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每次走進父親房間,林智誠都聞到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汗酸味。這股與衰老形影相伴的味道,提醒著他,父親在一年一年老去。這是他不願承認,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這一年,林兆瑞滿七十九歲。老人過壽為討吉利,慶九不慶十,媽話裡話外,流露出給老爺子辦八十大壽念頭。林智誠回家,就是專為這件事。這一程子,他老往北京跑,坐騎換了輛越野車。這車在老小區裡太招搖,離樓口還有百十米,他就讓劉帥停下。攥著剛裝裱好的畫,下了車,緩步朝家裡走去。裝上進口義肢後,甩掉了陪伴他二十幾年的雙柺,除了走路緩慢一些,他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爸戴著老花鏡,坐在寫字檯後面,正用錐子攮著一沓厚厚的稿紙,穿針引線地裝訂著。這些手寫戲本紙張泛黃,顯然經過雨淋日曬。他專注地幹著手裡的活,沒留意兒子站在面前。

  “爸,你老這大歲數了,就不行歇會兒?穿針引線的活計,讓我姐幹得了。”林智誠說。

  林兆瑞擱下手裡的活:“麗華眼也花了,一大家子採買做飯,全是她一人裡外忙活。這種小事,不勞煩她。再說,你爸還沒老到使不動錐子。”

  林智誠把畢成為老爺子祝壽畫的畫兒展開,有些忐忑,不知道爸喜不喜歡。畫面上,一位老翁坐在籐椅上,搖著大蒲扇聽著收音機。他微閉雙目,一臉的陶醉,二郎

  腿高高翹起,誇張的大腳丫子打著節拍。籐椅腳邊,一隻大花貓好像被主人情緒感染,歪著腦袋看著他。左上角,是一簇開得正旺的牡丹,兩隻彩蝶翩翩起舞。

  林兆瑞拿過花鏡戴上,細細端詳著,從上到下,從畫面到款識,看了又看。他一直掛念著這個工人新村的老街坊,畢成畫展,他不光頂著大日頭帶著老伴參加,還自己掏錢買了個大花籃送去。兒子心裡有些發毛。這畢成,說給老爺子祝壽畫張畫,沒想到拿給他的,卻是這麼一幅跟祝壽沒啥關係的東西。來不及再畫了,林智誠只好硬著頭皮拿回家。

  “小誠啊,這可是一幅用了心的好畫兒啊!”林兆瑞聲音有些顫抖。看兒子不解,他接著說:“你仔細看看,老頭兒這表情,這神態像不像我?”

  “嗯,是有些像。”

  “再看這貓、蝶,看出門道來了嗎?”

  兒子搖搖頭。

  “貓和蝶,取的是耄耋的諧音。耄耋,古代是八九十歲的代稱。曹操《對酒歌》中說,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意思是老人能夠長壽,連草木蟲魚都能得到好處。哈哈,畢成是用這幅畫,表達對我老頭子的祝福啊!”

  沒想到這張畫還有這番講究,林智誠搔搔頭皮,傻呵呵地笑了。林兆瑞讚許的目光停留在兒子臉上:“這還要歸功於你呀。天災人禍把畢成逼瘋,你用你的愛心,讓他變得越來越正常

  ,重新使他的才華大放光彩。兒子,你做了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啊!”

  父親的誇獎,讓他臉有些發燙。其實,林智誠讓畢成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既是心疼他是個人才,也是源於內心深處的同病相憐。經歷過大地震,肢體殘疾的他,和精神殘疾的老畢能活下來,都不容易,他要讓老畢活得像個人樣,更有尊嚴。為此,他把原來的售樓處拆掉,蓋起一座三層小樓,掛上了畢成美術館牌匾。這座蒼黑、青灰兩色的建築,在遍佈飯店商場的繁華地段很是醒目。他要讓人們記住畢成,這個城市的天才畫家畢成,他今天還活著,還在創作著。

  林智誠幫爸把畫軸掛在牆上:“爸,我這次回家,是想跟你老商量一下。六十、七十大壽,都沒正式過,八十大壽你有啥想法?你說吧,想怎麼過,辦多少桌都成,你兒子現在有這個能力。”

