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六章 眾豪俠雲集西域,徐鳳年再遇紫衣

更早離城的徐鳳年也同樣沒有想到自己在偏遠西域都恰逢一樁武林盛事,這讓他的北歸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來,由於李淳罡、王仙芝兩人先後的鋒芒太過空前盛大,使得兩人之下的整個江湖不論如何折騰,都如螻蟻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劍太過縹緲,之後王仙芝則在東海武帝城束手束腳,使得離陽百年江湖有生氣,但終歸顯得不那麼熱鬧。直到軒轅青鋒成為武林盟主之後,這個格局開始發生轉變。四大宗師中徐、曹和拓跋三人都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鄧太阿又神出鬼沒,其餘武評十人也同樣雲遮霧繞,這就讓傳聞能讓離陽皇帝也心儀且新涼王也要贈送武庫秘籍的軒轅紫衣,成瞭當之無愧的中原江湖執牛耳者。除瞭吳傢劍塚領銜、南疆龍宮居中、北涼魚龍幫墊底的公認十大宗門,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會後,離陽新近又新鮮出爐瞭許多份更富有市井氣息的榜單,這些個榜單把那些太過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師和江湖門派都摒棄,新評出“四大仙子”“四方聖人”和“十大門派”,此外還有“十二魁”之說和“八魔尊”之類的名頭。雖說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為它們的平易近人,反而擁有瞭野草一般旺盛的生命力,在離陽朝野很快就婦孺皆知。在這種大勢下,本就熱鬧非凡的離陽江湖出現瞭兩件大事。一件是軒轅青鋒閉關又出關,短短半年間便悟透長生關,境界暴漲,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獨占劍、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則是趁著軒轅青鋒閉關之際,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書樓十六本最上乘的武學秘籍,之後傳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聯手行事,然後大雪坪就召開瞭第二次武林大會,軒轅青鋒雖然沒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的主持下,與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門領袖定下瞭正邪之爭的調子,一時間群雄薈萃,群情激憤,誓要追殺六位膽敢挑釁新江湖頭號聖地大雪坪的邪道魔頭。扛著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勢力從徽山出發,途經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過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殺到瞭西域,這中間有無數地方二三流實力的幫派匯合摻和其中,不管是吃飽瞭撐的湊熱鬧,還是想著跟徽山結下一段香火情,總之這股由東往西的人流越來越壯大,足有數千人之多,動靜之大,不但連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駐軍都給驚動瞭,一時間風聲鶴唳,而且聽說連幾座郡王府邸的趙傢年輕貴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隻為瞭能夠見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數則是暗中招攬江湖勢力,為瞭在迫在眉睫的動蕩變局中尋求自保,所以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魚龍混雜,共襄盛舉。

當時徐鳳年單人單騎停在一條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礫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這條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罕見場景,就跟趕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掛著一大串皆是嬰兒拳頭大小佛珠的行腳僧人,快步如風;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帶著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輕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隊伍最後頭,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補妝一二,領頭的老尼有所察覺,也隻能無奈嘆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一隊儀態清逸衣袖飄搖的騎馬女子,十數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輕女子最為引人註目,背著一具藏在花飾華美絢爛的西蜀紋錦套中的琵琶,其餘女子各自捧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更多是那些拉幫結派闖蕩江湖的江湖兒郎,鮮衣怒馬,腰間刀劍都是價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占據瞭半數之多,也有寥寥幾人特立獨行,腰懸木劍;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也有騎驢拎枝之人,這些傢夥自然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堅定崇拜者瞭……

徐鳳年走過兩趟離陽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腳,隻能在泥濘中摸爬滾打,見不到高處的風光,一次是走在山巔,如同餐霞飲露的仙人,高來高去,像今天這種一口氣見著這麼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開眼界瞭。徐鳳年停馬不前,他既無價值百金的駿馬,也沒有攜帶兵器,其實並不紮眼,尋常身份的年輕人行走江湖,就算擁有一等一的皮囊,對男子而言意義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會經營人脈,撐死瞭也就是個在半州一郡內小有名氣的女俠,難以稱為仙子。道路上這些人物,武道修為不去說,早早練就瞭識人根柢的一雙火眼金睛,即便瞧見瞭徐鳳年,男子也就一瞥而過,女子的眼光多半也僅是打瞭個旋兒,最多回頭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這個俊哥兒不是那些出身名門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則還可以找機會籠絡籠絡。要知道新近聲名鵲起的十大武林俊彥新秀,哪個不跟四方聖人、十大宗派沾親帶故?比如那個長瞭張蛤蟆臉的竇長風,沒事就喜歡吐舌頭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飯都會倒胃口,就因為有個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師父,因此哪次歇腳,身邊不是鶯鶯燕燕觥籌交錯?

