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露出破綻

第二日晨起後徐媽媽幫宜寧梳發髻。

宜寧的頭發要說長得好是不好的,林海如的頭發才好,又多又黑,梳發髻也好梳。宜寧的頭發又細又軟,拘在手裡軟軟的跟雲一樣,但披放下來的時候又光滑如綢,映著光看顏色略淺。雖然好看,但是梳發髻卻不好梳。

徐媽媽梳好之後給她用篦子細細整理瞭,問她:“姐兒覺得這個可好看?”

宜寧打量瞭一下鏡子中的自己,徐媽媽給她梳的垂髫分肖髻。輕巧靈動,倒是挺好看的。她房中的梳發高手當真不少,自己的頭發不好梳她是知道的,太過細軟瞭。她笑瞭笑說:“您梳的自然好看。”

丫頭端瞭紅棗粥和酥餅上來。宜寧雖然不疼瞭,但還是覺得腰膝酸軟,她靠著迎枕邊喝粥邊問:“昨晚三哥回去之後可有傳話來?”

雪枝搖頭道:“沒有三少爺的人來過。”

宜寧聽瞭有些疑惑。她把碗放下,總是想起昨天三哥看著她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陌生的憐惜。

她吃瞭點酥餅就吃不下瞭,讓丫頭把東西撤瞭。這時候松枝領著個婆子進來,那婆子給她行瞭禮,笑著道:“七小姐吩咐下去的,奴婢已經準備好瞭,隻等給三少爺量瞭身量便可以做瞭。”

這婆子是針線房的,府中的衣物都是針線房在做。宜寧在準備給羅慎遠赴京用的衣物,冬襪她可以做著玩玩,但裁衣就勉強瞭。因此找瞭針線房裡針線功夫好的婆子來給三哥做幾身冬衣。宜寧問道:“丫頭不可幫著量嗎?”

婆子搖頭說:“冬衣需得貼身才暖和,奴婢要親手量瞭穿著才妥帖,丫頭總不懂該量幾分好。”

宜寧想瞭想道:“那我領你過去,給三哥量瞭之後您再給雪枝量一身。”宜寧指瞭指雪枝,“也得給她做新衣裳瞭。”

雪枝已經過瞭放出府的年紀瞭,她是宜寧身邊最有頭臉的大丫頭,宜寧還小的時候不敢讓她離府。但歲數大瞭總歸不好,宜寧才讓羅慎遠給她找瞭一門親事,是徐水一戶平實的人傢,那人還有秀才的功名。聽說是羅傢伺候小姐的大丫頭,那傢人倒是很歡喜。她們這等官傢出去的丫頭,嫁的比一般的姑娘還要好許多。

雪枝伺候宜寧多年,宜寧雖然舍不得她,但更不願意耽誤瞭她。何況雪枝對那人傢也滿意,她已經在思考給雪枝多少銀子的添箱瞭。

雪枝被她說得臉色微紅,立刻就要拒絕。她一個下人,怎麼用得上府裡針線房做的衣裳。宜寧卻按住她的手不要她說,笑著道:“以後做新衣也要府裡來做,紅妝霞帔的嫁過去,抬十多抬的嫁妝!”

屋子裡的丫頭都抿著嘴笑。雪枝又好氣又好笑,但看著宜寧的眼神柔和極瞭。

宜寧帶著針線房的婆子去找羅慎遠。他看到她又帶著人過來瞭,有些訝然。放下書朝她走過來,濃鬱的眉頭微皺著,低聲道:“你不是不舒服嗎,怎麼到處亂跑?”

宜寧笑瞇瞇地說:“昨日你說請我吃午飯沒吃到,我今天來蹭飯的。”看到他的神情似乎不太贊同,宜寧拿瞭針線房婆子的軟尺,在手上晃瞭兩下給他看,“我找瞭針線房給你做幾件冬衣,聽說京城更冷些,你到瞭京城之後就好穿瞭。三哥,你把手抬起來,給你量一量長短。”

羅慎遠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宜寧,你要是無事做,我再給你找個教琴的師父。”

宜寧隻催促他抬起手,婆子上前給他量身材。羅慎遠隻能抬起手,他長得高大,量身材的時候婆子都要墊著腳給他量。宜寧看到他沒站直,上前伸手拉他的腰:“三哥,你站直瞭量得才準。”

她的手隻是碰瞭一下他的腰,卻覺得他身體似乎一僵。

等婆子量好瞭之後退下瞭。羅慎遠才嘆瞭口氣,讓丫頭給她端瞭杯熱茶來,問她:“你到三哥這裡來就是做這個的?”

宜寧笑瞭笑說:“不是說瞭到你這裡來蹭飯嗎。”覺得羅慎遠坐得離她遠瞭不好說話,宜寧坐到他旁邊去,抓住他的手說,“不過還有一事,我想雪枝風風光光地嫁,我聽說你在徐水縣有個宅子,你能借給我用用嗎?”

羅慎遠能感覺到那隻搭著他的手觸感十分柔嫩,他整個人都一緊。語氣有些克制:“宜寧,你好好坐端正。”

宜寧不知道他怎麼瞭,抬頭看他,羅慎遠卻沒有看她的眼神,把手抽走說:“借給你用可以。”

宜寧的眼眸水潤,如一隻明明無辜卻受瞭欺負的動物,對著這樣的眼神沒有人狠得下心腸。

宜寧聽到他答應瞭也沒有多想,笑著道:“那我可不付銀子的!”

羅慎遠嘴角微扯說:“自然不用你付。”

宜寧在他的書房裡等著開飯,他寫著文章。宜寧坐在他書房的躺椅上看書,細長的腿蜷縮著,她穿瞭一身蘭色的褙子,素白的湘群垂下來。槅扇外的陽光照著她的裙子,宜寧的神情很專註,實際上當她認真做事的時候就非常專註,細長的睫毛搭著清亮而澄澈的眼眸,似乎外界的事不能擾亂她分毫。好像看到瞭什麼疑惑的地方,她的眉頭微皺,無意識地咬著嘴唇。

她是有這個壞毛病,想什麼想不通的時候就這樣。

他還記得小丫頭當年還是小胖球的時候,圓嘟嘟的,可愛得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一轉眼就長成纖纖少女瞭。羅慎遠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的感覺開始異樣的。或者是從京城回來,長大的宜寧從背後抱住他,他突然意識到她已經不是個孩子瞭。或者是她在他懷裡睡著的時候,蜷縮在他的臂彎裡,抓著他的衣袖,無比的依賴和信任他。

再或者是他聽聞林茂有意求娶她的時候,心裡瞬間的緊繃和陰沉。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名義上是宜寧的兄長。就算他知道宜寧與他無血緣關系,甚至暗中調查過她的生父,但宜寧的身份絕不可公開。就算他不是宜寧的兄長,他比宜寧大瞭八歲。他已經是青年要成傢立業瞭,但宜寧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千錘百煉的理智告訴他,必須當做什麼都沒有。但這如何能輕易做到?

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宜寧突然抬起頭道:“三哥——”

羅慎遠已經別過眼睛,淡淡道:“怎麼瞭?”

她猶豫瞭一下才走到他身邊來:“我看不明白書裡這處的意思。”因剛才咬瞭一下,她的嘴唇殷紅。

羅慎遠逼自己把視線放在她所指之處,給她解釋道:“《莊子》晦澀難懂,你年紀小少看些才好。《至樂》此篇講生死與輪回,實則是順應天道之意……”

宜寧聽得仔細。因自己的遭遇,她對這篇很感興趣。等講完之時也到瞭午時,廚房那邊來傳話說擺好膳瞭。

羅慎遠才放下書帶她出去,正好迎面匆匆走過來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給羅慎遠行禮道:“三少爺,喬姨娘接瞭一個人進府,說是她房中丫頭的遠親,到府裡來探親的。”

宜寧聽瞭小廝的話看瞭他一眼,他竟然一直在監視喬姨娘?

喬姨娘詭計多端,他自然要看著她。羅慎遠邊走邊問他:“可是有什麼異常之處?”

那小廝立刻說:“小的派人看著,分明是一個重病的女子被扶進喬姨娘屋子裡的。要真是親戚來探望,怎麼會在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時候出門?小的覺得蹊蹺,這才回來稟報三少爺。”

喬姨娘把一個重病的人請進傢裡想做什麼?宜寧也覺得疑惑。喬姨娘這段時間精神一直不太好,軒哥兒的事算是把她逼急瞭。但這撲朔迷離的行事,的確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麼。

羅慎遠停下來,想瞭想說:“去查這女子的身份,莫要驚動瞭姨娘。”

小廝立刻領命下去瞭。

宜寧問他:“你一直都監視喬姨娘那邊?”

羅慎遠隻是緩緩一笑,跟她說:“我讓廚房準備瞭你喜歡的臘鵝肉,你一會兒多吃些。”

喬姨娘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心急如焚。

羅宜憐則坐在羅漢床上沉默不語,她覺得母親為瞭弟弟都要瘋瞭,就連這等鬼話都信。但是隻要她一開口想解釋,喬姨娘就會打斷她。無論是不是真假,總要試過瞭才知道。如果是假便算瞭,但要是真的……那這事可就熱鬧瞭!

直到下人來傳話,說人已經接進來瞭,安頓在東暖閣中。喬姨娘聽瞭才送瞭口氣,跟她說:“宜憐,若她不是你父親親生的,是外面一個茍合的雜種。你就成瞭二房唯一的小姐,你說以後誰敢虧待你?”

