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第四章

斐濟此刻是凌晨六點。比上海早五個小時。電話粥煲瞭整晚。李安妮斜倚著床靠,一隻耳朵是顧清俞略顯沙啞的聲音,介於興奮與頹喪之間,毫無節奏感,喋喋不休,沒有標點符號。無重點無思路無邏輯。亂瞭套瞭。另一隻耳朵是法國丈夫震耳欲聾的鼾聲。李安妮想打哈欠,忙不迭捂上嘴,唯恐倦意影響對方的傾訴。跨洋電話,又是半夜,足見那女人此刻的復雜心情。再困也得撐著。她甚至捧哏,不斷賦予談話新的內容,讓話題走得更遠、更深。以表示自己是個稱職的聽客,即便被折騰瞭一晚,也絕不敷衍。

“他居然還有點禿頂。”顧清俞說。

“這很正常。丁啟東30歲不到就開始脫發瞭。”李安妮問她,“——變化很大嗎?很不堪?中年油膩男?”

“那倒沒有。至少身材沒走樣,走路也不佝僂。沒有酒糟鼻。”顧清俞想瞭想,“我們點瞭意大利面,他一手拿勺,一手用叉,吃面的動作很標準。我還註意過他的指甲和袖口,非常幹凈。買單是刷的信用卡,沒有密碼。不用紙巾,隨身帶手帕。”

“童子功。”李安妮嘆道。

這三個字讓人有些感傷。觸到顧清俞的痛處。內心一直珍視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打破,至少是打亂。仿佛調錯頻道般,愕然到無可復加。那種感覺是要命的。她開始無理取鬧,“也許是我認錯人瞭,”她問李安妮,“會不會,昨晚我見到的那個為瞭幾萬塊手續費跑來跟人假結婚的男人,並不是他?又或者,是他跑錯桌子瞭?”

“假結婚你也有份,別搞得那麼清高。”李安妮不客氣。

“我不是為瞭錢。”

“不為瞭錢,你買房幹什麼?你是盼著房價跌才買的?想當活雷鋒,為國傢建設交稅?”李安妮瞥瞭一眼熟睡中的丈夫,壓低聲音,“暗戀瞭二十年的白馬王子突然出現,卻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哭你就哭,想罵你就罵,不要憋著。也別覺得不可思議,社會就是這樣,誰都會變。白天鵝有可能變成老母雞,癩蛤蟆也能長成展翔。”

顧清俞嘿的一聲。“別以為你能看透我。”

“別不承認。好不容易準備妥協瞭,偏偏又殺出一個老初戀。而且還是個豁邊的初戀。糾結吧,顧清俞。我離婚那時候你怎麼勸我的?不就是過日子嘛,跟誰不是過,人生幾十年,湊合湊合也就過去瞭——現在這話還給你。”

“我這麼說過嗎?”

“說過。所以說顧清俞,你就老老實實地,用一個36歲老女人的覺悟來看待這件事。你不是仙女很多年瞭,也別拿仙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該怎樣就怎樣。結婚的時候說一聲,我把兩封紅包一次性還給你,算上利息。”

李安妮就是這樣,幹凈利落得讓人吃不消。跟尋常閨蜜的私聊不同,這人總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36歲女人的陳年美夢,青春最後那綹尾巴,兀自隨風搖曳,三分希冀,三分不甘。李安妮替她把剩下那幾分羞答答的意思擺上臺面。剝皮拆骨。到底也是有些認命的。好朋友之間,純粹順著對方,你好我好大傢好,就沒意思瞭。李安妮也是走過彎路的,拿自己當鏡子,給朋友看,好壞一目瞭然,盼她能明白——好在朋友間也是搭配好的,一個蘿卜一個坑,顧清俞那樣的脾性,在李安妮面前倒也服帖。被她一通揶揄,竟也太平瞭。仿佛這大半夜的一番折騰有瞭結果。可以踏實睡覺瞭。“向Frank問好。”她道。