徐鳳年安靜地望著橫在眼前的這條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諜報傳至雪荷樓,澹臺平靜已經緊急趕赴廣陵道。曹長卿的由王道入霸道,無疑是歷朝歷代儒傢聖人往往不得善終又一個證明。要知道水月鏡中鎮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傢仁義之人。在凡夫俗子看來,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間練氣士眼中,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嚴的天道循環。而徐偃兵在確認徐鳳年脫離險境後,帶著一個剛剛收下的徒弟,去瞭涼蜀接壤的陵州南部關隘,去與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見面,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觀生死一戰之前,不留什麼遺憾。

突然,有人朗聲大笑著在黃沙大地上長掠而過。此人雖然“武功卓絕”,但到底沒有犯那眾怒,去小路中央的眾人頭頂飛掠,而是在徐鳳年這些籍籍無名之輩的道路旁踏風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點水,帶起一陣陣黃沙塵土。徐鳳年就被裹挾其中,在那位高手一人一馬從上空飛掠過後,黃沙撲面而來,徐鳳年倒是沒有計較什麼,隻是隨手拍散那些沙礫,周圍都是被強行喂飽瞭風沙的狼狽傢夥們的一大片叫罵聲。距離徐鳳年最近的一個年輕行人,被那位飛來飛去的高人在肩頭借力踩瞭一腳,雖然沒有受傷,但是腳步踉蹌,撞向徐鳳年的坐騎。徐鳳年彎腰輕輕扶住那個可憐蟲的腦袋,松手後,那人抬頭也沒有如何氣急敗壞,很好脾氣地一臉感激道:“謝過公子。”

徐鳳年搖瞭搖頭,笑問道:“不知你們這麼多人是去往何方?”

那人瞪大眼睛,“難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徐鳳年點頭道:“我從雪蓮城那邊去往北邊,很好奇為何突然有這麼多江湖豪傑出現在這裡。”

背瞭隻老舊棉佈行囊的年輕男子哈哈笑道:“難怪難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這條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這次咱們中原江湖高手可謂盡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幾十裡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鎮會合,要在那裡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討如何剿殺六尊大魔頭。我這一路,一流宗師其實還不算多的,其餘兩路,那才叫高手如雲。嘿,隻是他們趕路的速度委實太快瞭,我這兩條腿可跟不上,就隻好退而求其次瞭。”

徐鳳年下馬,跟那個性情開朗的年輕人一起步行向前,後者忍不住多瞅瞭幾眼徐鳳年的坐騎,眼中滿是毫不遮掩的艷羨。徐鳳年見他神情疲憊腳步飄浮,就笑著讓他摘下行囊懸在馬背上。年輕人也不客套,誠心誠意道瞭一聲謝,趁機伸手輕輕拍瞭幾下馬背,很是稱贊瞭幾句良駒好馬。年輕人見這位公子不像是難以親近的富貴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話的跳脫性子,也就順勢打開瞭話匣子,跟徐鳳年說起瞭這趟西域之行的規模浩大,臉龐上洋溢著作為中原人與有榮焉的自豪。不用徐鳳年問話,年輕人就一股腦把傢底掏出。他來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楊露郡,姓沈名長庚,師父是郡內臺閣宗的末席供奉之一,隻不過他僅是嫡傳親傳弟子之外十多位記名徒弟之一而已,這次宗門內還有二十多人趕赴西域,隻不過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湊不瞭那個熱鬧,他隻能囊中羞澀地獨行。

說過瞭自傢事,自詡楊露郡耳報神的沈長庚就開始滔滔不絕為徐鳳年介紹那些路上的大人物:“喏,看見前頭那些人人樂器在身的女子沒有,別以為她們是姑娘傢傢,就心存輕視,她們啊,可瞭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幫派縹緲山的仙子。縹緲山隻收女子,分為橫側兩峰,兩峰女子分別跟廟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對號入座。對瞭,此伎絕不是妓女的那個妓,公子萬萬不可心生褻瀆。須知縹緲山的宗主飛蟬仙子,駐顏有術,五十高齡,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動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是極為靠前的,江湖風評更是極好,咱們那位武林盟主出關後,與天下正道領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論江湖,飛蟬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那些尼姑呢,則來自南嶽禪山的靜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禪山開宗立派的澄心觀爭奪那山主位置,都說這次誰立下的功勞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認誰是南嶽之主。

“最前頭那個身高一丈、脖子上掛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綽號‘紫檀僧’,是遼東那邊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評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據說年輕時找到瞭一棵隻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齡的老參,苦苦守候瞭整整十年,吃下瞭老參後,內力大增,這才得以躋身散仙之位。我聽說那紫檀佛珠的穿繩,就是用老參的根須制成的,任你是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斷。

“那撥騎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們離陽東南武學重鎮劍州的名門正派子弟,我把這些人都稱呼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邊不是有二世祖和將種子弟嗎,他們都是當地享譽江湖的武道宗師們的徒子徒孫,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瞭嘛。至於我就算瞭,咱那個臺閣宗啊,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其實在州郡內也沒法子跟那四五個頂尖幫派爭什麼的,也就是閉起門來裝大爺。跟我同門的嫡傳師兄們,也隻能在郡縣內威風八面,出瞭傢鄉,還不就是給其他出身名門的同齡人賠著笑臉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樂得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徐鳳年耐心聽著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長庚說得口幹舌燥瞭,徐鳳年遞給他當時從雪荷樓捎帶的一壺綠蟻酒,沒有嘗過這種酒的沈長庚不知輕重,狠狠灌瞭一大口,隻覺得喉嚨如同火燒,當場就滿臉通紅,咳嗽不斷,遞還酒壺的時候有些尷尬道:“這酒……真是兇。”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上幾騎,其中有一騎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塗,便輕聲笑道:“有這位女俠那麼‘兇’嗎?”

