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橫越太平洋(II)

當海浪不太強時,我們經常會坐小橡皮艇出去照相。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第一次坐橡皮艇的經歷:那一天,大海相當平靜,有兩個人想要把橡皮艇這個像氣球一樣的小東西放在水面上,搭著它出去兜一圈。他們將小搖槳扔進橡皮艇,一邊高聲笑鬧一邊準備坐進去,結果他們剛離開木筏,就被大浪一卷,不見瞭,過瞭一會兒他們才再次在海面上出現。每次他們一瞥見我們,就哈哈大笑,笑聲好像要響徹整片孤寂無人的太平洋。我們看看彼此,心情有點復雜——一臉絡腮胡的我們,看起來是真的很好笑,但是在橡皮艇上的那兩個傢夥,應該早就習慣這一切瞭。我們忍不住暗暗懷疑起來:他們是不是突然發瘋瞭?或者中暑瞭?這兩個人踉蹌地爬回“康提基號”上,差一點就爬不回來,因為他們止不住地狂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都流眼淚瞭,他們非讓我們自己過去看看。

我和另一個人跳進搖晃的橡皮艇,接著被海浪一托一卷帶走瞭,我們立即“砰”的一聲坐下,然後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我們必須盡快回到木筏上,安撫最後那兩個還沒出來看看的人,因為他們以為我們也瘋瞭。

第一次在遠處看到自己和這艘我們引以為榮的木筏時,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完全無可救藥的瘋狂。我們從來不曾有機會從木筏外的角度看一看大海上的自己。即使是最小的波浪,也足以遮住原木,如果我們能看見什麼,也隻有低低的船艙和寬寬的艙門,還有在大海中顯得十分突兀的香蕉葉屋頂。木筏看起來活像個老舊的挪威秣草棚,無助地在空曠的大海中漂泊,裡面住著幾個皮膚曬得黝黑、滿臉胡子的流浪漢。如果在大海中有人劃著同樣滿目瘡痍的船跟在我們後面,我們同樣也會忍不住爆笑出來。即使是普通的波浪,也可以卷上船艙墻面一半的高度,看起來好像非得吞沒這幾個躺在船艙裡喘息的流浪漢。然而,這艘瘋狂的船再次出現在水面,躺在上面的流浪漢還是和原來一樣邋遢、安然無恙。如果有一波高浪來襲,船艙、船帆,以及整支桅桿,都會消失在這山一般的波浪後,但可以肯定的是,下一分鐘船艙和裡面的流浪漢又會出現。

表面上,事情看起來很糟,然而我們也很疑惑:在這艘奇怪的木筏上,居然一切都頗順利呢!

第二次我們又劃著橡皮艇出去,打算拿自己的滑稽相好好取個樂時,卻差點遭遇大災難。風浪比我們預料中的更大,“康提基號”破浪前行的速度也比我們以為的快得多。我們這些在橡皮艇上的人,在浩瀚的大海中,為求生而拼命劃著槳,試圖回到我們的木筏上,然而木筏並不受控制,既不能停下來等,也不可能掉頭回來。即使“康提基號”上的同伴放下瞭船帆,風還是緊緊地扣住船艙,結果木筏就迅速往西方漂去瞭,我們卻還坐在橡皮艇裡,在海面上直繞圈子,手裡抓著小玩具槳在木筏後面拼命追趕。這時每個人隻有一個想法——我們一定不能分開。我們追趕逃掉的木筏,蹣跚著爬回木筏之傢的這短短幾分鐘,實在可怕極瞭。

從那一天起,我們就嚴格規定,任何人在劃橡皮艇出去之前,一定要在船頭和橡皮艇之間綁上一條繩子,這樣遇到緊急狀況時,木筏上的人能將橡皮艇拉回來。之後我們就不敢再遠離木筏瞭,除非是在風很輕、浪很柔的時候。但是在前往波利尼西亞的途中,有幾次,大海身為世界的主宰者,弓起身來,朝羅盤指著的每個方向伸展出去,仿佛把地球包瞭起來,於是,我們反而可以安全地離開“康提基號”,劃著橡皮艇進入天與地之間的藍色空間。當我們看見木筏的輪廓在遠方越變越小,終於在地平線上縮小成模糊的黑色小方塊時,一股寂寞的情緒頓時襲上我們心頭。藍色的海浪在我們腳下鋪展,和蔚藍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藍幕。我幾乎以為我們懸在半空中,周圍的世界一片空曠,什麼都沒有,隻餘蔚藍。世界仿佛都融在一塊兒瞭,溫暖的金黃色熱帶陽光,炙烤著我們的脖子。遙遠地平線上的孤筏帆影,像一塊磁鐵把我們吸過去。我們劃回木筏,爬上去,雖然隻是回到甲板,但終究是平穩又安全的地面,感覺自己重新回到傢,回到瞭自己的世界。我們在竹編船艙裡找到瞭庇蔭,竹子的香味和凋萎的棕櫚葉。外面仍然是純粹的藍,我們從開啟的船艙門望出去,發現蔚藍的純度濃得恰到好處。我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般平靜的美好,直到外面那片無邊無際的湛藍再度誘惑我們出去。

搖搖欲墜的竹編船艙,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之重,令我感到無比驚訝。船艙有八英尺寬、十四英尺長,為瞭減少風與浪壓力的影響,船艙建得很低,我們甚至沒辦法在屋脊下站直身子。墻面和屋頂都用堅固的竹竿緊緊綁在一起,而且以支索穩住,再用細竹條編成竹席覆蓋在上面,相當牢固。綠黃兩色橫梁上還帶著葉子,從屋頂上垂下來,看起來很悠閑、舒服,這是白色船艙遠遠比不上的風情。盡管開在右舷的船艙門占瞭全長的三分之一,日光和月光也會從屋頂和墻面透進來,但這種原始的小窩,比起那種白漆吊門和封閉舷窗,能給我們更大的安全感。對於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們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終於得出一個結論:我們在意識上,完全不習慣把一間棕櫚葉為頂的小竹屋與海上航行聯系起來;波濤洶湧的海洋與在波浪上漂浮著的棕櫚葉小屋之間,並不會產生天然的共鳴。因此,不僅小屋在汪洋大海中顯得格格不入,連圍繞著小屋墻面的波浪,也處處顯得毫無關聯。所以,隻要我們一直待在木筏上,竹子編成的小屋和它所散發的叢林氣味,就相當於平淡的現實生活,而不斷推來的波浪,反而成瞭一種幻影。但是,從橡皮艇的角度來看,海浪和小屋卻互換角色瞭。輕木像隻海鷗般永遠浮在海面上,不管撲上木筏的浪有多洶湧都會又從筏尾流下去,這個事實讓我們產生瞭不可動搖的信心,讓我們篤信木筏的中心點,也就是船艙永遠是幹燥的部分。旅途越長,我們越覺得這個溫馨的小窩越安全。我們看著在艙門外搖晃的白色浪頭,仿佛那隻是一場動人的影片,對我們完全沒有威脅。即使滿是裂縫的墻面離沒有護欄的木筏邊緣隻有五英尺,離水面也隻有一英尺半,但是隻要我們一爬進船艙,就會覺得已經離開海洋好多英裡,住進瞭叢林中,海上的危險已經奈何不瞭我們瞭。在這裡,我們可以仰躺著,看著像被風吹亂一般的樹枝胡亂搭在一起的奇怪屋頂,享受著原木、竹子及凋萎的棕櫚葉散發出的叢林氣味。

有時候我們也會在夜晚劃著橡皮艇出去,看看夜晚的木筏是什麼樣子。海浪又黑又高,將我們圍在中間,熱帶地區的漫天星光,映在水面上,浮遊生物的微光也一閃一閃地與之呼應。世界是如此純粹,隻有星星在黑暗中閃爍。無論現在是公元一九四七年或是公元前一九四七年,根本不重要瞭。我們活著,而且無比清醒。我們明白瞭,早在技術發達的時代來臨前,人類的生活就已經很充實瞭——事實上,在很多方面比現代人更豐富多彩。時間和進化似乎不復存在。所有真實的、重要的事物,在今天看起來一如既往,而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我們被吞沒在歷史絕對公平的尺度裡,同時被吞沒在繁星之下無盡的漆黑中。晚上我們看著“康提基號”隨著海浪升起又降下,它與我們之間,隔著高高卷起的黑浪。在月光下,木筏散發出奇幻的氣氛,堅固、發亮的木頭上掛著一層海草,船帆烏黑的四方形輪廓,蓋滿棕櫚葉的竹制小屋,以及船後昏黃的煤油燈——整幅景象仿佛是童話故事,而非現實人生。偶爾木筏完全消失在漆黑的海浪之後會再度出現,在星空的映襯下,木筏的輪廓顯得立體而鮮明,而閃亮的海水也從原木上篩出若隱若現的光影。

這滄海孤筏流露出的氛圍,讓我們在心裡描繪出這樣的景象:第一個前去開辟航線、橫渡大海的人,應該是帶領著木筏小艦隊,然後在地平線上讓隊伍呈扇形散開,好增加找到陸地的機會。印加的圖帕克·尤潘奎就在西班牙人來臨前,帶領瞭一支由數千名秘魯人和厄瓜多爾人組成的木筏大艦隊,去尋找傳說中的太平洋島嶼。他們發現瞭兩座島嶼,有人認為那就是科隆群島。在離開傢園八個月後,他帶著眾多木筏水手,千辛萬苦地回到厄瓜多爾。再往前幾百年,康提基和他的追隨者想必也是以同樣的編隊航行,但他們在發現瞭波利尼西亞群島之後,自然沒有理由再一路掙紮著返回傢鄉。

我們跳上木筏後,就經常在甲板上圍著煤油燈坐成一圈,談論著一千五百年前與我們同樣經歷過這一切的南美洲航海者。燈光將我們幾個大胡子的影子投射在船帆上,讓我們聯想到來自秘魯留著胡子的白人,我們在神話和建築的領域裡,跟隨著他們的腳步,一路從墨西哥跟到中美洲,再進入南美洲的西北區域,最後到達秘魯。在印加人來到之前,這個神秘的文明仿佛被魔杖一揮從秘魯消失瞭,然後又在如今我們要去的西方孤島上出現。難道流浪者的導師是早期來自對面大西洋的文明種族?是不是他們在很久以前,就以同樣簡單的方式,順著西方的洋流與信風,從加納利群島(1)來到瞭墨西哥灣?若果真如此,那樣的距離比起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航程,的確是短瞭很多,而且我們也不再認為大海是個令文明完全隔絕的因素。基於某些重要的原因,很多勘察傢仍然堅信,偉大的印第安文明——從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2)到秘魯的印加族——是受到來自對岸的東方民族的沖擊所啟發,通常認為,美洲印第安人原本都是亞洲的漁獵民族,他們在兩萬多年前從西伯利亞慢慢來到美洲。然而,令人震驚的是,曾經一度從墨西哥覆蓋到秘魯的高度文明,並沒有逐漸發展的跡象。考古學傢挖掘得越深,發現所挖掘出來的文明程度越高,最後終於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古文明的演進,並沒有任何原始文化的基礎。