胡亂睡瞭幾小時,醒來時頭還是暈的。看一眼手機,沒動靜。回想昨晚加微信的情形——她點開二維碼,他微微湊近,拿手機一掃。她瞥見他鬢角的幾點微白,心裡竟酸瞭一下。“你好,我是施源”,那瞬兀自有些回不過神。做夢似的。下意識地一點,屏幕閃過,就成微信好友瞭。客套地,發瞭個握手的動畫表情。他回個笑臉。小劉那樣機靈的一個人,竟也未識破兩人,便是存些疑惑,也隻當是“假結婚”這層意思帶來的尷尬。

他坐小劉的車回去。她借口還有事,原地又待瞭一會兒。咖啡喝到冰冷。合同上有他的地址,在楊浦區。那些煩冗的條款,她隻是敷衍而過。他倒看得仔細。應該是避免與她眼神交流。小劉真正像個媒婆瞭,竟說“你們兩位看著挺般配”。趁施源去衛生間,問顧清俞:“不難看,是吧?”顧清俞笑笑,“難不難看,也就兩個月。”小劉賊忒兮兮,湊趣,“阿姐你要是喜歡,兩年也行啊——”自覺不妥,連忙打住,“開玩笑,開玩笑。”

她起床,懶洋洋地梳洗。午飯前,顧士宏來瞭,問她“怎麼樣”。她回答:“還能怎麼樣,又不是真的。”顧士宏聽出女兒口氣裡的頹唐,以為事情黃瞭,一喜,“乖囡,我們不搞這些名堂,好好找一個。上海灘沒房的男人多的是。”顧清俞倒好笑瞭,“人傢要有房有車,我們隻嫁沒房的。”顧士宏嘿地一笑,“我女兒可不是普通人。”又問,“實在看不下去,是不是?肯定的呀,撈這種偏門的,吃相肯定難看。也算見識過瞭,人活一世,好的壞的都要嘗試一下。不試後悔,試瞭更加後悔。現在聽爸爸一句勸,好好過日子。你自己講,上海灘有幾個女人能活成你這樣?名牌大學畢業,36歲就做到跨國公司高管,才貌雙全,要啥有啥。天生的好料作,老天爺給的福氣,我們千萬要珍惜。惜福,知道吧?”

施源始終沒消息。除瞭那個“握手”和笑臉,一片空白。其實也正常。純粹業務關系。現在人動不動就加微信,講起來是“朋友圈”,其實大半是不相幹的人。她猜他也在糾結。二十多年沒聯系,突然就遇上瞭。還是那樣的場合。相比昨晚,顧清俞現在反倒忐忑起來。昨晚那樣的冷靜,是用茫然作底的,因為猝不及防,不想失態,隻得勉強壓著。連說話也是穩穩的,一句是一句,沒有廢話,真正在做交易瞭。“這個世道看不懂啊。上海戶口,無房單身,這八個字也成瞭生意經。哪裡有需求,哪裡就有市場,真是不錯的。”現在想來,她這話有些過於刻薄瞭。對方是弱勢,收錢做這偏門生意,她儼然財大氣粗的買傢,居高臨下說這番話。也不知他聽瞭作何感想。也是應瞭矯枉過正這句,愈是想要自如些,愈是容易過頭。真要是不搭界的人,倒也未必會說瞭。要命的是,她居然還討價還價,“工薪族一個月賺多少?做生意還要本錢。像你們這樣,一動不動,拿0.5個點。鈔票太好賺瞭。”她想要表達什麼呢,這口吻竟有些像展翔瞭。還更凌厲些。展翔是暴發戶脾性,豁胖多過損人。還是小劉打圓場:“有風險的,阿姐,”不倫不類加上一句,“皮肉生意。”書讀得不多,又想說得有趣,便容易胡謅。兩人那瞬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或許是她敏感,竟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屈辱的意味。後半場戛然而止。全是小劉一個人撐著。最後簽合同時,顧清俞說“拿回去再看看”,小劉沒吭聲,施源說“隨便”。昨晚便是這麼草草收場。小劉後來給她打電話,問“哪裡不滿意”。她道“再考慮考慮”。小劉猜她或許是拿瞭施源的身份證號去查檔案,信息是否真實,有沒有犯罪記錄,等等。這類謹慎的客戶太多瞭。也不催促——“阿姐,不滿意跟我說,我再換。手裡一把呢。”

