口氣。

  和丁媛走出校門,楊麗華心存感激:“這回要不是你,斌斌的事非耽誤不可。我聽說呀,就算是找區長,兩千的片外費也省不了。咱們一分沒交就進來了,真是多虧你了,我們全家怎麼感謝你呢?”

  丁媛笑笑,這不是咱們當媽的應該做的。楊麗華嗯了一聲,心想這個乾媽比我這親媽還管用,她越發喜歡起這個女人來。沉了一會兒,她想起點事:“哎,也不知姐該不該多嘴,你跟小石處得到底咋樣了?說你倆不投緣吧,關係一直沒斷;可要說搞對象吧,時間可不短了,又不結婚。”

  丁媛低頭走著,半晌才說:“石柱他人不錯,

  也是幹事業的人,我下輩子也不會遇到比他更合適的人了。可這麼長時間,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兩人世界總有些不適應。我們現在只是好朋友,就算藍顏知己吧。”

  這算咋回事,既然不搞對象,一男一女還黏黏糊糊幹啥?楊麗華一頭霧水。無論是她,還是樹生,都沒有親密的異性朋友,更不會理解,這種沒有婚姻約束的,慢火燉豆腐的感情,對於知識男女來說,具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兩人在路口分手後,楊麗華還是沒有想明白。

  黃昏時候,穿一身迷彩服的王斌回家,先把自己摔到床上,四腳朝天朝著屋頂喊著累死了。楊麗華在廚房道:“才軍訓一天,就累死了?我們下鄉那陣,比你大不了幾歲,夏天割麥子,一割幾畝地,鼻子流血,腰都直不起來,那才真叫個累!”

  兒子哼哼唧唧沒言聲,半天才說媽,我想吃西瓜,侍候侍候我。楊麗華從冰箱切塊西瓜,用盤子端過來,小祖宗請吃,上學有功了。王斌坐起來,兩腳耷拉在床邊,一邊吃著西瓜,一邊翻看著路上買的漫畫雜誌。楊麗華忍不住數叨起來:“都上初中了,還老看這些東西,是考試能多拿幾分,還是能提高你作文成績?”

  知道啦,兒子拉長聲回答。吃完西瓜,抹把嘴,把迷彩服脫掉。楊麗華看著曬黑的兒子,心疼道:“快去洗個澡,好好歇歇。你奶才剛還心

  疼地念叨呢,我們大寶尖哪兒吃過這苦啊。”

  “媽,你真肉麻!”

  王斌洗完澡,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問有啥好吃的。楊麗華道:“哪兒那麼多好吃的,你媽我成天為做飯發愁——給你炒的魚香肉絲!多擱了點糖,你這口味啊,隨爺爺。”

  楊麗華坐對面,不錯眼珠地看著兒子吃飯。王斌有些不自在,扭古著身子問媽,你不吃飯老看我幹啥?楊麗華唉了口氣:“我在想,你但凡考得好點,何必勞煩乾媽求人弄臉的。看人家孫穎,有舞蹈特長,小升初就能加分。你也學學人家,以後讓爸媽省點心。”

  王斌哼了一聲:“省心?操心事兒媽你知道嗎。你知道為有個好身條,她每天吃完飯,再偷偷吐出去嗎?”

  “啥?”楊麗華瞪大眼睛,“難怪孫穎總是瘦瘦溜溜呢。正發育身體,需要跟上營養時候,這不把自個糟踐了?”

  “這有啥新鮮的,你上學校打聽打聽,那些女生,有光吃水果不吃飯的,有偷著吃減肥藥的,有吃完了再偷偷吐出去的。為啥?不就是為了臭美。我可是只告訴你一個人,千萬別跟我大剛哥我嫂子說,我跟孫穎拉過鉤,要給她保密呢。”

  娘倆正說著,王樹生推門進來。大熱的天,居然穿著一件挺闊的灰西服,打著紅領帶,頭髮顯然焗過,墨黑墨黑的。你這是犯的哪門子神經?楊麗華看著丈夫。王樹生說,明天是母校

  七十週年校慶,同學們約好了都參加。楊麗華嗯了一聲,催他趁熱吃飯,隨口道:“參加是參加,可別冒出來個相好對勁兒的女同學來。”

  “你這是說哪兒去了。”王樹生說著脫下西服,掛在衣鉤上。兒子聽媽這麼一說,一下子來了興趣:“媽,我爸也有同桌的你嗎?”