文明是從大西洋流經的中南美洲的沙漠中心地帶及叢林地區興起的,而不是在較溫和的地區出現,而這些溫和的地區,無論古今,都有更適宜文明發展的條件。

南太平洋群島也呈現瞭同樣的文化結構。離秘魯最近的島嶼——復活節島,雖然又幹燥又貧瘠,是太平洋上離亞洲最遠的島嶼,但這裡承載著文明最深刻的印跡。

我們已經航行瞭旅程的一半,正好相當於從秘魯到復活節島的距離,這座傳說中的島嶼就在我們的正南方。因為要模仿一般木筏出航的路線,我們在秘魯海岸線中段隨意選瞭一個點出發。如果我們啟航的地點再偏南一點,更接近康提基當年被毀滅的城市蒂亞瓦納科的話,我們應該會遇到相同的風和弱一點兒的洋流。這兩股力量都會把我們帶往復活節島的方向。

當我們經過西經一百一十度時,就等於進入瞭波利尼西亞的海域,現在我們離波利尼西亞的復活節島比離秘魯更近。我們現在與這個南太平洋的第一崗哨,也是古老島嶼的文明中心來到瞭同一條線上。當夜晚來臨,我們天空中的向導,也就是明亮的太陽悄悄地爬下來,消失在西邊大海,也帶走瞭它所有光輝。溫和的信風為復活節島的神秘故事帶來瞭生命。夜晚的天空模糊瞭所有時間的概念,長滿絡腮胡的大頭影子又映在瞭帆上。

然而,遠在南邊的復活節島,矗立著更高大的人頭像,是石頭雕刻的。石像下巴上蓄著胡須,五官有白種人的特征,思考著延續瞭幾個世紀的秘密。從一七二二年歐洲人首次發現這座島嶼時,石像就已經佇立在這裡瞭。據說早在波利尼西亞第二十二代祖先到來之前,它就已經存在瞭。當時,他們搭著獨木舟登陸,消滅瞭島上這個神秘文明部族的所有成年人。就從那時候開始,復活節島上的巨型石雕頭像,就變成瞭這個成為不解之謎的神秘古文明的主要象征。在這座島嶼光禿禿的山坡上,四處可見高聳入雲的巨型雕像,有三四層樓高。這些古代的人是如何雕刻、運送及豎立這樣的巨型石像的呢?仿佛這還不夠誇張,他們竟成功地將一塊塊狀似假發的巨大紅色石塊,放上瞭離地面三十六英尺高的幾尊頭像的頭頂,而且還得以保持平衡。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呢?這些已消失的建築傢,他們具備瞭何等高超的機械知識,竟然能夠克服當今最權威的工程師也難以應對的重大難題?

如果我們將所有資料拼湊起來,再考慮到木筏水手來自秘魯,復活節島之謎或許並非不能解開。這個古老文明,已經在這座島上留下瞭時間鋸齒也無法毀滅的痕跡。

復活節島是一座古代的死火山頂,古代居民鋪設的道路至今保存良好,可以直通沿海船隻靠岸的地方。種種跡象顯示,島嶼周圍的水位與今日一模一樣。所以這座島並不是沉沒大陸的遺跡,作為太平洋文化中心的過去和現在,它都隻是個渺小而孤單的無人島。

在這座楔形島嶼的東角,就是復活節島上死火山的火山口,而位於火山口底下的,就是雕刻傢驚人的采石場和工作室。現場仿佛仍保留著幾百年前的藝術傢和建築師丟下工作匆匆離開時的樣子。根據傳說,他們在情急之下逃到島嶼的東邊,那裡正在展開激烈的戰鬥。最終波利尼西亞的祖先獲勝,他們把島上居民中的成年人都殺瞭,屍體被丟進溝裡燒掉。藝術傢的工作突然中斷,我們清楚地看到他們在復活節島上平常工作時的典型畫面。像火石般堅硬的石斧,散置於他們工作的場所,這樣的景象也透露出,這個文明民族和康提基時代的人一樣,對鐵器一無所知,康提基時代的雕刻傢被趕出秘魯之前,在安第斯高原上也遺留下類似的巨型石雕。在這兩個地方,我們發現重達好幾噸的巨型石塊得先運過好幾英裡的粗糙地面,到達擺放雕像的地點,然後才豎立起來,或者是一塊塊壘起來成為神秘平臺和墻壁。

有很多尚未完成的雕像還留在復活節島火山口巖壁的壁龕中,呈現著工作進行的不同階段。在他們逃亡前,幾乎已經完成瞭六十六英尺長的最大人像。如果這件作品真的完成並豎立起來,這座巨石雕像應該會和八層樓房一樣高。每一件獨立的人像都是從一整塊大石塊上邊鑿邊刻出來的,從雕刻傢的工作場景可以發現,並不是很多人同時合作一件作品。復活節島上的石頭人像樣貌與秘魯的石像一模一樣,都是仰臥著、手臂彎曲、雙手放在腹部,這些石頭人像都是在完成每個細部的雕琢之後才搬離工作場所,運到島上的放置點的。在采石場,巨石雕像的背部還連在峭壁上,連接處僅餘狹窄的一條石脊,但在最後階段,這條石脊還是要被鑿掉,改以其他石塊支撐。

有大量石像被拖到火山口底部,豎立在斜坡上。但是有幾座最大的石像已經搬上去,翻過火山口的巖墻,沿著難走的鄉村小路又走瞭好多英裡,最後將石像豎立在一個石臺上,再將一大塊紅色熔巖巨石放在人像頭上。整個過程中是如何運輸的,顯然完全是個謎。但不容否認的是,它的確發生過。另外,從秘魯消失的建築師,也的確在安第斯山上留下瞭同樣大小的巨石雕像,這些作品顯示出他們在這一領域內絕對是真正的專傢。復活節島上的巨型獨石的確最大也最多,這裡的雕刻傢也都獨樹一幟,但是同樣消失的文明也在其他太平洋島嶼上豎立起以人形為主的類似巨型雕像,不過隻是在離美洲最近的那些島嶼上,而且在每一個地方,這些整塊的石材都是由郊外的采石場運到廟宇區。我在馬貴斯群島上就聽過他們如何處理巨石的傳說,這些傳說與土著們口中將石柱運到湯加塔佈島(3)巨門入口的故事完全吻合,由此我們能推定,在復活節島上有同樣的部族,運用同樣的方法來搬運。

雕刻一件作品需要很長時間,但隻需要幾位專傢即可。每一件作品完成後運出去,雖然不需要那麼長時間,卻需要大量的人力。當時,小復活節島上不僅漁產豐富,土地也全部開墾,種植瞭大量秘魯甘薯,專傢估計這座島在鼎盛時期,人口可多達七八千人。至於要將龐大的雕像拖出陡峭的火山口巖墻,一千人綽綽有餘,而要將雕像拖往島的另一邊,隻需要五百人。

他們將植物的韌皮和纖維編成不易磨損的粗繩,再利用木制的框架,由眾人把這個巨大的石像拖到因纏有芋頭的根系而有點滑溜的原木上。這個古文明的部族善於編織繩索,在南太平洋群島就是,而秘魯人更是如此。第一批到秘魯的歐洲人發現:在湍流和峽谷上有一座長達一百碼寬的吊橋,就是用約成人腰那麼粗的繩索編制而成的。

當石像抵達事先選定的地點並準備豎立起來時,又遇到瞭新的問題。於是,人們用石子沙土砌成一個臨時的斜坡,再將石像頭朝下腳朝上地一點點拖上坡。人們將石像拉到頂,再借坡頂一翻,順著另一側垂直滑下去,讓它的腳部直接滑落到事先挖好的坑裡。斜坡還有用,石像的後腦勺還枕在上面,人們再順著斜坡滾上一塊巨大的石頭,將它放在石像的頭頂,之後才將整個斜坡拆掉。像這種建好的斜坡,在復活節島上到處可見,仿佛在等待永遠不會來瞭的石像。這技術的確令人贊嘆,如果我們不低估古代人們的智慧,以及他們所花費的時間和人力,那麼這種技術其實一點也不神秘難解。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建造這些雕像呢?他們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前往離火山口的雕石場四英裡遠的另一個采石場上,尋找一種特殊的紅石擺放在雕像的頭上呢?無論是在南美洲或是馬貴斯群島,雕像頭上都有這種紅石,而且都是大老遠采集而來的。這或許並非偶然,在波利尼西亞和秘魯,人們在頭上圍紅頭巾都是身居高位的象征。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這些雕像代表何人。當第一批歐洲人來到這裡時,他們在岸上看到神秘的“白種人”,長得與島上人不同,男人有著長胡子。他們是第一批島上民族的後裔,當時的入侵者曾放婦孺一條生路。土著們宣稱他們的祖先有些是白種人,有些是褐種人。他們精確地估計出後者是在波利尼西亞二十二世代以前從別處移民過來的,而前者是在五十七世代以前(約公元四五百年)乘木筏從東方過來的。來自東方的這個民族被稱為“長耳人”,因為他們總是將重物掛在耳垂上,好拉長耳朵,直到耳朵垂至雙肩。這些神秘的“長耳人”被來到島上的“短耳人”殺害,而復活節島上所有的石頭雕像都像雕刻傢本人一般,長長的耳朵垂至肩膀。

根據秘魯的印加傳說,太陽王康提基統治著一群留著絡腮胡的白人,印加人稱他們為“大耳人”,因為他們將耳朵特意拉長到肩膀位置。印加人強調,安第斯山上這些被遺棄的巨型雕像,當初是康提基所統治的“大耳人”豎立起來的,後來他們在發生於的的喀喀湖上一座島嶼的戰役中被印加人消滅或驅逐。

總之,康提基的白種“大耳人”在秘魯消失,帶著雕刻巨石雕像的豐富經驗逃往西方;而提基的白種“長耳人”身懷完全相同的藝術絕技,從東方來到復活節島,他們一到此地,就立即將他們的技術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至於在小復活節島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能夠證明這項絕技是逐步發展而來的。