沈長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領神會,對眼前這個並不迂腐刻板的外鄉公子哥越發親近瞭,笑著點頭附和道:“好一個氣勢洶洶!”

情難自禁的沈長庚嗓音不小,那幾騎又有人異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馬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兩個油腔滑調的窮酸傢夥。其中一名護花使者下馬後,笑臉猙獰,大步朝他們走來。沈長庚自認理虧,又不願牽連身邊公子,跨出幾步,抱拳就要認錯,不料那人根本不給他報上名號師門的機會,高高抬起一腳就踏在沈長庚的胸口上。風塵仆仆的沈長庚胸口衣襟震蕩出一陣塵土,在巨大的沖勁之下,眨眼間倒飛而去。徐鳳年伸手撐住沈長庚的後背,故意後撤幾步,才“勉強”扶住沈長庚的身形。對方得理不饒人,又是一腿踹向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長庚。徐鳳年輕輕將沈長庚拉到身後,抬起手肘,擋下那一腿後,抬頭望向那個馬背上笑瞇瞇的女俠,笑道:“是我們失禮在先,還望各位見諒。”

無功而返的壯碩青年顯然覺得在仙子面前丟瞭顏面,在前奔途中故意腳尖挑起黃沙,手上打出一套眼花繚亂的拳把式,一時間塵土飛揚,那叫一個氣勢如虹。隻聽他怒喝道:“找死!見諒你個頭!爺爺今天要教你做人!”

但是接下來一幕讓那青年一夥人和道路上所有看戲的傢夥都感到哭笑不得,隻見那個相貌挺出彩的年輕人拉起身後闖禍的傢夥就跑路瞭,連那匹馬都顧不上瞭,掉頭就跑。壯碩青年吐瞭一口唾沫,也懶得去追,重新上馬,跟同伴有說有笑繼續趕路。

最近離陽江湖有個新習俗風靡一時,起因是徽山紫衣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武林盟主之前,在快雪山莊的那一大串成名戰的後期,有過一場名動江湖的較量,跟她過招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江湖名宿,性子火暴,出言不遜,結果被軒轅青鋒打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逼著江湖老前輩低頭認她做姑奶奶,不得不自認為孫子。這兩年隨著軒轅青鋒勢不可當地迅猛崛起,江湖上就開始有各種各樣的父子架和爺孫架,誰輸誰當兒子或者是孫子,落敗後就得喊一聲爹或是爺爺。而軒轅青鋒成為中原江湖第一人後,挑戰者多如過江之鯽,她的做法,與當年王仙芝的武帝城如出一轍,輸者都要將兵器留在那座摘兵臺,她倒沒有再讓誰自認孫子,隻是很多好事者都開始掰著手指頭,主動幫這一襲紫衣算著今天收瞭誰誰誰做瞭乖孫子明天誰誰誰成瞭徽山的兒子。

道路上腳力慢的很多人在看到那兩個傢夥跑瞭又回來牽馬後,一個個忍不住翻白眼,幾位妙齡女子更是掩嘴嬌笑不止。饒是臉皮不薄的沈長庚也有些難為情,不過看到身邊那個很講義氣的公子一臉坦然後,也就釋然瞭,拍瞭拍胸口的腳印,低聲道:“哥們兒,這次是我連累你瞭。”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早就習慣瞭。”

沈長庚心也大,沒有糾結這樁小風波,看著遠方那幾騎的模糊身影,玩笑道:“早該知道的,那是‘兇兆’啊。”

兩人沿著小路人流緩緩向前,沈長庚竹筒倒豆子,為身邊這個臭味相投的公子介紹現今江湖大勢:“這次百年不遇的正邪大戰,咱們中原精英傾巢出動,以大雪坪缺月樓為首,新的十大宗派中,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南疆的龍宮,江南道的笳鼓臺,憑借那龍巖劍爐新鑄絕世名劍東山再起的幽燕山莊,南詔境內的太白劍宗、金錯刀莊,西蜀春帖草堂,加上老資格的東越劍池和北涼魚龍幫,十個幫派,都到齊瞭。江湖傳言,徽山明面上是那指玄大宗師黃放佛領頭,至於那位武林盟主的動向,恐怕沒人知曉。快雪山莊的莊主尉遲良輔的獨生女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龍宮則是宮主林紅猿親自帶著一批頂尖高手,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攜帶三柄名劍單獨西行。曾經有過陸地劍仙的太白劍宗沉寂一百多年後,終於出瞭一位被譽為劍道謫仙人的年輕劍客,都說他得到過桃花劍神的指點,短短半年內,劍道境界一日千裡,連破二品和一品金剛、指玄三個境界……所以此人也跟目前待在武帝城打潮的那個人,以及龍虎山齊仙俠和金錯刀莊的莊主,一起被稱為四小宗師,把他們看作是日後境界不輸給四大宗師的最拔尖人物。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傢夥,厲害吧?”

