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觸發

有時候,你會突然發覺自己置身於一種怪異的情境中。起先,一切顯得那麼自然,當你逐步融入那種氛圍之後,才猛然驚醒!然後,你便會問自己: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打個比方,假如你、一隻鸚鵡和五個同伴,一起坐上木筏出海。就這麼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瞭不知多少天,有一個夜晚,你睡得大概比平時要早那麼一點點,第二天早上醒來,你突然開始思考:這場航行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是這樣的一個早晨,我在被露水打濕的航海日志上寫道:

五月十七日。挪威獨立紀念日。(1)順風。海面有大浪。今天我掌廚,竟然在甲板上撿到七條飛魚,在船艙頂找到一尾烏賊,還在托爾斯坦的睡袋裡發現一條叫不出名字的魚……

寫到這兒,我手中的鉛筆不由得為之一頓,如前文提到的那樣,我心裡悄悄浮上一個念頭:今天這個五月十七日真是夠詭異的啊!說實在的,我思來想去,也找不出有哪天比今天還奇特。那這一切又是怎麼開始的呢?

我的左邊,是一望無際的藍色汪洋,洶湧的波濤發出噝噝的聲響,擦過我身邊,追趕著不停遠去的地平線;右邊,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人,躺在陰暗的船艙裡讀著歌德(2)的書,他的腳指頭精確地從竹編艙頂的格洞裡一根根伸出來。這個低矮得要命的小船艙,平時就充作我們幾個的傢。

“班特啊,”我把那隻一直妄想停在航海日志上的綠鸚鵡推開,“你說,我們這是發瞭什麼神經,怎麼會幹這檔子瘋狂的事?”

那本歌德的著作慢慢往下移,班特金紅色的胡子露瞭出來。

“我知道才怪!這不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嗎?應該是你自己最清楚才對啊!不過,我覺得這個點子挺妙的。”

然後,他把腳指頭往上移瞭三格,繼續專心讀他的歌德。船艙外的竹制甲板上,有三個人在大太陽底下工作,他們打著赤膊,褐色的皮膚和胡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背上掛著一條條汗水淌過又曬幹形成的鹽漬。好像他們這輩子就是專門為瞭撐著木筏向西橫渡太平洋而生的。艾瑞克拿著六分儀和一沓紙爬進船艙,說道:“西經九十八度四十六分,南緯八度二分——兄弟們!我們昨天跑瞭好長一段路呢!”

他拿起我的鉛筆,在竹墻上掛著的航海圖上畫瞭一個小圓圈。從秘魯沿海的卡亞俄港(3)一路連下來,十九個小圓圈已經形成瞭一條弧形的鏈。赫門、諾特和托爾斯坦也都爬進來看這個新增的小圓圈,大傢都興奮得不得瞭,因為這表示我們與南太平洋群島的距離又拉近瞭四十海裡(4)。

“看見沒有,孩子們?”赫門驕傲地說,“這意味著我們離秘魯海岸已經有八百五十海裡瞭。”

“所以我們還得再航行三千五百海裡才能到達最近的島嶼。”諾特謹慎地補充道。

“說得再精確點兒,”托爾斯坦接著說,“我們距海底有一萬五千英尺,離月球則有幾萬英尋(5)。”

好啦,我們現在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已經瞭解得清清楚楚,我可以進一步思索我們展開此行的理由瞭。當然,那隻鸚鵡根本不在乎這件事,它隻是賣力地想霸占我的航海日志。我環顧著茫茫大海,天海相連,海天一色,我們周圍盡是一片蔚藍。