吃過午飯,她來到他傢附近。門牌號不難找,老城區,成片的弄堂房子,墻上全貼的小廣告,電線拉得雜七雜八,亂哄哄的。隔兩條街便是新造的樓盤和商場。不到幾百米,那邊是大上海,這邊像是落後瞭二三十年光景,破敗不堪。門前凋零,沒什麼店,單單一傢賣豆漿的,散落幾張桌椅,也沒客人。她走進去,點杯豆漿坐著。出門時還好,這時竟有些心跳加速。該做些什麼呢?完全沒想好,一時沖動。在傢也是心神不寧,索性便來瞭。正對著弄堂口,問店主:“進出就這一個口嗎?”那人點頭,“本來後面也通的,堆滿瞭垃圾。也沒人管。”

她喝一口豆漿,純得過瞭頭,滿嘴豆腥氣。糖也放多瞭。又坐瞭一會兒,店主覺察出她的心神不寧,問她:“找人?”她說:“一個老朋友,搬傢瞭。”店主問:“搬到這裡?”她一怔,“——對。”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羽絨背心、運動褲,腳上卻蹬瞭雙夏天的涼拖鞋,沒穿襪子,“你朋友做啥的?”顧清俞自然不理他,隻是笑笑。那人也不再問。往旁邊的油鍋扔下幾塊面餅,稍稍翻騰,浮上來。是油墩子,滾著橙黃的油泡。地溝油炸出的香氣,直逼逼的。再過一會兒,外面走進幾個人,要瞭油墩子和豆漿。與店主攀談。看得出幾人是熟稔的。說上海話。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幾人應該是外地來的,上海話裡摻雜瞭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調。顧清俞竟是聽不大懂。也虧得他們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這兩個字。顧清俞本能地豎起耳朵,但很快滑過去,又是不相幹的話。也許是聽錯瞭,“四元”或是“住院”。那幾人不知說到什麼,哧哧地笑。男人間那種混合著曖昧與猥瑣氣息的笑。又說到“娘子”,本地人稱呼妻子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裡——”顧清俞不想聽,偏偏就是漏進耳裡,好像這裡的“娘子”也並非真的妻子,接近於相好的那種意思。“儂叫伊來呀——”一人道。幾人一陣怪笑,夾雜著舶來腔調的上海話,不是本來滋味,仿佛為這狎昵話題更添瞭幾分野趣。應該還是叫瞭人來。沒幾分鐘,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進店裡,大衣下面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褲,就那樣裸著兩條白生生的腿。皮膚有點幹,看得出腿上鱗狀的皮屑。長波浪應是許久不曾打理瞭,發尾有些毛糙,散落著。她坐在男人們對面,蹺起二郎腿。沒說兩句,便問他們討煙。顧清俞正準備離開,一個人影閃過,也是剛剛從外面進來。

“施源!”有人叫。

顧清俞渾身一震,下意識就要逃開。總算是坐住瞭。蜷起手臂,擋住臉,佯裝看手機。豆漿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對著她。應是沒察覺。“睡午覺?”一人問他。

“明天去洛杉磯。”是他。聲音比起昨晚,顯得疲憊。“兩個禮拜。阿姨媽媽團,煩人的。”

她記得,“職業”那欄,他填的是“導遊”。

“幫我帶支香水。”女人媚笑著,拿腳碰他的腿。趾甲塗著黑色的甲油。

“牌子發給我。”他拿過一杯豆漿,一飲而盡。熟練地拿兩張紙,夾起一隻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麼?”那女人問他,似乎對他格外留意。旁邊幾人哧哧地笑。

“施源尋著新戶頭瞭。”一人道。

“還是隻大戶。”另一人道,“超級大戶。”

“真的?”女人問施源。

“聽他們瞎講。”施源嘿的一聲。又拿杯豆漿,“就算人傢是大戶,跟我也不搭界。兩個月拜拜,又不是一輩子。”

“你還想一輩子?”一人笑。

“耍記賴皮,分一半傢當再飛。”另一人攛掇。

“人傢是傻子?不做公證啊?等著你訛詐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進豆漿機,開關一按,發出轟轟的機器聲。“再說瞭,我們施源也不是那種人。”

