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1

沈微關掉電腦,動瞭動僵硬的脖子,打卡離開公司。她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在市中心附近的KFC買瞭一隻雞肉卷,走在街上邊吃邊逛。來北京一個月瞭,熊蕊晚上常常約會不在,沈微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出租屋裡,總是一路逛到天慢慢變黑,周圍喧鬧的說話聲,笑聲,甚至爭吵聲,都能讓她稍覺安心。

北京的夜晚很喧囂,天黑後整座城市更加絢麗斑斕,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沈微安靜地留意與她迎面而來的每一張臉,他們中有下班後匆匆趕路的白領,也有牽著孩子逛街的母親,三五結成群的女學生,勾肩搭背的男孩子,還有相互攙扶前行的老年夫妻。沈微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年夫妻從身邊經過,又轉頭目送他們走遠。

還要多久,才能夠忘記顧西呢?

沈微一邊虛無縹緲的想著,一邊慢慢走著,仿佛要穿過這個熱鬧香艷的不夜城走到真實的、沒有欲望、沒有欺騙和令人安穩的寂靜中去,仿佛隻有這些孤獨無依的行走,才能使她真正平靜下來。回到住處已經晚上九點,沈微沒料到熊蕊在傢,而她推開房門撞見瞭非常詭異的一幕:熊蕊紅著眼眶坐在床上,一個男人雙膝跪地湊在她跟前,緊緊握著她的手。沈微愣瞭愣,有些進退兩難。

男人聽到響動後扭頭看過來。

“啊,我在客廳呆一會兒!”沈微忙為他們合上門。

之後屋裡便沒有什麼動靜,又過去十幾分鐘,房門才打開。男人率先走出來,他看到沈微有些尷尬:“嗨,我是鄭浩。”

“你好。”沈微盡量自然地笑瞭笑。

令沈微感到意外的是鄭浩和她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她本以為會對女人使用武力的男人身上至少有些難以掩蓋的暴戾之氣,不然就是帶著眼鏡看來弱不禁風實則內心陰暗的斯文敗類。可鄭浩簡直就是那種會活躍在籃球場上的陽光帥哥,黑亮清爽的短發,光滑飽滿的額頭,緊繃的麥色肌膚,嘴角甚至有討人喜愛的小酒窩。雖說人不可貌相,但這副尊容卻對女人拳腳相加還真是難以想象,沈微倒是有些明白為什麼熊蕊願意忍受折磨也不離開鄭浩瞭。

熊蕊換好外出的衣裳,化瞭妝蓋住嘴角的淤青,沖沈微道:“走吧,一起去吃個飯。”

沈微詫異,他們居然還沒吃飯?看來是紮紮實實鬧瞭一場。

“我已經吃瞭,你們去吧,我還有工作沒弄完。”

熊蕊不由分說地奪過沈微的包扔回屋裡,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有工作回來再做,陪我吃火鍋去!”

沈微無奈,隻好被她拖去瞭附近的火鍋店。剛點完菜鄭浩就說有要緊事離開一會兒,熊蕊當下便沉下臉來,鄭浩視而不見,挪開椅子拋下一句“馬上回來”就走瞭。

一桌菜擺上來,熊蕊卻突然沒瞭胃口,拿出手機不停地刷屏。沈微本來在路上吃瞭雞肉卷,更是沒食欲,隻能替滿滿一桌牛羊肉感到惋惜。

片刻後,鄭浩氣喘籲籲地回來瞭,一落坐便灌下一大杯水。沈微註意到他手裡多出一隻愛馬仕LOGO的手提袋,立刻瞥一眼熊蕊,後者果然一副很受用的模樣,嘴角上翹,之前的不愉快頃刻間煙消雲散,手機也被冷落到一邊。

“看看,是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那一款?”鄭浩把包拿出來秀給熊蕊看,“我可累死瞭!先是讓朋友給盯著,剛才趕過去搶到這最後一個!”

“算你有點良心!”熊蕊接過來,小心捧著,裡外看瞭看仔細檢查。

“我就說這一款會很搶手,多好看呀,設計多巧妙!”她用胳膊拱一下沈微,“怎麼樣,好看嗎?”

沈微用椅套把熊蕊的包給裹上:“別嘚瑟瞭,一會兒回去一股火鍋味兒!”

“對對!套上套上!”熊蕊連忙把包給蓋得嚴嚴實實。

熊蕊的好心情令她胃口大開,和鄭浩兩個人吃得呼哧呼哧熱火朝天。

沈微看著翻滾的火鍋熱湯發愣,回憶起和顧西一起在出租屋吃火鍋時的歡樂場景,無時無刻她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和顧西息息相關的每個線索,然後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一番。

三個人從火鍋店出來,鄭浩已經把熊蕊徹底安撫好,眼見任務完成,他便作勢看瞭看手表稱還有工作沒處理完先走瞭,熊蕊這次爽快答應。

沈微和熊蕊散步回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覺得鄭浩就是個花花公子,就算不傢暴也不值得托付終身。”

“誰說要托付他瞭?”熊蕊搭上沈微的肩,“你這人就是活得太較真,世界不是那麼黑白分明,及時行樂才是硬道理。”

沈微皺眉:“我不覺得認真有什麼不好。”

熊蕊停下來,扶住她的肩膀:“孩子,這世上不存在長久的愛情,即使你結瞭婚生瞭孩子,男人都隨時可能離開,明白嗎?”

沈微望著她,有些無言反駁。

“還有啊,一個人能對你狠心,也能對別人掏心,在你面前扮演人渣的人,說不定在另一個人面前扮演天使呢?”

熊蕊翻瞭個白眼,說完就繼續往前走,沈薇愣瞭愣,無語地跟上去。

蘇佳雯從江州泰禾地產公司出來時已是晚上八點,她滿身疲憊地驅車回傢,要不是後面傳來尖銳的喇叭聲,她差點在等紅燈的時候睡過去。

大學剛畢業時蘇佳雯就考瞭駕照,之後在朋友的介紹下到一間大型保險公司做電話營銷,僅一年時間就靠自己的不懈努力貸款買瞭車。她給自己定下生活計劃並嚴格執行,比如每周去健身房做三次有氧運動,睡前一小時瑜伽,定期做SPA,包括頭發護理和指甲美容都一絲不茍地做瞭,當然還有精神方面的充電,她會在網上大量購書,閑暇時看上一會兒。蘇佳雯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她認為一個女人首先要生活得有品質,才有可能有魅力,而魅力並不僅僅為瞭吸引高質量的男人,更多的是滿足自我。維持這樣的生活需要很豐足的金錢,這也是她現在累得要死的原因。

進瞭傢門,她連拖鞋都沒換,直接踢掉高跟鞋栽倒在沙發上。

“最近怎麼老是加班?”顧西從廚房出來,為她拿來拖鞋,又將高跟鞋擺好在鞋架上。

“預售許可證下來瞭,融華苑的項目準備正式開盤,很多事情要忙,策劃那邊換瞭新人,配合起來不默契,搞得我很多事都要親力親為。”蘇佳雯挽起長卷發隨意用皮筋打個結,沖著空氣聞瞭聞,“好香,又做瞭什麼好吃的?”

顧西笑著刮她的鼻子:“昨天不是說想吃粉蒸肉嗎?我給你做的,快洗手來吃飯!”

蘇佳雯歡呼一聲,朝顧西的臉親一下。

顧西臉一熱,將她從沙發上拉起來,湊近吻瞭吻才放開她,“我去給你盛飯。”

蘇佳雯看著滿桌溫熱的飯菜,知道顧西也沒吃,一直餓著肚子等自己,這幾天她忙得焦頭爛額,每晚回來都能吃上顧西準備的熱飯熱菜,怎麼會不感動呢。她從13歲開始獨自生活,很久沒感受過這種溫暖,之前哪一次不是隨便一碗泡面就打發瞭?想到這兒蘇佳雯鼻子微微有點泛酸。

“怎麼瞭?”顧西將盛好的米飯遞到她手裡,“快吃吧。”

蘇佳雯接過來,垂下眼夾瞭菜默默地扒一口飯,將眼中的熱意逼回去。

顧西緊張地看著她:“是不是味道不好?”

蘇佳雯放下碗筷,側身拖過顧西的手:“你對我真好。”

“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電話聲驚擾瞭溫情的氛圍,蘇佳雯看一眼號碼,連忙站起身接聽:“林總?”

“好,好……”

蘇佳雯看一眼顧西,轉身往陽臺走去。

顧西看著她婀娜的背影,一頭柔順的長卷發披散在後背,白皙的手臂線條優美,她光腳踩在地上,腳踝細瘦潔凈。他無奈地搖瞭搖頭,提著拖鞋走到陽臺,蹲下身為她親自換上。蘇佳雯正認真聽電話,並未給予他回應,顧西看瞭她一會兒,便獨自回客廳瞭。

收拾餐桌的時候,顧西想起沈微也是愛吃粉蒸肉的,不知她一個人在北京過得怎麼樣。他還是會收到她發來的信息,沒什麼具體內容,都是些簡單的自說自話,比如北京的天氣如何,今天遇到瞭什麼事,或是一些感悟,而短信的最後總是以“想念你”三個字作為結束。

每次收到這樣的信息顧西都會立刻刪掉,這些短信讓他有種難堪的負罪感,仿佛刪掉它就能刪掉那些負罪感,它們在不斷提醒著他對那個女孩的傷害有多深。但有什麼辦法?顧西轉頭望向仍在打電話的蘇佳雯,他這輩子隻能是辜負沈微瞭,誰讓這個女人完全抓住瞭他的心呢,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認瞭。

12

五月初夏,乍暖還寒。

沈微正在寫一篇宣傳稿,就被肖毓芳給叫到瞭會客室。

“沈微,你手頭的工作先停一下,現在有個重要任務給你。”肖毓芳頓瞭頓,強調道,“是鄧總點名交給你的,說明他很器重你!”

“什麼任務?”沈微一臉茫然,她和鄧瑋除瞭剛來公司那天晚上有過簡單的接觸外,之後完全沒說過話。

“市場部的姚經理生病瞭,以往每次來瞭客戶都是她陪鄧總出席,偏偏今天還是個大客戶,咱們全公司忙活兒這麼久就是為瞭這個大單,我和鄧總考慮再三,都覺得你這段時間在公司的表現不錯,想給你個鍛煉的機會!”

沈微意外地看著肖毓芳,覺得這件事實在蹊蹺。

她很清楚自己沒有出色的表現,來公司這兩個月,肖毓芳並未對她表現出過多關註,她不認為肖毓芳會在鄧總面前對自己有任何方面的推薦。另外,就算姚經理生病瞭,陪客戶的工作也該落在市場部才對,怎麼會是一個策劃部的新人呢?

“可我不會喝酒呀!”沈微見肖毓芳還等著自己回答,連忙擺瞭擺手,“我最不擅長這種商務應酬瞭,別給公司搞砸瞭!”