秘魯石像與某些南太平洋島嶼上的巨石雕像之間的相似之處,比南太平洋群島彼此之間的相似性還要明顯。在馬貴斯群島和塔希提島,這類雕像被統稱作“提基”,代表在島嶼備受尊敬的歷代祖先,他們在死後被尊封為神。這種文化無疑地也解釋瞭復活節島雕像頭上奇怪的紅帽子。誠如前面所說的,波利尼西亞所有的島嶼上,都住著零星幾傢人,他們有的一傢隻有個別人,有的全傢人都長著略帶紅色的頭發及淺色的皮膚。據島民自己說,這些人就是島上第一批白人的後裔。在某些島嶼上,遇到宗教節慶時,參加典禮的人會將自己的膚色染白、頭發染紅,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他們的始祖。在復活節島的年度典禮上,慶典的主席會將自己的頭發全部剃光,以便將頭塗成紅色。而復活節島上巨型雕像頭上的巨大紅石帽巾,就是根據當地人典型發型的模樣雕刻成的。它們的頭頂上有一個結,就像人們在頭頂中間紮成的傳統發髻。

復活節島上的雕像都有長耳朵,因為雕刻傢自己就有長耳朵。他們特別挑選紅石塊作為假發,因為雕刻傢自己就有紅頭發。他們將人像的下巴雕得較為突出,因為雕刻傢自己的下巴長瞭胡子。人像的五官呈現白種人的面相,有直而窄的鼻子、薄而尖的嘴唇,因為雕刻傢自己並不屬於波利尼西亞族。雕像頭大腿細、雙手放在腹部,這是因為秘魯人造巨型雕像習慣雕成這個姿勢。復活節島上人像的唯一裝飾,就是雕在人像腰部的腰帶。的的喀喀湖畔康提基的古代廢墟裡,每一座雕像身上都有同樣具象征性的腰帶。這種彩虹腰帶就是傳說中太陽神的象征。根據一則有關曼格雷瓦島(4)的神話,太陽神解下他神奇的腰帶——他身上的彩虹,從天上來到曼格雷瓦島,帶著他白膚色的孩子到島上來生活、繁衍。因此,所有這些島上,甚至是秘魯,都將太陽視為他們最古老原始的祖先。

我們漸漸習慣坐在甲板上,在星空下,重復述說復活節島奇特的歷史。雖然我們的木筏正載著我們直接航進波利尼西亞的核心,我們並無緣見到這座遙遠的島嶼,隻能在地圖上看著它的名字。然而“復活節島島民來自東方”這個理論的證據太充分瞭,它的名字就足以作為例證。

“復活節島”這個名稱會躍然出現於地圖上,是因為荷蘭人在復活節偶然“發現”瞭這座島嶼,至於早期居住在島上的土著,他們自己為傢園所取的富含教育意味和特殊意義的名稱,已被人遺忘。事實上,這座島至少有三個以上的波利尼西亞名字。

其中一個名字是特皮托特漢努瓦(Te-Pito-te-Henua),是“群島中的肚臍”的意思。這個詩意的名字顯然將復活節島擺在一個特殊地位上,不同於其他遠在西方的島嶼。同時,依照波利尼西亞人自己的說法,這個名字是復活節島最古老的名字。在島的東邊,接近傳說中第一批“長耳人”登陸的位置,有一個精心打磨過的石球,被稱為“黃金肚臍”,它被認為是復活節島本身的(肚臍)中心。富有詩意的波利尼西亞民族祖先,將東岸定為復活節島的中心,並遴選這個最靠近秘魯的島嶼作為他們遠在西邊眾多島嶼的中心點,是有象征性意義的。當我們得知按照波利尼西亞人的傳統,發現一座島嶼便是這座島嶼的“誕生”,我們更覺得這是暗示著,復活節島象征這些島嶼的胎記,同時是他們與傢鄉聯系的紐帶。

復活節島的第二個名字是拉帕努伊(Rapa-nui),是“大拉帕”的意思。在復活節島以西很遠的地方還有一座同樣大小的島,叫作“拉帕伊提”(Rapa-iti),意為“小拉帕”。現在所有人對這種命名方式都習以為常瞭,例如,稱他們第一個傢為大拉帕,第二個傢為新拉帕或小拉帕,即使這些地方的大小都一樣。在小拉帕島上的土著,至今仍流傳著一個正確的傳統觀念,他們認為島上的第一批居民就是來自大拉帕——遠在東方,最靠近美洲的復活節島。這直接表明,原始的移民是來自東方。

這座島嶼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名字是瑪塔基特拉尼(Mata-Kite-Rani),是“仰望天堂之眼”的意思。這個名稱乍聽之下令人難以信服,因為比起其他有崇山峻嶺的島嶼,例如塔希提島、馬貴斯群島或夏威夷,復活節島的地勢相對偏低,也不太可能仰望得到天堂。然而,拉尼,也就是天堂,對波利尼西亞人有雙重含義,也指他們祖先原始的傢園、太陽神的聖土、提基離棄的高山王國。海洋中有數千座島嶼,他們稱復活節島這個前哨為“仰望天堂之眼”,是非常有意義的。最重要的是,有一個與之相近的名字是瑪塔拉尼(Mata-Rani),在波利尼西亞文裡,這個名詞的意思是“天之眼”,它是秘魯的一個古老地名,與復活節島遙遙相對,位於秘魯太平洋沿岸,安第斯山脈康提基的古城廢址的腳下。

復活節島給我們提供瞭大量的話題,星空下,我們圍坐在甲板上,感覺自己就是整個史前探險的參與者。仿佛從提基時代起,我們全部的生命就在陽光和星光下航行於大海中,尋找陸地。

我們對浪或海已經不再懷著最初的那種敬畏,我們瞭解它們,也瞭解它們與木筏上的我們之間的關系。鯊魚已經成為每天必來的訪客,而且我們也瞭解它的習性,所以我們根本就忘記瞭我們該舉起魚叉,即使鯊魚遊到木筏旁邊,我們也依然不為所動地繼續坐在木筏邊緣。另外,當鯊魚自由自在地沿著原木滑行時,我們甚至可能嘗試去抓它的背鰭,這後來還發展成瞭一種全新的運動形式——與鯊魚進行不用繩子的拔河賽。

剛開始我們很小心謹慎。我們總是一不小心就捉瞭太多海豚,根本吃不完,為瞭不浪費食物,又有娛樂的效果,我們突發奇想,決定不用魚鉤,而是換一種有趣的方式釣魚,娛樂海豚也娛樂我們自己。我們將一整條吃剩下的飛魚綁在釣線上,再將它丟往水面,不一會兒海豚就會遊上水面咬住飛魚,這時我們雙方趕忙將釣線往各自的方向拉扯,儼然一場精彩的馬戲團表演,因為隻要一隻海豚松開嘴,另一隻海豚就會立即來取而代之。我們玩得很高興,而那條飛魚最後也會被海豚分吃殆盡。

後來我們開始和鯊魚玩同樣的遊戲。我們有時在繩子末端綁上一點點魚肉,但是經常都是綁一袋晚餐吃剩的食物殘渣,然後把繩子放出去。鯊魚並沒有轉身不理,而是將鼻子直接推出水面,張大嘴巴往前遊,然後吞下這一小口食物。就在鯊魚快要合上嘴巴時,我們拉起瞭繩子,被騙瞭的鯊魚帶著難以言喻的愚蠢表情,耐心地繼續遊著,等待下一次機會。然而,每當它想吞下食物時,那一包食物就會跳出來。最後鯊魚直接遊上原木,像一隻討食的狗一樣跳上來,而食物就吊在它鼻子上方,這就好像在動物園喂河馬。我們出海已經三個月瞭,在七月底的日志上記載瞭這樣一段話:

今天我們與跟隨木筏的鯊魚交瞭朋友。吃晚餐時,我們把剩飯喂給它——直接將食物倒進它張開的嘴裡。這使得我們對它產生瞭一種復雜的感覺,當它遊在我們旁邊時,就好像是一隻半是兇猛、半是乖巧的友善小狗。不可否認,隻要我們自己不落入它的嘴裡,鯊魚其實還挺可愛的。至少有它在我們身邊還蠻好玩的,當然我們下海洗澡時另當別論。

有一天,我們在一根竹竿一頭綁上釣線,釣線尾端再綁上一包給鯊魚吃的食物,然後將竹竿放在木筏邊緣,這時一波海浪撲來,將它沖入大海。竹竿在距木筏幾百碼的地方漂浮著,突然間,水中的竹竿豎著浮瞭起來,然後往木筏的方向沖過來,仿佛打算乖乖地自己擺回原來的地方。當竹竿搖搖晃晃地近瞭,我們才看見一隻十英尺長的鯊魚在竹竿正下方遊動,而竹竿就像潛望鏡般凸出水面。這隻鯊魚吃掉瞭食物袋,卻沒有咬斷釣線。竹竿迅速地追趕上我們,靜靜地從我們旁邊經過,在我們前方消失。

雖然我們慢慢對鯊魚有瞭不同的認識,但是我們對它大嘴裡所埋伏的五六排如剃刀般銳利的牙齒仍然心懷敬畏。

有一天,諾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鯊魚同遊。我們規定任何人都不能遊離木筏,一是由於木筏在漂浮,二是因為水裡有鯊魚。但是那天,四周出奇地安靜,我們剛剛將一直跟隨著我們的幾隻鯊魚拖上木筏,所以下水禁令暫時解除瞭,可以下水小遊一番。諾特跳進水裡,有好一會兒都沒有浮上水面,也沒有遊回來。就在那時候,我們從桅桿上看到一個體形比他大得多的黑影出現在他後面,潛得比他更深。我們盡可能小聲地警告他,以免打草驚蛇,接著,諾特朝木筏的舷側遊瞭過來。但是他下面的黑影似乎遊得更快,它從海裡深處往上一沖就趕上瞭諾特,他們同時到達木筏。當諾特要爬上木筏時,一隻六英尺長的鯊魚就這麼輕輕從他的腹部下方滑過,並且在木筏邊停瞭下來。我們將一個美味的海豚頭扔給它,感謝它對諾特口下留情。