“施源牌品臭。人傢都說,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飛機。”

“飛機上睡。足夠瞭。你又不是小毛頭。”那人走過去,忽地,把女人往施源那裡一推,兩人頭撞在一起。女人“嚶嚀”一聲,嗔道“討厭”。施源沒提防,豆漿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來,拿餐巾紙。一眼瞥見桌邊的顧清俞,頓時停下動作,愕然地:

“你——”

換瞭地方。顧清俞提議到五角場,“那裡熱鬧些。”開車過去不到一刻鐘。相比昨晚,兩人好像一下子隨意瞭許多。“什麼時候回的上海?”車上,顧清俞問他。

“2000年。”

她算時間,那年他18歲。按政策知青子女16歲可以回滬,他卻沒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瞭。傢裡沒人接收。”

她挑的飯店。點瞭菜,問他喝什麼。他看出她要做東,搖頭,“我喝水就行瞭。”她還是點瞭啤酒,還有橙汁。“我開車,陪你喝點飲料。時間早,慢慢聊。”她說得異常溫柔。似是故意要與昨晚的她做個瞭斷。“真是意外啊——說實話,我到現在依然沒有回過神來,像做夢一樣。”她對他笑。

“我也是。”

他告訴她,高中畢業時他想考復旦。差瞭幾分。一擼到底,進瞭一所旅遊中專。“不過還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學畢業找工作倒未必瞭。”他說得很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又說那幾年導遊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導遊。“你知道的,我英語不錯,幹這行也蠻適合。除瞭時間不固定,其他還不錯。”加上一句,“——不過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顧清俞道。

“那不一樣。”他笑瞭笑。兩人幹瞭杯。他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不到半秒,便移開,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穩。喝一口啤酒,“你爸媽都挺好?”

“挺好的。”她問,“——你爸媽呢?也挺好?”

“就那樣吧。不好不壞。”

談話在寒暄和客套中艱難進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隻能這樣。太親熱反倒不對瞭。惠而不費的本幫菜,啤酒飲料。一切都恰到好處。話題偶爾也觸及敏感區域,但總能點到為止,繼而被帶往虛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準。整場談話流於形式。這或許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順著他。都不是孩子瞭,有些話不必挑明,也能辨出裡頭的意味。“沒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動瞭一下,卻撐著不動。那瞬愈是無異,便愈是別扭。她記得他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仿佛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個理想國度、童話世界——“我一回上海,就來找你。”她點頭,“就算你不來,我也找得到你。”——那時他不會預料有“沒人接收”這茬。會被住在亭子間裡的叔嬸無情拒絕。她也從沒想過,知青子女與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有什麼區別。一樣讀書,一樣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樣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連上海話也是一樣的口音。比現在馬路上聽到的那些純正多瞭。她絲毫未懷疑過他的約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頭,錦上添花的;有些卻是要命,輸瞭便再難翻盤。比如,沒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瞭幾分。他愈是輕描淡寫,她便愈是難受——當她撇開所有情緒,諸如猝不及防、故作鎮靜、驚訝、疑惑、客套……終於尋到瞭此刻真實的心情:難受。像胃疼時灌下整整兩杯清咖,五臟六腑一點點扯動,刀尖上廝磨似的。難受得無以復加。為他,也為自己。

他搶著買瞭單。她沒堅持。提出送他回傢。“基本順路。”

“好,謝謝。”他一如她,隨和而禮貌。

車上,展翔打來電話。她戴上耳機,接起。“在外面?”他問。她說“是”。

“那傢夥欠瞭財務公司一百多萬。”他直截瞭當。她下意識地,把耳機塞得更牢些,音量調小。“別的倒也沒什麼。名下無房,跟父母同住,沒違法記錄。銀行存款可以忽略不計,錢全在股市裡,好幾隻攔腰一刀,套瞭幾年。”

她後悔對他提施源的事。“我幫你去查查這人的底。”上午,他這麼說,問她要施源的身份證號。顧清俞沒理他。“不給我,我也有辦法查。”他丟下一句。她沒放在心上。誰知才半天工夫,回音便來瞭。電話裡,他說出施源的戶籍地址,還有工作單位。得意揚揚地:“是吧,我說我能查出來。”

