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第八章

連著幾天,馮曉琴與顧磊都處於冷戰之中。其實也沒什麼事,陳年舊事,連吵架時的話也是老話。馮曉琴拿瞭顧磊的身份證,報瞭兩門補習班。“考不出也沒關系,下班瞭過去坐坐,總比閑在傢裡好。”馮曉琴是真心這麼想。對丈夫並不抱希望。傢裡經濟條件不算太好,但再怎樣,這點投資還是必需的。男人有上進心,整個傢才會欣欣向榮。要的就是那股精氣神。考上考不上,倒是次要的瞭。馮曉琴看不慣有些男人,回到傢沙發上一躺,拿個手機刷朋友圈,或是打遊戲。那樣活著,倒不如死瞭算瞭。

顧磊說:“不高興。”自覺叫不響,聲音便也輕。童養媳似的。馮曉琴隻當沒聽見,自顧自說下去,哪幾天上課,在哪裡,坐什麼地鐵,晚飯怎麼解決。聲音氣勢都壓過他。顧磊停頓一下,“累,過陣再說。”馮曉琴道:“名都報好瞭,錢都交瞭,退不瞭。”不留餘地。男人不能太順著他,尤其顧磊那樣軟塌塌的個性。要人撐一把,否則就徹底塌瞭。

“別折騰瞭,再折騰也考不出來。勞民傷財。”他有氣無力地。

“我說瞭,考不出來沒事。一次考不出,考兩次,兩次考不出,就三次、四次,五次。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怕。”

“考到八十歲?考到抱孫子?”

“活到老,學到老。也沒什麼不對。”她不看他。坐在床邊疊衣服。

老實人發憨脾氣,一個典型的表現,就是說傻話。“那你幹脆換個老公吧,還方便點。”他沖出一句。臉憋得通紅。

她緩緩道:“我到哪裡去換?小孩都這麼大瞭。老菜皮瞭,誰會要我?”

“你怎麼會是老菜皮呢?”他氣呼呼地,“小白菜,還嫩著呢。”

“行啊,你幫我找。等找到瞭,我就不逼你讀書,隨你想怎樣就怎樣。”

通常夫妻間拌嘴到這步,其實是留瞭餘地,氣氛也不算僵,倒有些打情罵俏的意思。男人該見好就收,說些好話,那便什麼事也沒有瞭。偏偏顧磊這個愣頭青,不懂回旋,一門心思要撞南墻,“——那個姓史的呀,還用找嗎?你稍微露個意思,他就奔過來瞭。”

馮曉琴朝他看。顧磊那話一出口,其實也有些後悔。但這時候不能露怯。愈是不會吵架的人,愈是不懂給自己找臺階下。“我說錯瞭嗎?你別以為我傻,就什麼都不曉得。”

“你不傻,傻的是我。”她道。

他怔瞭怔,“也對,你要是不傻,怎麼可能跟我結婚。隻有傻瓜才會嫁給我這樣的男人。沒錢,沒本事,人又窩囊,還是個殘廢,渾身上下找不到一丁點優點。”他越說越快,“所以呀,這些年真是委屈你瞭,鮮花插在牛糞上。趁現在還嫩著,快點掉方向,還來得及。”

她隨手拿起一個紙巾盒,朝他扔過去。他一躲,腳下不知被什麼絆瞭一記,身體往後直直倒去,頭撞在低櫃上。沒出血,隻是起瞭個雞蛋大小的包。

吃飯時,傢裡人話都很少。房間隔音效果不好。主要是顧磊倒下時那聲“哎喲”,連帶著把床頭櫃的臺燈也擼到地上。那是馮曉琴最喜歡的臺燈,景泰藍花瓶的式樣,環繞著兩隻銅制的小鳥,枝上彼此依戀。結婚時沒買幾樣貴重的東西,這臺燈一對要八千多。有些奢侈瞭。寓意很好,叫“長相依”,樣子也漂亮——瓶身成瞭一堆碎片。兩隻鳥跌落下來,枝條散成幾段。