徐鳳年笑著嗯瞭一聲,點頭道:“是很厲害。”

沈長庚嘆息一聲:“四個年輕人裡頭,其實那個金錯刀莊的女子莊主,名頭比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還要更大些。沒法子啊,人傢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刀法宗師瞭,而且還是名動天下的四位仙子之一,與龍宮宮主林紅猿、魚龍幫幫主劉妮蓉還有笳鼓臺的柳渾閑齊名……”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魚龍幫的幫主也很漂亮嗎?”

沈長庚有些納悶:“當然啊,都說當時帶著武庫秘籍拜訪徽山的劉妮蓉,風儀姿容如同仙人呢,而且她還是四位仙子中最沒有架子的,江湖口碑好得很哪!”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這樣啊。”

沈長庚憂心忡忡道:“隻是這趟剿滅邪道魔頭,也不是穩操勝券的。據說有位魔頭是西域的地頭蛇,麾下有好幾千來去如風的馬賊,戰力不輸北涼邊軍鐵騎,而且其餘五個魔頭也是人人實力強悍,逃亡途中又拉攏瞭許多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好幾個也都有那傳說中的小宗師境界,不容小覷啊!不過我覺得畢竟邪不勝正,咱們一方有熟悉西域地形的魚龍幫劉仙子親自帶路,又有那位一身修為出神入化的武林盟主作為主心骨,想來贏是肯定能贏的,就看付出代價有多大瞭。”

徐鳳年低聲道:“似乎有不少熟人。”

沈長庚沒有聽到徐鳳年的喃喃自語,拍胸脯道:“我雖然在江湖上沒有名氣,但是好歹也認識幾個人,到瞭那座鎮上,一定幫兄弟你引見一番。”

隻是沈長庚很快就汗顏發現自己的牛皮吹破瞭:至多隻能容納五百人的小鎮早已人滿為患,早就給那些十大幫派的大人物以及次一線的宗門子弟占據,關系瓷實且錢囊厚實的傢夥也千辛萬苦走後門進入瞭小鎮,這些能住上酒樓客棧的角色,自是高人一等的。接下來就是駐紮在小鎮邊緣地帶的那些江湖勢力,多是州郡內的名門大派,但也隻能老老實實自己搭起帳篷。接下來更外圍一圈,就要風餐露宿,至於沈長庚這種無名小卒,加上晚到瞭,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連那幾個相熟的同郡江湖子弟都找不到,隻得站在距離小鎮得有半裡路遠的地方幹瞪眼。徐鳳年忍著笑意,也不說話,省得身邊這位誇下海口的傢夥更加難堪。好在鎮上有些生財有道的本地居民推著獨輪車子做起瞭小買賣,販賣一些幹餅酒水,夾雜一些幹棗吃食。沈長庚忍著頭疼花高價買下兩小袋幹棗,跟徐鳳年一人一袋子。一小袋子不到二十顆幹癟棗子,竟然要一兩銀子,欲哭無淚的沈長庚跟徐鳳年一起蹲在人群中,無所事事地啃著棗子,鬱悶地嘀嘀咕咕。徐鳳年環視四周,在這附近自然很難見到熟悉的面孔,連半生不熟的江湖人顯然都不能奢望,這讓原本希冀著碰運氣遇上龍宮林紅猿的徐鳳年沒瞭逗留的興致,想著吃完瞭棗子就繼續北上。徐鳳年從馬背上摘下那壺綠蟻酒,遞給早就眼饞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沈長庚。後者打開酒塞子,搖頭晃腦,也不急著下嘴,附近很多男男女女都眼紅得厲害,這讓苦中作樂的沈少俠很是愜意啊。

徐鳳年蹲在地上,慢悠悠丟瞭一顆棗子到嘴裡,想著軒轅青鋒鬧出這麼大動靜到底圖什麼。什麼六尊魔頭,想來還是很難入她的法眼才對,至於沈長庚所謂的獨占三魁首,徐鳳年倒是咀嚼出一些外人註定不解的意味。已經戰死在曹長卿手上的無用和尚,多半在生前跟軒轅青鋒有過一場相逢,這位百年前讓朝野盡俯首的大宗師,將畢生所學傾囊授給瞭軒轅青鋒。劉松濤當初並不專註於劍道,但本身便有劍仙風采,否則也殺不掉那一代江湖的劍仙。以劉松濤的驚才絕艷,想來對刀法也有一份高屋建瓴的獨到見解,這才讓軒轅青鋒在刀劍兩條道路上勇猛精進。之前更有龍虎山趙黃巢死前化黑虹飛上大雪坪,跟徐鳳年在大雪坪見面時,她刻意隱瞞此事,不過雙方都是知根知底的精明人,徐鳳年懶得去說破就是瞭。

作為正主的徽山紫衣沒有到達小鎮,那麼所有人就隻能乖乖等著,人人百無聊賴,好在這場高舉替天行道旗幟的盛宴中,攀關系攀交情是天經地義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過每當有姍姍來遲的江湖大佬穿過人群進入小鎮的時候,人群中總會傳出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聲,那些人物在整個江湖上的聲望當然會更上一層樓,原本可能是偏居一隅的大俠豪傑,想必很快就會傳遍離陽江湖瞭。徐鳳年蹲在人群中,有些自嘲,武評十四人中,肯定就隻有他傻乎乎在這裡喝西北風瞭。