“你一點酒都不能喝?”肖毓芳固執地看著她。

沈微認真地點頭:“一點都不能喝!”

肖毓芳打量她半響,才再開口道:“公司下半年的銷售任務能不能完成就指著這次瞭!除瞭姚經理,公司數你最年輕漂亮,我倒是願意出力,但鄧總不肯帶我去呀!”

肖毓芳身材矮小,面黃肌瘦,陪鄧總出席飯局確實有些不妥。但沈微也絕不可能是公司除瞭姚經理以外最合適的人選。

肖毓芳靠近沈微:“你今晚好好表現,這個月有獎金可以拿,還有你遲到兩次瞭吧?到時候我請示鄧總給你通融一下,這個月就不扣你錢瞭。”

沈微詫異,沒想到肖毓芳已經連這些都打聽清楚,而鄧瑋又為什麼要欽點她呢?各種疑問隻能暫時藏進肚子裡,整個公司為這次的項目所作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就算為瞭一起奮鬥的同事,沈微也不敢在這時候掉鏈子。

下班後,鄧瑋帶著沈薇驅車來到三裡屯,他望一眼琳瑯滿目的女裝店,略微猶豫:“我對女裝不太瞭解,今天的場合比較重要,需要你穿一件得體又不失檔次的衣服。”

沈微連連點頭,問道:“您覺得什麼價位合適?”

“價格都無所謂,要看起來優雅大方,你的穿著也代表瞭公司的形象。”

沈微順著看一眼街店,這些高檔品牌中大部分她都曾嘗試過,也有自己的偏愛,但因為價格過高早就不再關註。她掃過一間原來常買的品牌店,很快做出決定。

沈微一邊聽著營業員客氣地推薦,一邊自己挑選。她的手指滑過柔軟的佈料,精致的花邊,偶爾輕拎起一角細看。仿佛回到當年,營業員也是這般親切妥帖,訓練有素,沈微挑到喜歡的衣服便直接交給身後的司機,從不看價簽。

“怎麼樣,有看上的嗎?”鄧瑋跟在身後問。

沈微回神,連忙點點頭,指向其中一件示意營業員:“我試試這款。”

從更衣間出來的沈微立刻變得不一樣。

鄧瑋也略微驚詫,沈微挑選的這套洋紅色蛋糕式裙擺的連衣裙,面料高檔,垂墜感好,裙型將腰部的曲線襯托得非常完美,的確是既大方優雅又恰到好處。

鄧瑋誇贊道:“很好!”

沈微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怔然。

多久瞭?不曾看到自己這樣打扮,這個品牌的衣服確實適合她,從高雅而低調的氣質到考究的版型都像為她量身打造,曾經她也是試過無數品牌後才獨愛這傢。沈微伸手挑起身側的吊牌,一萬八千八,等於她四個月的工資,她不吃不喝四個月才能買一件這個品牌的連衣裙。當年父親生病時,她和母親為瞭籌錢,把衣櫃裡能二手轉讓的奢侈品牌鞋包服飾都低價賣瞭出去,那以後沈微就再也不曾逛過奢侈品店。

但今天,當她站在鏡子前看著久違的自己,卻忽然發現自己是失落的。她對著鏡子扯開嘴角,看到鏡中人露出優雅的笑容,栗色的發絲垂在兩肩,與連衣裙相得益彰。她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隻是為瞭工作。

鄧瑋宴客的地方是一傢海鮮酒樓,客戶一行四人,其中李毅是負責人。鄧瑋熱情地與李毅寒暄,沈微不熟悉這種場面,也不知該幹什麼,隻能跟在鄧瑋身後沉默地保持微笑。

“怎麼沒看到小姚,這是?”李毅很快註意到沈微。

“這是新來的沈微,姚經理生病瞭,否則怎麼也得親自來接見您呀!”鄧瑋笑瞭笑,轉身對沈微說:“愣著幹嘛,還不快敬我們李總一杯?”

沈微一臉僵笑得杵著:“我,我不會喝酒。”

李毅臉上笑意減淡:“不會喝酒?鄧總這是你的不對瞭,這不會喝酒怎麼能上桌呢。”

沈微見鄧瑋面色不虞地看向自己,隻好端起茶杯,吶吶道:“李總,我以茶代酒敬您行嗎?”

李毅故意不說話,裝作沒有聽到,他不理解鄧瑋為什麼帶個愣頭青出來吃飯,看她怯生生的倒像個學生,這股雛鳥勁兒正是他喜歡的,這麼一想又有些回過味兒來。

“是是是,都怪我忘瞭這事兒。”鄧瑋端起酒杯,“我的錯,我自罰三杯!”說著便仰頭喝下,再續兩杯,再仰頭喝下,他將杯口朝下示意給李毅看。

李毅笑著點瞭點頭,抬手道:“哎,你的誠意我是知道的!”

“您能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就好呀!”鄧瑋這才坐下。

沈微慚愧地看一眼鄧瑋,對方沒有給予回應,她心裡一沉,知道剛才的表現肯定讓他很不滿意,買瞭這麼貴的衣服武裝自己,卻連點忙都幫不上。沈微也感到沮喪,但這種場面她遇上是第一次,確實應付不來。

“沈微多大瞭,剛大學畢業嗎?”李毅再次將註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沈微忙笑道:“畢業兩年瞭!”

“哦,年輕人就是好,朝氣蓬勃的,跟我們這些老傢夥呆在一起悶得慌吧?”李毅說完哈哈笑出兩聲。

“沒有沒有,挺好的!”沈微猶豫半天,咬牙給自己倒瞭一小杯酒,鼓足勇氣站起來,“李總,我真是從來沒粘過酒,我,我敬您一杯!”

李毅感到很受用,立刻高興起來,豪爽地說:“好!我幹瞭,你隨意!小姑娘沒事兒,不用緊張。”

沈微一閉眼仰頭喝下,嗆人的辛辣瞬間充滿口腔,順著喉嚨蔓延,撩起一片火辣。沈微一邊壓著下巴皺眉,一邊學著鄧瑋的模樣將杯口朝下,示意給李毅看。

“好!不錯!”李毅鼓掌,其餘幾人也跟著叫好。

沈微保持笑容,穩住身子慢慢坐下。

剩餘時間李毅再沒勸她喝酒,她臉上掛著固定的微笑,腦袋卻已經放空,有人說話,有人大笑,她都沒有聽見,眼前的場面仿佛一部慢放的電影畫面,她置身事外,默默看著,腦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城市裡那張熟悉的臉。

顧西……

“沈微?李總叫你呢!”鄧瑋輕推她。

沈微回神,茫然地看著李毅。

“哎喲,是不是喝醉瞭?”李毅假裝擔憂地問,“小姑娘也真是,不能喝就不要逞強嘛!”

“沒事沒事!”沈微傻笑。

“小沈呀,把你的電話給我留一個,鄧總太忙,細節方面你跟我直接溝通就行瞭。”

沈微一驚,沒想在她發呆時鄧瑋已經將合同談妥瞭?她忙拿出手機和李毅交換瞭號碼。

飯後,李毅一行人安全回到酒店,鄧瑋和沈微也算完成瞭任務。兩人往停車場走,沈微發現鄧瑋的腳步有些虛浮,知道他是喝多瞭,於是上前扶住他。

鄧瑋側頭看她一眼:“表現的不錯。”

“這個,我都沒幫上什麼忙,簽約完全是您的功勞。”

鄧瑋笑瞭笑:“你真不會喝酒啊?”

“反正酒量很差就是瞭。”沈微悶悶道。

“放心吧,酒不是白喝的,這個月你績效翻倍,還有這身衣服,留著穿吧。”

沈微愣瞭一下,半響才輕輕應一聲。

回到住處,熊蕊又不在。沈微打開燈,在房間的落地鏡跟前站好,她扭動腰部,稍稍歪著頭,仔細看著鏡中的自己,她腳上灰色的普通高跟鞋,明顯與連衣裙檔次不符。她想瞭想脫下來,打開熊蕊的鞋櫃,從裡面挑出一雙香奈兒的黑色細跟單鞋換上,再隨手拿過一隻熊蕊堆在衣櫃上的限量版皮包,沈微重新走到落地鏡前,這樣相稱的搭配立刻呈現出煥然一新的感覺。她不得不承認熊蕊是對的,女人需要昂貴的包裝,它們能讓你瞬間散發出魅力。

沈微將高跟鞋和皮包放回原處,躺倒在床上,凝視著低矮的天花板上因為落瞭灰而顯得黯淡的吸頂燈。或許,應該存點錢買一雙好點的高跟鞋和皮包搭配這條連衣裙,並不是像熊蕊那樣為它們傾倒,而是作為女人至少需要一身這樣的行頭。一身就行,也不必多,沈微這樣默默想著。

次日下午,沈微工作時收到李毅發來的一條短信:“小沈,下午帶合同過來。”

沈微立刻停下手裡的工作,到總經理室找鄧瑋,將短信念給他聽。

“嗯,這樣。”鄧瑋想瞭想說,“我有個重要會議走不開,你帶上合同,直接去他們住的酒店餐廳定個包間,然後在那兒等他,我昨天都已經談妥瞭,你直接找他簽字就行。”

沈微點點頭,轉身就走瞭。

趕到酒店,沈微正要按照鄧瑋的指示訂包間,李毅的電話便打瞭進來。

“小沈,怎麼回事?還沒到嗎?”

“到瞭到瞭!我在定包間呢!您在哪兒?”

“定什麼包間!我都吃上瞭,你快過來,牡丹閣!”

李毅說完不等沈微反應便掛斷,沈微不敢怠慢,在服務員的引路下來到牡丹閣。

包間裡落座五人,正是昨天飯局上見過的,李毅居中間。

李毅看到沈微熱情地招一下手:“快來小沈,就等你呢!”

沈微堆著笑走進來,正要拉開一把椅子,李毅左手邊的人連忙站起身,“坐這兒!”

沈微隻得過去挨著李毅坐下。

“遲到瞭!要罰酒啊!”

沈微剛坐下,李毅右手邊的人便起來給沈微倒酒,她垂頭看著杯子裡被註滿的高純度白酒,頭皮有些發麻。

她撇一眼李毅,對方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她抱歉笑道:“那個,李總,您昨天也看到,我確實不勝酒力……”

李毅不做聲,從容地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一口,右側那人立刻端起自己的酒杯對著沈微:“沈小姐,你這樣就太不給面子瞭,遲到罰酒是江湖規矩,你們智誠不能不守規矩吧?”

這帽子可就扣大瞭。

沈微笑容一僵,她明白這人的意思,現在沈微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公司,如果她怠慢瞭這群大爺,他們就能斷言智誠沒有誠意,那這些日子全公司的努力也就白費瞭。

“來來,真誠一點!”