顧士宏數落瞭兒子幾句。也是點到為止。起火星時,要拿被子什麼兜頭兜臉地蒙住,一會兒便罷瞭。不能掀開,否則就成明火瞭。雖說被子難免燒幾個洞,也忒簡單粗暴瞭些,但到底有效。誰傢過日子不是如此。說心裡話,顧士宏也不喜歡兒媳那樣風風火火的行事,丈夫又不是兒子,毛四十歲的人瞭,建議幾句就行瞭,何必逼得太急。各人生來的習性,好或壞,哪有那麼容易改變。硬拗倒要別筋的。女人太棱角分明,男人就免不瞭吃癟。傢裡幾個女人,姑嫂妯娌的,都有這毛病。包括女兒顧清俞,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倒是那小葛,溫婉得多,那樣的傢境,卻完全沒有千金小姐脾氣。也是難得。

親傢那邊,這陣子似是有些不妙。聚餐時蘇望娣唉聲嘆氣,說“好處沒沾著什麼,現在可別連累我們才好”,也不管小葛是否在場。親傢分管新區土地開發,前陣子房產市場那樣熱鬧,不揪還好,真要計較起來,沒幾個脫得瞭幹系。上面出一條新政,下面便是兜底一陣洗牌。小葛旁邊聽著,隻是不語。蘇望娣絮絮叨叨,不停地說。顧昕煩躁起來,“你比區長還清楚!”這一陣是職務評定的關鍵時刻,丈人出狀況,雖說不是百分百搭進,但到底有些懸瞭。這話還不好擺到臺面上。若不是丈人,資歷能力挨得上的,後面排成長龍呢,別說副處,正科也未必輪到他。七纏八繞的情緒,憋在心裡。連妻子也不方便說的。一口氣隻好出在母親身上。“許多事你又不曉得,現在又不是過去,還株連九族!跟你渾身不搭界,你管這些做什麼!”蘇望娣被兒子一通搶白,有些窘,便又去說自傢男人:“就你一點心事沒有,隻曉得吃,天塌下來也跟你沒關系的。”顧士海反問:“現在天塌下來瞭?”眾人都是沉默。

顧士蓮對小葛道:“你別理他們!也別想太多。就想著肚子裡的小孩。沒有過不去的坎,會順利的。”

“謝謝姑姑。”小葛應瞭聲。避開桌上眾人投來的目光,夾起一筷空心菜,放進嘴裡。汁水順著菜稈流下來,落到桌上。她拿紙巾,先擦瞭嘴,再抹桌子。動作機械得像木頭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飯後,顧士宏與顧士海到陽臺上抽煙。拿這話勸他,放之四海皆準,其實也沒意思。顧士海應該是有所觸動,“就知道我沒這麼好運氣!”沒頭沒腦一句。臉上有憤懣。這神情顧士宏再熟悉不過。當初去黑龍江插隊落戶,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這模樣。他當然並非針對傢裡人,但滿腹怨氣,是顯而易見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語氣更重。具體的、抽象的,都在裡面瞭。因為平常說得少,練習不夠,那些用來過渡、緩沖的客套話,並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題。讓人吃不消。顧士宏見識過。兄弟間很少抽煙,唯獨要聊些事情,才會抽上一兩根。也是約定俗成的。顧士宏替大哥點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話要說。顧士海倚著欄桿,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醞釀還是克制,久久沉默著。

“又不好讓他們離婚。”半晌,迸出一句。

顧士宏吃瞭一驚。“阿哥”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顧士海說下去:“她爸真要有什麼事,我們肯定要受牽連的。昕昕還年輕。倒不如現在先撇清。”

顧士宏一時沒回過神,“阿哥,沒那麼嚴重——”

“怎麼不嚴重!”顧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壓低瞭,“我吃過苦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顧士宏沉默瞭一下,知道他指的是當年黑龍江那樁事。大哥手巧,拿幾根篾竹片,單憑剪刀和膠水,做成各種動物,青蛙、公雞、兔子、老鷹、大象……當年村裡的支書過生日,屬龍,顧士海便做瞭一條龍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塗上顏色,栩栩如生。其實顧士海並非會拍領導馬屁的人,主要是旁邊人起哄,倒不好不送瞭。偏偏那支書不久便犯瞭事,還是政治問題。顧士海莫名其妙被卷瞭進去。那條龍是罪證,倘若是一頭豬或是一匹馬倒也罷瞭,偏偏是龍,性質便完全不同。四舊、封建、野心傢、皇帝夢,什麼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顧士海沒經驗,沒趕在事態變大之前先劃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擺佈,也不懂替自己辯白。結果那村支書判瞭個無期徒刑,他也在牢裡待瞭一年。出來後像生瞭場大病,行事做人愈發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許多。整個人老瞭十歲都不止。