徐鳳年突然對沈長庚笑道:“抬頭看。”

沈長庚愣瞭愣,抬起頭望向萬裡無雲的明朗天空,空落落的,連隻在頭頂拉屎的鳥兒也沒有啊。

但是很快,沈長庚就驀然瞪大眼睛,相比那些鎮內鎮外絕大多數後知後覺的江湖人士,他肯定算是大飽眼福的幸運兒瞭。

一抹紫色長虹從遙遠的天際快速墜入小鎮。

沈長庚眼神癡呆,心神搖曳,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回過神,都忘瞭為何身邊那人會有這份先見之明,隻是狠狠揉瞭揉臉頰,還給那人感慨著解釋道:“肯定就是那位武林盟主駕到瞭,咋樣,是不是……”

徐鳳年搶著點頭道:“嗯,很厲害。”

沈長庚哈哈大笑,把袋子裡剩下的幾顆紅棗都倒入嘴中,然後興之所至,學那傳說中口吐劍氣殺人無形的陸地劍仙,噗噗噗幾聲吐出棗核,結果一粒棗核要死不死落在前方一位坐在地上的漢子後腦勺上。其實力道很輕,不痛不癢,但是行走江湖,可不就是講究一個要臉不要命?漢子猛然轉頭,看到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嘴巴緊閉假裝抬頭看風景的沈長庚,起身就要卷袖管抽那小王八蛋幾個大嘴巴。沈長庚哭喪著臉,轉頭看著徐鳳年,打算再跑路一次,不過徐鳳年從他手中拿過酒壺,高高拋給那漢子,笑道:“哥們兒,別見怪,要動手揍人,咱們也認瞭,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先滿飲一個!”

那漢子下意識接住瞭酒壺,聞瞭聞,滿臉陶醉,一飲而盡,渾身打瞭個激靈,把酒壺輕輕拋回後,瞥見徐鳳年背後那匹馬,抬起手臂擦瞭擦嘴角,爽朗笑道:“勁道夠足!不嫌棄的話,我們這邊還剩下些醃肉,一起嘗嘗?”

兩撥人七八個糙漢子繞成一個小圈坐著,漢子用匕首割著那塊不到兩斤重的醃肉,連同徐鳳年和沈長庚兩個外人,人人有份。徐鳳年又掏出幾塊銀子買瞭十來斤酒,有人喝高興瞭,啪啦一下就把碗摔在地上,把那個販賣散裝酒順帶可以借碗給客人的小鎮居民給看得火冒三丈,但敢怒不敢言,好在既然已經露瞭黃白的徐鳳年幹脆把所有銀子都給瞭那小攤販,整車四五十斤酒和兩條大羊腿都一口氣買下。

徐鳳年的財大氣粗,讓原本有些矜持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喝酒吃肉,賽過王侯!

酒雖劣淡,但幾斤下肚,那也是會醉人的。其中酒量稍差的一個漢子偏偏喝酒最猛,很快就醉醺醺瞭七八分。席地而坐的漢子用手拍打大腿,應該是一夥人中讀過書識過字的,有幾分難得的酸儒氣。他旁若無人,荒腔走板地昂然高歌道:“典當名劍買劣酒,涼州隴上殺蠻子!草亭風鈴說伶仃,死後當進英靈祠……”

在所有人等著下文的時候,那漢子搖頭晃腦,嘟囔瞭一句“真醉瞭”,就後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最先跟徐鳳年認識的那個漢子笑道:“這傢夥讀過幾年私塾,總說自己懷才不遇,喝過酒就喜歡轉些我們聽不懂的酸文,平時不這樣,其實是見著娘們兒大屁股就挪不開眼睛的那種人……”

不遠處一堆人怒目相向道:“瞎吵吵個鬼啊?!死瞭爹娘還是死瞭媳婦?”

正跟徐鳳年說話那漢子一言不合就起身拔刀相向,雙方頓時劍拔弩張,一場械鬥一觸即發。

這個時候,有個身段婀娜頭頂帷帽的陌生女子漫步走來,最終在徐鳳年和沈長庚身後停下腳步,然後緩緩摘下帷帽,露出一張讓人驚為天人的容顏。敵我雙方十多個漢子,都忘瞭惡語相向,視線全部隨著那女子的身形而轉動。那個已經拔刀的漢子重重踢瞭一腳身邊醉死過去的朋友,後者醉眼蒙矓,迷迷糊糊使勁看瞭眼女子,說瞭句“仙子下凡啊”就又醉倒。

坐在地上的沈長庚扭頭仰視這個女子,當她坐在自己和徐鳳年中間的時候,依舊以為自己是喝高瞭眼花瞭。

徐鳳年笑問道:“怎麼把紫衣換掉瞭?就你剛才那個出場陣仗,還怕被人認出來?”