“我在外面。”她強調一聲。

“跟他在一起?”他軋出苗頭。

“再見。”她禮貌地說完,掛掉電話。瞥見施源在看照片。去年她與傢人去北海道旅遊拍的,沖瞭幾張出來,大的放在傢裡,小的做成大頭貼,貼在車上。他細細端詳:“這是你弟弟?”顧清俞點頭。他道:“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停頓一下,“一晃眼,你弟弟都娶妻生子瞭。”她笑笑,“二十年瞭。要是還單著,我爸該吐血瞭。”

“那你呢,怎麼不結婚?”他忽道。

“嫁不出去唄。”她聳聳肩。回答得十分爽氣。這是昨天以來初次涉及有些敏感的話題。但也還好。老同學多年未見,問一聲“你怎麼不結婚”,在可接受范圍內。通常女人這麼自謙,男人就該立刻說“哪裡,你條件這麼好”,或是“你要求太高”。他卻隻是點頭:“看得出,你事業心很強。”

“一般。”

“先工作後傢庭,現在像你這樣的職業女性很多。”

“也沒有。”

“成功女性,女強人。”

“談不上。”

不知怎的,她忽有些不耐煩起來。這樣的對話,沒營養,而且無聊。他好像真的隻是個搭順風車的路人,純粹為瞭打發時間,言不達意。她感覺心頭像有隻爪子撓過,介於疼與癢之間,卻又無從著手。好在開車是個借口。她不再與他攀談。沉默著。偏偏又堵車。手在方向盤上輕叩,篤、篤、篤,為這別扭的安靜添些聲響。也是緩沖。她問他要不要喝水,“旁邊有礦泉水,自己拿。”他拿瞭一瓶,卻不擰開,握著。手便不至於沒有地方放。她知道他也尷尬。氣稍平些,又有些內疚瞭。怨氣來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其實真是怪他不得的。她又何嘗沒在敷衍。況且還是她先找的他。他也算厚道瞭,否則一句“咦,你怎麼來瞭”,她便立刻處於窘境。她挑的頭,又不說明,他陪她將這久別重逢的情分演到位。已是極配合瞭。她心裡嘆口氣,又有些不甘。說到底,終究還是他爽瞭約。便是當年沒人接收,後面總歸回來瞭吧。隻差瞭兩三年工夫,為何不去尋她?連聲道歉也沒有。顧清俞又找到瞭這一回合的關鍵詞:討個說法。他問她“為什麼不結婚”,該是無意的,卻觸瞭她的痛處。由他嘴裡說來,完全像是諷刺瞭。偏偏這層意思也不能提,否則更窘。男人不該讓女人難堪。可面對他,她竟覺得自己處處是劣勢。說不得,也做不得。連發火也沒道理。心頭那隻爪子愈發尖利起來,一道一道,都把皮肉劃出血瞭。

“豆漿店那女人,”顧清俞斟酌著語氣,笑意掛上嘴角,“——你女朋友?”

他一怔,“不是。”

“我看你們挺熟,”她說下去,“你沒到的時候,他們就在談論你,說你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錢,總有好幾萬。”

“別聽他們瞎講,”他先是有些慌張,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花錢”,這裡頭的含義其實是有些曖昧的。她這麼說,著實不太客氣。他停頓一下。沒想好該不該生氣。她是故意這麼說,還是不小心。不好判斷。“那女人叫莉莉,”他索性道,“做點小生意。”

“我知道,在隔壁菜場賣水產。”

“我們這邊,小地方,不能跟你們那裡比。頭碰頭、腳碰腳,大傢都是朋友。”

她笑瞭一下。她就是要他沉不住氣,左支右絀,那樣才好。她借著看反光鏡,餘光瞥過他的臉。雖說一動不動,到底也有些異樣瞭。“豆漿裡的糖,我看也是她替你加的。”這話一出,她不禁有些後悔。愈是關註細節,便愈處於下風。不聞不問才是對的。加上一句,“——豆漿味道還行,就是那隻豆漿機,忒臟。用過也不洗,抹佈一擦,又弄下一撥。抹佈也不曉得幹凈不幹凈。你有空勸勸你朋友,食品衛生還是要講究的。”