“那個年月,不同的。”顧士宏勸大哥。

“怎麼不同?才隔瞭多少年?”顧士海停頓一下,嘆道,“——再怎麼變,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曉得的。”

顧士宏覺得大哥把問題想得忒嚴重瞭。但也不好多勸。否則就跟越描越黑是一個意思。倒讓他愈發掛心瞭。“世道”這個詞,有些奇妙。任誰嘴裡說來,都有獨特的含義。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臨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聽瞭,也不好多說。本就是見仁見智。各人眼裡看出的世道,其實也是不同。有時候也是無奈,力有不逮,講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減幾分。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當天晚上,馮曉琴收拾東西,說要回娘傢住一陣,“一個表弟結婚——”。連妹妹馮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隻是愣愣看著姐姐。“你不用跟著去,我跟他們說瞭,你要讀書,走不開。”馮曉琴對妹妹道。很快打瞭個包。抽屜裡拿瞭點現金,當著顧磊的面數瞭一遍,兩千塊。說是給紅包。走到門口,被顧磊攔下,“你哪個表弟結婚?”馮曉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說呀,哪個表弟結婚?”

“我的表弟,你都認識嗎?”她問他。

“說出來聽聽。”顧磊堅持。

“不認識我說出來有什麼用!”

“不管認不認識,先說瞭再說。”

夫妻倆兜兜轉轉地吵架。連顧老太也驚動瞭,出來瞥見馮曉琴的行李,“你要去哪裡?”顧士宏咳嗽一聲,勸老娘:“您先進去,有我呢。”又讓馮茜茜帶小老虎進房看電視。聽那邊兩個當事人兀自糾纏“認不認識”,忍不住搖頭。依然是說兒子:

“別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瞭?”

顧磊板著臉,誰也不看。憋著的那口氣也是對自己。東竄西跳,找不到出路,隻好自行消化。一張臉漲成醬紅色,發黑發紫。連帶著鼻尖幾顆麻坑也愈發清晰瞭。夫妻倆平常也吵,但很少鬧這麼大。馮曉琴說要走,他還當她是氣話,見她收拾東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氣惱,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卻也拉不下臉求她。傻話一句接著一句。拖著腿上去,拽她的箱子。馮曉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傷她,不好太用力。兩人僵持著。“爸你進去,沒事的,”顧磊關照父親,加上一句,“放心,鬧不出人命。”顧士宏嘆口氣,“你們這是做什麼?”馮曉琴道:“吃喜酒呀,老傢親戚結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嗎?”顧磊點頭,“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馮曉琴道:“你不上班嗎?”他賭氣道:“不上瞭,那種班有什麼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個小三子,被人傢瞧不起。”馮曉琴也是不走尋常路,聽瞭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傢瞧不起,就把證書考出來,職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瞭。我是為我自己嗎?你考證,我能多長一塊肉嗎?你摸著良心說,哪天讀書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腳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裡。你辛苦,我可也一點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講良心。”

兩人對峙著。顧士宏嘆口氣,進房瞭。顧磊一隻手還搭在箱子上,時間長瞭,動作有些別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撳進地板裡。鼻尖抽動幾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發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著箱子,一手拿紙巾,連擤幾聲,腦漿都要迸出的感覺。馮曉琴拿餘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窩囊,自己倒也罷瞭,旁人看著更難受。

“我讀,”半晌,顧磊妥協瞭,朝她看,“——我讀,行瞭吧?”