拎瞭兩隻精致小酒壺的女子默不作聲,丟給徐鳳年一壺酒後,自顧自喝起來。

不知為何,當這個沉默寡言的奇怪女子坐下後,徐鳳年附近所有人的酒都醒瞭,隔壁那些要大打出手的江湖草莽也沒瞭脾氣,全都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喘。

如蛟龍入池,震懾滿塘魚蝦。

徐鳳年用隻有她才能聽到的玄妙細微嗓音,輕聲道:“我送你聽潮閣武庫秘籍,你讓中原江湖知道北涼戰事,咱們就當又扯平瞭。”

她沒有轉頭,隻是喝著酒,嘴角有冷笑:“我徽山稀罕你的秘籍?”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你稀罕什麼?”

她終於轉頭,瞇眼看著他:“你與拓跋菩薩那一戰,離陽江湖已經開始有所傳言,我要你徐鳳年今天在這裡,敗給我!如何?”

徐鳳年嘖嘖道:“你一個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結果有那麼多的兒子孫子,你也不害臊啊?”

她的手指驟然握緊酒壺。

絲絲縷縷紫氣升騰,但是轉瞬即逝。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笑道:“喝酒可以,打架就算瞭。”

他和她同時陷入沉默,望向遠方。

一如兩人當年在京城屋簷下,望向那個叫“夢想”的雪人。

一場久別之後的重逢,在兩人各自喝光壺中酒後,就那麼雲淡風輕地不歡而散瞭。話癆沈長庚破天荒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個字,直到那名女子重新戴上遮掩容顏的帷帽,徑直走入那座小鎮,他才從恍恍惚惚的境地中猛然驚醒過來,小心翼翼拿手肘打瞭一下徐鳳年,好奇問道:“熟人?”

徐鳳年笑道:“算是吧,她啊,從來就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兒。”

沈長庚趕緊正襟危坐,語重心長道:“長得這麼禍國殃民,脾氣差點,也是應該的。我說句良心話,這般出彩的女子,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瞭,千萬別為瞭面子這玩意兒錯過嘍,什麼兄弟是手足女子如衣衫的屁話,咱們聽一聽也就算瞭,當真可就是缺心眼瞭!要我說啊,手可斷衣不脫才是正理!”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我看你小子以後肯定能找到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到時候神仙眷侶攜手江湖。”

一臉神往的沈長庚搓手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徐鳳年突然看到遠處一個背負劍匣獨自前行的熟悉身影,猶豫瞭一下,起身跟沈長庚就此告辭別過,牽馬遠去。徐鳳年一次次滿臉歉意說著“借過”二字,開始臨近那個意態蕭索的背匣青年,後者興許是靈犀所致,很快就轉頭望來,看見徐鳳年後,就跟見著瞭自傢老祖宗從墳墓裡飄出差不多的震驚表情,原本挺惹人眼的孤傲世傢子風度,頓時就徹底破功,火急火燎小跑向徐鳳年,如果不是擔心自己跪下行叩拜大禮的行徑太過驚世駭俗,這位匣中藏有四柄名劍的年輕人早就做瞭,此時隻紅著眼睛抱拳低聲道:“幽燕山莊張春霖見過恩公!”

徐鳳年當時在跟韓生宣生死之戰前,大雪阻路,跟王小屏、軒轅青鋒等人借宿幽燕山莊,其間披蓑釣魚時遇上瞭那群飄忽如仙的白衣練氣士,有過一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氣用事,算是救下瞭張春霖的爹娘,事後也取走瞭龍須、烽燧、細腰等劍。如今幽燕山莊時來運轉,心結解開的張凍齡與妻子聯手重新開爐鑄劍,十餘柄鋒芒無匹的名劍紛紛出爐,山莊名聲大噪,一舉成為新十大宗門之一。隨著徐鳳年的天下聞名,幽燕山莊也憑借蛛絲馬跡推敲出瞭徐鳳年的隱蔽身份。本就憧憬江湖的張春霖自然將徐鳳年視為恩人和仙人,這次走出爹娘的羽翼庇護離開山莊,就是為瞭到北涼境內尋找那位自己曾經誤以為是鶴發童顏卻有百歲高齡的“劍仙前輩”,想要替父母和山莊當面向這位西北邊陲的年輕藩王致謝,至於那個深埋心底連爹娘也沒有告知的打算,一路行來,張春霖越發堅定。

徐鳳年打趣道:“當時我是糊弄人的滿頭白發,難為張公子還能認得出。”

張春霖下意識脫口而出:“就算化成灰也能認出!”

然後這位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就呆若木雞瞭,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才解恨,憋得難受。徐鳳年一笑置之,隨口問道:“怎麼是一個人?”

幾乎兩隻手都不知道應該擺在哪裡的張春霖赧顏道:“也結識瞭一些高門大派的江湖子弟,不過聚得快散得也快,到頭來就隻剩下兩三個談得來的知己朋友,可惜臨近這座小鎮,那幾人必須要跟著宗門長輩同行,我實在看不慣一些已經約定俗成的事情,就找瞭個借口脫身。”

徐鳳年笑道:“人在江湖,難免要入鄉隨俗。”

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個同齡人多說這些老氣橫秋的說教言語,很快轉換話題:“匣中四劍,除瞭當年我見識過的那柄無根天水,三柄新劍都是出自龍巖劍爐?”