沈微看一眼不動聲色的李毅,一咬牙,端起杯子側身面向李毅。

“您說的是,遲到是我不對,那我就先幹為敬!”

沈微一仰頭喝瞭下去,五十度的烈酒穿腸下肚,辛辣嗆口,一瞬間渾身的毛孔都打開瞭,眼睛也被激出濕意來,她勉強笑看著李毅:“李總,我們的誠意您也看到瞭,您交代的合同我已經帶來瞭,就在這——”

“唉,這還吃著飯呢!哪有吃飯的時候談工作啊!”右邊那人連忙阻止。

“咱中國人的習慣不就是飯桌上談工作才有誠意嘛!”沈微揶揄他,強忍著頭暈把合同從包裡拿出來,擺在李毅面前。

李毅抬眼打量沈微,她的臉因為烈酒而瞬間變得通紅,眼睛濕潤,像泛著淚光,看起來有些楚楚可憐。

李毅不緊不慢地拿起合同,作勢看瞭看。

桌上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右側那人也尷尬地默默坐回去。

“小沈啊,我本來不想為難你,但你還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出生牛,牛什麼不怕虎?”

“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人陪笑著提醒。

“對!你是大學生,知道什麼意思吧?”李毅看著沈微,“我們那個年代出個大學生那是不得瞭的,現在呢,遍地都是大學生,那你說,你有什麼優勢?你有什麼能力,什麼資格可以勝任這份工作,你對這份工作又有沒有敬畏之心,你想過沒有?”

沈微喝瞭酒,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瞭:“看來您對我很不滿意。”

李毅不接她的話,繼續說道:“我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哪敢對領導對客戶皺一下眉頭說一個不字啊?”

“不敢不敢,確實不敢!”有人連忙接口。

“唉,現在的年輕人啊,時代不同囉!”另一人補充。

沈微感到頭越來越暈,見他們一唱一和地全都話裡有話,幹笑道:“那各位說說看,我要怎麼才能證明我們公司是有誠意的呢?你們教教我。”

“抬杠瞭吧?”有人搖瞭搖頭。

李毅不做聲,隨手拿過一隻空的透明玻璃杯,拔開瓶蓋就往杯子裡倒酒,大傢都註意到李毅的動作,沒有人再說話,李毅的手很穩,眼看著酒杯被慢慢註滿,沈微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終於,李毅在四分之三的地方停瞭下來,這一杯酒,少說也有三兩。

他抬眼看向沈微,把杯子往她的方向推瞭推:“喝下去,合同我簽字,公平嗎?”

沈微沒說話。

“這一杯不是酒,是給你上一節社會課。”

沈微看一眼面前的白酒,微微晃動已經暈眩的腦袋,扯瞭下嘴角:“這杯酒喝下去,我怕是出不瞭這個門瞭。”

李毅冷冷地看著她,桌上其餘人也放下筷子等著看好戲,偌大的包間一瞬間針落有聲。

半響,沈微看向李毅。

“我可以喝,但是您能答應我兩個小要求嗎?”

“說來聽聽。”

“合同您先給我把字簽瞭,我怕喝瞭酒就找不著北瞭,連您是誰都不記得,哪還能記著合同的事兒。不過您放心,這麼多人盯著呢,騙到瞭合同我也走不出這門。”

李毅笑瞭笑:“可以啊,小沈,你倒是挺會談判!”

沈微笑瞭笑沒有說話。

李毅拿過合同刷刷兩筆就把字給簽瞭,大方地遞給沈微,“你收好瞭!”

沈微接過合同瞧瞭瞧,眼前開始出現重影,她使勁閉一下眼再睜開,總算看清楚瞭李毅的簽名。

她把合同仔細放進包裡,接著說:“我想先打個電話叫車,我一會兒估計得讓人給抬出去,這麼不雅的場面就不麻煩您瞭,您看行嗎?”

李毅看著已經明顯快支撐不住的沈微,並不意外她骨子裡的倔強,他在社會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深知寧折不彎的背後將承受怎樣的打擊,每個剛畢業的愣頭青都非得撞得頭破血流才懂得鐵骨錚錚並非不好,但竹子能彎才不倒的道理。

李毅哼笑:“行啊,你打!”

沈微掏出手機,當著李毅的面給鄧瑋打電話,簡單說明瞭情況和自己所在的包間,那邊鄧瑋沉默片刻,說讓沈微等著,他派人過去。

沈微掛瞭電話,沖李毅笑瞭笑,毫不猶豫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李總,那我就幹瞭這杯酒,感謝您對我們公司的信任,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沈微盯著手裡滿杯的酒,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對嘴就開始猛灌!她喝得很急,酒水順著兩邊嘴角流淌下來,弄濕瞭脖子和衣領。沈微咕嘟咕嘟全灌下去,一放下酒杯便忍不住咳嗽,她抬起手臂抹一把嘴,想站直瞭對李毅說句話,卻發現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身邊的男人立刻扶住她:“沒事吧?”

沈微揮瞭揮手:“別…別碰我,我要吐瞭!”

“哎呀,真是烈女!”

沈微已經分辨不出這句話是誰說的,她最後的意志讓她穩穩抓起眼前的包,費力地套在身上,裡面有李毅簽字的合同,她不能弄丟。

她聽到有人冷笑瞭一聲,還聽到一些什麼聲音,但很快她就什麼都聽不到瞭。她閉眼趴在桌上,不知過瞭多久,有人上來靠近她,想扶她起來,她攢足瞭力氣推拒著。

“走,走開!我等人來接!”

一聲伴著涼意的嘆息鉆進她耳朵裡,那人說:“我來瞭,走吧。”

奇異般的,沈微似乎認得這聲音,她想不起來這是誰,卻本能地感到安全,她放棄瞭抵抗,接下來便徹底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沈微發現自己躺在某間醫院的病房裡,她的手背插著針頭正在打一瓶點滴。病房裡沒有人,她的一隻眼睛腫瞭起來,一眨就疼,想伸手摸一摸,渾身卻酸軟無力。

護士推門進來,看到她醒過來笑瞭笑:“感覺怎麼樣?”

沈微扭頭看她:“我沒事吧?”

護士走過來摸瞭摸她的額頭,觀察輸液情況:“沒事,酒精中毒,給你輸瞭葡萄糖來加速乙醇代謝,下次不能這麼喝酒啊,還要不要身體瞭?”

沈微自嘲:“酒精中毒,太遜瞭……”

護士走到門邊,沈微才突然想起來問:“誰送我來的?”

“嗯?剛才還在呢,可能去衛生間瞭,你等等吧。”護士說完就出去瞭。

沈微昨晚上已經斷片,完全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的包間,她試著回憶是誰把她帶來醫院的,這一想就記起瞭最關鍵的問題,她的包呢?!

沈微嚇得立刻睜大眼,她撐起身子,一動才感到頭痛欲裂,她強忍著用目力所及去搜尋她的挎包,卻沒有看到!她心急如焚,正想開口呼喊護士,門就被推開瞭。

尹紹冬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歪頭看著驚詫不已的沈微。

“醒瞭?”

“你!”沈微吃驚地瞪著他,“尹紹冬!”

尹紹冬咧嘴一笑,沖她眨眼。

“你怎麼會在這兒?!”

“噓!醫院呢,冷靜。”尹紹冬露出慣有的漫不經心地笑,“有什麼奇怪的,你忘瞭這工作是我給你介紹的?”

“昨天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你已經兩次在我眼前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不是哥哥高風亮節坐懷不亂,換別人你還能毫發無損嗎?”

沈微笑瞭:“好吧好吧,你是我的福星!”

她的壞情緒被尹紹冬的突然出現削弱不少,有種見到老鄉的愉悅。

“想照鏡子嗎?”

尹紹冬不等她答話,打開手機相機舉到沈微跟前,她淬不及防地看到自己浮腫的臉頰和一隻腫得老高不對稱的眼睛。

“好醜!”沈微推開手機。

“像不像豬頭。”

沈微橫他一眼:“你有沒有同情心啊?”

尹紹冬樂瞭:“我連心都沒有,哪來的同情心。”

沈微被噎住,半響問他:“你和鄧總是什麼關系?”

尹紹冬不客氣地坐在沈微的病床上:“我是智誠的老板。”

沈微吃瞭一驚,“那鄧瑋呢?”

“哦,不對,應該說他是老板,我是法人。”

尹紹冬一雙眼睛打量著沈微,兩個月沒見,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臉色發白,嘴唇幹枯,一隻眼睛腫得像桃子,看起來很滑稽。

“為什麼你是法人?”

“鄧瑋是我表哥,當初開這間公司是老頭兒給的啟動資金,所以法人寫瞭我的名字,但我當然是從沒管過公司一分一毫,智誠能做到今天的規模完全是鄧瑋自己的本事,公司股份他占四成,我占六成。”

“原來如此,你倒是撿便宜,坐享其成。”

尹紹冬大笑:“誰撿便宜還說不準呢,老頭兒打小就疼鄧瑋,等我死瞭這些還不都是他的。”

尹紹冬總用滿不在乎的語氣來調侃死亡,用隨便的態度來消磨生命,但沈微覺得越是這樣,越證明他潛意識裡在害怕。

“你為什麼會在北京?”沈微感到頭疼好些瞭,坐起身靠在床頭。

“被流放。”

尹紹冬站起來,走到窗邊張開雙臂撐瞭個懶腰,“老頭兒看不慣我現在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繼續留在江州估計會活活氣死他,所以決定讓我來北京跟著鄧瑋混,讓他管著點我。”

尹紹冬轉身看著沈微:“當然瞭,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來北京是為瞭一個人。”

沈微歪著頭看他,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尹紹冬走過來,慢慢靠近她,沈微下意識身體往後仰,搶著開口道:“你別想說是為瞭我啊!我……”

“我呸!”尹紹冬白眼,“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小爺是為瞭一個女人,但不是你。”

“不是我就好。”沈微睇著他,“你看到我的包瞭嗎?”

“什麼包?”

“就是我昨天挎在身上的包呀!”

尹紹冬雙手插在口袋裡,不緊不慢地看著她幹著急。

“說話呀?”

尹紹冬故作回憶狀:“我不記得你有包呀?”

沈微臉色大變:“不可能!我肯定昨天把它挎在身上瞭!怎麼會沒有呢?是不是被李毅那個混蛋給拿走瞭!?”

沈微掙紮著尋找自己的手機,動起來沒能照顧到打點滴的那隻手,手背處開始出現回血現象。

尹紹冬臉色微變,他上前壓住她的手,呵斥一聲:“你找死!”

沈微嚇一跳,停止瞭動作。

尹紹冬觀察到回血現象消失,才把她的手放回原處,有些復雜地看著她,“那份合同有那麼重要嗎?”

“你知道?”沈微愣住,“你看到合同瞭?”

“啊。”

沈微呼出一口氣,放松瞭身體:“真是的,你別嚇我好不好!”