羅宜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和喬姨娘雖然是母女,但喬姨娘是在坊市間長大的,她卻是羅傢的庶出小姐,有時候也實在聽不得母親嘴裡說出的一些詞。在她眼中,羅宜寧的確是跟她有仇,要不是羅宜寧她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但她可不會把雜種這樣的詞往她身上放。

喬姨娘整瞭整鬢發,帶著丫頭去瞭東暖閣。

東暖閣裡一股濃濃的藥膏味,光線不太好。丫頭通傳她來瞭,喬姨娘走進去要瞇著眼睛才能看清楚,架子床上是躺瞭一個面容枯黃的女子,衣著也簡陋。她盯著那張臉看瞭許久,努力想這個人是不是在顧明瀾身邊伺候過。但是都這麼多年瞭,她連顧明瀾長什麼樣都快忘瞭,又怎麼會記得一個不起眼的丫頭呢。

劉安傢的在旁屈身道:“姨娘,這就是張氏瞭。”她低下身拍瞭拍張氏的肩,“姨娘來看你瞭。”

張氏慢慢地睜開眼,眼神迷茫瞭片刻。才看到一個面容清麗,衣著華貴的女子坐在繡墩上看著她。她還能依稀記得這人的樣子,是喬姨娘,她和十多年前比並沒有什麼很大的變化。變的是她們,老的老,死的死。張氏閉上眼慢慢地有些發抖。

“奴婢不能起身請安,姨娘……恕罪……”張氏慢慢地說,“謝姨娘饒瞭徐四,奴婢、奴婢跟您講當年的事。”

喬姨娘覺得屋子裡有種詭異的安靜,沒有人敢說話。東暖閣常年不用,有種腐朽的木頭的味道。喬姨娘端著杯茶,看著張氏說:“你說吧,我聽著呢。隻要你說的是真的,我不僅饒瞭徐四,還保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張氏臉上的表情又有點復雜。她慢慢講起當年的事,顧明瀾在尼姑庵被人擄走,她早產生下的孩子,又是如何因為憂思過重而死的……她邊說邊哽咽,喬姨娘的表情越來越緊張。

她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床邊拉著張氏的手:“你是說——那羅宜寧,不過是個護衛的女兒?”

“應當是……”張氏說,“我看到、他身上掛的腰牌瞭……太太的月子對不上,當時鄭媽媽說要她落瞭胎,她卻不肯。我們便知大禍臨頭,太太說,她本就不想活瞭,為瞭保這個孩子……她就是死瞭也行。”

喬姨娘的手緊緊地捏著手帕,她知道張氏說的是真的,這一切都對上瞭,所以的懷疑都有瞭解釋!

顧明瀾九月懷胎生產,伺候她的婆子丫頭都離開瞭羅傢,她抑鬱成疾。羅宜寧跟羅成章沒有半天相似之處,她甚至想到瞭羅老太太的死,羅老太太不過是見瞭鄭媽媽一面,後來就發瞭病。難不成也是因為她知道瞭真相,所以活活被氣死瞭?

喬姨娘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她目露微光,冷笑道:“果然是個下賤的血統,居然叫顧明瀾拿來充瞭嫡出的小姐!”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護衛的女兒,也能當小姐養大?顧明瀾哪裡來的臉,那這麼個卑賤的孩子來魚目混珠,還敢這麼多年壓在她頭上。

喬姨娘忍不住有些激動,隻要她揭穿瞭羅宜寧的身世,羅宜寧便再也做不瞭嫡出小姐瞭。既然是下賤的血統,就該去過那下賤的生活,這羅傢是不能讓她呆下去瞭,小姐也不能再當瞭。隻要沒有瞭羅宜寧,林海如怎麼鬥得過她!那她的軒哥兒,早晚也就能抱回來瞭!

喬姨娘首先想到的是,她要立刻把這件事告訴羅成章。

但是想瞭想,她還是冷靜瞭下來。

首先,如果她真的把這件事告訴瞭羅成章,羅成章會如何?

他一定會很憤怒,然後冷落羅宜寧,甚至讓她搬出羅傢。但是他會承認羅宜寧是奸生子嗎?

喬姨娘的心裡慢慢地冷靜下來,羅成章一定不會。他甚至不會讓這件事傳出去,這件事污瞭顧明瀾的名聲,但何嘗不是讓他蒙羞,讓羅傢被人戳脊梁骨?這事影響的不隻是羅宜寧,甚至會影響遠在京城的羅宜慧,再往大瞭說,還會影響羅傢的聲譽。

但是以羅成章的個性,讓他忍也是不可能的,沒有男人能忍。

而她能做的,是挑起羅成章對羅宜寧的厭棄,越深越好,深到讓羅成章不想看到羅宜寧出現在他面前。

喬姨娘喝瞭口水,終於把想法理清楚瞭。

這種事情,越早做越好。晚瞭就怕節外生枝,府上可還有個羅慎遠在,那羅宜寧也不是省油的燈,可不能被察覺瞭。

羅宜憐剛知道整個事情的經過,她也很驚訝。這世間果然什麼事都有可能,羅宜寧居然不是父親親生,而是一個顧明瀾與一個卑微護衛所生的孩子!要不是母親再三確認過瞭,她是怎麼也不會信的!她很快就意識到瞭自己能從這件事當中得到的好處。

這件事幾乎對所有人都不利,唯獨對她來說是好事,沒有瞭羅宜寧,那她就是二房唯一的小姐瞭。

想到這裡,她甚至對羅宜寧生出瞭一絲同情。從嫡出小姐突然淪落成這樣,不知道她怎麼承受得住。

喬姨娘看著屋中精致富貴的陳設,問女兒道:“明日就是寒衣節瞭吧?”

羅宜憐看向她:“您……是怎麼打算的?”

喬姨娘搖頭笑瞭笑道:“沒得打算,這不需要我去打算。我把人往你父親面前一帶,就叫羅宜寧再也翻不瞭身。”

“隻不過寒衣節要祭祖而已。”喬姨娘輕輕地說。

一直到瞭傍晚,羅慎遠才在書房見到瞭小廝。

他匆匆地進瞭羅慎遠的書房,表情凝重。羅慎遠屏退瞭左右,讓他慢慢說來。

那小廝說:“小的打聽清楚瞭,那人是喬姨娘鋪子上一個夥計傢的老婆,得瞭重病。別的倒是沒有什麼蹊蹺的,她原是保定人,後來嫁去瞭荊州,前幾年才跟著那夥計回瞭保定來。聽說那夥計偷瞭喬姨娘鋪子裡的銀子給她治病,本來是差點叫喬姨娘打殘廢瞭。也不知為什麼,後來喬姨娘饒瞭他,她傢一點事沒有,且還教喬姨娘給置辦瞭一些傢什……”

羅慎遠坐到瞭東坡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扶手:“隻有這些?”

小廝點頭:“附近的人與他們傢不熟,小的沒打探到多少。”

羅慎遠的手指一停,又問道:“喬姨娘那邊可有動靜?”

小廝搖頭:“沒有動靜,進瞭喬姨娘院子之後,沒見把人送出來。喬姨娘和往日一樣,在屋中給四少爺做鞋。”

羅慎遠望著窗外已經黑下來的天空,他在想喬姨娘究竟要幹什麼。

一些看似不相幹的事,隻是因為沒有找到相幹的地方。隻是仔細去想,萬事萬物之間必然是有幹系的。喬姨娘把一個得病的人抬進府裡沒什麼,這個人必定與她有某種關系,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要耽擱瞭,多派幾個人去問詢。”羅慎遠淡淡道,“喬姨娘的鋪子那邊也不要放過,明日一早再來見我。”

小廝應喏退下瞭。

這夜傍晚刮起瞭大風,吹斷瞭院子臺階旁的一棵樹。宜寧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發現那顆吹斷的樹壓住瞭臺階。今日是寒衣節,下午要祭祖的。宜寧穿戴素凈去瞭林海如那裡,羅成章已經在陪著林海如吃早膳瞭。

他在喝粥,喬姨娘站在旁邊伺候他。

羅成章見她來瞭,抬頭道:“昨夜風大,聽說你院子裡有棵樹被吹斷瞭,可有什麼不妥的?”

宜寧坐下來,丫頭立刻給她端瞭碗燕窩粥來。喬姨娘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瞭宜寧的那碗燕窩粥上,那端著碗的手上還戴著一對冰種翡翠玉鐲。宜寧穿的衣服常年都是緙絲、杭綢的料子。養得水嫩極瞭,臉蛋看著跟能掐出水似的。

她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宜寧發現喬姨娘在看著她許久沒移開視線,當然她肯定不會以為喬姨娘是喜歡她。宜寧說:“倒是沒什麼,就是把臺階壓住瞭。”

接下來就是討論祭祖的事瞭,下午要去祠堂上香,二房的人也絡繹地都來齊瞭。羅成章領著二房的孩子去瞭祠堂,一起拜祭瞭祖先,燒瞭寒衣。宜寧看著祖母的排位,祖母已經死瞭三年多瞭。沒祖母在身邊,她一個人倒也沒有辜負瞭她老人傢的期待。但想到老太太生前對她這般的疼愛,還是覺得心裡隱隱的痛,她永遠都忘不瞭祖母死時的場景。

羅成章對著母親的排位不免又是感傷。看到宜寧給祖母上香,想到老太太生前疼她跟眼珠子似的,這孩子倒也記得祖母的好,他把宜寧叫到身邊細細地叮囑她。

喬姨娘在一旁看著,微微地冷笑。原來都是看得慣的場景,但在她知道羅宜寧是個魚目混珠的之後,又怎麼能忍得住。這些東西羅宜寧都不配有,羅成章也不該對她這麼好,這根本就是個護衛的孩子,再低賤不過的。

喬姨娘回瞭院子,叫人把張氏拾掇起來。

羅慎遠給祖先上瞭香之後,把宜寧叫瞭過來,問的還是她院子裡那棵樹的事。

宜寧哭笑不得,她院子裡有棵樹斷瞭的事看來是誰都知道瞭。她對羅慎遠說:“我瞧姨娘今日古怪得很,三哥,你可知道昨天她請進府的是誰瞭?”