一般引起鯊魚食欲的是味覺而不是視覺。我們曾經坐在木筏邊,將雙腿伸進水裡試探它們,它們向我們遊來,卻在距離我們兩三英尺遠的地方靜靜地回轉過身,以尾部朝著我們。然而,如果水裡有一點點血跡,比如我們剛清洗完魚時,鯊魚的鰭會立刻充滿活力,像蒼蠅般從大老遠的地方沖過來。如果我們將鯊魚內臟扔出去,它們簡直就像發瘋似的,盲目而瘋狂地躥來躥去搶食吃。在它們野蠻地吞食同類內臟的時候,如果我們把一條腿伸進水裡,它們也會像火箭般直射過來。當然,我們及時抽回腿瞭,不過它們的牙齒嵌進瞭原木裡。海上到處都是鯊魚,它們隨時都有可能來拜訪,因為鯊魚的行動完全為情緒所支配。

我們與鯊魚互動的最後階段是,我們開始拉扯它們的尾巴。拉扯動物的尾巴看起來像是一種拙劣的運動形式,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試過拉鯊魚的尾巴,事實上那還挺活潑有趣的。

要想抓住鯊魚的尾巴,首先得給它一點真正的食物。它早早就將頭伸出水面,準備好要吞食瞭。通常我們會將食物裝在一個袋子裡,吊著給它吃,如果體驗過用手拿著直接喂鯊魚,就會覺得這沒什麼好玩瞭。如果你用手拿著肉喂狗或溫馴的熊,它們會用牙齒咬住肉,撕咬著吃進嘴裡,或是幹脆把一整塊肉叼走再吃。但是如果你手裡拎著一隻大海豚,隔著一段安全距離沖鯊魚搖晃,鯊魚就會立刻遊上來,“啪”的一聲,雙顎一合,你根本沒感覺到任何一點拉扯,海豚就被吃掉一半瞭!接下來,隻剩下你一個人跌坐在地上,一隻手還拎著半截海豚尾。我們曾經因很難用刀將海豚切成兩半而苦惱,但鯊魚隻需要一剎那的時間,迅速地動一動它三角形的鋸齒,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像香腸制造機般把海豚連脊骨帶皮肉都咬斷瞭。

當鯊魚打算轉身默默沉入水裡時,它的尾巴就要翹起來在水面上一拍,因此很容易抓住。鯊魚的皮摸起來像砂紙,尾端往上一點的地方剛好有個凹洞,也許是這裡才比較容易握得住。如果我們能穩穩抓住這個凹洞,鯊魚就逃不開我們的“魔掌”瞭。然後,我們得在鯊魚集中註意力前,先趕緊拉一下它的尾巴,並在原木上繼續盡可能緊緊地拉住。會有一兩秒鐘的時間,鯊魚沒有會過意來,接著它就開始不痛不癢地用它身體的前半部分蠕動、掙紮,但因為沒有尾部的幫助,鯊魚根本無法加快速度,其他的鰭隻有平衡和導向的作用。我們隻要一直緊緊地握住它的尾巴,它扯瞭幾次之後發現沒有用,先是會吃驚,接著就會變得垂頭喪氣、聽天由命,然後松軟的腹部就會朝頭部的方向下沉,最後這隻鯊魚會完全癱瘓。當這隻鯊魚變得安靜,身體也隻能僵硬地懸著等待下一步時,就是我們該盡全力將它拉上甲板的時機瞭。不過,在拖拉的過程中,鯊魚龐大的身體經常在離開水面還不到一半時就會醒來,然後又開始使出蠻力掙紮。在我們的奮力拉扯下,它會拼命將頭部轉往原木的位置,這時候我們就必須使出全部的力氣拖拉,而且得根據它甩頭的方向變換位置,這動作要非常快,否則我們的雙腿就不保瞭——要知道這個時候鯊魚的情緒絕不會很好。隻見它奮力地急跳、繞圈子,使用如同大錘的尾部,猛烈拍打著竹制墻面。現在它已經不再放松它鐵一般的肌肉瞭,它開始張開巨大的雙顎,一排排的牙齒在半空中拼命亂咬。曾經有這樣的結果:鯊魚不知不覺地跌出船外,於是戰鬥結束,而在這一陣羞辱之後,這隻鯊魚會永遠消失在水裡。但是大部分的情形是,它在船尾亂扭亂跳,直到我們將一條活動套索套在它的尾部,或是直到它那一排排可怕的牙齒再也咬不動。

我們把鯊魚拉上甲板後,鸚鵡興奮極瞭。它連忙飛出竹制船艙,以瘋狂的速度爬上墻,直到它發現自己已經在棕櫚葉鋪的屋頂上找到一個安全的眺望處,然後就坐在那裡抖動著頭,或是沿著屋脊來來回回舞動著翅膀,忘形地尖叫。這隻鸚鵡在很早就成為一名優秀的水手瞭,而且總是嘰嘰咕咕地逗得我們爆笑。我們一向認為這一趟遠征隊,有七位隊員,就是我們六個加上這隻綠鸚鵡。小蟹約翰尼斯畢竟夠不上這個標準,它隻能算是一個冷血動物小跟班。入夜後,鸚鵡會爬進船艙屋頂下的鳥籠,白天時,它會在甲板上神氣十足地昂首闊步,有時在支索上吊著,或者表演最精彩的特技。剛開始,我們桅桿的支索上有顆松緊螺絲扣,但由於會磨損繩索,我們便用普通的活動繩結來代替。支索因為時間久瞭,以及風吹日曬而日漸松弛,所以我們必須集齊所有人手,合作支撐桅桿,這兩支像鐵一樣重的紅樹林桅桿才不會彼此碰撞,最後割破繩索而倒下。當我們在拼命地又拖又拉的關鍵時刻,鸚鵡就會開始用它嘶啞的破囉嗓音喊叫出來:“拖!拖!呵、呵、呵、呵,哈、哈、哈!”而如果它把我們逗笑瞭,它自己也會笑,笑到最後,大概是覺得自己太聰明瞭,就會在支索上不斷地蕩來蕩去。

起初鸚鵡對我們的無線電裝置懷有敵意。每當有人快樂而專註地坐在無線電的角落戴上神奇的耳機,也許正與美國俄克拉荷馬州的無線電臺通信時,耳機會變得毫無聲響,不管他們怎麼扯弄無線電、怎麼扭轉旋鈕,都聽不到任何聲音,因為鸚鵡一直忙著咬掉天線,尤其在剛開始我們是用氣球升起天線,這對它的誘惑力太大瞭。但是有一天,鸚鵡大病瞭一場。它坐在鳥籠裡皺著眉頭,連續兩天都沒碰食物,它的糞便裡有金黃色的天線碎屑,還閃閃發亮。這時候,無線電通信員開始後悔他們之前罵鸚鵡的氣話,鸚鵡也痛自反省。從那天起,托爾斯坦和諾特就成瞭它的密友,而鸚鵡從此非放無線電的那個角落不睡。當初鸚鵡上船時,它說的是西班牙語,但早在它開始模仿托爾斯坦最喜歡的地道挪威語感嘆詞之前,班特就表示這隻鸚鵡的西班牙語已經帶有挪威腔瞭。

我們喜歡這隻鸚鵡的幽默,也喜歡它身上斑斕的顏色,但我們隻相處瞭短短兩個月。有一天,當它在桅頂的支索上散步時,一個大浪從筏尾打過來,當我們發現它被大浪沖走時,已經來不及瞭。“康提基號”是不能回頭或停下來的。木筏上有任何東西被沖入大海,我們都別想回頭去找——已經有很多經驗證明瞭這一點。

當天傍晚,我們因為失去鸚鵡而情緒低落;我們很清楚,相同的意外有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在夜裡單獨值班時,我們也可能就這麼落入海中。

我們把所有的安全規則定得更嚴,並拿出新的救生繩,供夜晚值班時使用。此外,我們還互相恐嚇彼此,不要再因為過去兩個月都進行得很順利,就一廂情願地相信不會有事瞭。隻要一個腳步稍有差池,一個不留神,我們可能就和綠鸚鵡同一個歸宿,甚至在大白天也有可能發生。

我們已經好幾次觀察到大大的白色烏賊卵殼瞭,看起來好像鴕鳥蛋或白色頭蓋骨在藍色海浪上漂浮。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時刻,我們看到一隻烏賊在水面下蠕動,我們一看,那顆雪白的卵就在我們側面漂浮。起初我們以為劃著橡皮艇出去撈回來應該是蠻簡單的——我們忘瞭,上一次我們也是這麼想的,結果專撈浮遊生物的漁網上的繩子斷瞭,隻剩整塊網佈遺落在船後。每次我們駕著橡皮艇出發去劃劃水或撿東西,都會系上一條繩子。然而,讓我們驚訝的是,風和浪竟然將橡皮艇吹離木筏,而那條從木筏拉出來的繩索,由於風力太猛,不斷在水中產生緊急剎車的效果,導致我們根本沒辦法劃回原來的位置。在離目標幾碼的地方,繩子不夠長瞭,於是我們被“康提基號”拉著一路往西。“一次失足,便是永別”,這個教訓已經深深銘刻在我們的意識裡,永遠磨滅不掉。如果我們想要和木筏上的其他人一起繼續前進,就必須撐著等“康提基號”的船頭抵達大海另一邊的陸地,因為木筏不可能折回頭。

鸚鵡不在瞭,無線電裝置的角落顯得空蕩,然而我們的哀悼隻維持瞭短暫的一天。第二天,當熱帶陽光照射在太平洋時,我們就都看開瞭。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拉上來很多鯊魚,鯊魚的肚子裡除瞭一大堆鮪魚頭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之外,居然不斷出現一些像鸚鵡黑色鳥喙的碎片。不過,當我們仔細查看時,證實這些黑色鳥喙應該是烏賊之類的東西留下的。

兩位無線電通信員自從上船第一天起就得守在角落從事這項辛苦的工作。我們身處洪堡洋流內的第一天,海水就侵襲瞭電池箱,於是他們必須用帆佈遮蓋住敏感的無線電角落,海上的風浪雖大,能保住多少東西要聽天命,但也要盡人事。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在小木筏上架一根足夠長的天線。他們試著用風箏將天線送上去,但是大風一吹,風箏就倒栽蔥似的一頭栽進浪頭裡消失瞭。於是他們又想到利用氣球,但是熱帶陽光在氣球上燒瞭一個洞,氣球就這麼落入大海。接著,又得處理鸚鵡與無線電的仇恨。除此之外,我們在洪堡洋流裡航行瞭兩個星期,才從安第斯山脈的死亡區域裡逃生,那時,無線電短波就像空肥皂盒裡的空氣,又悶又沒有生氣。