顧清俞到的時候,行李還放在門口。馮曉琴從廚房端瞭幾碗水果羹出來,招呼大傢吃。顧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數著碗裡的香蕉,嚷說太少。她便拿勺子,從顧磊碗裡撥瞭幾塊給他,“吃吧,你也是個討債鬼!”顧清俞裝作不知情的模樣,說是散步經過,問晚飯吃瞭什麼。馮曉琴說,帶魚、馬蘭頭,還有鴿子湯。又問:“阿姐吃瞭嗎?鍋裡還有點湯,我替你熱一下。”顧清俞忙不迭攔下,“——我吃瞭。”顧磊旁邊道:“我倒是又餓瞭。”馮曉琴嘿的一聲,“你辛苦呀。”替他熱瞭飯菜。

顧清俞到父親房裡坐瞭會兒。顧士宏開口便是“吃不消這兩人”。顧清俞笑笑,“夫妻間哪有不吵架的。”顧士宏給女兒打電話,也是無奈之舉,“你的話,隻怕他們還聽得進些。”顧清俞說:“估計我人還沒到,他們就好瞭。”果然如此。顧士宏搖頭,閑聊瞭幾句,見女兒有些欲言又止。問她,又說沒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傢的日子,晚上被這兩個小的一鬧,竟忘瞭。頭一回正式拜見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許有些坎坷。還沒想好怎麼開口,顧清俞已先道:“他爸媽帶瞭瓶楊梅酒給你,剛才出門急,忘瞭。”

顧士宏問她白天上門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見過的,很客氣的。”顧士宏問:“對你好嗎?”顧清俞笑起來:“有什麼好不好的,又不是親生父母。反正挺客氣。再說也不是和他們過日子,面上過得去就可以瞭。”顧士宏琢磨這話裡的意思,更是擔心。要是兒子,也就問下去瞭。唯獨對這女兒,怕問多瞭,觸她心境,惹她難受。隻好自己安慰自己,憑女兒的條件,親傢要說不滿意,應該也不至於。況且她那樣的性格,鋼筋水泥澆成的現代女性,便是受挫,應該也有限。這樣想著,才稍稍寬心些。

顧清俞其實是等著父親問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順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許父親那裡有答案。比如吃飯時,好端端的,施源母親竟說起施源曾結過一門娃娃親。“其實也是玩笑,我讀書時女中有個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錢幣收藏傢,我們最要好,約定瞭,將來若是生瞭一男一女,就結成親傢。她後來果然生瞭個女兒,可惜‘文革’前便去瞭美國,這些年也聯系不多。她女兒的照片我倒是見過的,圓臉,頭發有些黃,皮膚雪白,像洋娃娃。”顧清俞想不通施母為何突然間說這個。便也隻是賠笑。施父話不多,偶爾幾句,說的也多是過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遺址,目前是上海的哪個位置。那裡,還有那裡,那時盡是他傢的本錢。又進屋拿瞭張全傢福照片出來,那時施父還是個小毛頭,被一個穿著高領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懷裡。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親的生母。照片上約莫有二三十個人,第一排是老太爺和幾位太太,後面按輩分站瞭三排。站得太密,好幾人都隻是露個腦袋。拍攝技術不發達,加上照片有瞭年份,五官看不甚清,隻是個大致輪廓。施父很細致地向顧清俞介紹,這是誰,那是誰,去瞭哪裡,做什麼,眼下是生是死。整頓飯便是在這樣懷舊的氣氛下進行。談不上是好是壞。但確實是有些別扭的。顧清俞好幾次瞥過施源,見他低垂著眼瞼,習以為常的模樣。離開時,二老送她到門口,施母細聲細氣地,用略帶蘇州口音的上海話說:“顧小姐,以後常來玩。”

倘若這樣結束,倒也沒什麼。偏偏她忘瞭手機,車子開出一段才發現,又返回去拿。弄堂裡不好停車,折騰瞭半天,走過去,聽房內三人在說話,應該就在客堂間,聲音清晰可聞。施母說:“若是放在過去,她傢那樣的門第,倒未必配得上我們。”顧清俞聽瞭一愣,敲門的手僵在那裡。接著是施源。他對著父母,聲音比平常沉悶些,又似有些不耐煩,“人傢住在哪裡?我們又住在哪裡?”施母道:“你曉得的,我說的不是這個。”施源嘿的一聲,似是在笑,“不說這個,那你說的是哪個?”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淒厲,“為我可惜,有什麼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見她,我弄不好連莉莉都娶瞭。現在又說這個!”施母道:“所以呀,讓你早些去買房子。你不聽,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為挑挑揀揀所以不買的嗎?買股票也是為瞭湊首付,誰曉得上海股市比賭場還要惡。你們真要懂經,就該賣瞭這破房子,哪怕隨便置換一套,都比這強。現在連民工都不住這種房子瞭,真正是篤底——”他說到這裡,霍地停下來。施父咳嗽一聲。三人沉默著。半晌,施父輕聲道:“你媽也是順口一說。”