羅慎遠搖頭道:“隻知道是她鋪子裡的人。”

宜寧聽瞭皺眉,她回頭望著祖母的排位,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從看到院中那棵樹斷瞭開始。本以為是喬姨娘有古怪,但既然羅慎遠都沒有發現,該不會有什麼不對才是。

宜寧一向覺得自己的直覺很準,例如在掉下懸崖的前一天,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但直覺又不能說明什麼。

羅慎遠回到風謝塘的時候,那小廝已經在門外等著瞭,見到他之後立刻請安:“小的總算是多問瞭些東西,趕緊回來跟您說。”

羅慎遠接瞭丫頭的茶水喝,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小廝頓瞭頓才道:“小的打聽到,此人張氏,是伺候過咱們原來的二太太的。”

居然是伺候過顧明瀾的。

羅慎遠放下茶杯,解下披風遞給丫頭,坐下來問:“伺候瞭多久?”

“聽說挺久的,原來還是個有頭臉的丫頭,不知怎麼的落到這個下場瞭。”

羅慎遠一時沒有說話。他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曾經去過真定找鄭媽媽。

羅老太太臨死之前跟他說過,羅宜寧不是羅傢的孩子。這等私密的事自然隻有貼身的丫頭婆子才知道,羅慎遠為瞭穩妥起見,掩藏宜寧的身份,才去找鄭媽媽問當年的事。若是有什麼紕漏,他會立刻掩蓋。

鄭媽媽一開始不肯見他,直到他說明瞭來意。鄭媽媽才把當年的事完整地告訴瞭他。並且跟他說:“……我們幾個都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人的嘴總有藏不住秘密的時候,誰一旦開口瞭,這事就跟滾雪球一樣再也止不住瞭。所以但凡知道這件事的都先後離開瞭羅傢,我與伺候太太的幾個大丫頭連保定都不敢呆下去,我回瞭真定,還有些嫁去瞭通州、荊州的。絕不會留在保定的。”

羅慎遠突然明白瞭過來。

“你說她是從荊州過來的?”羅慎遠問道。

小廝點頭,羅慎遠突然就站瞭起來,臉色一沉。

那人頭先伺候顧明瀾,後來卻嫁去瞭荊州,應該是當年知道內情的幾個人之一。如果他估計得沒有錯,恐怕此人已經把當年的事告訴瞭喬姨娘,宜寧非羅成章親生的事喬姨娘也清楚瞭。她不僅清楚瞭,還把這個人留瞭下來,什麼目的自然不必多說。

隻有這樣解釋才是通的。

居然讓喬姨娘知道瞭!羅慎遠吐瞭口氣,閉瞭閉眼睛,這事肯定是不能傳出去的,他決不會讓宜寧背上一個奸生子的名聲。

但喬姨娘知道瞭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會說出來,除非把她殺瞭。

隻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但喬姨娘不是一般的妾室,且喬姨娘知道瞭,那她屋子裡的丫頭會不會也知道瞭,或許她也告訴瞭羅宜憐。他不可能把這些人也一一清理瞭。

如果實在不行,那隻能以羅軒遠來威脅她。

羅慎遠突然睜開瞭眼睛,喬姨娘為免夜長夢多,肯定會越快去找羅成章越好。他立刻吩咐道:“你著人去真定,請鄭媽媽馬上過來,就說宜寧有難。”他又看瞭看身後的丫頭,叫瞭一個人,“去找七小姐過來,到我這裡來,無論什麼人來找她,一律不準她離開這裡。”

他從丫頭手裡拿過瞭披風。他要立刻去羅成章那裡。

如果沒有預料錯的話,喬姨娘現在應該已經去找羅成章瞭。

宜寧在指揮丫頭清理昨夜被風吹斷的樹,殘枝殘葉壓瞭一地,還壓壞瞭些院裡的花草。

看到是羅慎遠房裡的大丫頭過來,宜寧放下剪刀抬起頭問道:“究竟找我何事,三哥沒說?”

侍綠屈身:“七小姐,您跟奴婢過去吧。怕是事出緊急,三少爺才來不及說明白的。”

如果不是緊急的事他自然不會這麼匆忙,但究竟是什麼事?他的丫頭說他匆匆去瞭父親那裡,喬姨娘也過去瞭。想到今晨喬姨娘看著她的笑容,宜寧總覺得有些不舒服。那種冰涼的,甚至帶著一絲憐憫的笑容。

宜寧回頭對雪枝說:“你親自去父親的書房那裡看看,若是有什麼不妥的……立刻回來跟我說。”

她回房收拾瞭兩本書帶去羅慎遠那裡。主人不在,他的書房裡靜悄悄的,擺著的那盆綠蘿長得不太好,宜寧給它澆瞭點水。門外似乎有丫頭在竊竊私語,她凝神去聽,卻又什麼都沒有聽到。

宜寧吐瞭口氣,拿出當年練字練出來的定力,端著本書在他的書房裡看。

羅成章的書房裡,他正在見一名管事,聽說喬姨娘要求見的時候,其實他是很不想見的。今天是寒衣節,想到母親生前最不喜歡的就是喬姨娘,他自然也不怎麼想看到她。但她說是有要緊的事,非要見他不可,羅成章還是讓她進來瞭。

喬姨娘進來之後看到羅成章在喝茶。

她帶著丫頭跪下說道:“老爺,妾身要告訴老爺一件事。恐老爺聽瞭不喜,但妾身為瞭羅傢卻是一定要說的。妾身先請老爺饒恕瞭妾身的罪過,妾身才能繼續說下去。”

羅成章聽瞭就皺眉,喬姨娘這麼吞吞吐吐的做什麼。他點頭:“你有事說就是瞭,我怎麼會因此責備你。”

喬姨娘苦笑道:“要是老爺聽完之後還這麼想,那我絕無話說。”她沒有拖延,而是立刻道,“這事本是妾身幾日前便知道瞭,但是心裡一直在猶豫可否要說出來,畢竟這事實在是太大瞭。但今日妾身看到老太太的牌位,看到咱們錦衣玉食的七小姐,再想起妾身聽到的傳言,真是悲從中來!要是不跟您說,妾身恐這輩子都良心不安。”

她的表情凝重瞭一些,語氣也微沉:“都道老太太是因病得太重,卻不知這背後是另有隱情。妾身知道的時候也是十分震驚,咱們老太太……那是被氣死的啊。親手養大的孫女,卻和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她老人傢也不知道在天之靈能不能安息!”

羅成章手裡握著的茶杯擱在瞭高幾上,他走上前一步。“喬月蟬,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喬姨娘的頭微微抬起,目光誠懇:“妾身說的絕無半句謊話。咱們七小姐,不過是個魚目混珠的嫡出身份,根本就不是您所親生的。是原來的二太太……與一個低賤護衛私生來的。”

羅成章一時臉色非常的冷,他低下頭一把掐住瞭喬姨娘的下巴,語氣也很冷硬:“你莫要昏頭瞭!明瀾她一向溫柔嫻淑,端莊慎重。如今她已經是故去的人瞭,死者為大!你要是這時候編瞭話來說,還是質疑府中小姐的身份,我定不會饒瞭你!”

喬姨娘被他掐得生疼,但她卻知道羅成章在乎。

對於羅成章來說,早逝的顧明瀾是他心頭的明月光。就算他並不是這麼愛,但他也會感嘆這個女人對自己的深情,懷念自己曾經有這麼好的一個妻子。從而深深地把她記住,但是現在喬姨娘要打破他的這種懷念,他怎麼能忍。

喬姨娘反而越發的決絕瞭:“就是知道死者為大,妾身才要為老太太說一句公道話。老太太見瞭鄭媽媽之後便病重不能起,那是因為鄭媽媽告訴她,七小姐非她的親生孫女。老太太氣急攻心才會如此。後來又在徐媽媽的主持下,把老太太的東西全部留給瞭七小姐,恐怕老太太才是最心寒的人!”喬姨娘身子一直,“妾身絕非信口胡言,老爺這麼多年未必就沒有懷疑過?”