我想,整件事情應該是從去年冬天,紐約某間博物館的辦公室裡開始的,或者,也許早在十年前,在太平洋中央馬貴斯群島(6)的一座小島上就已開始瞭。我想我們這回應該會再次造訪那座小島,除非東北風不作美,把我們吹往南邊塔希提島(7)和土木土群島的方向。在我心裡,仍能清楚地記得那座小島上的一草一木:連綿起伏的紅褐色山巒,順著山勢生長、一直延伸到海邊的綠色叢林,以及沿岸迎風搖擺的細長棕櫚樹。這座島叫作法圖希瓦島(8),順著我們預計漂流的方向,最近的就是這座島嶼,不過這中間的距離仍長達幾千海裡。我仿佛又看到面朝大海的狹長的維亞河谷,也清楚地回想起,我們夜復一夜地坐在寂寞的海灘上,遠眺著同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隻不過當時陪在我身旁的是我妻子,而不是眼前這些滿臉胡須的男人。當時,我們夫妻倆收集到瞭各種不同的生物,還有一些昔日的文明留下來的神像和其他歷史遺跡。有一個特別的夜晚,直到現在我仍歷歷在目。在島上生活瞭近一年之後,文明世界變得仿佛遙不可及且不真實。當時島上隻有我們兩個白人,我們心甘情願舍棄瞭文明世界的優勢及其相生相伴的邪惡。我們親手打造瞭一幢小木屋,就建在海灘邊棕櫚樹下的木樁上,熱帶森林及太平洋裡找得到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這所“學校”雖然嚴酷,但很能鍛煉人,在這裡我們洞悉瞭太平洋裡千奇百怪的問題。我們的身體和心理,都不自覺地循著那群來自未知國度、率先踏上這塊處女地的原始人的足跡——在我們白種人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拿著火藥和白蘭地出現之前,他們波利尼西亞的子孫就已經是這個島國的統治者瞭。

那個特別的夜晚,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海灘上,沐浴著月光,鋪展在眼前的是一片汪洋。我們沒有一點兒困意,全身心地沉浸在周遭的浪漫之中,一絲一毫也不想放過。叢林裡飄來的芳香,以及海水的咸味陣陣撲鼻。風穿過樹葉與棕櫚樹頂,我們聽見瞭沙沙的聲響。由海上直卷上來的大浪,很有規律地敲擊著岸邊,浪花撞到石堆,碎成一圈圈泡沫,之後在幾百萬塊閃閃發亮的石頭之間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淹沒周圍的噪聲。然後海潮退位,回到海上蓄勢待發,等著對無敵的海岸發動下一波攻擊,也隻有在這個空當,周遭的一切才又歸於寧靜。

“有點兒奇怪,”我妻子說,“這座島的另一邊從來沒有這樣的大浪。”

“是啊,”我說,“因為這一邊向風吧,所以海浪總是朝這邊襲來。”

我們靜靜地坐在原地欣賞海景,眼前的大海卻似乎靜不下來,浪潮從東邊不斷翻騰而來,一次又一次……鼓動這波浪潮的,是永不止息的東風——貿易風(9)。它吹亂海面,掀起巨浪,往前大舉挺進,橫過地平線,朝西湧來,然後掃過這裡,沖上群島。海浪長驅直入地推進,終於撞上峭壁與暗礁,落得粉碎;而東風卻向上攀高,越過海岸、森林及高山,繼續一路無阻地向西吹送,由這座島吹到那座島,奔赴日落的方向。

從清晨時分開始,大海和雲層也跟著卷起,隨之越過東方的地平線。第一批登上這片群島的人,已熟知這裡的物候;目前島嶼上的居民想必也瞭如指掌。擅長遠飛的海鳥每天都循著東邊的方向出發獵捕漁獲,以便傍晚肚子飽脹、翅膀疲累時,能有東風助它們一臂之力回傢。還有島上的樹木、花草也都仰賴東風帶來的雨水,每當季風來臨,島上的植被便繁茂起來。我們坐在沙灘上,心裡很清楚,在東方地平線之下很遠很遠、雲朵升起的地方,是南美洲一望無際的海岸線。南美洲仿佛遠在天邊,距離我們有四千三百英裡(10)之遙,阻隔我們的,卻隻有一片汪洋。

我們望著流動的雲彩和海面上粼粼的月光,聆聽蹲在我們面前的半裸老人說話,他低頭凝視著火堆裡即將熄滅的星星之火。

“提基,”老人平靜地說,“他是神,也是酋長。是提基帶領我的祖先來到這片土地定居的。我們的故鄉,原來在大海的另一邊,是一個廣袤的國度。”

他用棍子撥瞭撥木炭,以免它熄滅。老人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追憶著遠古的歲月,那個時代已與他血肉交融。他崇拜他的祖先,敬仰他們從眾神時代傳頌至今的偉業,期盼與他們重逢。法圖希瓦島東岸早已絕跡的種族中,老泰特瓦(Tei Tetua)是唯一還存活著的遺族。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年齡瞭,但是他那皺巴巴的、強韌的棕色皮膚,看起來仿佛經過瞭上百年陽光與海風的洗禮。島上已經沒幾個人還記得並且篤信父輩口中所說的傳奇故事瞭,但是他信,這個傳奇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偉大的波利尼西亞之神,也就是“太陽之子”提基。