“小店傢,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們這邊人不講究。”

“油墩子倒是許久沒見瞭。要不是減肥,我也想買一個吃。”

“你減什麼肥?再減就太瘦瞭。”

“我是臉圓,身上瘦,吃虧——莉莉正相反,我剛剛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來瞭,偏偏一張臉還是瓜子臉。這種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無奈地。應該是想說“為什麼老是提莉莉”。忍著不出聲,擰開瓶蓋,賭氣似的喝瞭一大口水。目光轉向窗外。嘴巴動瞭幾下,想說話,又停下。反反復復地。

上海的夜景,絢爛中帶著幾分迷離。燈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間,把某些東西隱去,又把某些東西無限放大。擺到人們面前。偏偏又是毫無道理可言。

“我曉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沉,卻更清晰,“——你有點看不起我。”

她眼望前方。一時不知如何接口。空當容易引起誤會,倒像是默認的意思。但隨便回答似乎也不對。都說到這步瞭,之前那些鋪墊都是空的,此刻才是實打實,沾皮帶肉。他想表達什麼呢?生意眼看著做不成,以後也不大會再見,索性把話撂開。也落個痛快。她猜他或許是真的生氣瞭。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瞭,這樣半熟夾生的故人,才最要命。回憶、夢想、友情,還有些許朦朦朧朧的男女之情。摻雜在一起,像一盤亂到極點的殘棋。無從把握。她手放在方向盤上,竟有些微微發抖。離他的傢還有不到兩公裡。該是接近尾聲瞭,偏偏又是這樣的氣氛。她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樣。他大她半歲。她發育晚,十二歲依然是小蘿卜頭的模樣。他卻已是半大小夥子瞭。高她一個頭。白襯衫外面套件羊毛背心,領口那粒扣子也系著。站得筆挺,又不做作。看人時把“架梁”往上輕推,說話聲不大,卻口齒清晰。他是班長兼英語課代表。聽他讀英語課本,是種享受。那時對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數,大多是暗戀,也有個別會主動示好。他總是註意分寸,絕不讓對方難堪。她是學習委員。工作上交流多,又住得近。他叫她全名,“顧清俞,等我一下。”“顧清俞,油墩子吃嗎?”“顧清俞,一起出黑板報吧。”“顧清俞,恭喜你拿瞭第一名”……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唯獨對著她,他才那樣講話。語氣介於端正與親昵之間。與眾不同。雖然不曾說破,但女孩特有的敏感與細致,讓她從未懷疑過這點。兩人都是極聰明的,即便在那樣老派的年月裡,依然保持著某種默契,既不耽誤學業,也不讓彼此反感,落落大方又心知肚明。這層關系裡,男孩子的態度往往更加關鍵。女孩子又怎麼好意思占據主動呢?他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呵護著她,還有兩人間的珍貴情誼——直如此時此刻,他努力呵護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她怕他會哭出來。雖然事實上,她完全可能會比他更早哭出來。他是她的神,抹不去的。這些年,她是借由這層意思才坦然過來。我行我素,那隻是外面的殼,他才是她心裡的“底”。像生煎饅頭底下那層厚厚的焦皮,托著裡頭的湯湯水水,再怎麼晃悠,外頭始終是穩的,波瀾不興。他狼狽,她比他更加難受。切膚之痛。

“沒有。”她一字一句地,“——我永遠也不會看不起你。”

他先是不動,隨即嘿的一聲,把頭發向後捋去。額頭那塊青灰,若隱若現。嘆口氣,捋一下。反反復復地。嘆息聲也會打轉。一波三折,行行止止。他低下頭,擰開礦泉水,卻不喝,一會兒又蓋上。聽她緩緩說下去:

“你不知道,重新遇見你,我有多麼歡喜。不管你是不是我印象裡的施源,不管我有多麼意外、吃驚,甚至是失望。能夠遇見你,我現在隻剩下一種心情,就是歡喜。歡喜得不得瞭。我甚至希望這段路沒有盡頭,你可以一直待在車上,陪著我。”

《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