然而,接下來有一個晚上,短波突然劃破寂靜,托爾斯坦呼叫的聲音偶然被一位在洛杉磯的無線電愛好者接收到,當時他正坐著把玩發報機,打算與瑞典的另一位無線電愛好者連上線。這個人問我們使用哪一種無線電裝置,當他得到滿意的答復時,又繼續問托爾斯坦是誰、住哪裡。當他聽到托爾斯坦的住處是漂浮在太平洋中的一艘木筏上的竹制船艙時,我們聽見瞭幾聲奇怪的按鍵聲,一直到托爾斯坦提供更詳細的說明後,他才鎮定下來。他告訴我們他叫哈爾,他妻子名叫安娜,她是瑞典人,他會告知我們的傢人,我們還活著,而且一切很順利。

這天晚上的事帶給我們一種奇怪的感覺:一位全然陌生、名叫哈爾的人,遠在人口稠密的洛杉磯,職業是電影放映員,木筏之外,他是全世界唯一知道我們的位置及我們一切進行得很順利的人。自從那天晚上起,哈爾和他的朋友法蘭克·庫瓦每晚輪流熬夜,等著接收我們自木筏傳過去的信號。而赫門也收到瞭來自美國氣象局局長的感謝電報,感謝他連續兩天傳送電報報告這個地區的天氣,因為有關這個區域的報告少之又少,更遑論統計數值。後來諾特和托爾斯坦幾乎每晚都與其他業餘無線電愛好者聯系,並且通過在諾托登一位名叫艾吉爾·伯格的無線電愛好者問候挪威的親朋好友。

我們剛進入遠洋海域的前幾天,鹽水太多導致整個無線電站完全無法運作。操作員日日夜夜地操勞,拿著螺絲釘和焊接鐵奮力修理,那些遠方的無線電愛好者大概都覺得木筏已經結束瞭它短暫的一生。然而接下來有一晚,我們的呼號沖入天空,不一會兒,無線電的角落像蜂窩般發出嗡嗡聲,好像幾百個美國電臺人員同時在回答我們的呼叫。的確,如果你不慎誤入無線電發報區,真的和坐在蜂窩裡沒兩樣。整艘木筏都很潮濕,即使我們在操作員坐的輕木上鋪瞭不滲水的橡膠佈,但隻要他用指尖敲打摩爾斯(5)鍵時,操作員的手指和臀部仍會觸電。而如果我們任何局外人想從裝備無線電的角落偷一支鉛筆,往往不是被電得頭發直立,就是一碰鉛筆,指尖也會爆出長長的火花。隻有托爾斯坦、諾特和那隻鸚鵡能夠蠕動著身子閃進那個角落,而且毫發未傷。其餘的我們,隻好擺上一張厚紙板,標示危險區。

有一天深夜,諾特借著燈火坐在無線電的角落東摸西摸,突然間他搖搖我的腿,告訴我他剛剛一直在和一位住在奧斯陸郊外、名叫克利斯欽·阿蒙森的人在無線電上通話。這實在是有點破業餘無線電愛好者的紀錄,因為這艘木筏上使用的小短波發報機,每秒轉速隻有一萬三千九百九十千周(6),傳輸功率不超過六瓦特,大致相當於小手電筒。這一天是八月二日,我們已經環繞地球超過六十度,因此奧斯陸是在地球上與此地相對的另一端。後天就是哈康國王(7)七十五歲生日,我們直接從木筏上傳送一封祝賀電給他。這件事過後的第二天,克利斯欽再度與我們成功通信,他傳送給我們來自國王的回電,願我們好運常在,並且旅程順利、大功告成。

我記得還有另一段插曲,正好作為整個木筏日常生活的對比。我們帶瞭兩部相機上船,艾瑞克還隨身帶瞭一包打算在旅程中沖洗照片的材料,如此我們可以拍下不尋常的事物。在鯊魚來訪之後,他就按捺不住地按照說明書上的比例將藥水和清水混在一起,沖洗出兩張照片。底片看起來就像從極遠的距離外拍攝的相片,什麼都看不見,隻有模糊的圓點和波紋,這張照片顯然是毀瞭。我們利用無線電征詢建議,信息被好萊塢一位無線電迷接收到,他打電話給實驗室,不久又接進來,說我們的相片沖洗劑溫度太高,我們用的水溫度一定不能超過六十華氏度,否則底片會起皺。

我們謝過他的建議,並肯定地告訴他我們四周最低的溫度就是洋流本身的溫度,幾乎有八十華氏度瞭。由於赫門是冷凍工程師,所以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要他將溫度降低到六十華氏度。他要求使用一小瓶原計劃用在充氣橡皮艇的石碳酸,然後在一個上面蓋著睡袋和羊毛背心的茶壺裡變瞭戲法,突然間赫門短而粗硬的胡子上出現瞭雪粒,然後他帶著放在水壺裡的一大塊冰塊進來瞭。

艾瑞克重新沖洗相片,發現效果好極瞭。

借由短波傳播,對康提基的時代而言,仍是一種未知的奢侈。但我們腳下的海洋之波如一千五百年前一樣,穩穩地將輕木木筏送往西方。

在我們進入離南太平洋群島更近的區域之後,信風改變瞭方向,天氣變得有一點不穩定,出現瞭些微暴風雨的跡象。風原本穩穩地自東南方吹來,直到我們一路越過赤道洋流,才逐漸轉向正東方。我們在六月十日到達南緯六度十九分,這是我們這趟航程所到達的最北端。因為我們太接近赤道,從當時的情勢來看,好像會再往北航行,甚至到最北的馬貴斯群島,完全消失在大海中,找不到任何陸地。然而,後來信風轉的彎更大,從東風轉為東北風,畫瞭道弧線將我們帶往島嶼世界。

航行中常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是連續好幾天風與浪都沒有什麼變化,結果我們就完全忘記到底該輪到誰掌舵,當然,夜晚除外,因為夜裡隻有一個人掌舵。風浪比較平穩時,我們會把操舵槳緊緊綁住,這種時候不需要任何人管,“康提基號”船帆仍然能鼓得滿滿的。如果在夜晚,輪班的人隻要安靜地坐在船艙門口看星星就行瞭,如果星座在天幕中的位置有瞭變化,就意味著他該出去檢查一下,看到底是操舵槳松動瞭還是風向變瞭。

我們連續好幾個星期觀看星星在天幕上的移動,發現借助星星來確定航向可太輕松瞭。的確,晚上果真是沒什麼其他可看的。夜復一夜,什麼星座在什麼位置我們早就瞭然於心,而且當我們往赤道航行時,大熊星座就從地平線北邊升上來,清晰可辨,於是我們開始焦慮,害怕會看見北極星,因為航行的人從南半球橫越赤道之後,北極星就會出現在天際。但當東北信風開始吹拂時,大熊星座就又沉下去瞭。

古代的波利尼西亞人是一群偉大的航海傢。他們白天利用太陽、晚上利用星星來判斷方位。他們的天體知識豐富得驚人:他們知道地球是圓的。許多抽象的地理概念,像赤道、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在他們的體系裡都有相應的稱謂。在夏威夷,他們把海洋圖刻在圓形葫蘆瓶的外殼上,而在其他某些島嶼上,還有人用樹枝編制成較為詳盡的地圖,並將貝殼釘上去當作島嶼,小樹枝則作為某種特定的洋流。波利尼西亞人也知道五顆行星,他們稱之為“流浪星”,好與恒星有所區別。至於恒星,他們為將近兩百顆星星取瞭名字。對於古代波利尼西亞人而言,一位優秀的航海傢必須非常清楚不同的星星會在天空的哪個方向升上來,以及在夜晚不同時段裡,或是在每年的不同日子,星星會運行到哪裡。他們知道哪些星星最後會升到哪些島嶼的上方,有的星星夜復一夜、年復一年地懸掛在某個島嶼上方,他們便用星星的名稱為島命名。

他們懂得星空像一個閃亮的巨型羅盤,由東旋轉至西,頭頂的星星總能告訴他們向南或向北移動瞭多遠。波利尼西亞人發現並占領他們目前的地盤,也就是最接近美洲的整個海域之後,在一些島嶼之間,連續好幾個世代,他們始終保持著交通來往。傳說塔希提島的酋長拜訪夏威夷時,由於夏威夷位於塔希提島以北偏西幾度,兩千海裡以外的地方,所以舵手借由觀看太陽和星星,首先航向正北方,直到他們頭頂正上方的星星告訴他們已經與夏威夷同緯度時,他們才向左轉,朝正西方航行而去,最後鳥和雲會告訴他們島群在哪個位置。

波利尼西亞人廣博的天文知識以及歷法的推算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當然不是由西邊的美拉尼西亞人或馬來人傳過去的,而是同一批已消失的古老文明種族,也就是“白皮膚長胡子的人”,將他們在美洲瞭不起的文化,教導給亞茲迪克人、瑪雅人(8)及印加人,並發展出當時歐洲人無法媲美的類似歷法和天文知識。

根據歷法,波利尼西亞就像秘魯一樣,每年的第一天就是昴宿星團(9)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那一天,而無論是在波利尼西亞或是秘魯,這顆星皆被認定為農業守護星。

今日的秘魯,瀕臨太平洋的地方地勢漸低,那裡的荒蕪沙地卻矗立著偉大古天文臺遺跡!這也出自那批雕刻巨像、豎立金字塔、種植甘薯和葫蘆,並以昴宿星團的升起作為每年伊始的神秘的高度文明民族之手。康提基在太平洋裡升起帆時,就已經對星星有足夠的瞭解瞭。

七月二日夜裡,輪班的人再也無法安靜地坐著研究星空瞭。在經過幾天輕微的東北風吹拂之後,出現瞭狂風惡浪。夜深後,月光明亮,風力強勁。我們將木頭碎片扔進眼前的水中,根據計數碎片流到船的另一端所花的秒數來測量速度,最終發現,我們的速度創造瞭新的紀錄。雖然我們的平均速度,套句我們船上新發明的行話,是十二至十八“碎片”,但我們現在的速度是“六碎片”,磷光在船後有節奏地旋轉。

四個人在竹制的船艙裡鼾聲大作,托爾斯坦坐著敲擊摩爾斯鍵,而我正在值班掌舵。就在午夜之前,我看見極不尋常的海浪,從筏尾直沖上來,遮擋瞭我整個視線,接著我又看見緊跟在第一波駭浪後面的兩波巨浪,浪頭的飛沫撲濺過來。假如不是我們的木筏剛剛經過浪來的方向,我一定會以為我看見的,是高浪沖擊在危險的淺灘上。當第一波海浪像一面高墻在月光下以排山倒海之勢朝木筏的方向奔來時,我大叫一聲,讓大傢小心,同時將木筏一扭,準備好承接巨浪。