當晚,我們爬上床,躺在自己的小木屋裡,老泰特瓦口中提基的故事,以及島民遠在海那邊的故鄉,依然在我的腦海中回響。遠處海浪的呼嘯聲應和著,聽來像是遠古的呼喚,黑夜中,它仿佛要告訴我們些什麼。我無法入睡,恍然覺得好像倒退回過往,提基和他的子民才剛剛登上這片海灘。我的腦袋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於是告訴妻子:

“你有沒有註意到,叢林裡提基的巨型石像,像極瞭南美文明遺跡中的巨型獨石?”

我覺得海浪傳來的怒吼聲,似乎在附和我的想法。然後,海濤聲漸漸消退,我也跟著沉沉睡去瞭。

也許整件事就是這樣開始的。總而言之,一連串事情下來,結果是我們六個人及一隻綠鸚鵡乘上瞭木筏,從南美洲海岸出發瞭。

當年我回到挪威,把裝有從法圖希瓦島收集來的甲蟲和魚兒的玻璃瓶一一交給大學裡的動物博物館,結果差點兒嚇死我爸媽和朋友!他們驚恐萬狀的模樣,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已決定放棄動物研究,而是選擇原始人類作為新的研究方向。南太平洋那些懸而未決的神秘故事令我著迷,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合理的解釋。因此,我很快就鎖定研究目標,決定考證傳奇英雄提基。

之後的幾年,海上的巨浪與叢林的殘跡,始終不過是一個遙遠又不真實的夢,盡管這個夢其實是我研究太平洋族群的緣起與基調。僅憑讀幾本書,就對原始民族的思想和行為有著真知灼見,誠然是十分無稽的想法。不過,在圖書館的書架中穿梭的確可以讓人獲得比任何一位現代戶外探險傢都更廣闊的視野,遠遠超越瞭時間與空間的界限。

早期探險傢的科學研究與遊記,以及歐美博物館數不盡的收藏品,為我試圖破解的難題提供瞭豐富的材料。自從我們白種人發現美洲新大陸,並首度登上太平洋諸島後,各傢學派就開始考察、收集大量關於南海居民及周圍其他住民的資料。然而,截至目前,關於這些離群索居島民的淵源,以及為什麼這樣的居住形態最後隻存在於太平洋東部偏遠的島嶼,大傢並沒有達成共識。

當第一批歐洲人終於冒險橫渡這片全世界最大的海洋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大海的中心散列著一些小丘般的島嶼,以及平坦的珊瑚礁。島與島之間隔著海,彼此不相連屬。島嶼群被浩瀚的海洋包圍,更是遺世獨立。早在這批歐洲人登陸前,每一座島上都已經有人居住,那些高大、挺拔的居民就帶著狗、豬和傢禽在海灘上迎接他們。可是,他們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從語言上無從得知,因為他們使用一種無人懂得的語言。我們白種人中竟然有人厚顏自詡為這些島嶼的發現者,然而每一座有人煙的島上其實早已有瞭耕地,以及建有廟宇和木屋的村落。在某些島上,甚至還有古老的金字塔、人為鋪設的道路,以及足有四層樓高的石頭雕像。盡管有這麼多發現,我們還是無從解開這整個謎團——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不少探討這些主題的論述,有多少著述幾乎就有多少答案。雖然每個領域的專傢各自提出瞭許多截然不同的觀點,但是,其他領域的研究進展往往會找到其邏輯上的破綻,到最後他們的主張就會被全盤推翻。馬來半島(11)、印度、中國、日本、阿拉伯、埃及、高加索山脈(12)、亞特蘭蒂斯(13),甚至是德國與挪威,都曾被當作波利尼西亞人可能的傢鄉。但是,一到關鍵節點就會陷入難以為繼的困境,整件事就又化作一團迷霧。