  “這要問你爸了。”

  “去去,小毛孩子起什麼哄。”王樹生說著,坐在飯桌前。蹬三輪這幾年,他逐漸適應了下崗生活,人力三輪換成了電動三馬子,跟從前的同學也一一聯繫上。楊麗華提醒過他,同學、戰友這兩種關係最勢利,用不了多久就物以類聚,當官的做買賣的組成小圈子,會把他這個下崗的甩出去。王樹生不以為然,他們這把年紀,都下過鄉,都戀舊,不像後來年輕人那麼功利。為參加校慶,下午他提前收了車,焗了頭髮,刮了臉,回來先去媽屋裡,把小誠給他買的,一直沒穿過的西服找了出來。

  王斌正沒事幹,誇著老爸帥氣,摘下西服自己試穿著。王樹生說:“別把我新衣服弄髒了,個頭都比你媽高了,還像個孩子。”

  楊麗華看著這爺倆笑了起來,眼角皺紋更加密集了。

  母校已經擴建過好幾次,看不出一點從前的影子。被教學樓環繞的塑膠操場,讓秋陽烘烤出一股橡膠味道。

  王樹生有些燥熱,解開了西服扣子。這時,石柱過來跟打招呼,他

  肚子腆了出來,穿著件白汗衫,很隨意地打著領帶。雖然比樹生晚好幾屆,可他現在是鋼鐵集團董事長,母校接待的規格也高,胸前別著嘉賓鮮花。樹生忙摘下墨鏡,跟他握手,石柱一臉愧疚地握著,使勁搖著,半天不鬆開。企業總算走出困境,可回頭看,下崗減員操作中確實有不少問題。從王樹生現在的境遇,他才切身體會到老工人下崗做出的犧牲。

  一隊隊穿著鮮艷校服的學生,一群群步入中年甚至老年的來賓。彩旗招展,音樂飄揚。恍惚間,王樹生又回到那個泡桐花香熏得人頭暈腦漲的季節,聽到大喇叭哇裡哇啦播放的上山下鄉通知,耳畔響起口號聲和雄壯激昂的革命歌曲……這時石柱一扒拉他:“爐長,我剛才的話你聽進去沒有?現在不少縣市上了鋼鐵項目,你要願意的話,我介紹你下去當顧問,支支嘴,一個月怎麼能拿個五六千。”

  王樹生哦了一聲,謝謝董事長還惦記著我。石柱給了他一拳:“什麼董事長,還是小石,咱倆誰跟誰呀!怎麼樣,去嗎?”

  “其實回家這幾年,我老在想,錢不錢倒在其次,有個好身板比啥都重要。去外頭鋼廠,先甭說我願意不願意,你嫂子這關都過不了。”石柱點點頭,掏出煙來敬他,王樹生指了指塑膠操場,擺擺手。看著比自己矮半頭的小石,他話裡透著羨慕:“還是年輕好啊

  ,你看你,除了有點發福外,沒啥變化,頭髮還是這麼黑。”石柱一笑,手往後掠了一下頭髮:“黑啥黑,跟你一樣,後噴漆的。”王樹生也樂了,又問他打算啥時候結婚。石柱說:“丁媛那邊意意思思的,拿不準主意。不過我有耐心,我能等。”

  有人喊班長,是班上那幫同學,正鬧鬧哄哄在樓前合影。王樹生跟石柱道別,加入他們的隊伍。攝影師擺好架勢,讓他們一齊喊茄子。可快門響起,只有兩三人喊出聲來,大家一陣哄笑。王樹生提議:“還是喊田七吧,電視上經常打廣告,大家都熟。”看表情醞釀差不多了,他喊一、二。“田——七!”一群快到天命之年的男男女女,肆無忌憚地喊起來,張張笑容留在了底片上面。