尹紹冬眼神怪異地看著她,突然湊近她的臉,此刻的他看起來和平時有些不同,眼睛裡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沈微察覺到瞭,下意識想躲,剛要動作就被尹紹冬捏住下巴。

“寧願把自己喝到酒精中毒,也不肯說句軟話?”

“那種人,我才不會搖尾乞憐!”

“既然你這麼酷就別喝啊,合同很重要嗎?”

沈微動瞭動,尹紹冬又把她的臉硬扭瞭回來,她被捏得有點疼,於是也生氣瞭。

“當然很重要!這是鄧總和我們整個團隊努力很久才得來的!我們全都加班加點的忙活瞭兩個多月,裡面的辛苦你知道嗎?”

尹紹冬松開瞭手,他的目光遊移到窗外,自言自語般吐出一句:“團隊啊……”

沈微不明白他突然怎麼瞭,剛想再開口尹紹冬就站瞭起來。

“雞湯微,我擔保你的付出會得到回報,等著鄧瑋給你獎勵吧!”

尹紹冬恢復常態,隨意抓起床頭櫃上為病人準備的蘋果咬一口:“既然你沒事瞭,我還忙著,就先走瞭!”

沈微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哼著小曲走出瞭病房,她慢慢重新躺下,嘟噥一句:“什麼人啊!”

次日,鄧瑋親自來醫院接沈微出院,還表示放她一天假。沈微的身體已經基本復原,眼睛也消腫瞭。兩人坐在車上,鄧瑋沒有立刻啟動,他從身上掏出手機操作瞭一會兒,沈微立刻聽到自己的手機傳來一聲微信提示音。

沈微狐疑地打開手機來看,是鄧偉給自己轉瞭一萬塊錢。

“這……”沈微看著他,沒敢收錢。

“愣著幹嘛,收錢啊,給你的。”鄧瑋拿過沈微的手機,幫她點瞭收錢,“這是你的獎金,這次的項目簽約你立瞭大功,不過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可不能逞強瞭,真出意外誰負責呀?”

“我不是逞強,是騎虎難下,當時真蒙瞭,想著酒不喝下去咱們的項目肯定得黃!”沈微不太好意思地解釋。

鄧瑋笑著搖搖頭:“送你去哪兒?”

“額,真給我放一天假啊?”

“你好歹還是個病號,我又不是黃世仁。”

“那送我回傢吧,謝謝老板!”

沈微看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心情特別好,這是她來北京後第一次感到心情愉悅。雖然她被喝得進瞭醫院,雖然也遇到李毅這樣的壞蛋,但慢慢地她已經能從北京這座城市看到一點特屬於它的溫暖,像鄧瑋,像肖毓芳,她在逐漸融入智誠,逐漸瞭解自己的同事,學會享受與他們並肩作戰的樂趣。

人類是群居動物,人類渴望同盟,但我們又是如此孤單。

鄧瑋突然在SKP商場靠邊停瞭下來,沈微望一眼窗外:“怎麼瞭?”

“突然想到件事。”鄧瑋從車後座拿到自己的包,在裡面翻找瞭一下,然後將一張精致的禮券遞給沈微。

“這是什麼?”沈微接過來看。

“RV在SKP的代金券,去看雙鞋吧!”

沈微聽瞭連忙遞回去:“別瞭,我剛拿瞭獎金呢……”

鄧瑋意外地看著他:“你是女孩嗎?還是不知道Roger Vivier,歐洲的很多名媛,甚至英女皇在加冕的時候都穿它,舒適度你試過就知道瞭,和別的鞋截然不同。”

沈微笑瞭笑:“鄧總,您怎麼對一個女鞋品牌這麼瞭解?”

“RV入駐中國的推廣業務就是我們承接的。”鄧偉把代金券塞進她懷裡,“拿去用吧,下個月就過期瞭。”

鄧瑋說看一眼沈微腳上便宜的皮鞋,沈微臉一紅,縮瞭縮腳。

“女孩子,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沈微遲疑著接過瞭代金券,心裡一陣暖流湧動:“謝謝老板。”

Roger Vivier專櫃的營業員迎客時第一眼就會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的鞋,在沈微出示代金券後更是表現得不太熱情,但還是敬業地接待瞭她。

“我們傢鞋最受歡迎的是方扣設計,如果您是初次購買的話,我建議您買金色或銀色的,比較吸引眼球,畢竟有一雙RV還是希望別人能看到嘛,皮質的話您可以選擇漆皮或是麂皮的,上腳都很舒適。”

沈微一邊點頭一邊默默將面前的鞋依次看過去。

“我們的後跟設計很有特點,其他很多鞋要麼後跟外凸,要麼後跟裡縮,而我們是稍稍外凸的後跟,既好看又舒服,相信穿過的人都會愛上它的。”

沈微抬頭笑瞭笑:“我知道。”

“這邊的幾雙鞋都在五千以內,您使用代金券的話就不用再額外補錢瞭,這一款怎麼樣?”

營業員將一雙淡金色的漆皮矮跟單鞋展示給沈微看,“金色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註意到,鐵扣的設計也簡單大方。”

沈微禮貌地接過來看瞭看,又輕輕放下,主展示臺的燈光下有一雙象牙白的高跟鞋吸引她走過去。

營業員註意到,並不積極地跟上:“這是我們今年的新款午夜美人,采用的是真絲緞面和經典的水鉆方扣設計,水鉆使用的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所以這是一雙真正的水晶鞋。不過價位也不太親民,畢竟是公主鞋,您的代金券恐怕買不瞭哦。”

沈微在聽到“公主鞋”三個字後猛然清醒瞭過來,是啊,她已經不是公主,確實不需要這麼一雙欲蓋彌彰的鞋來掩飾自己的窘境。

“你說的對,那就把剛才那雙鞋——”

“就試這雙!唔,她應該穿六碼。”一隻男人的胳膊從背後伸過來,隨意搭在她肩上,沈微驚訝地回過頭。

尹紹冬沖她眨眨眼,然後將另一張代金券遞給營業員:“兩張夠瞭吧!”

營業員愣一下,立刻掃描出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價格不菲,尷尬地笑瞭笑:“還是不夠,這雙鞋不參加優惠,售價是一萬零八。”

“800塊而已,你有吧?”尹紹冬低頭看沈微。

沈微扭身躲開尹紹冬搭在她肩上的胳膊:“你怎麼會在這兒?”

“買東西唄。”他手裡果然提著一隻Chanel的紙袋。

沈微看向營業員:“我想試試剛才你推薦的那雙。”

尹紹冬“嘖”一聲:“幹嘛勉強自己,明明喜歡這一雙,偏偏選另一雙?”

“適合我。”

“廉價貨適合你?”

沈微無奈看著他:“少爺,這也算廉價貨?”

尹紹冬笑瞭:“你該不會是等著我來買吧,發揚一下紳士風度?”

“你得瞭吧。”

營業員有些摸不透兩人的關系,默默打量著尹紹冬,又細看瞭看沈微,似乎不明白這麼個極品高富帥為何要討好沈微,無論是品味還是一身行頭,兩人都很不搭。

尹紹冬突然看向營業員,目光銳利,對方一愣。

“很奇怪?”尹紹冬指著沈微,“覺得她很low?小妹妹,她穿RV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呢。”

營業員臉頰微紅,瞥一眼沈微局促地問:“您到底要試哪一款?”

沈微看一眼尹紹冬,想瞭想說:“那就這一款吧。”

“孺子可教。”尹紹冬笑瞭。

營業員扭身白他們一眼,回櫃臺取鞋去瞭。

沈微穿上RV的新款高跟鞋站在鏡子前,她腳型纖瘦,皮膚白皙,隆起的足面曲線優美,與修長的小腿相得益彰。

尹紹冬坐在沙發上,單手抵著下巴看她:“走兩步看看。”

沈微還真走瞭兩步,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一步一款的步態與之前完全不同,舒適的腳感能最大限度展示女性的優雅。沈微怔怔地停下來,原來,這就是三位數和五位數的區別,這就是女人和女人味的差距。塵封的記憶走馬燈似的閃過,薑慧萍光腳踩在地毯上挑選著滿地的高跟鞋,她勾起一隻鞋的後套笑著問:微微,媽媽穿哪一雙好看?沈微隨意指著有方形鉆扣的那一雙。薑慧萍套上後走瞭兩步,婀娜的身段盡顯無疑,她伸手點一下沈微的額頭:等你十八歲,媽媽就送你一雙RV的高跟鞋。

沈微確實在十八歲時得到瞭人生中的第一雙高跟鞋,RV當年的限量款,全球隻發售一萬雙,鞋身鑲滿水鉆的粉色高跟鞋,像個易碎的公主夢。在那之後不久,沈傢就敗落瞭。那雙鞋後來去瞭哪裡?沈微早已記不得,隻記得一群人氣勢洶洶得闖進她傢開始到處貼白色封條,一直貼到大門外,沈微盯著那個白色的大叉看瞭很久,那是她美滿人生的終止符。

尹紹冬走到她背後,一個響指:“想什麼呢。”

沈微回神,愣愣地從鏡子裡看向身後的尹紹冬。

尹紹冬也從鏡子裡看著她,慢慢抬手扶住她的雙肩,嘴唇貼近她的耳邊:“這才是真正的你,掩蓋瞭這麼多年,遺忘瞭這麼多年,是不是應該讓她恢復光彩呢?”

沈微驀地搖頭:“不是,這什麼也不代表,我早就不在乎這些瞭!”

“真的嗎。”

沈微臉色有點發白,她脫下高跟鞋,想要穿上自己原來那雙鞋,卻發現她的鞋不見瞭!

“我的鞋呢?”沈微問營業員。

營業員搖瞭搖頭:“我沒看到……”

沈微瞪一眼尹紹冬,從隨身的包裡取出八百塊遞給營業員,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尹紹冬並未阻止,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沈微快步走出SKP,街頭喧鬧,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月牙白的緞面鞋身在陽光的照耀下更加精美潔凈,水鉆齊齊流轉著彩色光芒,真是一雙好鞋。

“喂,你的鞋。”尹紹冬出現在她身邊,把手裡提著的RV鞋盒袋遞給沈微。

沈微看一眼連包裝都如此精致的鞋盒袋,默默接瞭過來。

“別生氣嘛,你知道我沒惡意,隻是這雙鞋實在沒有留下來的價值吧?你買的時候不會超過三百塊,又穿瞭一年以上,一雙這種價格的鞋壽命也就一年吧。”

沈微抬腳往前走,尹紹冬與她並肩,不時地扭頭看她:“真生氣瞭?不至於吧,好歹我也送瞭你一張代金券啊,都說什麼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沒有功勞也有苦——”

“別咋呼瞭!”沈微打斷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笑瞭?那就是沒事瞭?”尹紹冬松瞭口氣,立刻恢復本性,搭上沈微的肩膀帶著她往停車場走,“來吧來吧,我給你賠罪,請你吃好吃的!”