科學研究一旦停滯,想象力就開始馳騁瞭。復活節島上神秘的巨型獨石和其他來歷不明的遺物,引發人們各種不同的揣測,這座孤零零的小島剛好位於太平洋最東端的島嶼和南美洲沿海之間的中間點。很多人認為復活節島上的發現物,和南美洲史前文明的遺跡有許多雷同的地方,因此猜想是不是有過一座橫跨大海的陸橋,隻是後來沉沒瞭;或者復活節島及其他有同樣歷史遺跡的南海群島,根本就是原本沉沒大陸的山丘群,由於地勢較高,盡管大陸沉瞭,仍然突出於海面上。

這樣的解釋在外行人中頗受歡迎及被認可,但在地質學傢和其他科學傢間卻並不受青睞。而且動物學傢對南太平洋群島上昆蟲和蝸牛的研究更直接證明,人類有史以來,這些島嶼就是完全彼此隔絕的,並且也與周圍的大陸完全隔絕,就跟今天我們看到的一模一樣。

由此我們可以肯定,最早的波利尼西亞民族不管是不是出於自願,必然曾在歷史的某個時刻,漂流或航行到這些遙遠的島嶼。我們再深入一些觀察南太平洋的居民,就會發現他們來到這些島上也不過數百年的時間。因為即使波利尼西亞人散居的海域有四個歐洲那麼大,不同島上的居民卻並未發展出不同的語言。無論從北邊的夏威夷到南邊的新西蘭,或是從西邊的薩摩亞群島(14)到東邊的復活節島,彼此間都相隔數千海裡,但是這些彼此隔絕的族群卻都說著我們稱為波利尼西亞語的方言。所有島嶼上的人都不會寫字,隻有復活節島上還留有一些刻著象形文字的木板,被原住民保存瞭下來,不過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看不懂這些文字。但是他們卻有學校,最重要的就是把歷史以詩歌的方式進行傳授,因為在波利尼西亞,歷史與宗教是分不開的。他們崇拜祖先,從提基時代開始,每一任逝去的酋長都是他們崇拜的對象,而提基,據說就是太陽之子。

幾乎每一座島上的博學之士,都能從頭到尾流利地背出古往今來每一位酋長的名字。他們經常利用復雜的繩結系統來幫助記憶,就像秘魯的印加(Inca)人一樣。現代科學傢從不同的島嶼上收集到所有當地的祖譜,發現他們記載的人名及世代數目驚人地相似。曾經有人用這種方法推算,如果平均每二十五年為一個世代,那麼南太平洋群島在公元五〇〇年前應該沒有人居住。直到公元一一〇〇年前後,才有一批新的移民遷移到這些島上,島上的文明因而產生瞭一段新的波動,並從此多瞭一條新的酋長繩結。

那麼後來這批移民是從哪裡來的呢?似乎很少有勘察傢考慮到這個決定性的因素:“他們來到這些島嶼的年代如此之晚,人卻還停留在純粹的石器時代。”盡管他們很聰明,在許多其他領域也都展示出驚人的高水平文化,但那些水手帶到每一座島上,並廣為使用的東西,卻是某一種石斧,以及一大堆其他石器時代的工具。不要忘瞭,除瞭居住在原始森林與世隔絕的民族和某些落後的種族之外,在公元五〇〇年或一一〇〇年時,世界上沒有任何文明的生產力水平還停留在石器時代,隻有新大陸(15)是個例外——在歐洲的探險隊到達之前,當時最先進的印第安文明對鐵的應用甚至還一無所知,他們還在使用石斧等與南太平洋群島島民相同的工具。

往東,這些印第安文明是波利尼西亞族最近的鄰居;往西,則隻有居住在澳洲與美拉尼西亞群島(16)等地的黑皮膚的原始人——黑人的遠親。再往西,則是印度尼西亞與亞洲沿海,在那裡,石器時代早已成為過去,也許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結束得都更早。