當第一波海浪襲來時,木筏尾端往旁邊翹起,順著湧起的浪峰一路漂上去。我們穿過從木筏兩旁灌進來的洶湧泡沫,而大浪則從我們的腳下卷過。浪要過去瞭,船頭翹得高高的,船尾首當其沖地滑進浪潮之間寬廣的浪谷。下一波水墻接踵而至,我們立即又被拋到空中,就要沖過浪頭之時,清澈的大水從筏尾向我們撲來。木筏被甩出去,側舷朝向海浪,根本不可能快速地扭轉回來。第三波浪潮推過來,一股股的水花並排連成一道閃爍的高墻,就在靠近我們時,墻頭轟然倒塌。當浪濤兜頭撲下來,我別無他法,隻能盡我所能緊緊抓住船艙屋頂突出來的竹竿,我屏息以待,感覺隨著木筏被拋上高空,周圍的所有東西仿佛都被呼嘯的水花漩渦帶走似的。不到一會兒,我們和“康提基號”就又浮出瞭水面,溫柔的水波把我們從浪的另一側送下來。接著大海又歸於平靜。三波巨大的浪墻在我們眼前呼嘯而去,留下一連串椰子在月光下浮沉,在水裡冒著泡泡。

由於最後一波海浪著實給瞭船艙一個痛擊,不僅無線電角落的托爾斯坦人仰馬翻,其他人也被濤聲嚇醒,大水從原木間湧入,鉆進墻面。在前甲板的左舷上,竹席被沖開一個洞,活像個小火山口,潛水籃被幾次打來的浪潮擠扁,但其餘的東西都安然無恙。對於這三波惡浪到底從何而來,我們一直沒有肯定的解釋,可能是海底出瞭什麼狀況,這種情形在這些地區並不算稀奇。

兩天後,我們遇到第一場風暴。起初,信風完全停息瞭,白色如羽毛一般的信風雲在我們頭頂的湛藍天空上遊移,突然一層又厚又黑的烏雲從南方地平線上席卷過來,侵略著白色的信風雲。接著從最無法預期的方向吹來疾風,害得輪班掌舵的人招架不住。盡管我們立即將船尾轉向風的來向,以便讓船帆恢復安全狀態,但風向變得和我們的動作一樣迅速,勁風從另一個方向吹過來,擠壓鼓脹的船帆,木筏猛烈地旋轉、擺動,船員與貨物都面臨著危險。然而,這時信風突然又起來瞭,從壞天氣來的方向直撲過來,當天空的烏雲滾到我們上頭時,原本的微風增大成強風,接著又轉變成真正的暴風。

在短得不能再短的時間之後,我們周圍的海浪一躍,升至十五英尺的高度,從浪谷到浪峰有二十至二十五英尺,怒吼的這波巨浪與我們的桅頂一般高,我們則處於浪濤下的浪谷處。我們所有人都跑到甲板上,七手八腳地想急轉木筏,一陣混亂之後,暴風用力地搖晃竹制墻面,在帆索間呼嘯怒吼。

為瞭保護無線電角落,我們將帆佈張開,遮蓋住靠近船尾的竹墻部分及船艙的左舷。我們也再度綁緊瞭所有松散的貨物,並把船帆拉下來緊綁在竹制帆桁上。天空烏雲密佈,大海逐漸轉暗,開始威脅我們,四周都是帶著白色浪峰的巨浪。破碎的泡沫留下的痕跡,如同一條條狹長的條紋般,朝著向風的方向一路綿延,直抵綿長浪潮的脊背;每一處波浪湧起、破碎又跌落的海面,綠色的海浪碎片就像傷口一般泛著泡沫,在藍黑色的大海上浮沉瞭好長一段時間。浪濤一破碎,碎浪就像鹽雨般灑在海上。熱帶大雨伴著橫刮的暴風,向我們傾倒下來,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海面,水就從我們的頭發和胡子間竄流而下,帶瞭些咸味。我們赤裸著上身,凍得發僵,彎著腰在甲板上跌跌撞撞,努力檢查木筏上的裝備,以便挨過暴風雨。當暴風雨從地平線上猛烈襲來,聚集在木筏四周時,我們第一次感到緊張和焦慮。然而,等到暴風雨真的來勢洶洶地撲向我們,“康提基號”卻一副輕松自在、應付自如的架勢,於是這場暴風雨變成瞭一場令人興奮的運動。身處狂烈暴風中的我們,看到輕木木筏如此瀟灑地應對著暴風雨,像個軟木塞般輕松地躺在海浪之頂,將狂暴海水的主要重量控制在它身下幾英寸處,不禁覺得分外歡喜。在這種天氣下,海洋和高山有很多共同點。這時的我們就像身處暴風雨籠罩的荒野或高原,放眼望去是一片光禿陰暗。雖然我們處於熱帶中心,但當木筏在霧氣彌漫的浪花間上下漂浮時,我們總會覺得自己是在山巖間頂風冒雪地飛馳下山。

在這種天氣裡,掌舵的人必須全神貫註。當高聳陡峭的巨浪從木筏前半部的下方流過去時,後面的原木就會跟著從水中升起,然而下一秒鐘,整艘木筏就俯沖而下,準備再爬上下一波浪峰。海浪之間如此接近,就在第一波浪潮還將船頭舉在空中時,最後一波也已到瞭。大量海水呼嘯著淹過操舵的區域,擺出可怕而混亂的姿態,但是下一秒鐘,船尾升起,洪水就像篩過叉子的尖刃,消失瞭。

根據我們的計算,大海一片平靜時,每波海浪之間通常間隔七秒。在二十四小時內,大概有兩百噸海水從船尾淹上船來,隻是我們都沒有註意到,因為海水隻靜靜地流到我們赤裸的腳旁,然後又靜靜地消失在原木間。然而,遇到大暴風雨時,就會有超過一萬噸的海水沖上船,每隔五秒就有幾加侖或兩三立方碼,有時甚至更多。海浪沖上船時,有時還會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站在及腰高的海水中的舵手會感覺自己好像在急流中掙紮著前進。木筏似乎顫抖瞭一會兒,但毫不留情的海水隨即壓向船尾,像小瀑佈般自原木間流走瞭。

赫門一直在外面拿著風力計測量暴風的強度,這場暴風持續瞭二十四小時。接著,暴風逐漸轉弱變成一股勁風,裹挾著暴雨,使得海面洶湧翻騰,我們就這樣乘著浪,順著風顛簸著往西航去。在高聳的群浪間,為瞭正確測量風速,隻要情況允許,赫門就會爬上搖擺的桅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抓住。

天氣轉好後,我們周圍的大魚似乎突然變得好戰易怒:木筏四周的海裡充滿鯊魚、鮪魚、海豚,還有幾隻呆呆的鰹魚,全都在木筏下面及周圍的海浪中蠕動。那是一場永不停止的生死戰:大魚在水裡弓起背來,像火箭般射出,一隻追逐著另一隻,木筏四周的海水不斷被濃濃的鮮血染紅。打鬥的戰士主要是鮪魚和海豚,成群的海豚經常會一起沖過來,比平常速度快很多,同時也機靈很多,鮪魚則是強悍的攻擊者,經常可以看見一條一百五十到兩百磅重的鮪魚躍上空中,嘴裡咬著一顆血淋淋的海豚頭。然而,就算有幾隻海豚在鮪魚的緊追猛打下急速逃竄瞭,整群的海豚也是不肯輕易認輸的,總有幾隻因為脖子上被咬瞭個大傷口而掙紮蠕動。鯊魚也差不多,仿佛被憤怒蒙蔽瞭雙眼,竟然視大鮪魚為棋逢對手的敵人:我們經常看見它們抓住大鮪魚,要跟它們戰鬥。

這時候,愛好和平的小領航魚一條都不見瞭。也許它們被憤怒的鮪魚吞光瞭,也有可能是躲藏在木筏下的裂口處,或者是從戰場上落荒而逃。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敢將頭伸進水裡細瞧。

我曾經在船尾受到極大的驚嚇——事後一想到自己的狼狽,就忍不住笑個不停。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正在船尾方便,之前我們已經習慣有一點浪濤湧起,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有個巨大的東西對我猛烈一撞,這似乎有悖於世上所有的道理,這隻又大又冷又重的東西,像海裡的鯊魚般一頭撞上來。事實上,那時我正準備攀著桅桿上的支索爬起,還沒來得及拉起褲子,我覺得掛在我屁股後面的是一隻鯊魚。赫門在操舵槳旁笑彎瞭腰,站都站不穩,他告訴我那是一條巨大的鮪魚,剛用它大約一百六十磅重的冰冷的身體,“啪”地給我光溜溜的屁股蛋一記撞擊。後來,當赫門及接下來的托爾斯坦值班時,就是這條大魚一直隨著海浪,想從船尾跳上船,甚至已經有兩次還跳上原木的尾端,但是每當我們想一把抓住這個滑溜的身軀時,它就又跳回海裡去瞭。

之後,有一條壯碩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鰹魚隨著海浪跳上船來,而剛好我們前一天又捉到瞭一條鮪魚,於是我們決定釣魚,好讓周圍血腥的混亂快點結束。

我們的日志上是這樣寫的:

一隻六英尺長的鯊魚率先上瞭當,被我們拉上船。我們再將釣鉤拋進海裡,馬上又被一隻八英尺長的鯊魚吞下,於是我們又將它拉上船。當魚鉤第三次被扔出船外時,我們釣上瞭一隻六英尺長的鯊魚,但在拉上木筏邊緣時,它掙脫釣鉤,潛入海裡。魚鉤立刻又被拋瞭出去,一隻八英尺長的鯊魚也隨之上鉤,還跟我們進行瞭一番激烈的纏鬥。我們將它的頭拖上原木時,扯斷瞭四條鋼線,它掙脫瞭。新釣鉤又拋出去,一隻七英尺長的鯊魚被拉上甲板。現在站在船尾滑溜溜的原木上釣魚很危險,因為上面的三隻鯊魚不斷昂起頭來亂咬,我們之前還以為它們早都已經死瞭。我們拉著鯊魚尾,把它們移到前面的甲板上堆放在一起,過瞭不久,魚鉤釣到一條大鮪魚,我們與這條魚搏鬥的時間比先前的鯊魚還要久,最後才將它拉上甲板。這條魚又肥又重,我們誰都沒辦法拎著尾巴把它提起來。