沈微已經被尹紹冬磨得沒瞭脾氣,想到晚上熊蕊也不在傢,自己一個人吃飯有點孤單,便由著他拉上車去。尹紹冬在北京倒是低調不少,不再開著拉風的紅色法拉利滿街跑,而是換瞭一輛外形穩重的奧迪。

沈微側頭看著尹紹冬,對他的殷勤有些猜不透。

尹紹冬察覺到便笑著開口:“我帥嗎?”

沈微聞言才認真打量他,不得不說尹紹冬確實是帥的,隻是他嘴角總掛著一抹懶散的笑意,所以看起來才玩世不恭。大概因為生病的緣故他很瘦,皮膚白,但輪廓很深,特別是眉眼的部分,穿衣搭配也不是奢侈品堆積的土豪模式,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我在想,你在想什麼呢?”沈微說。

尹紹冬從後視鏡裡看瞭看路,發動引擎:“我在想你在想我在想什麼呢。”

沈微無奈地白眼,扭頭看窗外,“咱們吃什麼?”

“日料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日料?”

“你喜歡?那真巧,我是按自己口味挑的。”

沈微於是不再說話,望著窗外。她的膝蓋上放著鞋盒,精美的包裝裡是她不足三百塊的舊鞋,就像現在的她,穿著上萬元的水晶鞋卻早已丟失做公主的資格,她和她的舊鞋,才是匹配的一對。忽然,有一種落寞湧上心頭,沈微不願將自己拋進這樣的情緒之中,她深吸一口氣問尹紹冬:“還沒到嗎?”

“快瞭。”

“怎麼去那麼遠吃?”沈微奇怪。

尹紹冬神秘一笑:“等會兒你就知道瞭,今天算你有口福!”

這裡是全京城最正宗也是最貴的懷石料理,人均消費一萬元左右。這間店是來自日本京都的老字號,七十年代就已經開業的總店在京都非常有名,店內的裝潢幾乎都用高級檜木所造,服務生和廚師都訓練有素,非常禮貌親切。這裡的每道菜都有個美麗的名字,擺盤也精致考究,偶爾店長還會親自來問他們是否吃得舒適。尹紹冬在人前表現得非常得體,他是天生就適合出入這種高檔場所的人。

“味道不錯,這種甜蝦刺身一吃就知道是從日本深海打撈來的,肉質很Q彈,而且有特殊的清甜口感。”尹紹冬夾住一隻蝦評價道。

店長有種遇到行傢的興奮感,開心地介紹:“您說的沒錯,我們傢的食材每周分三次由日本空運過來,就連煮飯用的水也不惜花費成本用來自日本的水呢。”

沈微默默聽著,難怪!如此不計成本的付出可想而知會衍生出多麼昂貴的消費。

“我們提供的芥末是由新鮮山葵現磨而成的,清澈微甜,吃的時候可以將芥末抹在刺身的一邊,而用另一邊蘸醬油,比起直接將芥末混合在醬油內更能體味到多層次的口感。”

店長註意到沈微在她介紹以前就用這種方式在吃刺身,再次感慨這兩位客人都是吃日料的行傢:“看來兩位都是真正懂吃日料的人!”

尹紹冬看著動作一頓的沈微,笑瞭笑:“吃飯皇帝大嘛,當然要弄明白。”

沈微也沖店長笑瞭笑:“多年前我曾經去過你們在京都的總店,那次的美食之旅讓我記憶深刻,有一種紅金眼鯛全魚刺身很美味,但剛才看你們的菜單上沒有這道菜。”

店長驚訝地看著沈微:“您說的對!紅金眼鯛全魚刺身確實是我們的一道名菜,但因為紅金眼鯛難以保鮮,在空運過程中魚肉質難免會發生改變,我們希望能讓客人得到百分之百的享受,所以隻能忍痛放棄瞭這道菜。”

“這樣啊,有些可惜。”沈微看著尹紹冬,“你真應該嘗嘗。”

尹紹冬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是什麼時候去的京都?”

“十五歲的時候吧,放寒假我們全傢去日本玩,在京都和北海道呆瞭半個月左右。”

沈微一邊說一邊回憶著,她夾起一塊炭烤牛肉在嘴裡,這道牛肉是精選頂級牛肉,脂肪豐腴並且均勻,炭火剛好烤出多餘的油脂,脂肪的香味在舌尖自在地消融。她還記得那次在京都總店吃這道菜時沈東海一口氣點瞭三份,那天正好是父母的結婚紀念日,店長得知後還贈送瞭抹茶口味的蛋糕和一束鮮花,三人在店裡開心地合影留念,照片被貼在紀念板上。一晃十年過去,也不知那張照片是否還在。

“又發什麼呆?”尹紹冬把她從回憶裡拉出來,“我就知道選你一起來吃日料是找對人瞭。”

“為什麼?”沈微看著他。

“我認識的大部分女孩都很浮誇,背著名牌包,抹著名牌香水,出入各種昂貴餐廳,可是她們根本不懂吃飯。上次我帶一個姑娘去日本玩兒,她非要去東京塔旁邊的頂樓餐廳吃又貴又難吃的自助,目的隻是為瞭隔著落地窗和面對的東京塔合影。”

“對很多女孩來說,拍照比吃飯重要多瞭。”

“但你不一樣。”

尹紹冬盯著沈微,他的眼睛又黑又深,沈微有種要被他催眠的錯覺。

“你是骨子裡就屬於這一切的,RV的鞋,這裡的料理,你才是真正懂它們的人,那些膚淺的女孩才不配擁有它們。”

沈微瞪著他,“你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給我代金卷,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你希望我記起什麼?已經不屬於我的一切嗎!”

“失去瞭的,不能重新擁有嗎。”尹紹冬平靜地看著她。

沈微盯著他說不出話,她心裡堵得慌,手裡出汗,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瞭,她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周圍的一切包括尹紹冬都讓她心亂如麻。

沈微抓起自己的包,一言不發地往餐廳外走去,她無視服務員的詢問,步履不停的一直走到大街上才慢慢緩過勁兒來。她仰頭看著暗下來的夜空,用力呼吸,溫熱的空氣進入鼻腔,讓她的大腦冷靜下來。

“夏天快來瞭。”她喃喃地說。

身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尹紹冬趕到她跟前,微微喘著:“大小姐,能不能別每次讓我追啊,我不能跑步,不能情緒激動你不知道嗎?”

沈微抱歉地看著他;“啊,我忘瞭,對不起哦。”

“真是的!”尹紹冬皺眉看著她,“你吃飽瞭嗎?”

沈微恢復常態,她笑著挽住尹紹冬的胳膊:“沒吃飽,不過我突然很想吃7-11的關東煮,走吧我請客!”

沈微在7-11買瞭兩杯熱乎乎的關東煮,拿到車上和尹紹冬一人一份吃著。

“怎麼樣?”她扭頭問尹紹冬。

尹紹冬正用筷子夾出一塊蘿卜:“什麼怎麼樣?不就是關東煮。”

“那可不一樣,7-11的關東煮比別傢便利店的好吃,特別是蘿卜,臘腸和芝士包!”

尹紹冬瞥她一樣:“你挺熟啊。”

“是啊,所以我懂吃,不僅僅是會吃懷石料理,也會吃關東煮,雖然他們的價格千差萬別,但是各有各的美味之處,對嗎?”

“你說對就對咯。”

沈微喝一口熱湯,勾唇笑瞭笑:“尹紹冬,謝謝你請我吃全京城最美味的懷石料理,現在我也請你吃瞭全京城最好吃的關東煮,所以我們扯平瞭。”

尹紹冬把關東煮的熱湯喝瞭個幹凈,確實味道不錯,於是他就不能反駁沈微。他暗自笑瞭笑,感到有趣極瞭,沈微總是在快要淪陷的最後一秒把自己從漩渦裡給拔出來,她的自救技能看似很完美,實則是建築在沙地上的城堡,很快就會功虧一簣。

尹紹冬開車把沈微送到傢門口,在下車的一瞬間,沈微才茫然的發現自己把鞋盒忘在瞭日料店,她還是把那雙舊鞋給弄丟瞭。她在車上呆坐瞭幾秒鐘,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湧上心頭,仿佛一直努力粉飾的什麼忽然間有些崩塌,似乎她丟的不隻是一雙鞋,而是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

智誠雖然拿到瞭李毅簽字的合約,可是他們卻遲遲沒有支付頭期款。十五天後,鄧瑋實在有些坐不住,把沈微叫到辦公室,讓她按照自己要求編輯一條信息發給李毅。

彼端沒有回復。

“你直接打電話過去,按照我剛才的意思說。”鄧瑋吩咐。

沈微於是撥通瞭李毅的電話,響瞭好幾聲後李毅才終於接起來。

“喂!李總,我是智誠的小沈啊!”

“哦,小沈啊,什麼事?”

沈微看一眼鄧瑋,點瞭點頭:“那個,是這樣的,鄧總說您來北京一直忙,都沒機會好好招待您,讓我給您打個電話,說安排瞭司機,您看今天下午咱們一起去SKP轉轉?鄧總交代我一定要給您夫人和兒子買點禮物,聊表一下心意。”

“呵呵,你們鄧總太客氣瞭!禮物就不勞你們費心瞭,我都已經打點好瞭。那個頭期款啊是這麼回事,咱們這個項目的具體推廣方案還不是很明朗,所以總部那邊有點擔憂,上次我們也提出瞭一些修改意見,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改良的方案?”

沈微看一眼鄧瑋,鄧瑋對她點頭。

“有的有的!我們已經根據您的要求做瞭調整!”

“哦,那這樣吧,我人在酒店裡,你把新的方案拿過來給我看看,要是沒問題我也好給總部回個話,這麼老拖著也不是辦法。”

鄧瑋繼續點頭,沈微連忙道:“好的,那您稍等,我一會兒就給您送過去!”

沈微掛瞭電話,看著鄧瑋。

鄧瑋撥內線讓肖毓芳把最新修改的方案打印出來,然後交給沈微。

“你去吧,到瞭酒店還是先訂個包間,現在不是吃飯的時間段,他不可能又逼你喝酒,如果再發生上次的情況,立刻給我打電話。”

“知道瞭,那我去瞭!”