所以,我的猜想和註意力逐漸從很多人研究卻沒有什麼斬獲的舊世界(17)移開,慢慢轉向至今還沒有引起人們關註的美洲印第安文明,我們對它的瞭解也十分有限。距離波利尼西亞正東方最近的海岸線,屬於今天的南美洲秘魯共和國,從太平洋沿岸一路往高山上走,隻要留心,你便會發現每個地方都有歷史留下的痕跡。曾經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民族在這裡生活過,還建立瞭一個世上最為奇特的遠古文明,然而有一天,他們突然不見瞭,仿佛一夜之間就從地球表面整個消失瞭。他們身後隻遺留下來大量類似皮特康島、馬貴斯群島以及復活節島上的巨型石像,還有像塔希提島和薩摩亞群島等地建造的巨型階梯式金字塔。當年,他們運用石斧,從高山艱難地鑿下和火車車廂一樣大、比大象還重的石塊,運到好幾英裡外的村子裡,然後把這些石塊一塊塊碼齊或摞高,築成一道道城門、巨墻以及高臺,和我們在太平洋一些島嶼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第一批西班牙人來到秘魯之時,印加印第安人就已經在這個高山國度建立瞭偉大的印加帝國。他們告訴西班牙人,那些矗立在廣袤大地上的巨型雕像,是在印加人成為這塊土地統治者之前,由在這裡生活過的白神族人豎立的。在印加人的口中,這群早已不復見的白神族建築師,是既睿智又沉靜的導師,而且早在天地尚一片鴻蒙之際,他們就從北方移民到瞭秘魯。白神族人不僅教導印加原住民建築與農業,還教導他們禮儀與風俗。他們皮膚白皙,蓄著長胡子,身材也比印加人高,因此,是和印第安人完全不同的種族。最後,他們匆匆離開秘魯,就像他們當初來時一樣突然。印加人於是接管瞭這個國傢,而他們的白人導師就此消失於南美沿海,橫渡太平洋往西而去。

偏巧,曾有歐洲人到達太平洋群島後,驚訝地發現當地的土著竟然很多是白皮膚且蓄著胡子。不僅如此,而且很多島嶼上大多是整個傢族都是白膚色,至於發色則從金中帶紅到完全金黃,不一而足;此外,他們的眼睛呈藍灰色,還有幾乎是閃族(18)人才有的鷹鉤鼻。而真正的波利尼西亞人大多是黃棕色皮膚,有著一頭烏黑的頭發,以及扁平的肉頭鼻子。紅發人稱自己為“優魯可呼”,並宣稱他們才是島上第一代酋長的後裔,這些酋長就是白神,也就是坦加羅亞和坎恩,當然還有提基。關於這些島民就是神秘白種人的直系後裔一說,如今已是每個波利尼西亞人都耳熟能詳的傳奇故事。荷蘭航海傢羅傑文在一七二二年發現復活節島時,就曾訝異於沿海的島民中居然有“白人”!復活節島上的人,可以歷數他們每一位有著白皮膚的祖先,甚至追本溯源到提基與霍圖·馬圖亞(19),而他們就是“自東方被太陽曬成焦土的那塊山地”漂洋過海而來的第一代人。

在研究過程中,我於秘魯的文化、神話和語言中發現瞭令人意想不到的蛛絲馬跡,於是我投入更多的心力,決定繼續深入挖掘,找出波利尼西亞部落之神提基的血統與出生地。

然後我找到夢寐以求的資料瞭。在研讀印加太陽王維拉可查(Virakocha)——秘魯神秘消失的白人種族中至高無上的首領——的傳奇故事時,我得知,維拉可查是個印加名字,而且這個名字出現的年代並不久遠,太陽神維拉可查的原始名字是康提基(Kon-Tiki)或伊拉提基(Illa-Tiki),也就是日提基(Sun-Tiki)或火提基(Fire-Tiki)之意,提到他時,這兩個名字在古代的秘魯似乎更為常用。印加傳說裡的“白人”中,康提基是位高階神職人員,也是太陽王,他在的的喀喀湖(20)岸上留下瞭大量歷史遺跡。傳說,來自科奎姆佈河谷(Coquimbo Valley)的卡瑞酋長,率領部族起兵攻擊瞭這群神秘的大胡子白人。在的的喀喀湖裡一座島上的戰鬥中,白人全族幾乎被屠殺殆盡,隻有康提基和他的親信逃走瞭,他們跑到太平洋沿海,然後就在那裡消失,向西一路漂洋過海。

無疑,印加人宣稱被他們祖先逐出秘魯、逃往太平洋的白種酋長之神日提基,與所有東太平洋群島上居民推崇為始祖的白種酋長之神——太陽之子提基,其實是同一個人。所以日提基在秘魯的生活細節,以及的的喀喀湖附近地區的古名,才會在太平洋群島的土著中廣為流傳的傳奇歷史故事中重現舊貌。