“七小姐的長相跟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當年二太太莫名其妙的早產。甚至還有當年二太太莫名其妙地對您熱情起來……”喬姨娘看著羅成章慢慢地松開手,就知道他在遲疑。

羅成章以前沒有在意過這些,因為這個推論實在是荒唐可笑的!今日喬姨娘把這些事一件件地擺出來瞭,他似乎才有瞭懷疑。

喬姨娘繼續說:“妾身也不是來信口雌黃的,妾身這次帶瞭原來伺候二太太的一個丫頭過來,您親自去問那丫頭。當年二太太是不是因看上瞭一個護衛,才借口去寺廟幽會他,而絕非是為瞭避妾身的胎,您和妾身當年還為瞭太太的舉動自責不已,如今看來是我們太可笑瞭。太太與這護衛有瞭首尾,懷瞭孩子,因想要遮擋才對您熱情起來,您對太太和她的女兒萬分的好,殊不知這是太太與別人所生的。根本配不上羅傢小姐的身份……”

“你給我閉嘴!”羅成章厲聲說,喬姨娘看著羅成章,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激怒瞭他,終於沒有繼續說下去。

羅成章深吸一口氣:“去把……你說的那個丫頭帶進來。”

羅慎遠站在書房門口,父親的房門緊閉著。羅成章吩咐過瞭,誰都不能進去。

跟著他的小廝看到三少爺剛才明明走得這麼急,現在到門口瞭卻反而平靜地看著房門不說話,有些不理解。

“三少爺……您不是要和老爺說話,要不小的去通傳。老爺別人不見,卻肯定是要見您的。”

終究還是來遲瞭一步,這個時候再進去也沒有用瞭,沒有把喬姨娘攔下來,說什麼都沒有用。羅慎遠淡淡道:“不必瞭。”他轉身看著遠處的金烏西沉,眼中一片陰冷。喬月蟬此人,恐怕是再也不能留瞭。

但宜寧的身世究竟要怎麼辦,他現在卻沒有頭緒。

這時候書房裡傳來瞭一聲重物落地之後粉碎的聲音,又是憤怒又是急促。羅成章陰沉的聲音響起:“來人,都給我進來!”

守在門口的小廝立刻就要進去,羅慎遠攔住瞭他們,淡淡地看瞭他們一眼:“等我喊的時候才準進去。”

他跨步入內,先對羅成章行瞭禮:“父親,兒子有話想跟您說。”羅成章扶著桌沿,氣得額頭突突直跳。好個顧明瀾,居然和一個下人私通,還敢拿這個孩子來糊弄他!他定要把羅宜寧趕出去,對外就說這個女兒發急病死瞭。以後讓她去自生自滅去!她也配羅傢嫡出小姐這個身份嗎?他羅傢書香傳世,沒有一個護衛的孩子來當小姐的道理!

“你今天不說,我有事情要處理。”羅成章心裡的憤恨還是按捺不下,虧他還覺得顧明瀾對他深情一片,覺得顧明瀾是因為嫉妒他偏愛喬姨娘的緣故,才憂思過重死瞭的,原來是為瞭她那奸-夫!

他似乎就看到顧明瀾就站在對面,臉上帶著她慣常有的微笑,正看著他。好像在冰冷地嘲笑他。

嘲笑他把一個野種當自己的孩子,當成一個嫡出的小姐看待。

這個淫-婦!他要把她請出祠堂,從族譜裡除名。她居然死瞭都不安生,都要讓他蒙羞!

“父親是為瞭宜寧生氣,那必然要聽一聽。”羅慎遠淡淡地道,“此事不能張揚。孫大人早就說瞭,他與顧大人一起給您上瞭調任的折子,您半年之內或將升任。若是這個時候鬧出瞭這件事,那羅傢與顧傢之間的裂隙必然無法彌補。且宜寧被牽連,那遠在京中的長姐也會被人詬病,長姐如今在定北侯府地位穩固,這樣一來長姐在定北侯府必然無法呆下去。再者兩月之後,我就要去京城參加會試瞭,您還打算讓我求娶孫小姐,要是孫大人一傢知道瞭此事,又會怎麼想。”

喬姨娘聽瞭忍不住握緊手帕,羅慎遠果然不愧是北直隸的解元!他這番話精彩漂亮,處處都是羅成章的死穴。

羅成章也知道他不該憤怒,他該從長計議。但是這種屈辱誰能忍得住!雖然兒子羅慎遠說的都很對,但他決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不可能忍得下這種事。

“就算不能外傳,羅宜寧也決不能再是嫡出小姐的身份瞭。”羅成章陰沉地道,“你不必再說,但以後二房的人都該知道。誰才是正經的小姐,”他看向一旁伺候的丫頭,“去把她們都給我叫過來,我要把這事說清楚!”

羅慎遠平靜地道:“父親,宜寧在我那裡。今日寒衣節祭祖大傢都累瞭,且大房那邊還有外傢在,您不如明日再說把。”

羅成章聽瞭冷冷地看著兒子,他知道羅慎遠一向護著這個妹妹,他也樂於看到他們兄妹和睦。但現在羅宜寧已經不是他的女兒,他對此隻覺得厭煩:“半個時辰,把他們都帶過來。不用叫太太,她現在有孕在身恐動瞭胎氣。”

羅成章說完之後拂袖而去。

喬姨娘站瞭起來,屈身道:“三少爺,老爺現在正在氣頭上。恐怕您說什麼都是無法改變的。”

羅慎遠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沉默地看著羅成章離去的方向。

寒衣節今天的夜晚格外陰寒。羅宜寧覺得出門的時候穿得有些單薄,總不見羅慎遠回來,居然讓她等瞭這麼久。她抬起頭,想讓雪枝給她拿一件披風來。剛想喊她,就到雪枝站在門外,臉色蒼白。

羅宜寧從未在雪枝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雪枝一向都是處事不驚的。

她招手讓雪枝進來,笑著問她:“怎麼瞭?把我們雪枝嚇成這樣,可是舍不得出嫁瞭?”

雪枝看著她,久久地看著宜寧。她這樣的好看,少女的嬌憨,甚至還有些孩子的天真。她想起剛才聽到的話,慢慢地半蹲下來,握住瞭宜寧的手,那雙手這麼細小,手背甚至還有淺淺的小窩。她看得越來越難受,忍不住埋在宜寧的膝頭哭起來。

她的姐兒還這麼的小這麼的軟,怎麼能經受得住風雨。

這吃人的羅傢,會因此把她撕成碎片的。

宜寧有些驚訝,連忙扶她起來安慰。雪枝是她房裡的大丫頭,誰都會失態,但絕不會出現在她身上。這究竟是怎麼瞭?

雪枝知道自己不應該哭,但她就是忍不住瞭。想到剛才小丫頭跟她說的話,她就覺得一陣陣發寒。她終於還是擦幹瞭眼淚,抬起頭捧住宜寧的臉:“姐兒,奴婢接下來告訴您的事,您一定要好好聽著。您不要哭,您也不要憤怒——如今那外面的人,都等著看您的笑話呢。您一定把身板挺直瞭,就算不是羅傢的小姐……您、您還是顧傢的外女。隻要熬得過這關,總會有辦法的。”

“不管別人說瞭您多難聽的話,都不要在意……”

想到這個還沒有十三歲大稚嫩的少女,立刻就要面對迎頭而來的風暴。雪枝就鼻酸得直想哭。

羅宜寧的心迅速冷下來,能讓雪枝說出這樣的話,那一定發生瞭非常嚴重,可能是她根本想象不到的事。她無意識地掐住瞭雪枝的手臂:“雪枝,你說清楚,究竟怎麼瞭?”

雪枝看到她稚嫩的眉頭微皺起,眼淚就直往下掉。“姐兒,您不是老爺親生的孩子,是喬姨娘……帶人去老爺那裡說的。說您是太太……和別人生下的。老爺正要找您過去……您記得奴婢剛才說的那些,您不要在意別人的話!一定要記住!”

羅宜寧懷疑自己聽錯瞭,她扯著雪枝的袖子道:“雪枝,你可莫要玩笑。你剛才說什麼?”

雪枝看她的表情也帶著一絲憐憫。

宜寧突然想起來,相似的憐憫曾經在喬姨娘臉上出現過。

羅宜寧本來以為,像她這樣前世活過的人,這一世對什麼災禍都能面對瞭,畢竟玉簪子裡的二十年,她看盡瞭這麼多的悲歡離合。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別人的事是別人的事,自己永遠無法對別人的悲痛感同身受。隻有當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感覺到那種痛苦。

羅宜寧不知道這半刻鐘的功夫裡她究竟想瞭有多少東西,前世的有,雪枝剛才的話也有。她終於平靜瞭下來,當她站在羅成章的書房外面的時候,她抬起頭,發現羅宜憐正站在她面前。

“羅宜寧。”羅宜憐輕聲跟她說,“你要記得,這是你最後一天被叫七小姐的日子瞭,以後都沒有瞭。”

本該就是個平凡的命,做瞭這麼多年的小姐,其實已經足夠瞭。

“謝過六姐。”宜寧對她淡淡一笑。

她走上臺階,能感覺到那些丫頭都在看她,有偷偷瞥的,有大方地直視的。若是以前肯定是沒有的。宜寧深深地吸瞭口氣,隨後進瞭書房。

宜寧知道羅慎遠看向瞭她,但是她隻是平視著前方掛的那幅畫。

書房之中還站著喬姨娘,剛到的羅宜憐,郭姨娘帶著軒哥兒也在這裡。

羅成章慢慢走到瞭她面前,他冷漠地看著她,他道:“你可知道我找你來為瞭何事?”

宜寧輕輕地道:“父親,我知道。”

“你稱我為父親?”羅成章冷冷地說,“你不過是你母親與一個護衛私生,裝著我羅傢嫡出小姐的名號活瞭這麼些年。敢叫我為父親?這麼些年瞭,我憐惜你母親的死一直待你好。若不是如此,你現在就跟你身後站的奴婢沒有什麼兩樣。你敢高攀,我可不敢承受。”

“你祖母死前,怕也得知瞭你非她親生孫女,因此才氣急攻心去瞭的。如此這些,你還叫我父親?”