海裡充滿瞭憤怒的魚群。又有另一隻鯊魚上鉤瞭,但在我們正要將它拉上甲板時,它逃脫瞭。接著我們順利拖上一隻六英尺長的鯊魚。然後,我們又釣到一隻五英尺長的鯊魚,並把它拖上瞭甲板。接著,我們再度拋出魚鉤,就又拉上一隻七英尺長的鯊魚。

無論我們走到甲板的哪個位置,總有大鯊魚躺在那裡,一邊牙齒亂咬一邊抽筋似的拍動著尾巴,或者是猛烈地拍打竹制船艙。經過幾夜的暴風雨之後,在我們一開始想要釣魚時,其實就已經累得不行瞭,此刻,我們真的完全分不清,哪些鯊魚已經死瞭,哪些隻要我們一走近,又開始拼命亂咬,哪些依舊精力充沛,靜靜地埋伏等待著,綠色的貓眼一直盯著我們。我們後來總共釣到瞭九隻鯊魚,四周都擺滿瞭,當時我們已經跟頑強的鯊魚打仗打得累極瞭,不斷拖拉沉重的釣線也令我們全身乏力,於是經過五個小時的勞困後,我們終於放棄瞭。

第二天,海豚和鮪魚變少瞭,但鯊魚還是一樣多。我們又開始捕釣,然而,不一會兒我們就停止瞭,因為我們發現從木筏上流進海裡的新鮮鯊魚血,隻會吸引更多鯊魚。所以我們將所有死鯊魚丟入海裡,並將甲板上的血漬清洗幹凈。竹編的墊子被鯊魚的牙齒和粗糙的外皮弄破瞭,於是我們把沾滿血跡的破竹墊扔掉,再換上全新的金黃色竹墊,並在前甲板緊緊綁上好幾層新竹墊。

這幾天夜裡,我們睡覺時,閉上眼睛,心裡想到的都是鯊魚貪婪的巨口和鮮血,鼻子裡聞到的也全是鯊魚肉的氣味。我們可以吃鯊魚肉,但得事先將鯊魚肉放在海水裡浸泡二十四小時,排凈肉裡的氨,味道才會像鱈魚(10)。相比之下,鰹魚和鮪魚則好吃多瞭。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見同伴說,如果能夠在棕櫚樹島的綠色草地上舒服地伸展筋骨,該多麼愉快;除瞭冷冷的魚以及粗獷的大海,很想去看看別的事物。

天氣再度恢復平靜,但已不像以前那樣穩定而可靠。不可測的猛烈暴風不時會帶來大陣雨,這倒是我們所樂見的,因為我們帶上木筏的淡水開始變質瞭,喝起來有沼澤水的臭味。當雨勢很大時,我們從船艙屋頂收集雨水,赤身裸體地站在甲板上,徹底享受讓淡水洗去身體上鹽分的奢侈。

領航魚又在它們慣常出沒的地方蠕動,但到底是原來那一批老領航魚在血戰後又回到老地方,還是在這一場熱戰後報到的新魚,我們無從知曉。

七月二十一日,風突然再度停瞭。天氣非常沉悶,有瞭之前的經驗,我們心裡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果然,在幾陣來自東方、西方和南方的暴風之後,南方吹來的微風出現瞭,但這時烏雲又危險地躍上地平線。赫門帶著風力計始終待在外面,他測量出風力已超過每秒五十五英尺瞭,這時托爾斯坦的睡袋突然滾出甲板、掉入海中……若要描述接下來的幾秒鐘所發生的事,恐怕得花費比事發全過程更長的時間。

睡袋一掉下去,赫門立刻試圖去抓取,結果一腳踩空,摔進瞭海裡。在一片海浪聲中,傳出微弱的求救聲,然後我們看見赫門的頭和一隻揮動的手臂,以及一包看不清楚是何物的綠色東西在他身旁的海水裡打轉。赫門拼命地掙紮著要遊過高卷的海浪,回到木筏,然而海浪反而將他推離木筏左舷,越來越遠。托爾斯坦在船尾掌舵,我在船頭,我們二人最先看他落水,嚇得冷汗直冒。我們扯開嗓門大喊大叫:“有人落水瞭!”並急忙找尋最近的救生裝備。由於海浪聲太大瞭,其他人完全沒有聽見赫門的喊叫聲,然而不久甲板上就響起瞭一陣忙亂喧嘩。赫門是個很棒的泳者,雖然我們意識到他有生命危險,但心裡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他能及時遊回木筏邊。

托爾斯坦站得最近,他就近抓住一個竹筒,上面卷著我們用來綁救生艇的繩子。這是整段航程中唯一用到這條繩子的時候。整件事從發生到結束隻有幾秒鐘的時間。赫門現在已經和船尾平行,隻是還差幾碼,他最後的一線希望就是遊到操舵槳,然後抓住槳葉。他錯過瞭原木的尾端,他馬上轉而拉住槳葉,但還是滑掉瞭。依照我們的經驗判斷,現在的情況已經無能為力瞭。於是,班特和我將橡皮艇丟下水,諾特和艾瑞克則丟出救生帶——連著一條長線的救生帶,本來掛在船艙屋頂角落備用。但今天的風勢實在太強瞭,救生帶又被風吹瞭回來。在幾次嘗試都沒有成功之後,赫門已經遠遠落在操舵槳後,他拼命地遊,想要追上木筏,然而,隨著風一陣陣吹來,他與木筏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後來,他瞭解距離隻會越來越大,轉而將僅剩的一點點希望寄托在我們剛丟下水的橡皮艇上。要是沒有繩子拴著,我們駕駛橡皮艇去接赫門可能比較妥當,至於橡皮艇能不能回到木筏邊,我們也沒有把握。雖然如此,但三個人在橡皮艇上至少還有點希望,一個人在大海裡可是毫無希望的。

就在這時候,諾特突然躍起,他一隻手抓著救生帶,一頭栽進大海裡。當赫門的頭浮出水面時,諾特不見瞭,而當諾特的頭出現時,赫門又不見瞭。後來我們終於看見他們兩人的頭同時出現:他們彼此向對方遊去,然後一起抓住救生帶。諾特揮動手臂,這時橡皮艇正好被及時拉上木筏,於是我們四個人合力拉著這條救命的繩子,眼睛則同時盯著這兩個人身後的黑色物體。這隻神秘怪獸在水裡隨著浪峰向上浮,推起瞭一個暗綠色調的大三角形,正在朝赫門的方向遊過去的諾特被嚇瞭一大跳。隻有赫門知道,那個三角形並不是鯊魚或是什麼其他海怪,那隻是托爾斯坦防水睡袋充氣的一角。在我們安全且毫發未傷地將這兩個人拉上甲板後,睡袋也沒有漂浮很久。無論是何方神聖將睡袋拉下海底,它正好錯過瞭更好的獵物。

“還好我不在睡袋裡面。”托爾斯坦邊說邊拿起操舵槳重新開始掌舵。

不過那晚,我們也說不出別的玩笑話瞭。之後很久,我們一直覺得脊背發涼,不過也伴隨著一股感恩的溫暖,謝天謝地,甲板上還是六個人。

那一天我們有很多贊美的話想說給諾特聽,不隻是赫門,我們所有人都想好好誇他一番。

然而,並沒有太多時間可供我們思考剛剛發生的事,天空已經越來越黑,風力也持續增強,夜晚還沒來臨,新的暴風雨就率先襲來瞭。最後,我們用一條長繩索將救生帶掛在木筏後面,如此一來,再有人在狂風暴雨中落水,操舵槳後面的救生設備就可以充作落水者自救的工具瞭。夜幕低垂,我們四周變得一片漆黑,木筏就在黑暗中隨著大海瘋狂地上下起伏,我們聽到且感覺到暴風在桅桿和支索中怒吼,狂暴地拍打潮濕的竹制船艙,害得我們以為船艙就要被刮落大海瞭。幸好,它上面用帆佈蓋得很好,而且支索也拉得很穩。“康提基號”隨著泡沫般的海浪上上下下,原木也跟著海浪的波動上升下降,和樂器琴鍵沒什麼兩樣。此外,那一大波海水完全沒有從船板上偌大的裂口湧上來,隻是持續怒吼而過,並讓潮濕的空氣躥進躥出而已。我們感到十分驚訝。

持續五天五夜,天氣時而暴風肆虐,時而輕風迅疾,海浪高高隆起,浪頭下是如山谷般又寬又深的浪谷,裡面因為灰藍色海水激起的泡沫而充滿水霧,大海在暴風的攻擊下,似乎要隆起長而平的巨浪。接著在第五天,天空露出一道藍光,惡劣的烏雲讓位給常勝的藍天,暴風雨過去瞭,我們終於撐過來瞭。操舵槳折瞭,船帆裂瞭,因為浸在水裡緊綁著的繩索都已磨斷瞭,活動船板也松瞭,像鐵橇般在原木之間撞來撞去,發出砰砰的聲音。所幸我們自己和甲板上的物品都毫發無傷。

經過瞭兩場暴風,“康提基號”的接合處變得脆弱很多。多次在陡峭的浪脊上掙紮,所承受的張力將所有繩索都拉松瞭,而長期使用原木也使得繩索嵌入木料裡。我們感激印加人的智慧,沒有使用金屬線,否則在暴風中,恐怕整艘木筏就要被鋸成粉末瞭。而且,如果我們一開始使用幹透且高浮力的輕木,可能木筏早已吸滿水,沉入海底瞭。是新砍伐的輕木裡的樹液,阻止瞭海水浸入多孔且浸透性高的輕木。

繩索現在變得很松,我們的腳很容易就滑入兩根原木間,實在很危險,因為原木很可能會猛烈地撞在一起,壓到我們滑進去的腳。由於木筏的前後部分都沒有竹制甲板,所以我們必須跪著,兩腳分開,分別撐在兩根原木上。船尾的原木上由於蓋滿瞭潮濕的海草,變得跟香蕉葉一樣滑,雖然我們已經在常走的綠色海草上踩出一條路,並且鋪上一塊厚板子供掌舵的人站立,但是當海浪拍擊著木筏時,還是很難穩住重心。在左舷處有一根巨木日日夜夜不斷地撞擊著橫梁,發出笨重的、濕濕的“砰砰”聲。因為兩根桅桿各有各的繩梯,分別固定在不同的兩根原木上,拉扯之下在桅頂綁住兩根傾斜桅桿的繩索,也開始發出可怕的吱嘎聲。

我們將操舵槳接合,用紅樹林木充當夾板把它們紮緊,因為這種木頭像鐵一樣堅固。另外,經由艾瑞克和班特這兩個制帆師傅的巧手,“康提基號”重新抬起頭來,朝向波利尼西亞鼓脹起胸膛,而操舵槳則在船尾隨著溫柔的天氣在海中搖晃著。然而,活動船板已經不能恢復原狀瞭:它們在木筏下松松地搖晃著,支索也早就脫離瞭,無法像以前那樣抵擋水的壓力。即使想到木筏下勘查繩索的情況也沒用,因為早就被過度蔓延的海草覆蓋住瞭。我們拿起整個竹制甲板,發現主要繩索隻斷瞭三條。它們彎彎曲曲地搭在貨物箱上,而且已經磨損。顯然原木吸瞭很多水變得很重,不過貨物箱變輕瞭,重量剛好抵消。我們所帶的大部分給養和飲用水都已經用光瞭,無線電的幹電池也用得差不多瞭。

在經過上一次的風暴後,顯然在到達目的地島嶼之前的這段短短的距離中,我們必須做到兩件事:一是浮在水面上,二是人一個也不能少。然而,接下來我們面臨著另一個問題——航程要如何結束呢?