  飯桌上,開著一家印刷公司的郝麗麗,遞過來新印的同學錄讓王樹生看。他倆同桌,當年麗麗發育得早,愛穿件改過的綠軍褲,沒少吃林智燕的醋。王樹生翻看著同學錄,她親暱地挨過來,王樹生往旁邊挪挪。郝麗麗一蹙鼻子,推了他一把。大家起哄叫好,王樹生弄了個大紅臉。

  紅色塑料皮的同學錄,印刷很精緻,姓名、單位、職務、住址、電話,一應俱全。一位老兄的職務後面,還在括號裡標注著正縣級。同學關係又照搬官場那一套,王樹生覺得很俗氣。

  有幾個同學名字上加著黑框,表示他們已不

  在人世。王樹生正翻看著,忽然手有些哆嗦,在第三頁上,赫然出現加著黑框的“林智燕”,後面一片空白,只標注了兩個字:震亡。這時有人叫他:“班長,別老看那個了,大家都齊了,張羅開吃吧。”王樹生合上同學錄,掃一眼熱鬧鬧的大廳:“這樣吧,為咱們健在的,活得開心和不開心的,初三五班的同學,三十年多後再次相聚乾杯!”

  大家都站起來,清脆的碰杯聲響起。有人提議唱首知青的歌,烘托烘托氣氛。於是,大家一同吼起那首流傳在那個年代的歌曲:“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辛苦的地方去。祖國,祖國,養育了我們的祖國。要用我們的雙手,把你建設得更富強……”

  王斌學習成績進入班級前十後,丁媛在飯店包了兩桌為他過生日。她蒼白的臉色,讓大家嚇了一跳。“妹妹,你咋這沒精神?”楊麗華心疼地摟著她。丁媛說:“這些天好幾台手術趕一塊了,休息不好,沒事的。”又看著斌斌:“喲,都比你乾媽高半頭了,越長越帥了。”

  王斌叫了聲乾媽。丁媛摟過孩子,親了一下腦門,轉身拎過包,拿出一個黑殼的新款手機。楊麗華忙攔著:“這麼貴重東西給他白搭了,再說學校也不讓帶手機。”

  “你是媽我也是媽,想兒子時,有手機聯繫著方便。

  你別攔著,這是我送斌斌的生日禮物。”

  王斌一下子把手機摟懷裡,感激的目光迎著乾媽充滿慈愛的笑。丁媛早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孩子。還記得有年夏天,逛半天布頭市場,楊麗華非拉她回家吃飯。剛好麗華單位來電話,財務有點事回去一趟,便讓她照看一下熟睡的兒子。半天走累了,丁媛在楊麗華焐熱的床上挨著斌斌躺下。孩子睡得迷迷糊糊,以為是媽,便偎過來,小手伸進她的衣服,摸向她的乳房。一陣戰慄,一種母愛像過電一樣迅速傳遍了丁媛的全身。她一下子摟住孩子,嗅著他身上的奶膻,輕輕念叨著,叫媽,媽媽!就因這個緣故,當楊麗華攛掇著認干親,連王樹生都覺得荒唐阻攔時,丁媛一口答應,認了這個兒子。

  她拉王斌坐自己旁邊,一個勁兒給他夾菜。孩子忙說謝謝乾媽,我自己來。王樹生看了一眼老婆,楊麗華嘴角含笑看著這娘倆。

  林智誠這時進來,連說對不起,公司有點事來晚了。看見丁媛,他客氣地點了點頭,似乎有些發窘。喝了一杯飲料,丁媛走到劉帥旁邊耳語幾句,走出包房來到四季廳。這是飯店最敞亮地方,陽光透過玻璃鋼屋頂射進來,北方少見的芭蕉伸展著闊葉。假山石上,籐蔓垂掛,流水淙淙,四周響著古箏空靈曼妙的旋律。

  林智誠站在她身後,輕輕咳嗽一聲。丁媛收攏目光,轉過身

  來看著他:“我記得你比我大幾個月,都不是年輕人了,怎麼辦事還這麼毛糙?”

  林智誠低下頭去不言語。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