說實話,顧清俞並不見得有多難過,主要是有些蒙。也想過男方父母會挑剔自己,年紀大,生育成問題,工作不顧傢,等等。無非是那些。眼下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緒也要對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還沒到那個階段。一下午都是懨懨的。提不起勁。父親那通電話,放在平常,她是不會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險瞭,才輪到我老人傢出場。”她開玩笑。卻依然出瞭門。路上想,她與施源婚後,會為什麼事吵架呢。夫妻間也真是說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組合般,無窮的可能性。她本來不是會想這些的人。至少不是現在。領證還不到一周,新婚宴爾。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說“莉莉”那句時,她隻是靜靜聽著。若是看電影,此刻該是抖個小包袱,臺下詫異聲一片。她竟沒有。她或許是個聰明的觀眾。又或許,是太木訥。女人太晚結婚,好處壞處都在這裡。見得太多,也聽得太多。倒比編劇還老練世故。

“你弟媳,去年做傳銷,被拘留瞭半個月。”顧士宏道。

顧清俞一怔,有些驚訝。

“她說她媽病瞭,回去照顧。就是那時候。瞞著我們,除瞭你弟弟,誰都不曉得。她對顧磊說,如果把這事說出來,就離婚。”

“那你怎麼曉得?”顧清俞問。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說的。”顧士宏道,“他也是沒主意瞭。我跟他說,沒什麼大事。你老婆這個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見識。誰傢過日子都這樣,不可能一帆風順。多想著她的好,她也是為瞭這個傢。真要討個嬌滴滴的娘子,兩手一攤由你去,那也不像。”

“顧磊還像個小孩。”顧清俞皺眉,“說瞭要保密,又抖出來。”

“你弟媳那人,分分鐘都讓人有驚喜。顧磊說,她還想把她弟弟也弄來上海。我心想,再來一個,隻好在陽臺搭張床。到時傢裡七口人,三個姓馮。”顧士宏說到這裡,苦笑一下,又搖頭,“我年紀大瞭,再怎樣也沒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將來吃虧。他不像你。男人沒主意,隻好被老婆牽著鼻子走。”

顧磊開門進來。知道在說自己,訕訕的。

“讓你讀書,又不是讓你去坐牢。”顧清俞笑話他。

“不是這塊料,比坐牢還痛苦。”

“你兒子看著呢,你這當爸的哪裡還有威信?”顧士宏道。

“我老早沒威信瞭,也不在這一天兩天。”顧磊聳聳肩,臉上滿是無奈。又對父親道,“——戶口本放放好。”

“做啥?”

“她想買個商鋪。都看好瞭,就在後面那條馬路。我不答應,她纏瞭我半天。反正隻要戶口本不給她,她就買不成。”

顧士宏和顧清俞對視一眼。想,果然應瞭那句,“分分鐘都有驚喜”。顧磊往床上一坐,雙手背後撐著,朝兩人看。是征求意見,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懶的一種。兩條腿垂下來,坐著看不出長短。那幾年大大小小的醫生看過無數,也並非完全無效,至少站著是與常人無異瞭。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陣。當年與馮曉琴相親回來,到傢就嚷腳酸,白天踮起一隻腳走路,好瞞住人傢姑娘,也是費盡力氣。前腳掌要斷掉似的,腳踝那裡也抽住瞭。拿藥油揉瞭半日才好。其實也是無用功。沒多久便現瞭原形。總不可能瞞一輩子。馮曉琴真要計較,又哪裡會看不出來。隻是不響罷瞭。男女各站天平一邊,條件一樁樁堆上去,砝碼似的。這項缺的,那一項填上。兩頭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談著白相,一開始便是以結婚為目的,男的歲數不小,女的則是奔著上海戶口。這樣倒也幹凈利落,省去瞭許多鋪墊。拍結婚照時,那攝影師也是馬大哈,竟未看出顧磊腿有問題,隻覺得這人動作不協調到極點,肩高肩低,身子從未擺正過。到公園拍外景,池塘邊兩人拗造型,“老公,來,抱起老婆。”攝影師叫他。顧磊橫抱起馮曉琴,對著鏡頭擠出笑容,卻被馮曉琴幾綹頭發鉆進鼻孔,弄得連打兩個噴嚏。腿一軟,整個人立刻便倒,總算反應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撲通”掉進池塘。站起來時成瞭落湯雞,也無暇掩飾,一瘸一拐地爬上瞭岸。這樣狼狽的局面,貫穿兩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見的,以及看不見的。有一陣馮曉琴給丈夫熬中藥,整整幾個月,傢裡都是一股嗆人的藥味。除瞭夫妻倆自己,其餘人都以為是調理筋骨的。顧士宏還勸兒子,是藥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顧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婦女幹部上門勸馮曉琴上環,馮曉琴幽幽說瞭句“多此一舉”,被顧士宏聽見,才隱約猜到幾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問,況且也不是沒孩子。便隻由得他們。平心而論,顧士宏覺得這兒媳總體還是可以的,換瞭別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論,單是說話行事,也沒幾人能做到她這樣。到底還是給丈夫留顏面的。便是有些心機,也不是那種吃相極差的。說到底還是兒子沒用,渾身上下沒幾樣拿得出手的,哪個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強勢,做多做少,真正是憑良心瞭。