張春霖伸手拍瞭拍身後劍匣,咧嘴燦爛笑道:“鑄自龍巖香爐的有兩柄,命名為雛兕和僧廬。那座一百二十年不曾開啟的水龍吟劍爐也在去年末開工瞭,劍體剔透如冰雪,劍身有一絲破壞規矩嫌疑的天然弧度,為瞭紀念恩公,我鬥膽取名叫霜刀,聽上去確實不倫不類,讓恩公笑話瞭。”

距離小鎮入口還有兩百來步,帳篷林立,越來越寸步難行,尤其是徐鳳年還不合時宜地牽著馬匹,自然惹人白眼。由於淳樸傢風的熏陶,張春霖一向是個知書達理與人為善的年輕人,但是看到恩公與人致歉,年輕理所當然氣盛的張春霖仍是有些氣不過,隻是為恩公感到不值的同時,也時刻告誡自己不要誤瞭恩公的大事。當一人一馬實在無法穿過人海時,徐鳳年便對張春霖說道:“就不送你進小鎮瞭,我還要返回涼州。”

張春霖又一次腦子不夠用地愣在當場:“難道恩公不進去?”

徐鳳年自嘲道:“這個熱鬧就不湊瞭,邊關戰事正急,你應該已經聽說我是給拓跋菩薩一路攆到南邊去的,當下我得馬上趕回去。”

張春霖欲言又止,從耳根紅到脖子,眼神遊移不定,顯然在天人交戰。

徐鳳年好像看破他的心思,灑脫笑道:“如果說你是覺得要報恩才想進入北涼邊軍,我說心裡話,其實不用,一來你們幽燕山莊先後兩次贈劍,並不虧欠我什麼,再者江湖兒郎江湖老,邊關將士邊關死,從古至今,都是這麼個道理。”

張春霖正要說話間,前後兩撥人如約而至,他們身後是跟徐鳳年偶然結識的沈長庚,從小鎮走出的三人則是張春霖難得意氣相投的朋友。雙方地位身份有著天壤之別,氣度風范也是差距巨大,所以當那三人站在張春霖身邊,怯場的沈長庚站在徐鳳年身邊時,兩個圈子,便涇渭分明,哪怕那三位年輕俊彥並無半點輕視神色,跟沈長庚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依然讓沈長庚感覺猶如遠在天邊。徐鳳年對此沒有什麼唏噓,江南道報國寺的那次曲水流觴,寒士陳亮錫哪怕與那些族品顯赫的名士同席而坐,何嘗不是如此?張春霖雖說與那三個同齡人相交莫逆,但是始終沒有泄露過徐鳳年的身份,講起那場發生在山莊湖面上的仙人飛劍之爭,張春霖隻說是遇上瞭隱姓埋名的劍仙前輩,白發如霜,飛劍無數,地地道道的神仙中人。

沈長庚扯瞭扯徐鳳年的衣袖,低聲道:“你要往北走?要不然順路帶上我?我呢,反正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搖旗吶喊都沒人要,就想去北涼那邊看一看。這一路上,聽好些人說北涼王府不但有武庫有聽潮湖,山後還有三十萬新碑。以前總是隻聽人罵北涼,今年開春那會兒還聽說北涼幽州那邊潰敗瞭,連戰連敗,什麼丟盔棄甲啊什麼潰不成軍啊,總之都給北莽蠻子打到傢門口瞭,這趟來西域,主要是經過西蜀道北部靠近北涼陵州一帶,才知道有些事可能不太一樣,我開始半信半疑。親耳聽到的不一樣,想親眼看看,要是不幸遇上長驅直入的北莽蠻子,給馬蹄踩成肉泥,就算我倒黴。如果萬一不是那樣的,回到楊露郡,我想說一些別人沒說過的話。”

中原數千江湖人三路浩浩蕩蕩進入西域,沈長庚這撥人居中,從西蜀道、北涼道的邊界穿過,黃放佛領頭的那一行人走西蜀棧道,最後一撥人則是在魚龍幫劉妮蓉盡地主之誼的帶路下,經過瞭陵州。

徐鳳年看著神情凝重而真誠的沈長庚,搖頭道:“別去瞭,邊境上每天都在死人,沒什麼好看的,再說北涼關外各地戒備森嚴,你也走不到涼州最北的虎頭城或是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

沈長庚撓撓頭,轉頭瞥瞭眼遠處方才那幫屬於不打不相識的漢子:“我跟他們隨口提瞭一嘴,說你是北涼當地人,也不知咋的,他們聽說有人帶路,也說要去北涼闖蕩闖蕩,說反正都到西域瞭,不去北涼就太不像話瞭,否則都不好回鄉跟人吹噓自己見過那北涼三十萬鐵騎。嘿,我這人,就是有吹牛不打草稿的毛病,這會兒是騎虎難下,要不然你把我們帶到北涼南部邊境就成,之後我們就自己走?”