宜寧聽瞭抬起頭,她不去看眾人看她的眼神,她隻是說:“那我不稱您為父親吧,反正這麼些年瞭,您也隻當自己是六姐的父親。我從未覺得您有半點寵愛我的地方,如今看來還是有道理的。”

羅慎遠走到宜寧身邊,小丫頭依舊隻到他的肩高,臉蛋還有些肉,身子卻這麼纖細,看著實在是嬌弱。

“父親,這些事宜寧何嘗做錯過什麼。”他語氣低沉,“您再恨也不該恨宜寧,她一向尊敬您。去年冬至的時候,她還給您做瞭一件鬥篷,怕您穿著不暖和,她改瞭三次。”

羅成章慢慢的冷靜下來,心仿佛被針一紮。那個站在堂中的女孩確實嬌小,他不由得想起她還小的時候,笑著伸手讓他抱。羅成章側過頭,淡淡地道:“從今後你就搬出二太太那裡吧,住到鹿鳴堂去。”看到羅宜寧,他就會想起顧明瀾,實在是不想看到她。

宜寧低頭應是,她舉步慢慢朝門外走去。羅慎遠想拉住她,卻被她掙脫瞭手。

宜寧抬頭看著羅慎遠,他的眉毛本來就濃鬱,此時越發的陰鬱瞭。

“三哥。”羅宜寧跟他說,“我以後搬去鹿鳴堂住瞭,今晚恐怕就要搬瞭……”

“宜寧,你若是難受,可以哭一哭。”羅慎遠看著她的眉眼,明明十分冷靜的,卻這麼的可憐,他幾乎是想觸上去安慰她。把她抱進懷裡,這樣她便能如小時候一般,放心地在他的懷裡大哭。

羅宜寧搖頭,她不想哭,至少現在不能。總有人等著看她的笑話,但是她不能讓別人笑話。

宜寧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瞭,丫頭跟在她身後,沒人敢說一句話。林海如聽說瞭這件事,又是震驚又是不信,哭得差點斷氣,一定要來找宜寧。但羅成章不要她去,她腹中還有個孩子,再沒有一個月就要臨盆瞭,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林海如氣得直哆嗦,她捏著瑞香的手道:“宜寧那孩子,她該有多傷心……她該怎麼辦啊!”

瑞香跟著林海如掉眼淚,她緊緊握住林海如的手:“太太,來日方長,再不濟還有三少爺呢。您要想著肚裡的孩子,不要著急……七小姐的事總能解決的!”

林海如卻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鹿鳴堂破敗瞭一些,但是打掃一下還能住,這裡離祠堂近,少有人至。宜寧的事也隻是二房的幾個主子、主子身邊有頭臉的丫頭知道,但她房裡的丫頭或多或少聽瞭些風聲。未必知道是七小姐的身世,隻覺得七小姐或是犯瞭大錯,被老爺厭棄瞭,搬東西的時候也懶懶的。

宜寧望著鹿鳴堂院子中那棵大樹,她突然很慶幸是自己。

如果是那個七歲的小宜寧活到瞭現在,她該如何承受得住這一切。宜寧回頭對徐媽媽說:“徐媽媽,您說這個時候祠堂開著嗎?”

徐媽媽眼眶發紅,宜寧一向都是被寵著的。如今卻到瞭這樣個地方:“還開著呢,但是都太晚瞭……”

“我想去祠堂看看。”宜寧說,“或許明日,他就不會讓我進去瞭。”

徐媽媽聽到這句話更是想哭,還能如何反對。徐媽媽還是帶她去瞭,她守在祠堂外。宜寧一個人走進祠堂裡,她走到瞭羅老太太的牌位面前。羅老太太是這兩世以來對她最好的人,她心裡最掛念的一個人。想到羅成章今天說的話,她心裡那股隱痛就無法忽視。

“祖母。”她輕輕地拂去上頭的一點灰塵,說道,“真是因我不是羅傢親生的孩子,所以你才氣病瞭?”

宜寧覺得鼻尖發酸:“祖母,我從未遇到過您這樣好的人。如果您是因為我而病的,我該如何是好……”她抱著羅老太太的排位,那股委屈突然湧上心頭。她想起羅老太太以前如何護著她的,如何任由她抱著撒嬌的,如何無奈又慈祥地看著她笑的。宜寧漸漸地哽咽瞭,“您不要這樣……祖母。我最喜歡的便是您,我記得最深的也是您……他偏要這麼說,他偏偏說您是因為我死的……”

“眉眉。”背後有人輕輕喊她。

宜寧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他邊走近邊說:“祖母已經知道你非親生。她臨走的時候,叫我幫著掩藏。她讓我一定要護著你……眉眉,不要傷心,三哥在這裡。”

還沒反應過來,她突然被這個人擁進懷裡。她揪著他的衣服,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羅慎遠緊緊地抱著她,讓她緊緊靠著自己的胸膛:“乖,不要擔心,好好地哭吧。明天就沒有事瞭。”他還半跪在地上,卻承受著宜寧的重量,讓她能在自己懷裡好好地哭。

站在祠堂外的徐媽媽,幾乎是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半晌後她深吸瞭口氣,退到瞭一旁去。

送宜寧回瞭鹿鳴堂,羅慎遠卻連夜寫瞭封信,讓人送去瞭巡撫衙門。羅成章能這麼憤怒,肯定是因為喬姨娘還跟他說瞭些顛倒黑白的話,所以他要請鄭媽媽來對峙,就算宜寧的事情無法扭轉,但也不能看著喬姨娘信口雌黃。當然這封信不是給鄭媽媽的。

宜寧不該在羅傢呆下去瞭。

羅慎遠早在半個月前就知道,英國公派人在這一帶暗中打探宜寧的事瞭。他甚至還知道,英國公現在就住在巡撫衙門,而且一直在等。但是現在不用等瞭,宜寧能離開羅傢挺好的。她應該回到自己真正的傢去,而不是在羅傢被人欺辱。

這夜羅成章是自己在書房睡的,沒有叫任何一個人伺候。

喬姨娘被丫頭懶洋洋地扶起來,已經是日上三竿瞭,她一邊被伺候著穿衣裳,一邊問羅宜憐:“你父親一大早叫你過去做什麼?”

“囑咐我的課業。”羅宜憐扶瞭喬姨娘起來,“宜寧昨晚就搬去瞭鹿鳴堂,自己的女兒變成瞭別人的。他總是想好受些吧。”

“要不是有羅慎遠在,你父親真的生起氣來能把羅宜寧趕出府去,對外就說突然得急病沒瞭。顧傢未必能開棺驗屍不成……”喬姨娘懶洋洋地說,“她如今可是落魄瞭吧?”

“是落魄瞭的。”羅宜憐輕輕地說,“我看早上廚房送過去的,就是白米粥和幾碟餅。她也沒怎麼吃,原樣送出來瞭。”

“別人雖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看她搬去瞭鹿鳴堂,自然知道是犯瞭大錯。外頭那些人啊,最是捧高踩低的。”喬姨娘看著鏡子中女兒的模樣,笑瞭笑說,“倒也算是便宜她瞭,頂著小姐的身份活瞭十多年瞭。明明就是個低賤的命。要是生在外面,她這麼大該成日地做針線貼補傢用瞭,等嫁人瞭還要伺候公婆與孩子,不遭人白眼都算是好命的。”

“我的兒啊。”喬姨娘拍著羅宜憐的手,“你才是個金貴的命,以後找夫婿不能差瞭,有你父親在,怎麼也要給你找個進士及第才行。”

剛說到這裡,外面突然有人進來稟報:“姨娘,老爺說太太有孕,讓您幫忙操持宴席。府中有貴客來,老爺吩咐瞭,一切都要最好的。”

“是誰來瞭?”喬姨娘已經穿戴好瞭,讓丫頭服侍著戴瞭耳鐺。

來報的下人有些猶豫:“說……似乎是英國公。老爺也被嚇到瞭,連忙前去迎接瞭。奴婢看瞭,外頭站在好些官兵呢!”

英國公?

羅宜憐道:“我記得上次,英國公的侄女隨著長姐到我們這兒來過,隻不過是個遠方的侄女,卻嬌養得不得瞭。”

喬姨娘也記起來瞭,這英國公常年跟著陸都督征戰,如今又統領神機營,做過宣同總兵。在那簪纓世傢中也是一等一的。這等人物怎麼會突然上門來?喬姨娘沒有多想,扶著丫頭的手連忙去廚房吩咐瞭。

羅成章還對宜寧的事耿耿於懷,但經過一夜的思索他已經想好瞭,就當自己養瞭個閑人在那裡,隻不過是給口飯吃而已。但在她手上那些老太太留的東西,他是想收回來的。正在思量著,居然有小廝來傳話說英國公魏凌遞瞭拜帖來訪。

羅成章嚇瞭一跳,英國公這種人物之罕見,就是他進京一趟,都未必能求見到人傢。如今怎麼會突然上門來?

他忙換瞭官服,到影壁去迎接。

馬車上下來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刀鑿斧刻般俊朗的男子,他穿著灰鼠皮的披風,看著十分氣度不凡。身後還跟著一群侍衛。

魏凌這些天一直在等,直到昨晚收瞭一封信。信上未有署名,卻告訴他,羅成章差點把羅宜寧趕出府去,並要對外稱暴斃瞭。後來雖被勸阻,卻也讓她遷居瞭荒僻之處,似乎是根本不想再見到她。他那女孩兒才十二歲大些,在這府上被姨娘拿捏著,又叫下人忽視著,看到這裡他幾乎暴怒。總算還強忍著回瞭信,但卻再也按捺不住,今天就上門來瞭。

他的女兒那是什麼尊貴的身份,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受人侮辱。

羅成章笑容恭敬地道:“不知國公爺要前來,迎接未免倉促瞭些,還望國公爺不要見怪。”

“自然不見怪。”魏凌淡淡地道,他邊走邊看,隻覺得羅傢處處都局促。羅成章領著他進瞭前廳,低聲叫人去吩咐喬姨娘瞭,這才坐下來問道:“不知道國公爺這次來有何貴幹?聽聞國公爺如今在禦前行走,比原來更忙瞭。可是奉瞭聖上的旨意出來巡按的?”