  退後一步,林兆瑞欣賞著畫,眼睛也不看兒子:“搞那麼動靜大幹啥。鋪張浪費不說,麻煩別人,自己也累得慌。我常說,平平安安便是至福。所以這些年來,我壽日一碗長壽麵吃得香香甜甜,一個大蛋糕全家歡喜。我知道祝壽是你媽的主意,我數落了她兩句,八十大壽還和從前一樣過,不搞那虛榮,不要那排場。”

  本來林智誠和衛東已經碰好,爸的壽宴要大辦一場。他有些不甘心,正盤算著如何說服老爺

  子,父親又問起大戲院來。“已經開槽了,跟市裡獻禮項目掛上鉤,工程進度就快了,你老心就擱肚子裡吧。”林智誠給爸吃了個定心丸。林兆瑞坐回沙發上,跟兒子說著話,一會兒就迷糊著了。

  林智誠把薄被給爸蓋上,跟媽道了聲別,上了車,鼻子還酸酸的。唐城連個像樣的劇院都沒有,老爺子以政協委員身份寫過提案,建議市裡重視這件事,為評劇演出搭建一個平台。他不止一次地拿給兒子看他親手畫的大戲院草圖,還讓樹生開三馬子拉著他,找市領導、找媒體呼籲。最後,林智誠出錢,政府出地皮,大戲院總算有了眉目。林智誠本想在父親壽日時,送給老人家一座夢寐以求的大戲院,可繁瑣的手續,讓他的計劃一再錯後,最終還是沒能趕上父親的八十大壽。

  許多事情並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在父親面前,他有些慚愧。

  回到公司,劉愛國正坐在門衛扯大玄。看林智誠車子進來,忙出來,跟他屁股後頭一塊進了辦公室。林智誠繃著臉,沒有搭理他。前段時間,他讓愛國找個唱評劇的,在父親八十大壽時候來家唱上幾句,討老人家個歡心。他給劉愛國三萬塊錢,愛國臨走還順走兩條軟中華和一瓶五糧液。他當時大包大攬,滿口應允,保證請來北京最好的大牌。可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他才冒上來,林智誠有些不悅。

  “那

  什麼,”劉愛國搓著一對包漿光潤的山核桃,小聲叨咕,“請角兒的事,估計要泡湯。”林智誠耷拉著眼皮:“我就知道你不靠勺。”劉愛國忙解釋,說中國評劇院新春演出全排滿了,名角一個也騰不出時間來。他賠著小心道:“要我說,祝壽祝壽,不就圖個喜慶熱鬧嘛,幹嗎非大老遠的打北京請。咱唐城的角兒除名頭小點外,唱功一點不比他們弱。”

  林智誠一擺手:“去吧,你趕緊去請,愛誰誰,只要我爸看得過眼就中。記住了,他可是行家。”

  劉愛國這才如釋重負。林智誠抓過來他手裡油光光的山核桃,在掌心裡轉著搓著,問打哪兒找來的這破玩意。“破玩意?”愛國不愛聽了,林智誠不識貨,讓他覺得有必要講講這對寶貝的來歷。“這可是我從古玩店吳胖子那兒,用個道光年間的筆洗換來的,據說是一貝勒爺的寶物。”他說。

  “你就愛附庸風雅,冬天不玩折扇,不養鳴蟲了,又玩這個。有啥講究嗎?”

  “哎,你可別小瞧這東西。人家大清朝,文人玩核桃,武人轉鐵球,富人揣葫蘆,閒人去遛狗。把玩山核桃可是排在第一,這是品位!”

  林智誠嘖了一聲。

  “從前民間說:核桃不離手,能活八十九,超過乾隆爺,閻王叫不走。我正打算給你爸踅摸一對呢。搓搓核桃,增加手部靈活性,帶動週身血液循環,還預防老年

  癡呆呢。”

  “這麼說還真是個好東西?”林智誠高興起來,“好,老爺子八十大壽,這禮物不錯,我替他收下了。”

  山核桃在林智誠手指間來回轉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劉愛國有些捨不得,意意思思的。林智誠一瞪眼:“還不快點去,別在錢上跟他磨嘰,要多少都答應他。”

  劉愛國沒敢討回自己的山核桃,答應一聲,晃著身子走了。林智誠拿過手機找衛東。本來做好準備,熱熱鬧鬧地給老爺子慶賀一下,可爸現在這麼低調過八十大壽,倒給兩人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看完電視劇,楊麗華打個哈欠,回屋睡覺去了。王樹生悄悄搬出他的工具箱,茶几上墊塊布,一排雕刻刀整齊擺好,然後就著落地燈光亮,在早就砍削成型的桃木疙瘩上雕刻起來。

