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 2

  兩個名都簽完了,陳方站在那裡等著。

  曾可達立刻過來將記錄交給了他。

  徐鐵英站起來,雙手將記錄也交給了他。

  陳方:「都請坐吧。」

  兩個人都坐下後,陳方這才在單人沙發上坐下,只坐了沙發的三分之一,顯得十分謹慎謙恭,輕聲問曾可達:「對這個梁經綸,經國局長什麼評價?」

  曾可達想了想,答道:「人才難得。」

  陳方將兩份記錄對折了一下,放進了中山裝下衣口袋:「這份記錄不能再外傳,我親手交給總統。」

  曾可達:「是。」

  徐鐵英:「是。」

  陳方又輕聲問徐鐵英:「關於那20%股份,黨通局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什麼人手裡?」

  徐鐵英沉默。

  陳方依然不緊不慢:「有什麼說什麼。」

  徐鐵英:「黨通局沒有在所謂的20%股份裡拿一分錢,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這裡,都是他們的私產。」

  陳方:「我是問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別人手裡。就像剛才這個梁經綸說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謝培東,你為什麼要去找他們?會不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後果,比如共產黨掌握了明細賬目,通過別的渠道栽贓中央黨部?」

  徐鐵英閉上了眼:「有一份明細賬目,原來在崔中石手裡,現在在謝培東手裡。這兩個人都有可能是共產黨。」

  陳方:「有可能還是有證據?」

  徐鐵英:「證據正在抓緊調查。」

  「那就抓緊調查。」陳方站了起來,「徐鐵英。」

  ——直呼其名。

  徐鐵英倏地睜開了眼。

  陳方:「中央黨部、全國黨員通訊局從來就沒有在平津八家企業有任何黨產股份,謠諑紛起,你必須解釋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黨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職務,回南京接受調查。」

  徐鐵英慢慢站起來,望著陳方。

  陳方接著說道:「我也是一小時前在華北『剿總』接到總統的電話,傳達而已。」說著看了一下手錶,「傅總司令安排了五點的飛機,時間很緊了。我和曾督察還有幾句話說,請徐主任到後門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鐵英想到了這個結果,卻沒想到如此決絕:「陳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黨通局的秘密材料,還有一些個人的物品……」

  「已經安排人去清理了。」陳方這次很快回答了他。

  「謝謝陳主任……」徐鐵英必須抓住最後一次機會了,「有幾句重要的話,事關戡亂救國,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陳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鐵英望向了曾可達:「7月6日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你對方孟敖的懷疑是對的,到北平以後你們對崔中石的懷疑也是對的。共產黨、周恩來經營多年,在黨國各個要害部門都安插了他們的人。對此黨通局一直在嚴密關注,秘密調查。由於取證艱難,在審訊方孟敖時,我才會為他辯護,也是為了繼續查找證據。我來北平不只是為了什麼黨產,核心任務是找出潛伏在中央銀行的共產黨。黨費沒有錢,軍費沒有錢,政府開支、民生教育都指著中央銀行,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賬卻掌握在共產黨手裡。崔中石死了,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為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還有剛才那個梁經綸,他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也絕不是真正的國民黨。這個人口口聲聲只提先總理,只提經國局長,隻字不提總統。這是在分裂黨國、離間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會利用何其滄、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國的關係反對總統。至於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讓他將國軍的飛機開到共產黨的解放區去。」

  說到這裡,徐鐵英突然向曾可達伸出了手。

  曾可達避開了徐鐵英的目光,望向陳方。

  陳方遞過一個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達伸出了手。

  徐鐵英:「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再想看徐鐵英時,已經沒了身影。

  「曾督察。」陳方在輕輕叫他。

  「在。」曾可達這才回過神來。

  陳方:「堅決反腐不要忘記堅決XX。我沒有話傳達了。只問一下,方孟敖怎麼處理,還有梁經綸剛才的言論你怎麼看?」

  曾可達:「請芷公指示。」

  稱字而不稱名,是尊稱對方,稱一個字再呼之為公便是最高的尊稱了。陳方字芷町,曾可達這時如此稱呼,可以視為巴結,也可以視為發自內心之尊敬。

  陳方笑著搖了搖頭:「不敢。」接著從口袋裡掏出那兩份記錄,看了看,擇出曾可達記的那份遞還給他:「向經國局長匯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是!」曾可達雙手接過了記錄。

  陳方伸出了手。

  曾可達指尖捏著記錄,雙手握住了陳方,「感謝總統信任,感謝芷公關照。」

  陳方的手軟綿綿的:「都是江西人,不說客套話。共克時艱,不要送了。」

  「是。」曾可達口中答著,還是緊跟著送到了門外,「王副官!」

  曾可達住處走廊對面的房門立刻開了,王副官陪著另一個年輕的中山裝走了出來。

  年輕的中山裝疾步走到陳方面前,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副墨鏡遞給了他,接著撐開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傘。

  陳方戴上墨鏡便再沒說話,也再不回頭,黑布洋傘罩著,下了走廊,踏著花徑而去。

  王副官頗詫異,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門口出神,等了少頃必須過去了,輕輕叫道:「督察。」