無論如何艱難,“康提基號”都堅忍地繼續西行,直到船頭撞上堅實的石塊或任何能阻止木筏繼續漂流的固定物。隻有我們每個人都安全地登上前面的波利尼西亞群島,這趟航程才算結束。

經過上一場風暴,我們實在無法確定這艘木筏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們所在的位置距離馬貴斯群島和土木土群島剛好一樣遠,這意味著我們的木筏很可能從兩組群島之間穿過,看不到任何一座島嶼。馬貴斯群島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島,坐落於我們西北方三百海裡的位置,而土木土群島在我們西南方三百海裡的地方。雖然海風與洋流不可預測,但大致是往西的方向,正好沖著兩組群島之間寬廣的海洋航去。

在西北邊最近的這座島就是法圖希瓦島。在這座有著叢林高山的小島上,我曾住在海灘上的一間小屋裡,聆聽老人講述古代英雄提基的動人故事。如果“康提基號”在我住過的那片海灘登陸,我將會見到很多舊識,但是恐怕很難見到那位老人瞭。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仙逝瞭,期待著在天國與真正的提基重逢。如果“康提基號”朝著馬貴斯群島的山脈駛去,這些島嶼彼此距離很遠,而且盡是險峻的懸崖,海浪以萬鈞之勢拍打在峭壁上。我們在航經山谷入口時,必須特別小心,因為這種地形最後總是通到狹窄的長形海灘。

相反,如果木筏航向土木土群島的珊瑚礁,在這附近群島都緊密地聚集在一起,占據整個大海一片寬廣的面積。這座群島有“低地群島”或“危險群島”之稱,因為整個構造完全由珊瑚這種腔腸動物所建成,並且水下還有很多危險的暗礁,以及僅僅突出水面六或十英尺、長滿棕櫚植物的環礁。每一個單一的環礁周圍都繞著一圈危險的環形暗礁,借以保護它們,但對整個區域的航行造成瞭很大的威脅。雖然土木土群島是由珊瑚這種腔腸動物建造成的,而馬貴斯群島則是死火山的遺跡,但是這兩座島的居民皆為波利尼西亞種族,他們的皇族也都尊奉提基為他們原始的祖先。

七月三日一大早,在我們距離波利尼西亞仍有一千海裡時,大自然就已經告訴我們,在前方大海中某個位置是陸地,就像當年它告訴同樣駕駛木筏的秘魯人一樣。我們在離開秘魯沿海整整一千海裡的地方,還能看到有小群的軍艦鳥。但航行到瞭大約西經一百度它們就消失瞭,後來我們隻看到以海為傢的海燕。但是在七月三日,軍艦鳥又一次出現瞭,在西經一百二十五度的位置,而且從這一天起,我們經常看見一小群一小群的軍艦鳥,有的飛向高高的天空,有的俯沖向浪峰,咬食跳上來躲避海豚的飛魚。既然這些鳥並非來自我們後面的美洲,那麼它們的傢一定在前方的另一個國度裡。

七月十六日,大自然又一次出賣瞭自己。這一天我們捕到瞭一隻九英尺長的鯊魚,這隻鯊魚當場吐出一隻尚未消化的大海星,顯然也是在這附近某個海邊捕獵到的。

就在第二天,我們迎來瞭真正來自波利尼西亞島嶼的客人。那是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時刻,西邊地平線上出現瞭兩隻大鰹鳥,它們飛得很低也很快,不一會兒就在我們的桅桿上空盤旋。它們張著翅膀,翼展足有五英尺長,圍繞著我們飛翔瞭好幾圈,然後收起翅膀,停留在我們旁邊的海面上。海豚立刻遊過來,好奇地圍著這兩隻大海鳥遊動著,但是誰也沒有真的碰到誰。這是第一批前來歡迎我們來到波利尼西亞的使者。夜晚來臨瞭,它們並沒有回去,而是停留在海上,午夜之後,我們仍然聽到它們繞著桅桿飛行,並發出刺耳的叫聲。

現在飛上船的飛魚個頭更大,屬於另一個品種,我在法圖希瓦島海邊與當地土著一起去釣魚時見過。接下來三天三夜的時間,我們一直是向著法圖希瓦島方向航行的,然而一陣強烈的東北風吹過來,將我們送往土木土環礁的方向。現在我們已經被吹離真正的南赤道洋流,而洋流也不像以前那樣可靠瞭。今天有瞭,明天可能就沒有瞭。洋流就像看不見的河流,整片大海上到處都有它奔湧的足跡。洋流急的水域,通常浪比較洶湧,水溫也比旁邊的水域低一度。由艾瑞克計算好的位置和測量出的位置之間的差異,可以看出每天洋流的方向和強度。

就在波利尼西亞的門檻,風兒說:“請進!”然後將我們交給瞭一股洋流的小分支,這股洋流令我們倒吸一口冷氣,因為它是向南極洲方向移動的。風並沒有完全停息——在整個旅程中,風從來不曾完全停息過——如果風很微弱,我們就升起所有我們能收集到的碎佈,不論它多麼小,都掛起來當帆。而到目前為止,我們不曾有一天向美洲的方向倒退,我們在二十四小時中航行最短的距離是九海裡,而整個航程平均下來每二十四小時可以航行四十二海裡半。

畢竟,信風並無心讓我們在最後一關失敗。它又回來工作瞭,推著頂著我們這艘傷痕累累的小船,幫助我們進入世界上一個新奇陌生的領域。

每天都有更大群的海鳥從各個方向飛來,圍著我們胡亂繞圈子。有一天傍晚,當太陽正要沉入海裡時,鳥群仿佛感受到瞭一股強烈的力量。它們不再關註我們及下面的飛魚,徑自朝西飛走瞭。我們從桅頂上看到,它們是沿著完全一樣的航線直直飛走的。也許,它們從上面看到瞭我們沒有看見的東西;也許,它們是出於本能飛行。無論如何,它們是有計劃的飛行,直接飛回最近的島嶼,也就是它們繁衍生息的地方。

我們轉動操舵槳,將航線定在海鳥消失的方向。即使在天黑之後,我們還是聽見一些失群鳥兒的叫聲,它們在星空中飛行的方向,與我們現在航行的方向是一致的。這是個很美妙的夜晚,月亮微圓,這也是“康提基號”整個航程中遇見的第三次月圓。第二天,我們頭上有更多海鳥盤旋,但是我們不需再等待它們指引路線。這次我們發現在地平線上方有一朵奇怪的靜止的雲。其他的雲都是小朵小朵的,而且輕盈如羊毛,隨著信風從南方飄來,橫過穹蒼,直到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我從前是在法圖希瓦島上認識瞭飄浮的信風雲,而現在我們在“康提基號”上,日夜都可以看到它們從我們上方飄過。然而,西南方地平線上的這片孤單雲朵並沒有移動,它隻是在信風雲飄過時,像一縷靜止的煙柱般緩緩上升。這種雲有個拉丁文名稱,叫作“庫姆盧尼姆巴斯”(Cumulunimbus)。波利尼西亞人不知道這個名字,但是他們知道在這種雲朵下方有陸地。因為當熱帶的陽光燒烤著熱沙時,會產生一股暖空氣,這股空氣會上升,而裡面的水蒸氣在較冷的大氣層凝結起來形成雲。

我們朝著雲的方向航行,日落後,這朵雲消失瞭。風很穩定,操舵槳緊緊綁著,“康提基號”不需要我們操心,自行朝著既定的方向航行,就像在好天氣的大海中。現在,舵手的工作是坐在桅頂磨得閃閃發亮的木板上,密切註意有沒有陸地的蹤跡。

一整夜,我們上方的海鳥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月亮幾乎全圓瞭。

(1)加納利群島:位於非洲西北一百一十二公裡的大西洋中。

(2)阿茲特克人:墨西哥的原住民。

(3)湯加塔佈島:太平洋西南部島國湯加版圖中的極南方島嶼,也是湯加最大的島嶼。

(4)曼格雷瓦島(Mangareva):法屬波利尼西亞甘比爾群島中的一座島嶼,位於土木土群島極東南方。

(5)摩爾斯:全名Samuel Finley Breese Morse,發明電報機的美國人。

(6)周:無線電周波數的單位。

(7)哈康國王(一八七二年至一九五七年):於一九〇五年至一九五七年統治挪威,名號為哈康七世。瑞典、挪威聯盟解體後,由國會推選為國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人入侵挪威時,逃亡英國(一九四〇年),拒絕在德國控制下的傀儡國會令其退位的要求,並在倫敦領導流亡政府。

(8)瑪雅人:墨西哥東南部及中美洲印第安人的古代民族。

(9)古代人將天上的星辰繪制成圖,會以動物(如龍、天鵝、獅子、熊),或者神話人物[如希臘神話中健美的獵戶奧瑞恩、殺死女怪的英雄珀爾修斯、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擎天神阿特拉斯和其妻普雷東的七位女兒(被獵戶奧瑞恩追逐而變成瞭昴宿星團)],或者是物品(如皇冠、天平)來命名。除瞭這些幻想以外,古代人也通曉天文,並能靠著星辰航行,兩者皆通曉的海爾達爾團隊,就這樣航行在和古人相同的汪洋上。

(10)鱈魚(haddock):鱈魚類的一種,但不同於我們一般吃到的、肉質細軟的鱈魚(cod)。這種鱈魚產於北大西洋,在英國多用以油炸料理(就是有名的炸魚薯條),肉質較硬。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