  冬天的夜晚很安靜,外面偶爾有汽車經過,碾壓井蓋發出兩聲鈍響,惹起零星的狗叫。王樹生指頭纏著橡皮膏,雕刀在桃木上鏟挖剔走,一塊看上去沒有絲毫生氣的粗坯,在他的手裡很快顯露出人臉的雛形。他全神貫注,連麗華站跟前都沒發覺。

  連著幾宿,丈夫在門廳裡一待待到後半夜,才摸黑回屋上床,楊麗華開始沒理會,後來忍不住起來瞧個究竟。你幹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覺。王樹生抬起網著血絲的眼睛:“爸八十大壽了,我想送他份稀罕的禮物。”

  看著樹生手中木雕,又看

  看擺他手邊的舞台劇照,楊麗華撲哧一聲笑了:“這不是趙麗蓉嗎?像,真是太像了!”王樹生誇她好眼力:“對,就是趙大媽。現在她是小品明星,當年她可是憑著一部《花為媒》,紅透大半個中國的評劇演員。”

  楊麗華拿過木雕端詳著,誇著丈夫,以前光知道你會打傢俱,沒想到還有這本事。王樹生說:“這不算啥,做木匠的都會這兩下子。我下鄉時的師傅,人家用木頭雕刻的毛主席,那才叫一個像!”

  他從箱子裡拿出幾個栩栩如生的木雕:“你看,這是《秦香蓮》裡的包公,這是《劉巧兒》裡的劉巧兒,這是《奪印》裡的陳有才,這是《楊三姐告狀》裡的楊三姐……還有趙麗蓉扮演的這個阮媽。我想雕刻八個評劇裡有名有姓的人物,給爸祝八十大壽。”

  楊麗華瞪大眼睛,一臉欽佩。沉了一會兒,她說你雕吧,我不打擾了,又躡手躡腳回屋去了。

  夜深了,牆上鐘錶的秒針嗒嗒響著,一圈圈轉著。王樹生擱下雕刀,目光從一個個木雕上掃過,想起林兆瑞經常嘴邊的一句話:“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不知不覺,自己年近半百,回過頭去看幾十年走過的路,真是百感交集。這半輩子,不管是喜還是悲,都和林家有關。如果人生真是一出大戲,那麼他和這個從前是岳父,現在是繼父的老人的關係,就是濃墨重彩、充滿親

  情溫情的一折。

  這麼多個夜晚,王樹生把對老人的熱愛與感激,化作了一刀一刀的人物刻畫。他要送給老人的,不光是一份獨特的壽禮,更是一份真誠的尊重和敬愛。他甚至孩子氣地憧憬著,在爸九十大壽,一百整壽時,他那份愛還會讓老爺子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時候,也許父親已經沒有了牙齒,母親也滿頭白髮,可老兩口的笑容還是那麼一致:溫暖而感動。

  一個天氣清冽的冬日,楊麗華一大早就起來和面。等全家人起床,一大盆子面已發起來,冒出了盆沿。她麻利地揣著鹼水,捏起一塊面,送到鼻子前聞了聞。聽到對門叮咚的門鈴聲響,知道外甥一家上門,她便把餳好揉好的麵團端到婆婆屋子。

  宋喬洗了把手,幫她揪成一個個大劑子。兩人把面團團成桃子形狀,捏出桃尖,用刀背劃出溝縫。等到一個個壽桃要上屜時,楊麗華才想起沒有點桃尖的紅顏料。她埋怨著自己老了,記性不中了。這鐘點,商場超市都還沒有開門,楊麗華想了想,問旁邊的宋喬,聽說口紅能吃是真的嗎?小宋不明白她問這個幹嗎,含含糊糊地點頭。“那太好了,咱們就用你的口紅點桃尖。”楊麗華說。

  她沒用過這東西,不知怎麼才能讓縮在精緻黑管裡的唇棒露出頭。宋喬幫她旋轉出來,忍不住說:“舅媽,我覺得你這輩子忒委屈。人家又是燙髮

  ,又是美容的,你連個口紅都沒用過。以後呀,我可要好好給你捯飭捯飭。”