  「嗯。」曾可達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備司令部電話,說是方行長夫人還有何副校長的女兒要看方大隊長,未經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長發生了衝突。」

  「沒有什麼徐主任了……」曾可達又望向了園子裡那條小徑,「回電話,未經南京同意,誰也不許跟方大隊長見面。」

  「是。」

  「等一下。」曾可達又叫住了他,將手裡那份記錄遞給王副官,「將這份記錄立刻電發建豐同志!」說完,轉身進了房門。

  房門從裡面關上了。

  王副官這才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燕南園何宅外小路上,烈日當空,空無一人,梁經綸騎著自行車,也不就路旁的樹蔭,飛踏而來。

  長衫已經濕透,下擺掖在腰間,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經綸放慢了車速。

  突然,一件東西從眼前砸落,掉在梁經綸車前約兩米的路面,還彈跳了一下。

  梁經綸一握剎車。

  路面上是一個裝著電工工具的皮套。

  梁經綸抬頭。

  路旁電線桿上一人正在解開腰間的安全帶。

  「對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著腰帶瞬間便下了電線桿,走到路中,撿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經綸應付了一聲,正要踏車。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經綸再望那人,搜索記憶,並不認識。

  ——他當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車上曾經跟崔中石接頭的地下黨。

  那個人接著說道:「聽說何副校長家的電話線斷了,我是來修電線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長家嗎?」

  梁經綸開始審視這個人了:「是。請問誰派你來修的?」

  那個人繫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認為我是誰派來的呢?」

  這就不能搭話了,梁經綸不再看他,腳一踏。

  「張月印同志。」這一聲很輕,梁經綸聽了卻如此響亮!

  梁經綸慢慢又轉過了頭:「你說什麼?」

  那個人:「嚴春明同志犧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後我跟你單線聯繫。」

  說著,那人掏出一封信遞給梁經綸:「上級的介紹信,看完燒掉。」

  梁經綸沒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將信失手掉落在梁經綸腳下,轉身向電線桿走去。

  電線桿邊也停了一輛自行車,那人將自行車推過來時,掉在地上的信已經不見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長要求學校再給他拉一條專線,總務處晚上會派人來。請梁教授告訴何副校長。」

  上車,再沒回頭,飛快地騎去。

  梁經綸也沒再回頭看他,推著車慢慢向何宅院門走去。

  何其滄依然坐在二樓房間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兩人都知道梁經綸回了,也知道梁經綸進了客廳。

  「先生,我回來了。」梁經綸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何其滄和方步亭對視了一眼。

  何其滄:「上來吧。」

  腳步上樓的間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滄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滄望向了房門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門外。

  梁經綸站在門口:「先生,方行長,我見了曾可達。」

  按理,這時何其滄應叫梁經綸進房,可依然只望著他,方步亭也在望著他。

  梁經綸便不宜再往下講,靜靜地候在門口。

  何其滄望了梁經綸好一陣子,說話了:「我啟蒙早,四歲上的私塾。記得第一天去上學,我的父親,孝鈺她爺爺對我說,用心讀書,要藏得住話。我問,什麼是藏得住話。我父親告訴我,只該你一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二個人說,只該兩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我當時並不明白,只是照著做了。好多年後我才悟出這番話的道理,天下本無事,都是傳出來的。現在我把這個話教給你。見曾可達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長一個人說就行了。你們下去說。」

  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梁經綸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來:「我下去了。」

  何其滄依然坐著:「去吧。」

  繞室徘徊,電話終於來了。

  曾可達住處客廳裡的電話只響了一聲,曾可達立刻拿起了話筒。

  「可達同志嗎?」果然是蔣經國的電話。

  曾可達:「是我,建豐同志。」

  「那封電報是怎麼回事,誰的言論?」

  曾可達有意沉默了兩秒鐘:「是梁經綸同志的談話記錄。」

  「什麼談話記錄?跟誰的談話記錄?」

  曾可達:「我在場,還有徐鐵英。」

  那邊突然沉默了,接著突然發問:「你為什麼不制止?」

  曾可達:「報告建豐同志,陳方先生來了。」

  「哪個陳方先生?」

  曾可達聽出了建豐同志很少如此驚詫,小心答道:「總統府四組主任陳方先生。」

  這一次那邊是真的沉默了,曾可達望著牆上的壁鐘,大概有六七秒鐘。

  「陳秘書來,你是不方便向我報告還是沒有時間報告?」

  曾可達:「事先沒有通知,陳秘書是突然來的,向我和徐鐵英傳達總統的訓示。梁經綸同志這個時候也突然闖來了,是因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門衛擋不住,陳秘書不便見他,就在裡面房間。梁經綸同志當時十分激動,我無法制止,徐鐵英當場記錄了他的談話,我也只好記錄。」

  又是片刻沉默。

  「徐鐵英的記錄被陳秘書拿走了?」

  曾可達:「是。」

  「陳秘書什麼看法?」

  曾可達:「沒有直接談看法,只問我你對梁經綸同志平時怎麼評價……」

  曾可達有意停住,沒想到電話那邊並不接言,這種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