“商鋪買來做什麼?”顧士宏問兒子,“她要開店?做生意?”

“她說先買下再說。附近小區多,還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鋪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購,離傢又近。她是這麼說的。”

“現在網店那麼多,實體店生意難做。”顧清俞道。

“這我也說瞭。別的不提,樓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傢瞭?她說人與人能一樣嗎,別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萬步,實在做不下去,過幾年轉手賣掉,也不虧。”

“你們夫妻倆的事,自己決定。”顧清俞對他道。

顧磊嘿的一聲,又朝父親看。

“到八十歲,你還是這副模樣吧。”顧士宏搖頭,恨鐵不成鋼。

顧清俞停頓一下,問:“你準備跟她過一輩子嗎?”對著弟弟,這些年她早已習慣瞭單刀直入,問題是有些過分直接瞭,但要替他做判斷,隻能如此,“——說實話。”

顧磊很認真地想瞭幾秒鐘,“她不離,我肯定不離。但她那個人,我有點吃不準。”

“那就是沒信心過一輩子。”

“阿姐——”顧磊皺瞭一下眉頭。

“沒啥不好意思的。現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隻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別感情用事,也別故作瀟灑。我們是要分析客觀情況,把所有因素都擺到臺面上,哪些對你有利,哪些對你不利。我們是你最親的人,有啥說啥,別不好意思。”

“說實話,”顧磊咽瞭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喪地,“——是沒啥信心。她比我小那麼多,又漂亮,腦子又活絡。要是沒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現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鋪別買,就說給小老虎買教育基金保險。我明天就把資料發給你。給孩子買保險,她也沒話說。還有你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將來無論她說什麼,用什麼理由,都不可以賣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傢裡存款還是讓她管,但數目你要清楚,不能稀裡糊塗的。”

“曉得。”顧磊道。

“聽說,她弟弟也要來上海?”顧清俞問。

“說過兩次。小傢夥現在才十五歲,估計也沒那麼快。”

“她大概會拿這理由,讓你再買房子,搬出去單過。你自己要想清楚:一、願不願意單過;二、再買房子是否現實;三、如果買房子,錢不夠,你們會怎樣打算。反正我還是這個意思,買不買房隨便你,前提是,現在住的這套房不能動,爸爸以前學校分的那套黃浦區的小房子也不能動。當然調頭寸,二三十萬,我可以借給你們,沒問題。你記住,別說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頭到老的,畢竟孩子都那麼大瞭。我們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麼想法。這種例子太多瞭。你自己心裡要有數。”

顧磊點頭,“嗯。”

顧清俞瞥見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與其壓著人傢,不如自己爭氣。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忍著沒出口。說瞭也是白說,反弄得他不開心。這其實倒與弟媳是一個意思。馮曉琴若是她親妹妹,顧磊是妹夫,今日這話便要反過來說瞭。說到底還是立場不同。是非對錯倒是另一層面的問題瞭。她又朝父親看,“——爸,你覺得呢?”

“你姐姐說得沒錯。”顧士宏對著兒子,也是千千萬萬個一言難盡,“你啊!”