徐鳳年當然不可能為瞭他們而拖泥帶水,不可能放緩趕赴虎頭城的腳步,還是隻能搖頭:“如果不是現在這個狀況,早個一年半年,別說北涼南境,就是帶你們去涼州關外看那塞外風景也不是問題。”

沈長庚也不惱火,拍瞭一下徐鳳年肩頭,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我回去跟他們知會一聲。行嘞!就當你欠我一頓酒,咋樣?”

沈長庚轉身小跑出十幾步,突然轉頭,問道:“對瞭,以後要是到瞭北涼,怎麼找你喝酒啊?”

徐鳳年正要說話,張春霖已經望向那個後知後覺的沈長庚,出聲笑道:“巧瞭,我也要很快去涼州,不介意的話,咱們同行?”

沈長庚有些愕然,試探性問道:“不會麻煩你?”

張春霖笑容醉人,開懷朗聲道:“保管一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如何?!”

然後張春霖很幸災樂禍地轉頭看向三個朋友:“陳正雍,齊退之,蔡永嘉,怎麼說,敢不敢按照事先約好的,等這次事瞭,就跟我去涼州邊關?”

三人中玉樹臨風意味最濃的陳正雍微笑道:“有何不敢?”

眉宇間自負神色最重的年輕男子雙手環胸:“親身上陣殺蠻子都敢,涼州會不敢去?那個藩王如果真有過親自帶兵出現在葫蘆口的壯舉,如果清涼山三十萬石碑中有他徐鳳年那一塊,我齊退之以後給他牽馬也無妨!”

另外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笑瞇瞇道:“胭脂郡的小娘什麼的,我最喜歡瞭。至於打仗嘛,不太喜歡,但也不怕。”

徐鳳年笑著跟他們告辭,牽馬離去。

陳正雍瞥瞭眼神遊萬裡的張春霖,輕聲問道:“誰啊?當時咱們遇上笳鼓臺的柳仙子,也沒見你這麼魂不守舍的。”

張春霖笑道:“以後你們會知道的。”

就在徐鳳年遠離人群翻身上馬向北疾馳的時候,不再是一襲紫衣的女子站在高樓頂。

然後這位女子開口說的話,在這個祥符二年的暮春,傳遍天下。

此時此刻,她負手而立,如同坐北朝南的女子皇帝。

腳底附近擺放著鮮血淋漓的六顆頭顱。

“有個傢夥,剛剛就在你們身邊,現在已經偷偷往北而去,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是趕赴北莽百萬大軍兵臨城下的那座虎頭城。

“這個人,大概是剛剛跟別人從西域北打到西域南,兩人捉對廝殺將近一個月,整整三千多裡路程,他也沒能打贏,所以沒臉面見人。

“他的對手,叫拓跋菩薩!

“我對涼莽大戰也不感興趣,對他對北涼也沒什麼好感。再說瞭,我隻是那個人嘴裡的娘們兒,上陣殺敵,從來都是男人的事,關我軒轅青鋒……關我屁事?!

“在場將近四千人,男人有三千七百餘人,除瞭魚龍幫六十二人,再無一位北涼人。

“今年清明節,北涼有個叫清涼山的地方,山後碑林,已經刻上瞭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個名字。而北莽蠻子,在流州,在涼州,在幽州,已經死瞭將近十萬人!”

說到這裡,她將腳底那六顆腦袋一顆一顆踢下屋頂。

“六個魔頭,我軒轅青鋒已經宰瞭,沒你們什麼事情瞭。所以我現在隻問你們一句話:北涼不過兩百萬戶,就已經死瞭三萬多人,那我們離陽,我們中原,又戰死幾人,又有幾人敢戰死?

“如果沒有記錯,我離陽王朝,自永徽末年改制以來,除北涼道以外還有十二道,有六十三州,兩百七十餘郡。

“北莽蠻子足足百萬青壯已經在邊境上,我離陽男人何在?”

小鎮內外,死一般沉寂。

樓頂女子嗤笑一聲,異常刺耳。

終於,一個清脆嗓音在鎮內某座客棧重重響起:“靖安道,青州翰林郡,快雪山莊尉遲讀泉,在此!願往邊關!”

樓頂女子仰天大笑:“怪哉!竟是女子啊。”

然後小鎮入口處有人朗聲道:“東越道,吳州張春霖願死於北涼關外!”

“江南道桃花郡,有我陳正雍!”

“淮南道竦州齊退之,求死而已!”

“青州襄樊城蔡永嘉,敢死戰邊關!”

有個中氣略顯不足的嗓音也跟著響起,卻也更顯得慷慨悲壯:“江南道楊露郡,沈長庚在此!”

“南疆道,霸州文賢郡,薛滔在此!”

……

一聲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好像沒有盡頭。

小鎮北方的遠處,有一騎停馬不前,但是他始終沒有轉身。

這個膽敢斬龍的年輕人,膽敢與拓跋菩薩轉戰千裡的年輕人,在這一刻,甚至不敢回望。

西北門戶有北涼。

身後是中原。

北涼鐵騎甲天下。

矛頭朝北,已經整整二十年。

隻是,不是離陽大多數文官眼中的那個中原,真正的中原,何曾少豪氣?

這一騎,開始縱馬狂奔。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