沈微正要轉身鄧瑋又叫住她,狀似隨意地遞給她一把車鑰匙:“開公司的車去吧,這個點兒不好攔車,鑰匙你留著,以後辦事自己開車。”

沈微驚訝地接過鑰匙,看瞭鄧瑋一眼,轉身出瞭辦公室。

鄧瑋給她的車鑰匙是一輛牛仔藍的甲殼蟲,看成色應該是新車,她心裡有些打鼓,開新車讓她去辦事,還說以後鑰匙給她保管,是什麼意思?更巧合的是,這輛車居然跟她人生中的第一部車一模一樣,十八歲她剛考到駕照,沈東海就答應獎勵一部車給她。第一次摸車沈微不敢買太貴的,在雜志和網絡上研究後,她決定買外形復古可愛的甲殼蟲,她最喜歡藍色,於是選擇瞭牛仔藍的甲殼蟲。

那輛車沈微隻開瞭不到半年就被法院沒收瞭,她看著眼前的藍色甲殼蟲,有種恍如隔世的穿越感,沈微感到奇怪極瞭,這一切都是巧合嗎?雖然似乎也沒有特別說不通的地方,但對於最近接二連三落在身上的“好事”,沈微總覺得不踏實。

到瞭酒店大堂,沈微找服務員定瞭一個雅間,然後給李毅打電話。

“我是小沈,我已經到酒店瞭,在十三樓餐廳的百合包間等您呢!”

“啊,你這麼快就到瞭?”李毅沉吟,“我這兒恐怕沒那麼快。”

“沒事,我不急,我在包間等您就行!”

“要不這樣吧,現在也不是飯點兒,我晚上還約瞭另一個朋友,你直接來我房間,我們看看方案,沒問題就行瞭。”

沈微愣瞭愣,有些猶豫。

“怎麼樣?”李毅催促。

“哦,可以可以,您是在哪個房間?我馬上過去!”

“802。”

沈微乘電梯上去,找到802房間,怪異的感覺慢慢爬上心頭,但又一想這合同是她拼瞭命才簽下來的,不能在最後關頭出亂子。她呼出一口氣,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到一邊,抬手敲瞭敲門。

李毅很快開門,身上還穿著酒店的浴袍,笑著請她進去。

沈微腳下一頓,不祥的預感再次湧上來,但還是盡量保持微笑。這是一間豪華套房,沈微在客廳的長沙發坐下。

“不好意思啊,我這剛睡瞭午覺起來。”李毅挨著她旁邊坐下,“怎麼樣?上次聽說你進瞭醫院?早知道你這麼不能喝我肯定不會為難你的,沒有在怪我吧?”

“怎麼會呢,是我自己不懂事。”沈微勉強笑笑,“要不您先看看新的方案,有什麼問題咱們及時溝通。”

沈微立刻從包裡取出方案,恭敬地雙手遞給李毅,也趁機往旁邊挪瞭一點。

李毅慢條斯理地取出眼鏡帶上,仔細研究合同,他安靜看瞭一會兒,問道:“這裡是怎麼回事?我有點不明白。”

“哪裡?”沈微立刻問。

李毅伸手指瞭指,卻不將合同遞過來,沈微看不清,隻好傾過身子湊近看瞭看他指出的地方,解釋道:“這份新的方案是鄧總親自監督完成的,上面修改的部分也都是按照您的要求調整的,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不對。”李毅搖瞭搖頭,“我不記得是這樣說的,難道是我記錯瞭?”

沈微看著他,有些無言以對。

李毅忽然笑瞭笑,將眼鏡取下來,一隻手狀似不經意地搭在沈微的腿上:“我雖然不記得瞭,不過你在場啊,你願意為鄧總作證的話,我當然相信你。”

沈微一陣惡寒,縮瞭縮腿輕拂開他的咸豬手,強笑道:“我記得,您和鄧總確實是這麼商量的。”

李毅收回手,嘴角含著一抹譏諷:“你和鄧瑋是一夥的,當然幫著他咯,我哪能隨便相信你?小沈啊,你是鄧總的得力部下,可別把他辛苦談下來的合同給弄砸瞭。”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沈微收起笑意。

“我什麼意思?”李毅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應該是你們什麼意思吧?我分明記得不是這麼談的,結果今天帶來這麼個敷衍人的東西,你們什麼居心?我是看在鄧瑋有誠意的份上才勉強答應跟你們合作的!結果你們來這一手,還沒開始合作就已經失瞭信譽,我以後還怎麼相信你們?!”

沈微被李毅顛倒黑白的指控驚得啞口無言!她暗自攥緊拳頭,竭力克制想要發飆的情緒,努力賠笑道:“您別生氣,剛才是我說錯話,您看我們公司確實很有誠意,這修改方案是同事們加班好幾天做出來的,您現在這麼說不是讓我丟飯碗麼?我一個小員工,哪兒承擔的瞭這麼大的責任呀!”

李毅見她服軟,語氣又變得緩和:“本來你一個小姑娘,我不想跟你計較,但你每次都故意惹得我不開心,我得提醒你呀?這個社會像你這樣可不能行呀,肯定會得罪人,丟飯碗那也是遲早的事!”

“要是李總對我不滿意,我去申請給您換個對接人好嗎?”沈微慢慢收起笑意,心下已打定註意,這王八蛋要敢再提出什麼喝酒的要求,當場就拿起茶幾上的水杯潑他個滿頭滿身!

“哎,我怎麼說你好呢!”李毅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們鄧總想給你個表功的機會,偏偏你覺悟這麼低!哎喲,真是可惜瞭他一番苦心咯!”

沈微冷冷看著他:“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李毅從容地點燃一支煙,吸一口,放松得靠在沙發上,肥胖的咸豬手搭在沙發背上,食指一下一下地輕敲著。

“你們鄧總為什麼讓你一個人來送合同?這麼重要的事他為什麼不跟著一起來?是不是拿有事走不開做的借口?呵,我這個項目對你們公司來說有多重要你應該很清楚,他真有那麼忙嗎?”

沈微聽瞭李毅這席話,隻覺得他是在挑撥離間,有齷齪心思的人最喜歡以己度人。她不相信鄧瑋是心懷鬼胎的人。

“你開車來的?”李毅眼尖地看到瞭沈微手裡的車鑰匙,立刻露出意味深長地笑容,“是公司的車吧?哎喲小沈呀,你連這點領悟能力都沒有還怎麼在社會上混啊?我真是替你著急,你們鄧總有沒有說這車以後給你開呀?”

他見沈微露出驚訝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瞭,更加胸有成竹地說,“我這個項目談下來,你們公司有一千萬的凈利潤,你是大功臣啊,獎勵一輛十幾二十萬的車不算什麼。”

“這車是公用的!”沈微反駁。

李毅見沈微憋紅瞭臉,憤怒的情緒完全寫在臉上,覺得有趣極瞭。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公用?這女人跟車一樣,都是可以公用的,看你怎麼想咯。”

這麼直白露骨的流氓話都說出來瞭,李毅看來也是毫不懼怕什麼的。沈微打消瞭潑他一臉水的念頭,聚集在胸中的一團怒火瞬間化為無盡的失落,她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瞭個幹凈。這兩個月來,沈微對鄧瑋的印象並不算太壞,特別是那晚在酒桌上他對沈微表現得頗為照顧,讓沈微還有些感動。她甚至決定,好好跟著鄧瑋幹出些名堂來,但現在,她隻覺得自己是個笑柄,果然是涉世未深的傻姑娘,人傢算計著賣瞭你,你還想替人數錢呢!

李毅見沈微垂頭不語,以為她是服軟瞭,想著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像沈微這樣自恃清高的女孩,指望她主動是不可能瞭。

沈微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轉頭就被色欲熏心的李毅給按倒在沙發上!

沈微大驚失色,立刻推拒他,奈何李毅力氣太大,壓得她動彈不得。

“你幹什麼!!”沈微驚恐地叫著。

李毅忙捂住她的嘴:“小聲點!乖!”

李毅拉扯著沈微的衣服,甚至扯斷瞭她內衣的帶子,一大片雪白的肌膚露出來。沈微長這麼大哪裡見過這種陣勢,立刻嚇得哭出聲來,她瘋狂地掙動,臉也漲得紫紅。

李毅見狀嚇得松瞭手,他看出沈微不是在做戲,還很可能是那種走極端的主兒,為瞭一時痛快把自己折進去這事兒他不能幹。

“好瞭好瞭,我跟你開玩笑的!”李毅笑著打圓場,好像剛才的禽獸行為隻是沈微在做夢!

沈微驚魂未定,從沙發上爬起來就往外沖,卻因為動作太急,RV的鞋跟太高而絆倒在地,一隻鞋跟瞬間斷裂,沈微顧不得多想,爬起來繼續往外跑。

“誒誒,你的包!”李毅在後面喊。

沈微本能地轉過身搶回自己的包,沖瞭出去。她一路跑到酒店門口,一瘸一拐地走瞭幾步,低頭看著已經損壞的高跟鞋,把它們脫下來抱在懷裡,匆忙躲進車裡鎖上車門。她的身體瑟瑟發抖,心跳很快,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眼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來。沈微慶幸自己是躲在私傢車裡,否則連哭一場不被人看到的權力都沒有,仿佛有錢才能有點隱私,有點尊嚴,這個世界讓所有沒錢的人都羞恥難當。

沈微看著懷裡昂貴的高跟鞋,鞋跟斷裂的痕跡像美女臉上醜陋的疤,耀眼的美麗從此成為過去。她自嘲地笑瞭笑,把鞋放在後座,抹瞭把淚,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無論如何,她還要回去向鄧瑋復命。

偌大的辦公區空無一人,今天意外地沒人加班,總經理室還亮著燈,鄧瑋在等她帶著好消息回來。

沈微回到公司,徑直走向瞭總經理室。

“鄧總。”沈微面無表情地操作著手機,聽到鄧瑋的手機發出微信提示音後開口,“這是您給我的一萬塊獎金。還有,這是車鑰匙。”

鄧瑋停下手頭的工作:“怎麼瞭?”

“我辭職。”沈微將車鑰匙直接放到他辦公桌上,“李總不會跟我們合作瞭。”

鄧瑋深深地看她一眼,示意她坐下:“先說說吧,怎麼回事?”

沈微站著不動,她眼眶泛紅,沒能忍住激動的情緒:“你為什麼讓我去送方案?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齷齪的協定?”

鄧瑋的一張臉波瀾不驚:“他讓你去房間瞭?”

沈微生氣地看著他,任由憤怒的情緒蔓延,“就是你們這些人把這個社會搞得烏煙瘴氣,這活兒我幹不瞭,之前的工資給結瞭我立馬就走人!”

鄧瑋淡淡地看著沈微,眼底一片沉靜:“你要辭職,得走正常流程,按照規定需要提前一個月,你現在剛過試用期,隻能按天算工資給你,這個月你遲到瞭兩次,最後該結多少錢財務會給你算。”

沈微頓時啞口無言,一腔悲恨交加在冷酷的規定面前不堪一擊。自己隻是個對公司毫無價值的小職員,老板何必在乎她的感受?難道她指望鄧瑋能表示歉意或是給予安慰?

太天真瞭!她隻有忍辱負重和灰溜溜滾蛋兩種選擇!