這時外面有關門聲。三人走出去,見門口的行李已不見瞭。打開大門,樓道裡噔噔噔的腳步聲。小老虎在一旁哭喪著臉,“媽媽走瞭。”顧清俞心裡一動,猜到馮曉琴方才必定是在門口聽見瞭。隔墻有耳,禍從口出。老話就是老話。中午自己是這樣,現在馮曉琴又是這樣。未及反應,顧磊已沖瞭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馮曉琴已走到二樓,聽見顧磊叫喚,更是加快腳步。箱子在階梯上絆瞭一記,差點摔倒,也顧不上瞭。那瞬心裡滿是惡意,想,媽個×,總不見得還讓個瘸子追上。這一去勢必要在娘傢住個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蓋磨破,鬧個夠本才罷。以前有經驗豐富的過來人教她,平常沒事,一動也別動,真要碰上事,對方理虧,便往死裡鬧。就跟打蛇打七寸一個道理。突出重點,一擊即中。晚飯前那一鬧,她其實是有些後悔的,沖動瞭,白浪費瞭一次機會。隻能見好就收。那效果竟跟發嗲差不多。現在才真正是怒瞭。一傢子合起來算計她,當賊似的防她,這話講到天邊,都是他們理虧。一直聽人說上海人刁鉆,眼下才真的見識瞭。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語氣還軟綿綿溫暾暾,把促狹話當道理講。好像不這樣,反倒是不對瞭。都說婆婆難對付,她本來還慶幸自己沒這煩惱,誰曉得攤上個大姑子,更是難搞。婆婆再麻煩,年紀擺在那裡,總有出頭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瞭,年紀相仿,更別提還是個雙胞胎。真正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瞭。

忽然,樓道裡“啊”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滾落,“砰!”巨大的撞擊聲,玻璃的粉碎聲。接著是男人的悶哼,疼到骨髓的聲音。一秒鐘的沉默。隨即便混亂瞭,紛雜的腳步聲、呼救聲、尖叫聲、小孩的哭聲。那瞬,馮曉琴兀自沒有回過神來,可怕的預感,讓她仿佛靈魂出竅般,空空蕩蕩。竟想起那盞臺燈,跌碎在地上的一對鳥兒,原本是相依互望,轉瞬就各自散落,連個完整的模樣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樓,大腿像灌瞭鉛,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層,見顧磊倒在角落裡,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傷的樣子。鄰居也聞聲出來,見狀要幫忙把人扶起來,顧清俞沉聲道:“別動,別動他身子。”馮曉琴怔怔地,往前挪瞭一步。這一步,仿佛用瞭渾身的勁道,卻也隻挪動瞭幾厘米。很快,血從顧磊的腦後蔓延開,隻一會兒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攤。黑紅得怖人。

救護車送到醫院。手術進行沒多久,醫生出來,宣佈病人已經死亡。顧士宏沒撐住,撲通跌坐在椅子上,昏瞭過去。顧清俞扶住父親,抽泣起來。隻有馮曉琴不動,傻瞭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沒聽見醫生的話。半晌,站起來,抓自己的頭發,一下,兩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裡地叫起來:

“啊——”

追悼會那日晚上,馮曉琴站在飯店門口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不想待在裡面,太悶。眼淚到此刻為止,該是再也流不出瞭。沒力氣。哭也是要力氣的。煙戒瞭十來年,結婚後就不抽瞭。連顧磊也不知道。嗆瞭幾口,就漸漸適應瞭。找回原先的感覺。抽煙與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豐盛,卻隻在身體裡打個圈,便又出去瞭。煙雖然看不見,幾縷氣體,頃刻間竟是充滿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實的。

有人拍瞭拍她的肩。她回頭,是小葛。

“給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馮曉琴瞥過她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遲疑著,還是掏出煙,遞瞭一根給她。點上火。她明顯是新手,被嗆得咳嗽,卻不放棄。兩個年輕女人,良傢婦女打扮,在慣做豆腐飯生意的餐廳門口抽煙,這畫面多少有些奇怪。經過的人都朝她們看。小葛有些木然的聲音:

“節哀。阿嫂。”

馮曉琴沒吭聲。過瞭一會兒,把她嘴上的半根煙拿下來,扔在地上,踩滅。

“別抽瞭,對孩子不好。”

《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