魏凌端起茶喝瞭口,他已經解瞭鬥篷,今日穿瞭一件右衽圓領袍,腰系玉帶,上面雕刻麒麟紋。他說道:“這次來,卻是要把我失散已久的女孩兒帶回去的。還望羅大人能成全。我那女孩兒留在你們傢,的確是要給你們添麻煩的。”

羅成章下意識地就要應是,但又突然意識到魏凌說瞭什麼,心裡猛地一跳,面上笑瞭笑道:“國公爺客氣,隻要您想讓我幫忙,下官是義不容辭的。隻是下官還不知道——您竟然有個女孩兒流落在外,可是在我府上?”

屋裡一時有些安靜。

“的確是在你府上。”魏凌嘆瞭一聲,“十多年前,因為我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釀成今日的因果。我這些年來也在不停地想,得知瞭她的消息,立刻就往貴府來瞭。羅大人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是肯定要把宜寧帶走的。孩子最是無辜的,她再怎麼也不能留在羅大人的府上瞭。”

羅成章的笑容僵住瞭,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那英國公卻已經穩穩的放下瞭茶杯,撩瞭衣袍單膝跪下。

“還請羅大人把我女孩兒帶出來吧,我今天就帶她離開。我聽聞羅大人把她趕去瞭偏院,想必也是不想看到她瞭。”魏凌抬頭,目光明亮,“羅大人若是有要求盡管提,但凡不是有違道義,魏凌絕不還口。”

英國公魏凌,跪也隻跪紫禁城的那幾位瞭,他一個四品的文官,何德何能讓英國公跪他!

但羅成章根本忘瞭扶他這種事,喃喃地說:“是你……和顧明瀾一起的,是你?”

“那時我並不知她是誰。”魏凌緩緩說,“她也並非自願,羅大人大可不必怪她……”

“我不怪她?”羅成章下意識地就冷笑,“她不守婦道與人私通,有什麼好爭論的!你……你也是,你地位尊貴,怎能如此行事!”

魏凌早知道到羅傢來是怎麼樣的情形,看到羅成章氣得發抖的模樣,他倒是沒有說什麼。

畢竟是理屈詞窮的一方,他喝瞭鹿血之後神志不清……做瞭那等事是事實。任他說幾句吧。

英國公的馬車進羅傢的時候,就有人跑去告訴瞭羅慎遠。

羅慎遠合上書,有些怔瞭。他給魏凌送瞭信,卻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門來瞭,但至少證明他對宜寧是真的看重,以後不會讓她委屈瞭。

他側過頭問護衛:“鄭媽媽可到瞭?”

“鄭媽媽聽瞭之後焦急萬分,連夜就上瞭馬車。故一刻也沒有耽擱到瞭保定……小的安排鄭媽媽住在旁邊胡同的宅院裡,您要現在去請她過來嗎?”

“去請吧。”羅慎遠把書扔在桌上,站起瞭身。

是非曲直,本來就說不清楚。讓鄭媽媽把當年的事告訴父親,其他的由父親自己去判斷吧。有英國公在這裡,那就怎麼也不用擔心瞭,英國公是不會讓宜寧再受委屈的。恐怕就是羅成章不同意,那也要強制地帶走。不然他何必要帶五百精兵過來。

隻是想先禮後兵而已。

宜寧靠著床沿在寫字,還是她一貫的習慣,早上起來要寫三篇的大字。

旁邊伺候的小丫頭看她寫得認真,不禁嘟嚷道:“小姐,您這時候還練什麼字……”

“不練字做什麼。”宜寧淡淡地道,她端正地坐著又落下一筆。

雪枝上前一步對那小丫頭說:“你去外面幫著收拾打整院子吧。”把那丫頭打發出去之後,她走到宜寧身邊低下頭道,“二太太想進來看您,門口的護衛把她攔下瞭,二太太哭瞭好久……”

宜寧抬起頭嘆瞭口氣,林海如對她這麼好,出瞭這樣的事她肯定是要傷心的。她低聲道:“母親還懷著弟弟,眼看不足一月就要臨盆瞭。你幫我帶個話,讓她保重身體,不要操心我的事。”

如今她是落魄,陳氏都讓羅宜秀不準來看她,平日往來她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這麼多,哪有像現在這樣門庭冷落的時候。宜寧抬頭看著槅扇外,鹿鳴堂的院子裡高大的槐樹葉子落光瞭,天氣越發的寒冷。搬過來的被褥不夠禦寒,也不知道這個冬天怎麼過。

從一個嫡出小姐變成瞭奸生子,羅成章肯留她在府上已經是給她顏面瞭。但其實宜寧根本不想留下來,她前一世就算沒有人疼愛,也是活得行事端正的。哪像如今在羅傢這般被重罰,走出去丫頭婆子都會輕視她。但想離開根本是不現實的,所以無論再怎麼屈辱,她必須若無其事,自己先輕慢自己瞭,別人的踐踏更會毫不留情。

宜寧輕輕吐瞭口氣繼續練字。

這時屋子裡的棉佈簾子被挑開瞭,松枝臉色蒼白遊魂一般地進來瞭,雪枝見她回來,朝她走過去問:“可領瞭爐子和炭回來?”

松枝搖瞭搖頭,欲言又止張瞭張嘴,指瞭指旁側示意雪枝避去偏房說。

宜寧卻抬頭看著她,手裡的筆也放瞭下來:“就在這兒說吧,如今沒什麼是我聽不得的瞭。”

松枝深深地吸瞭口氣,才說:“奴婢回正房之後,才發現老爺讓人把小姐的庫房封起來瞭,奴婢想爭辯……守著的護衛說,如今那處的東西已經不歸我們瞭。奴婢就想再搬些被褥回來。結果看到房間空蕩蕩的,竟連木頭架子都搬空瞭!”

雪枝聽瞭一急,她們昨晚搬的本來就倉促,好些東西都還沒拿過來。“老爺這是什麼意思,要讓我們活活凍死嗎!”

松枝拉瞭拉雪枝,雪枝下意識地回頭看宜寧。她背脊挺直地坐在臨窗的大炕旁,稚嫩柔軟的臉映著窗扇透進來的光,好像在聽她們說話,又似乎沒有。過瞭會兒才說:“那便把妝盒裡頭的首飾變賣瞭,換些棉芯回來自己做吧。”

雪枝覺得心疼不已,老太太捧在手裡養大的孫女,前二太太親生的女兒。就算沒有羅傢的身份瞭,也不該這般的待遇……要是這樣,還不如、不如讓宜寧跟著顧傢回去,總比留在羅傢好!

雪枝走過去拉著宜寧的小手,半蹲下身看著她:“姐兒,不用的。我們寫信給顧夫人,寫信給太老爺,讓他們把您接回去……”

宜寧搖頭,輕輕地說:“顧傢未必有我的容身之處。且舅母沒有個說法,也不好接我回去。到瞭顧傢也是同樣寄人籬下……雪枝,你都明白的。”

雪枝抬頭望著宜寧的臉,眼淚止也止不住。是啊,她都明白,但是心裡卻還有一絲奢望。宜寧伸手幫她擦眼淚,笑道:“不要擔心瞭,羅傢不會想把這種事情說出去瞭,過瞭這段時間便好些。等母親的孩子生下來瞭,我們說不定還能看到小少爺呢。”

宜寧越說雪枝哭得越止不住。

門外一場風起,槅扇外的槐樹的枯葉吹得到處都是,廡廊上積著厚葉無人去掃。

影壁那頭,羅慎遠親自扶瞭鄭媽媽下馬車,鄭媽媽似乎蒼老得厲害,幾年的時間她的背都佝僂瞭起來。她倒是不顯得慌張,隻是捏緊羅慎遠的手道:“您帶我去見老爺吧,我親自把這件事說清楚,不可讓那小人得志……”

“您不用急,宜寧的生父已經找上門來瞭,正在和父親說話。”羅慎遠說,“您隻需把當年的事完整地說清楚就行瞭。”

鄭媽媽有些驚愕,隨即苦笑瞭一聲:“三少爺,但憑您信不信。您說這十多年來,若是一直有把刀懸在頭上不掉,那是忐忑心慌的。如今刀落瞭下來,痛是痛,我反倒不急瞭,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糟的情況瞭。”她復又問,“您說……宜寧的生父找上門來瞭?”

羅慎遠頓瞭頓才說:“是英國公魏凌,當年帶走二太太的是他的護衛。但是宜寧……是他的孩子。”

鄭媽媽的手有些發抖,不知是激動還是悲痛,目光閃爍,半晌說不出話來。

羅慎遠立刻送鄭媽媽去瞭前廳。

前廳的槅扇緊閉著,英國公的侍衛林立在門外,戒備森嚴。裡頭聽不到半點動靜。

小廝通傳之後槅扇打開瞭,屋裡十分的沉寂。鄭媽媽被扶著進去,就看到一個高大俊朗氣度不凡的男子站在堂上,聽到動靜之後他轉過身來。鄭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才是宜寧的生父,這個才是……當年那個明瀾念念不忘的人!