  說到做到,壽桃上屜後,宋喬非給楊麗華擦上口紅不可。又找出眉筆,仔細地給她畫出眉型,勾上眼線,拉著舅媽去照鏡子。楊麗華半是羞澀,半是興奮地數落著,這孩子,淨拿我打察。劉蘭芝笑癟了嘴,夸麗華扮上妝還真俊。林兆瑞手搓著兩個山核桃,贊同老伴說法。王斌瞅著他媽,哧哧笑著,扭頭跟孫穎做了個鬼臉,悄悄道:“我媽像個老妖婆。”

  一會兒,劉愛國全家也來了。愛國親自下廚掌灶,鏟子炒勺叮叮噹噹。高壓鍋放汽閥來回轉著,哧哧作響,滿屋裡魚香肉香。這時,門鈴響了。楊麗華以為是衛東來了,打開門,沒想到外面站著的卻是馮紅。她一愣。劉愛國聞聲趕緊從廚房出來,高興地說:“馮處,我還想去接你呢,你自己找來了。”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小生,劉愛國在朋友飯局上愁眉不展。電視台老陸推薦了馮紅,說人家馮處現在可不簡單,當官之餘粉墨登場,反串評劇小生,紅得不得了。真要能搬得動她,不比啥角兒都有面子。愛國便給馮紅打電話,本以為馮處長多少會端個架子,沒想到她在電話裡只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

  在楊麗華看來,這個從前的准弟媳婦變化並不大,只是身形豐滿了些,眼角多了些細密的皺紋。馮紅細而

  彎的眉毛顯然修過,皮膚紅潤、透亮,好像砂紙精心打磨過。馮紅伸過手來跟她握著,還和從前一樣叫了聲姐:“有十幾年沒見了,姐你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一點不顯老。”

  還不是小宋才剛化妝的功勞,楊麗華心想,她讓馮紅誇得臉上有些熱,心裡有點美。接過馮紅手裡的壽麵,說屋裡坐吧。轉身,正看見小誠有些慍怒地瞪著劉愛國。愛國也不理他,沖裡屋大聲道:“姐夫,看看誰來了!”

  林兆瑞出來,後面跟著劉蘭芝,老兩口驚喜地叫了起來。馮紅落落大方,噓寒問暖。林兆瑞也沒把她當外人:“小馮啊,當初聽說你放棄舞台,去搞行政,我們都很惋惜,可惜這副好嗓子。”

  馮紅說:“練功倒是一直沒丟,藝不壓身嘛。林老,評劇是家鄉戲,我現在嘗試反串小生唱評戲呢。”

  林兆瑞眉毛一挑:“是嘛,由花旦到小生,由京劇到評劇,不容易呀。我倒想聽聽……”愛國一看是時候了,忙插嘴:“馮處今天來呢,一是代表局裡,看望老藝術家;二呢,也是想給你壽辰增加些喜慶,匯報一下反串結果,聽聽前輩點撥。”

  林兆瑞一聽這話,忙拱手說謝謝。王樹生搬過來一把椅子,楊麗華沏上了茶水。林家搬家後,馮紅還是第一次上門。一進門,就看到林兆瑞手書的“三平堂”幾個大字。家裡,客廳兼著書房,書架頂到了天

  花板,整整佔了一面牆。上面除了書,還有一排評劇人物木雕,神態各異,惟妙惟肖。馮紅挨暖氣坐著,旁邊灑滿陽光的窗台上,一盆君子蘭開得正旺。葉片肥厚油亮,橘紅色的花朵,碩大而嬌艷。

  看小馮饒有興趣地端詳著那盆花,林兆瑞說:“從前啊,你大媽愛拾掇些花呀草的。現在精神頭不濟了,顧不過來了。我呢只養這一種花,除了美化家居之外,還多了一個君子朋友。”他說著,得意地介紹起養花經來:“我這君子蘭呀,她喜歡喝啤酒。啤酒中有二氧化碳,促進新陳代謝,裡頭還有營養物質,有益花卉生長。我捨不得喝,都給她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這個家的氛圍還跟從前一樣,馮紅覺得親切、放鬆,有一種要融入的渴望和衝動。她站起來:“剛才林老說了,想聽聽我的反串唱功。為給八十大壽增加些喜慶,我就獻醜唱上兩段,也沒帶琴師,我就干咬吧。唱得好不好的,大家多擔待。”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