沈微纖細的身板倔強地直挺著,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噼裡啪啦往下掉,她蹲下身,將頭埋在膝蓋裡,這些日子以來壓抑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朝她襲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難過。

不知過瞭多久,有人將紙巾塞進她手裡,沈微接過來胡亂擦瞭擦臉,繼續深埋著頭,等情緒穩定後才慢慢抬起臉,想對鄧瑋說聲謝謝,卻在下一秒愣住!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鄧瑋,而變成瞭尹紹冬。

尹紹冬臉上掛著她所熟悉的笑容:“嗨,雞湯微!”

沈微想也不想地一把抱住瞭他,將未幹的眼淚鼻涕蹭瞭他一身。

尹紹冬愣住,低頭看瞭看眼前可憐兮兮的腦袋,猶豫著推她一下,“幹嘛呀這麼熱情,晚瞭已經,你早錯過機會瞭。”

沈微破涕為笑:“你怎麼來瞭?”

尹紹冬大大咧咧地走到鄧瑋的辦公桌後,坐上老板椅,一雙腳毫不客氣地交叉疊在桌面上,“這話問的,我想來隨時都能來。”

沈微抹一把淚眼:“能在這裡見到你真好!”

尹紹冬沒說話,站起身走到窗邊,華燈初上的北京仍舊被堵得水泄不通,密集的車流緩慢地前行著,他的表情忽然變得認真起來。

“今天的事情我聽鄧瑋說瞭。”

沈微當然知道他指的什麼事情,因為尹紹冬的出現而打斷的情緒慢慢回籠,她仍需要面對丟掉工作的後果。

尹紹冬指瞭指窗外:“你看,我們腳下的這個世界早就臟透瞭,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沈微沒有說話,她也走到窗邊,和尹紹冬並肩看著密密麻麻的行人和車輛。

“每天擠地鐵上班,吃最便宜的快餐,加班到深夜,工資卻隻夠付房租和基本花銷,買不起貴一點的衣服,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臉色,沒有任何機會咸魚翻身,你想要這種生活嗎?”

沈微扭頭看著他,想瞭想說:“我不知道。”

“你不屬於這種生活。”尹紹冬也扭頭看著她:“可你已經不是有錢人傢的寶貝兒,勾勾手指就能得到一切,失去愛情也僅僅是個開頭,之後你會慢慢失去更多的東西,如果你學不會變通的話。”

沈微重新凝視著車流:“我應該怎麼變通?”

“其實作為朋友,我很想給你一些提醒,你現在還年輕,吸引男人的是清純幹凈的氣質,曾經就吸引過我不是?但如果你不懂得利用這一點讓自己生活得好一些,等你年紀大瞭,可能什麼都得不到,社會就是這麼現實的。”

尹紹冬循循善誘地說著,他費盡心機安排一切,給瞭李毅可乘之機,他要逐步擊破沈微的心理防線,要讓她認清現實,把她從自以為是的神壇上拉下來,要她明白什麼是身不由己,什麼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爸爸再也不能給她一個玻璃罩子,她必須淌著泥濘以弄臟自己為代價才能得到生存的空氣。

“女人嘛,總要談戀愛的,從男人那裡拿點好處很正常,我也會給交往過的女人買貴重的禮物,如果懂得逢場作戲,很多事都會變得簡單而輕松,面前有捷徑卻不走的人才是傻瓜呢,你說呢?”

沈微下意識抱緊雙臂,這一刻她突然體會到熊蕊曾說過的話:一個人在這坐城市裡呆久瞭其實挺寂寞的,經常覺得冷。

“冷嗎?”

尹紹冬轉身回到辦公桌,從抽屜裡拿出一條香奈兒的披肩來到沈微身邊,體貼地披在她身上:“本來是給別人買的,看你這可憐樣兒,送給你吧。”

沈微凝視著窗外,毫無反應。

“開心點,嗯?這些不要白不要,何必給鄧瑋那傢夥省錢?”

尹紹冬把車鑰匙遞到沈微手上,沈微沒反應,他就塞進沈微的外套口袋裡。

“你為愛情付出,為男人守身如玉又怎麼樣?他還是說拋棄就拋棄你。傻子才忠於愛情呢,你更應該忠於你自己。”

尹紹冬看著毫無反應的沈微,覺得自己成功瞭,他甚至有些失望,沒想到遊戲結束的這麼快。

沈微從落地窗反射出的鏡面裡看著他,她的眼睛黑漆漆的,沒有雜質,這份純粹令尹紹冬下意識閃躲瞭一下。沈微從口袋裡拿出車鑰匙放在一邊,披肩也扔在一旁,轉身看著尹紹冬,伸手把扯斷的內衣帶子挑出來給他看。

尹紹冬愣住。

“你知道是怎麼斷的嗎?”

尹紹冬這時才註意到沈微衣服的領口有些變形。

“還有這裡,看清楚瞭嗎?”沈微把落肩的長發撥開,露出脖子上幾處觸目驚心的淤痕,那是被李毅抓傷的。

“剛才在酒店房間裡,我差一點就被那個混蛋強奸瞭!”沈微雙眼通紅,她陰冷地看著尹紹冬,仿佛他就是李毅。

沈薇脖子上的傷痕灼痛瞭尹紹冬的眼,他卑鄙的用心在沈微的控訴下無所遁形,他完全沒料到李毅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沒事吧?”尹紹冬向沈微伸出手。

沈微猛地揮開:“不用你假好心!”她瞪著他,“現在還覺得我應該變通嗎?”

尹紹冬沉默不語,他拉起沈微的手,沈微僵著身子不動,尹紹冬強硬地拉她一把,沈微踉蹌瞭一下,尹紹冬才看到她的鞋跟已經斷瞭。他停瞭停,把沈微按坐在鄧瑋的皮椅上,然後從抽屜裡找到醫藥箱,拿出棉棒和雙氧水。

“別動。”尹紹冬用棉棒沾瞭雙氧水,靠近沈微的脖子,“有點痛,忍著點。”

沈微直視著前方,她能感到傷口處微微的刺痛和尹紹冬呼吸時的輕微熱氣。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尹紹冬溫柔的一面,這種細膩的溫柔從棉花棒經由雙氧水傳遞到她的皮膚,再流通到她左胸口去,讓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淚霎時間又落瞭下來。

尹紹冬停下手裡的動作:“別哭瞭。”

沈微卻哭得更加傷心,甚至抽泣起來。

尹紹冬抬手摸瞭摸她的頭頂:“沒事瞭,過去瞭。”

“我就在奇怪為什麼好事突然掉到我頭上來,市場部缺人為什麼要我頂上去?鄧瑋跟我又不熟為什麼點名指派我?”沈微抬起淚眼看著尹紹冬,“還有那天的鞋,日料,今天的車,為什麼偏偏都能勾起我的回憶?尹紹冬,這一切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尹紹冬堅定地搖瞭搖頭:“不是。”

沈微凝視他,良久才說:“你以後不要再說剛才那些話瞭,不要試圖改變我的世界觀。”

尹紹冬皺眉:“那你就等著繼續碰壁吧。”

“你真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尹紹冬把棉棒和雙氧水收進醫藥箱裡:“什麼意思?”

“你這個人很矛盾,嘴裡說出的話,心裡的想法和行為根本對不上,而且……”沈微欲言又止。

尹紹冬面無表情地倚在桌上看她:“而且什麼。”

“而且,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花力氣去證明一個你並不想證明的理論。”

尹紹冬有一瞬間呆住瞭,接著立刻沉下臉來,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沈微牽著鼻子走,這種感覺很糟,他每次明明胸有成足卻總是受到幹擾,仿佛沈薇有某種神奇的能力,可以融化人的惡意。

“我給你畫一副畫吧。”沈微看著他說。

尹紹冬一臉鬱悶:“為什麼?”

“我好久不畫,也不知道能不能畫好。”

尹紹冬心思一轉,他想起上次和沈微在花園飯店看到的那幅畫,據說是賣出瞭十萬。

“你想要我買你的畫?”

“你知道怎麼做才能讓自己的作品變得昂貴嗎?”

尹紹冬暗自冷笑,先不說沈微能畫出個什麼來,就算十萬塊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又憑什麼要給她?鐵瞭心不肯讓李毅占便宜,卻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嗎?

“你給我介紹這份工作,解決瞭我的燃眉之急,剛才又讓我冷靜下來,我現在確實不應該魯莽的辭職,否則下個月就要喝西北風瞭。就當做是謝禮吧,我送你一幅畫。”

“送?”尹紹冬愕然,面對自己的猜測被否認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對啊,因為人的心意是無價的,所以贈送的畫也會變得無價。”沈微笑瞭笑。

尹紹冬古怪地看著她:“為什麼送我畫?”

沈微不答,忽然湊近他的臉,尹紹冬後仰:“你幹嘛?”

沈微“噗嗤”一笑:“放心吧,我不是要吻你。”

尹紹冬尷尬地直起身:“幹什麼你!”

沈微瞇起一隻眼,用手在尹紹冬的臉上隔空量瞭量,嘴裡念念有詞。

尹紹冬正要開口詢問沈微就將手收瞭回去,她轉身背起自己的包,“等畫吧。”

尹紹冬站起來跟過去:“你還沒回答我,到底為什麼要送我畫?”

“等你收到瞭就會明白瞭。”沈微打開辦公室的門離開。

尹紹冬看著她幹脆利落的消失在門口,擰緊眉頭,到最後,錢,車鑰匙,還有圍巾,沈微一樣也沒有帶走。在他的認知裡,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個人如果對你示好,或是送禮物給你,必定有跡可循,要麼對方虧欠於你,要麼有求於你,若兩者都不是,那一定是埋下伏筆日後再討要人情。尹紹冬現在還看不出沈微想從他這裡討什麼,但懷柔政策對他可一向不起作用,尹紹冬下意識撫上沒有任何起伏的胸口,是瞭,他是名副其實的鐵石心腸。

13

九月,江州的氣候仍舊悶熱。

蘇佳雯任職的泰禾地產新開發的住宅項目“融華苑”已經完工,對於即將開盤的銷售工作董事長趙宸相當重視,蘇佳雯作為市場部經理自然壓力很大,首當其沖的就是開盤儀式,據說趙董事長會親臨會場,對蘇佳雯而言,這既是一次嚴峻考驗也是一次難得的表現機會,所以任何細節都不能出錯。

“蘇經理,林總請您過去一趟。”行政部的小陳敲門通知蘇佳雯。

蘇佳雯立刻把手頭的工作放下,起身去瞭副總經理辦公室。她輕敲兩下門,聽到裡面喊“進來”,便推門進瞭辦公室。

“林總,您找我呀?”蘇佳雯笑著端起林瑞面前的茶杯,熟練地為他添瞭熱水再放回去。

“別忙瞭,先坐下!”林瑞沖她招招手。

蘇佳雯忙坐過去:“什麼事呀?”