而坐著的羅成章的臉色顯得相當不好看,他勉強壓下洶湧的怒氣,僵硬地道:“鄭媽媽,您遠道而來……實在是不必瞭。當年的事我都清楚瞭,您幫著她隱瞞通奸這等醜事,我不想再多說瞭。您要是來幫顧明瀾和羅宜寧講情的,實在是不必!”

英國公嘴角微扯道:“我已說她是被迫,羅大人何必再如此說她。”

羅成章身子微僵,雖不敢頂撞英國公,放在身側的手卻緊緊握住。

“奴婢不是來給任何人說情的,事情是什麼樣,奴婢就說的是什麼樣。奴婢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瞭,沒有說假話的。”鄭媽媽本來精神不太好,如今卻直起瞭背脊,仿佛有一種生命力從她的周身煥發出來,眼中也露出一絲光。她幹瘦的身體像燃燒的木炭,燒著燒著就要死瞭。她望瞭望英國公。就算一開始她對英國公的印象不好,但聽瞭他的話總算還是對他寬容瞭些,至少……他從未想過讓顧明瀾來承擔責任。

鄭媽媽緩緩走到兩人當中,站在旁的羅慎遠知她身子不好,親自上前扶她坐下。

“當年……您與喬姨娘生下瞭憐姐兒,”鄭媽媽吐瞭一口氣,看著面前的羅成章,她就不禁的想到當年太太受到的那些屈辱,想到太太的委曲求全。一想到這些,她對羅成章的厭惡就止都止不住。

“您把那瘦馬當成官傢之後收進門,還是先有的孩子。太太仁慈,看在孩子的份上這些都是忍瞭的。”鄭媽媽捏著扶手,手背的青筋都浮瞭出來。她繼續說,“太太在顧傢是嬌養的小姐,品行端正,可您呢?卻為那孩子三番四次的懷疑太太,太太何苦會為難一個孩子。實在忍不下去瞭,才避去瞭寺廟裡。”

“她分明就是為瞭和別人幽會,才要去寺廟居住……”羅成章冷聲打斷鄭媽媽的話。

鄭媽媽聽瞭幾乎是氣得發抖,她站起來忍不住道:“你這話簡直就是誅心!太太是怎麼對喬姨娘的,難道你心中沒數?那張氏早就被喬姨娘收買,她的丈夫是喬姨娘的夥計,她的話您就信得,奴婢的話您就信不得瞭?你自己想想,太太是什麼性子,她會做出通奸這種事嗎……你這麼對她就算瞭,何必還要污蔑她!她都已經死瞭啊,死者為大,你就不怕她化成瞭厲鬼半夜來找你嗎!”

羅成章從未看到過鄭媽媽用如此仇恨和憤怒的目光看著他,好像恨不得撲上來,立刻就把他撕瞭。

他一時被鄭媽媽的氣勢震懾瞭。

“您以為老太太是怎麼氣倒的?”鄭媽媽強忍著心中的怒火,繼續說,“您和老太太以為是太太害瞭六小姐,要太太發配自己的丫頭。太太真是對羅傢絕望透瞭,所以才避去寺廟裡居住。寺廟裡來瞭賊人,那時候傢裡的護衛緊著大房和喬姨娘,奴婢們根本就沒有辦法阻止……您說這究竟該是誰的錯!還不是因為你羅成章寵妾滅妻造成的!老太太聽瞭奴婢說起這件事,她又是痛心又是自責,當年是她替你求娶瞭太太,你們滿口答應的……要對太太好,但是你們誰對太太好瞭?老太太自責把太太嫁給瞭你!嫁給一個狼心狗肺之人,自責是她害死瞭太太。”

“老太太臨走前,奴婢說要把姐兒帶走,但是老太太怎麼都不肯。她說是羅傢欠瞭太太的,姐兒就是她的親孫女,姐兒哪兒都不能去。奴婢這才放心離開!老太太都如此自責,您有幾個臉怪罪明瀾瞭!”

羅成章有些驚訝,他渾身的怒氣終於平復瞭。他勉強說:“母親……不是被宜寧非親生給氣得發病嗎……”

鄭媽媽聽瞭冷笑:“她是被氣得發病的,但不是姐兒,而是你羅成章!你要怪誰,也隻能怪你自己。”

羅成章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到羅老太太的死,想到顧明瀾的死,想到她們臨終的時候看自己的眼神……突然覺察過來,那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冷漠,甚至還有厭惡。

“我……我對明瀾如何不好瞭。”羅成章聲音嘶啞地說,“她懷瞭慧姐兒的時候,我成天伺候她。她病弱的時候我也從不曾去過喬姨娘那裡。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是她太過固執瞭。我待喬月蟬好些,也是看著她可憐……”

鄭媽媽一步步逼近他,止不住地冷笑:“我傢太太就不可憐瞭?我傢太太就活該遭你這般對待瞭?明瀾在顧傢可是嬌養的小姐,嫁到你羅傢來為你操持傢務,伺候你起居,還要忍受你納妾,你甚至寵那小妾勝過她!你可對得起你當初說的話?你還指責太太,你自己豈不也是那等色令智昏的小人,娶一個揚州瘦馬回來當妾,還是未婚先孕。你羅成章就不無恥瞭!”

鄭媽媽的話仿佛一記又狠又急的耳光,打在羅成章臉上。讓他陣冷陣熱。

羅成章想起當年發現喬月蟬有孕的時候,他心裡的羞恥和狼狽,這的確是一件醜事。但是顧明瀾同意幫他掩蓋,她柔和地跟他說:“夫妻本是同林鳥,我不幫你,出去瞭別人也會笑話我。你不用感激我。”

的確……的確是他無恥,還非要把這等無恥推到別人身上,讓別人幫他負責!

“太太後來真是對你絕望瞭。奴婢以為她懷瞭賊人的孩子,叫她落瞭胎。太太卻說什麼都不肯,稚兒何其無辜!奴婢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鄭媽媽看向英國公。

魏凌從來沒有聽顧明瀾說起過這件事,如今才知道她受過什麼委屈。他低聲道:“當年那事是我的錯,怪不得明瀾。”

鄭媽媽想起顧明瀾跟她說過。

“……他不是個賊人,他是好人。鄭媽媽,您不必再說瞭。就是拼瞭我的性命我也要保住這個孩子。”顧明瀾的眼中含著淚水,神情卻倔強而柔和,“我隻恨我嫁錯瞭人……我不想妨礙瞭他,但我不會殺這個孩子。您不要再勸我瞭。”

鄭媽媽冷冷地道:“太太後來真是厭惡極瞭您。她為瞭保住孩子傷瞭身子,後來為瞭保姐兒……她讓奴婢給瞭她一副藥。”

如果顧明瀾還活著,那麼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更大。

顧明瀾本來就不想活瞭,為瞭這個孩子,拖著病弱的身體也要搏一把。幹脆就這麼去瞭吧,還能給這個孩子留個好生活。

鄭媽媽根本就勸不住她,這件事她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如今她要把這些話都說給羅成章聽,一字一句的,如何的鮮血淋淋:“她被您逼成這樣,您如今有何顏面這麼對姐兒!您有什麼資格把姐兒趕到鹿鳴堂去,說句不好聽的,當年你們羅傢有難,老太爺可是上下打點才幫瞭你們。您難道就忘記瞭?就算太太再怎麼不對,她為瞭姐兒,已經把命陪給你瞭,你還想怎麼樣!”

羅成章的身子緊繃,不禁地發抖。隨即他慢慢地閉上眼。

他本來覺得自己才是該憤怒的那個,但現在看鄭媽媽的目光,仿佛他就是全天下最惡之人,背信棄義的小人,該下十八層地獄!甚至連他自己都產生瞭這種荒謬的錯覺。顧明瀾的命是他害的,甚至羅老太太的死都有他的原因!

他的確沒有資格這麼對羅宜寧,他欠顧明瀾的真是還都還不清。

鄭媽媽因為太過激動,甚至站都站不穩,羅慎遠一直未曾說話,隻是上前扶住她。鄭媽媽看著羅成章,目光悲決:“羅成章,你把姐兒給英國公吧。姐兒本來就該是英國公傢的孩子……這件事誰都有錯,但是姐兒沒有錯!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魏凌聽到說起宜寧時就抬起瞭頭。這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他都未曾疼愛過,絕不可留在羅傢受委屈。他淡淡地說:“羅大人,我英國公府傢沒有小姐,我來接宜寧回去,肯定是錦衣玉食地養著。羅大人養瞭我女孩兒這麼多年,我已給你備好白銀五萬兩。”魏凌打瞭個指,門外立刻有他的貼身侍衛進來,手裡拿瞭個紫金的桐木盒子。

魏凌坐到瞭座上,看瞭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羅慎遠一眼。

他今天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接孩子回去的,無論是做什麼,甚至是脅迫……雖然這樣的確不太好,因此他才一開始對羅成章服軟。如今卻是不用瞭,羅成章這樣的人,恐怕也不值得。

“請羅大人接下銀子。把我女孩兒帶出來,我今日就帶著她離開羅傢,免得羅大人費神。以後還請羅大人對外稱貴府七小姐暴斃,而我女孩兒就稱是寄養在你傢長大的,因養在太太房裡很少見人,故外人不知道這事。羅大人以為如何?”