然而,我走遍整個波利尼西亞,發現有許多跡象顯示,康提基領導的這支愛好和平的種族,獨占島嶼的這段風光並未持續太久。

此外,我還發現新大陸西北邊的印第安人,把與維京戰艦體量相當、用以海戰的獨木舟,兩兩捆綁在一起,橫渡大海到達夏威夷,甚至向南漂到瞭更遠的島嶼。他們的血統與康提基的種族相混合,建立瞭島嶼王國的新文明。是的,這就是公元一一〇〇年左右來到波利尼西亞的第二批仍處於石器時代的人,他們不用金屬,沒有陶藝,沒有輪轂或織佈機,當然,也不懂如何耕種糧食。

一九四〇年,我在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21)西北海岸的印第安區,挖掘古波利尼西亞式石塊雕刻時,德軍攻入瞭挪威。

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清洗兵營樓梯、擦靴子、無線電學校、降落傘——終於,在一艘摩爾曼斯克(22)船的一路護航下,我來到芬馬克(23),那裡,太陽神缺席瞭,鐵石心腸的戰神在從頭到尾統治著整個黑暗的冬天(24)。

然後,和平降臨。就在某一天,我的理論也架構完成瞭。現在,我必須到美洲,驗證這套理論。

(1)挪威獨立紀念日:又被稱為挪威憲法日,是挪威的國慶日。一九○五年的這一天,挪威結束瞭瑞典的所屬共盟國身份,成立瞭獨立的王國,這一天就成瞭挪威的國慶紀念日。對愛國如海爾達爾者,身為古代英勇維京人的純正後裔,獨立紀念日勢必非常重要。

(2)歌德:德國偉大的詩人、劇作傢、科學傢,著有《少年維特之煩惱》《浮士德》等書。

(3)卡亞俄港(Callao):秘魯第一大海港和第二大漁港,也是南太平洋重要港口之一。

(4)計量海洋上距離的長度單位,1海裡等於1852米。

(5)計量單位,1英尋等於6英尺,合1.828米。

(6)馬貴斯群島(Marquesas group):大洋洲波利尼西亞群島的一部分,由大小十三個火山島及珊瑚礁組成。

(7)塔希提島(Tahiti):位於南太平洋,為法屬波利尼西亞群島的經濟活動中心。

(8)法圖希瓦島(Fatuhiva):法屬,位於馬貴斯群島南部。

(9)貿易風(trade wind):從東北、東南方向經年累月地吹向赤道的熱帶風。

(10)計量單位,1英裡約等於1.6公裡。

(11)馬來半島(Malaya):在亞洲東南部,為亞洲大陸的南端。

(12)高加索山脈(Caucasus Mountains):位於黑海和裡海之間,跨歐、亞兩洲。有高加索、印歐、土耳其和閃族四語系。

(13)亞特蘭蒂斯(Atlantis):傳說中的島嶼,相傳位於大西洋直佈羅陀海峽以西,後來沉落海底。

(14)薩摩亞群島(Samoa):位於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群島中位置最西的島群,位於夏威夷和新西蘭之間。

(15)新大陸:指美洲大陸。

(16)美拉尼西亞群島:西南太平洋的島群,分佈在赤道和南回歸線之間。島名為黑人群島之意,包括新喀裡多尼亞島、斐濟群島和所羅門群島等。

(17)舊世界:指歐、亞、非三洲。

(18)閃族:為高加索人種中的一支,膚色較黑,現居於亞洲的阿拉伯半島、巴勒斯坦及非洲東北部。包括希伯來人、阿拉伯人、亞述人、腓尼基人和巴比倫人。

(19)霍圖·馬圖亞:傳說中第一位登陸復活節島的人。

(20)的的喀喀湖:位於南美洲玻利維亞與秘魯兩國之間的高原湖泊。

(21)不列顛哥倫比亞省(British Columbia):加拿大西南部的多山省份,南鄰美國,西瀕太平洋。

(22)摩爾曼斯克(Murmansk):俄羅斯西北部港市。

(23)芬馬克(Finmark):挪威北部省份,坐落於北極圈內,南毗鄰芬蘭,東南與俄羅斯相接,北部和東北部瀕北極海。

(24)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海爾達爾中斷研究,回到傢鄉,成為“自由挪威軍隊”(Free Norwegian Forces)的志願軍,前往位於芬馬克的傘兵部隊服役。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