“明天就是開盤儀式瞭,準備得怎麼樣?”林瑞五十出頭,體貌卻年輕,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妥妥的,我都忙活半個月瞭,明天您就等著看成果吧!”

“董事長明天確定會去,你是項目負責人,開盤儀式搞得好不好直接反應你的工作能力。”林瑞笑瞭笑,“不過我一直是很看好你的,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是美女不說還聰明,你前途無量啊!”

“那還不都是林總教導有方啊!”蘇佳雯俏皮地笑瞭笑,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晃得林瑞有些心花怒放。

“我看到明天的活動安排裡有個樂隊演出?”林瑞問。

“是啊,這支樂隊是最近比較火的,在江州電視臺也演出過。”蘇佳雯解釋,“出場費不算太貴,一晚上五萬塊,唱四首歌呢。”

林瑞沒有做聲,伸手去拿煙盒,蘇佳雯忙為他點上:“怎麼?您覺得費用貴瞭?”

“貴倒是不貴,按市場價格也差不多,隻是……”林瑞欲言又止。

“您有話直說!是不是您另有想法?我可以安排。”

林瑞咧嘴笑瞭笑:“蘇佳雯啊蘇佳雯,你這次可得好好感謝我瞭!”

“怎麼說?”蘇佳雯睜大眼。

“你找的這支樂隊主唱正好是我一個朋友的兒子,我這個朋友欠我一個人情,知道他兒子的樂隊要為我們公司演出,說什麼都不肯收錢,非得給我免費!”

“還有這麼巧的事兒?”蘇佳雯一臉驚訝,心中迅速揣測著林瑞的想法,這林瑞的朋友欠林瑞的人情,完全沒必要還到公司的利益上頭。

“可不是這麼巧麼!”林瑞狀似苦惱地皺瞭皺眉,“麻煩的是公司已經把款項給批瞭下來,你說我們退回去也不合適,我就尋思啊,你這幾個月來表現確實不錯,起早貪黑的拼命忙活兒,要是明天的儀式舉辦成功瞭,我就替公司做主把這五萬塊錢給你發獎金瞭!”

蘇佳雯一樂,起身竄到林瑞背後給他像模像樣得捏起瞭肩膀,“我就說怎麼一大早喜鵲沖著我叫呢,原來是給我報福音來瞭呀!我怎麼就碰上林總這麼個好領導呢?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林瑞樂呵呵的笑瞭笑,放松肩膀享受芊芊玉指的按摩。

“不過啊,這事兒可得保密,不然別人要說我偏心眼瞭!”

“那是當然!”蘇佳雯想瞭想,笑著說,“林總,今晚上有事兒嗎?”

“幹嘛?”林瑞故意扭頭問道。

“我請您吃飯呀!”

林瑞卻不領情,哼哼道:“吃個飯就完瞭?”

蘇佳雯笑著輕拍一下林瑞的肩:“再給您唱個歌,跳個舞,行瞭吧?”

林瑞揮手讓蘇佳雯回去坐好,“差不多行瞭,讓人看到影響不好,知道的你是在拍馬屁,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潛規則呢!”

林瑞勾起嘴角,放慢語調:“佳雯,你說是不是?”

蘇佳雯笑容不變:“您真愛開玩笑!”

下班後,蘇佳雯請林瑞到一傢上好的川菜館吃飯,兩人要瞭包間,林瑞是四川人,對這裡地道的川味菜系贊不絕口。

“我就說你聰明,會辦事,選個飯館都這麼合人心意!”林瑞吃得滿臉紅光,“以後誰娶瞭你就有福氣咯!”

蘇佳雯端起酒杯,“來林總,我敬您,今兒陪您喝好瞭!”

林瑞哈哈大笑:“好!來!”

蘇佳雯一飲而盡,再把酒滿上:“這一杯,感謝您這些日子以來的提攜和幫助!”說完仰頭喝掉,手指捻起空酒杯晃瞭晃。

林瑞也仰頭喝下,輕嘆道:“佳雯啊,有首詩裡有句話,叫‘恨不相逢未嫁時’,那男人應該怎麼說?恨不相逢未娶時?”

“您啊,這是喝多瞭,說胡話呢!”蘇佳雯笑著用公筷為林瑞夾瞭些菜,“您別空腹喝酒,來,吃點菜墊墊!”

林瑞順從的吃瞭兩口,抬眼看著她:“真賢惠啊。”

蘇佳雯笑瞭笑,點上一支香煙,問道:“不介意吧?”

“你隨意。”林瑞幹脆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直直地看著她。

蘇佳雯仿佛沒註意到他的目光,若無其事地享用完一支煙,將煙頭捻滅,才笑著看向林瑞:“林總,還要聽我唱歌,看我跳舞嗎?”

林瑞搖瞭搖頭:“唱歌就算瞭,陪我跳個舞吧。”說著起身走過去,伸出右手做出邀請的動作。

蘇佳雯微笑著將手伸過去,優雅起身,雙手搭在林瑞的肩膀上,兩人就這麼在沒有音樂的狀態下跳瞭幾分鐘。林瑞將手摟在蘇佳雯細瘦靈活的腰上,頓時心猿意馬,不老實地往下挪瞭挪,蘇佳雯忽然停下來,嗔怪道:“林總,您也太不憐香惜玉瞭,我這麼高的鞋跟呢。”

“好好,不跳瞭!”林瑞依依不舍地放開她。

“時間也不早瞭,喝完這杯咱們就回瞭吧,明天可是重要日子!”蘇佳雯將最後一點酒分在兩隻酒杯裡,遞給林瑞一隻,“祝明天的開盤儀式圓滿成功!”

“有你在,肯定成功!”林瑞與她碰杯,兩人仰頭喝下。

從川菜館出來,林瑞叫瞭代駕,蘇佳雯的車還停在公司,本想打車回傢,但林瑞執意要送,蘇佳雯隻好答應。兩人坐在後排,吹著冷氣,林瑞上瞭車便感到有些酒意上來,陷在舒服的皮革軟椅裡一副昏昏欲睡的姿態。蘇佳雯見他犯困也就沒有說話,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霓虹夜景,忽然感到肩膀一沉,扭頭發現林瑞的頭已經穩妥得靠瞭上來,他閉著眼睛,呼吸均勻,仿佛已進入熟睡狀態。

蘇佳雯微微皺眉,盯著林瑞隔著眼皮微微轉動的眼珠看瞭一會兒,終於什麼也沒說,保持著不變的坐姿再次扭頭望向窗外。

到瞭蘇佳雯傢門口,林瑞狀似受到驚擾般醒瞭過來,他故意茫然地看瞭看窗外,朝代駕司機問道:“到瞭?”

“您今天喝多瞭,剛才累得睡著瞭呢。”蘇佳雯笑著回答。

林瑞抬起雙手抹瞭抹臉:“真是老咯,才喝那麼一點酒。”

“您要註意身體,下次還是少喝點。”蘇佳雯打開車門,跟林瑞告別:“那我下車瞭,我回傢把明天的流程最後確認一遍。”

“去吧,別弄得太晚。”

蘇佳雯笑著點瞭點頭,剛走出幾步,又被林瑞叫住。她轉過身,林瑞已經到她跟前,將一張銀行卡塞到她手裡:“拿著吧,這是你的獎金,密碼是我手機後六位。”

蘇佳雯推回去:“我現在可不能接,這開盤儀式還沒辦呢!”

“我信任你,拿著吧!”林瑞再推過來。

蘇佳雯看著他,兩人靜靜對視好幾秒,她才總算接過來,溫柔地笑瞭笑:“謝謝,我會努力不辜負您的期望。”

林瑞一雙眼睛在黑夜裡顯得格外深邃,他笑瞭笑,意味深長地說:“佳雯,我倒真是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呀。”

蘇佳雯面色微僵,將銀行卡收進包裡,微笑道:“晚安,您路上小心。”

林瑞點點頭,轉身回瞭車裡,蘇佳雯看著他的車駛出小區,才轉身上樓。

蘇佳雯進瞭傢門,立刻脫去高跟鞋,瞬間感到輕松多瞭,剛才一直強撐,她其實也已有醉意,但絕不能讓林瑞看出分毫,否則不是靠個肩膀就能瞭事的。蘇佳雯嘴裡幹澀,她走到飲水機跟前接瞭一杯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全喝光,還打出一個酒嗝,她將手裡的包扔向沙發的瞬間才突然看到坐在沙發上的顧西。

她嚇瞭一跳:“你幹嘛?不聲不響的,怎麼沒開燈?”

顧西垂著頭沒有做聲,蘇佳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覺出不太對勁,於是走過去親密地挽住他的手臂:“怎麼瞭?”

顧西幾乎是鐵青著一張臉轉向她:“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

蘇佳雯愣瞭楞,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顧西這樣含有攻擊性的眼神,頓瞭一會兒才回答,“我們公司副總,順路就送我回來瞭。”

顧西冷笑一聲:“順路送你?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沒有企圖看眼神就知道!”他牢牢盯著蘇佳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對你有意思!”

“那又怎麼樣?”蘇佳雯皺眉,她很不喜歡顧西這種態度,“他是我上司,難道我去開罪他?他結婚瞭,孩子都念大學瞭,你覺得我會對他感興趣嗎?”

“你說的對,他是你上司,你不能開罪他,那如果他下次對你有企圖你會怎麼辦?反抗他丟掉工作,還是順從他得到好處?”

蘇佳雯沉下臉來,轉身就要走,顧西立刻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兒?”

“洗澡!”蘇佳雯咬牙道。

顧西不松手,表情緩和下來:“我剛才語氣重瞭,你別生氣。”

蘇佳雯看著他,嘆出一聲:“你這個樣子讓我很陌生,我每天工作都很累,實在沒心情回到傢還要吵架。”

顧西放開她,雙手捂住臉,聲音異常疲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很不安,我總覺得你隨時可能走掉,我不想失去你,佳雯,我真的很愛你。”

蘇佳雯心軟瞭,她在顧西身邊坐下,感到心中一片柔腸,她伸手摟住顧西,將腦袋貼在他的後背上:“我也愛你,顧西,我和林瑞真的沒什麼,今天請他吃飯是因為公司給我發瞭一大筆獎金,這事兒是他幫的忙,你也知道,我辛苦大幾個月瞭,這錢是我應得的。”

顧西張瞭張嘴,很想問蘇佳雯能不能為瞭他辭掉這份工作,遠離那個對她虎視眈眈的危險上司,他願意養她,但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蘇佳雯有極強的事業心,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也非得要往上爬的決心。顧西看到瞭,他雖然不認同,但他愛她,所以隻能任命的閉上嘴,什麼也不說。人總是因為太愛一個人變得囉裡八嗦毫無魅力,又因為不愛一個人變得麻木不仁占盡便宜,隻有相愛才能舒服踏實,充滿自信。但愛情太善變,可能他愛著的時候你不愛,你愛著的時候他卻倦怠瞭。

《冬夜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