羅成章嘴唇幹燥,微微地掀動:“我……把宜寧叫來,你問問她吧。”

他還是無法忽視鄭媽媽仇恨的目光,他僵直地站在。他好像又看到顧明瀾臨死的時候,看著他的目光又冰冷又疏遠,似乎還有些怨恨……

羅成章叫瞭人進來:“府中宴請英國公,去吩咐喬姨娘在花廳擺膳吧。”

因英國公來瞭,廚房十分的忙碌。喬姨娘吩咐完瞭,在偏房裡邊喝茶邊看著,她的貼身丫頭匆匆地過來道:“姨娘,鄭媽媽被請回來瞭……”

喬姨娘挑瞭杯上的一點茶沫,懶洋洋地道:“該是聽羅宜寧落難著急瞭吧。不必管她。”

現在她根本不把羅宜寧放在眼裡,反倒是同情她得很,反正已經翻不起波瀾瞭。

貼身丫頭猶豫瞭一下,附在她耳側問:“姨娘,您知道英國公是回來幹什麼的嗎?”

“這等簪纓世傢一向不與尋常官傢往來……”喬姨娘說,“許是有朝廷要務吧,我等連見都不能見到他,考慮這些做什麼。”

那丫頭卻輕聲道:“我聽伺候在老爺書房外的丫頭說,英國公個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不知怎麼的打聽到瞭在我們府上。似乎已經找到瞭這個孩子瞭,要帶去見英國公,也不知道是誰。”

喬姨娘本來還懶洋洋的,聽到這裡頓時睜開瞭眼睛。直起身掐住這丫頭的手:“你是說——咱們府上有個英國公府小姐?”

“奴婢也是聽伺候的人說的,究竟是誰不知道。但英國公是來認親的,他要把這流落的小姐帶回去。”

喬姨娘突然想到瞭趙明珠。不過是英國公府抱進去養的遠方侄女,排場都這麼大。這要是真正的英國公府小姐那還瞭得,這千金小姐居然一直流落在外,現在還有英國公親自來認親,可見是有多看重!

難怪英國公會到羅傢來。

喬姨娘很想知道究竟是誰有這個福氣。她連忙問丫頭:“可知道是哪房的?”

丫頭隻是搖頭,這如何能知道,她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

喬姨娘卻坐不住瞭,這麼大的事她居然現在才知道!連忙叫丫頭扶她起來,回去換一身衣裳,說不定一會兒還能跟英國公府小姐說幾句話。

花廳裡漸漸地熱鬧瞭。

羅宜寧聽到外面喧嚷,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而且聽這聲音,似乎還是是朝鹿鳴堂來瞭。

門簾挑開,結果進來的是兩個父親身邊的丫頭,身後還跟著兩個眼生的,看到她之後就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十分恭敬。

“七小姐,老爺請您去花廳,有貴客來府上。”領頭的丫頭笑著向宜寧屈身,又對雪枝說,“還望雪枝姐姐伺候七小姐換身衣裳。”

宜寧根本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她垂眸看瞭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挺好的,青色素緞的褙子,雪白的湘群。她現在何必再穿得好,反正不破舊就行瞭。

“不換瞭,這身衣裳倒也妥帖。老爺可說瞭找我什麼事?”羅宜寧淡淡地問。

兩個丫頭交互看瞭一眼,有些為難。羅宜寧見她們不答,看也不看她們便徑直地走到前面去瞭。羅成章剛封瞭她的私庫,不知道他現在找自己過去做什麼,要她去就去吧,她反正是什麼都不懼的。她已經心寒到瞭骨子裡,再怎麼樣也就這麼回事兒瞭。

那兩個跪在地上的丫頭連忙起身,立刻跟著她身後道:“小姐,您小心臺階。”

宜寧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兩個丫頭穿的是綢緞的褙子,根本就不是府裡的丫頭。

她走出房門,卻看到臺階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隻有背有些佝僂瞭,是鄭媽媽。鄭媽媽看著她的目光又是悲傷又是憐惜,伸手過來牽她:“眉姐兒,快到鄭媽媽這裡來。”

宜寧輕輕握住她的手,鄭媽媽應該是聽說瞭她的事特地過來的。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鄭媽媽。”您也過來瞭嗎。“

鄭媽媽摸瞭摸她的鬢角,低聲說:“眉姐兒,你的生父來找你瞭。”

宜寧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說什麼。她的生父?她的生父不是不詳嗎。

鄭媽媽又低聲重復瞭一遍:“你的父親來找你瞭,我帶你去見他。”

去花廳的那一段路上站著許多的侍衛,挎刀而立。宜寧站在花廳外面許久,風吹著她的衣裳微微地動,她靜瞭片刻之後。鄭媽媽回頭看著她笑瞭笑:“眉姐兒,怎麼不上來?”

宜寧搖頭笑瞭笑,她隻是在想,她的生父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而已。

花廳外有許多仆婦在伺候。看到這受罰的七小姐來瞭,眾丫頭婆子皆垂下眼,果然是已經落魄瞭,瞧那身上穿的衣物,連那庶出的小姐都不如。宜寧隻當自己什麼都看不到,她靜靜地上瞭臺階,看著花廳正中坐著一個人,侍衛站在他身後,他正在喝茶。

他長得高大,五官因為深邃而顯得俊朗,要不是眉梢有一顆痣稍微柔和一些,看著必然是嚴肅的。穿著右衽長袍,但手上綁瞭鹿皮,腰間纏麒麟紋玉革帶。這應該最少都應該是個侯爺……宜寧也覺得那長相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到過。

魏凌聽到瞭動靜就側頭看花廳入口瞭,手中的茶杯都放下瞭。他看到那個十二三歲大的女孩兒正站在鄭媽媽的身後,瑩白的小臉略圓,一雙清媚的杏眼,眉梢有顆殷紅小痣。看著十分的纖細,卻已經有瞭少女的嬌態。她穿的很素凈,好像也看到瞭他,澄澈的眼神中滿是陌生的打量。

魏凌有些說不出話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也許這便是血緣的緣故,他一看到這女孩兒就覺得想親近,覺得她怎麼這麼纖弱,該要好好地護著。瞥到她的衣著又覺得心裡發哽,傢裡趙明珠用的料子都是織瞭孔雀翎的緙絲,一匹佈能值五六百兩銀子。而她卻穿著普通的素緞。

他親生的孩子卻在這羅傢裡,被人如此對待著。

羅慎遠看到宜寧來瞭,讓宜寧過去。

宜寧走過去,羅慎遠把她攬過來,她聽三哥在她耳邊低聲說:“宜寧,這位是英國公。”

羅宜寧發現這個英國公一直在看著她,目光都沒有移開過。

英國公?她當然是知道英國公的,甚至前世算起來還和英國公府有些淵源。陸嘉學的好友就是英國公,趙明珠也是英國公府抱養的孩子。但是英國公到這裡來做什麼?

鄭媽媽說過要帶她過來見她的生父。

宜寧心裡突然有瞭個荒謬的想法,難道……難道她的生父就是英國公?

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高大俊朗的男子。

英國公在她面前半蹲下來,因為他高大,要和宜寧平視就要自己俯下身。他知道自己長相是有點兇,怕嚇到瞭女孩兒,露出一個還算和善的微笑:“你是叫宜寧吧?”

一問出口他就覺得問得實在是不好,人傢三哥剛才不是已經說瞭嗎!

宜寧輕輕點頭,屈身行禮道:“小女宜寧,英國公安好。”

她怎麼能叫他英國公呢,她應該叫他爹爹的。魏凌有些激動,卻也知道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讓人傢小女孩接受,總得有個過程吧!

“英國公是你的生父,這次來帶你離開的。”羅慎遠按上她的肩,跟她說,“宜寧,你跟英國公走吧。你是英國公府的小姐,該跟英國公回去的。”

宜寧卻微微地皺瞭皺眉。

不是說過她的生父隻是一個護衛嗎?怎麼突然就變成英國公瞭!

怎麼會是英國公呢!

“你是我親生的孩子。”魏凌嘆瞭一聲,想撫一撫孩子的發,又怕嚇到她。隻能背著手說:“當年的事我以後再跟你說,如今爹爹要帶你離開羅傢,去英國公府。我已經寫信給你的祖母說瞭,你祖母也很想你回去。以後你就是英國公府的小姐瞭。你……可要跟我回去?”

宜寧對魏凌一點都不瞭解。

同時她覺得事情變得太快,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瞭。

她可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英國公府的孩子,英國公府是什麼地位,豈是羅傢能比的。

“你……”宜寧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你是來帶我走的?”

她不能在羅傢留下去瞭,但是想到跟著英國公回去,以後恐怕就會遇到陸嘉學,甚至還有程瑯,那些前世所有的人。羅宜寧就覺得不喜歡,她根本不想跟這些人再有牽扯,她隻想好好地過日子。但羅傢也的確不能久留……

“我是來帶你離開的。”魏凌溫和地對她笑,似乎生怕嚇到瞭她,語氣有些試探地道:“宜寧,京城很好玩的。節日裡有燈會,那燈能拜好幾條街。平日也很熱鬧,天天都跟過年一樣……你去過英國公府嗎?我們府邸占瞭半條街,你要是去瞭,爹爹就給你準備一個大院子。”

宜寧看著他許久,最後低聲說:“英國公,我要想一想。可以嗎?”

魏凌看她面容稚嫩,語氣有禮而帶著孩子氣。當然是想直接帶她離開,有什麼可想的,做他的女兒不好嗎?但他還是微微一笑,對她點頭:“好的,你可以想。”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