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偵緝處走廊上。

李沁紅在走廊上叫住瞭劉雲普。

李沁紅:“劉副官。”

劉雲普:“組座,您叫我?”

李沁紅:“我想跟你帶回來的那個黑市販子談談。”

劉雲普:“啊唷,對不住,剛剛法國巡捕房來人把他給帶走瞭。”

李沁紅:“是嗎?”

劉雲普:“黑市不是我們管轄的范圍,好多軍政要員、外國人都靠著黑市走私香煙、洋酒,發橫財。這可是一條軍政利益鏈,千萬碰不得。”

李沁紅:“千萬碰不得?”

劉雲普點頭。

李沁紅:“蠢貨,你不覺得自己被人利用瞭嗎?”

劉雲普:“組座,我認為,每個人活著都有被人利用的價值,要是有一天,沒人願意利用你,證明你沒價值瞭。”

李沁紅:“這種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劉雲普一聳肩。劉雲普:“這就是蠢貨的理論。”

※杜旅寧的辦公室。

楊慕次敲門進來,立正,敬禮:“處座。”

杜旅寧的目光裡透著寒心的利劍:“你讓我越來越看不透。”

楊慕次:“老師……阿次是來……謝老師不殺之恩的。”

杜旅寧:“不用謝我,謝謝俞秘書就行,我從頭到尾都沒打算饒你。”

楊慕次語塞。

杜旅寧低頭批閱文件,阿次知道,杜旅寧在等自己跟他有所坦白。

杜旅寧:“有話跟我說嗎?”

楊慕次無語。

杜旅寧失望地嘆瞭口氣:“出去。”

楊慕次:“我……我不排除……俞秘書和劉副官在暗中幫瞭我。”

杜旅寧抬起頭:“俞秘書做事歷來公正無私,劉雲普沒有這個膽量。”

楊慕次:“事情太順利……我心裡反而不踏實。”這句話說到杜旅寧的心坎上,他終於覺得自己對阿次太苛刻瞭,他看著阿次,說:“目前為止,我還是信任你的,但是,信任在事實面前毀朽崩塌也不過是頃刻間的事。我一向自律、嚴謹,做人做事,一絲不茍,你是我親自帶出來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看錯人。”

楊慕次蒼白的臉上近乎溫馴的忍讓。他猛地咳嗽起來……

杜旅寧心裡到底還是疼他,慢慢地說瞭一句:“昨天晚上受瞭不少罪,回去休息休息,好好養養身體。去吧。”

楊慕次的心總算緩緩落下。

※警備司令部門口。

崗哨戒備森嚴,軍車進進出出,軍人們出示證件、頻繁出入。楊慕次從大門裡走出來,他滿身疲憊,臉色微顯蒼白,他的心裡沉甸甸的,他的身體也因為一夜的折騰感到虛弱和暈眩。

一輛汽車停在瞭他的面前,楊慕次看見瞭阿初的臉。

阿初:“上車。我有事找你。”

楊慕次對於阿初在自己面前的高調支配權異常反感。

楊慕次:“對不起,榮先生,我很累……”

阿初:“我為瞭保證你今天能從裡面充滿朝氣、活蹦亂跳地走出來,我折騰瞭一夜,我也很累。”

楊慕次無語,顯然,他不想站在警備司令部的門口跟阿初耗費精力和體力。

阿初對阿次的遲疑感到心底不痛快,口氣頗為不滿地喝道:“快點。”

阿次打開車門,坐瞭進去。

汽車開走瞭。

※阿初和楊慕次坐在汽車裡,劉阿四開著車。

阿初:“百貨公司大減價,我替你買瞭一套西裝。”他把一個包裝袋扔給阿次,阿次感覺他的行為簡直匪夷所思。

楊慕次:“榮先生,你得瞭失心瘋吧?平白無故的送我一套衣服,對不起,我不喜歡這種款式,您自己留著穿吧。”他毫不客氣地把包裝袋扔還給阿初。

阿初:“我沒說要送你,我隻是說替你買瞭一套,你得付我錢。”

楊慕次:“停車。”他指著阿初:“小心我打穿你的肺。”

阿初:“保持冷靜。這不是衣服是戲服,你想知道我們之間真正的關系嗎?還有你父母的秘密?穿上他,你會得到你想知道的一切。”

楊慕次:“裝神弄鬼。”

阿初:“我想知道,我在你心裡是你的什麼人?”

楊慕次:“我沒必要回答你。”

阿初:“當然,這就像一般的智商測驗題,有的人願意答,有的人心虛……”

楊慕次:“你是我大哥。”

阿初看著他:“不勝感激涕零。下一題,我和你的父母是什麼關系?”

楊慕次:“兩種可能,第一,你是我父親外室所生之子,我父母羞於承認你的存在。第二,我和你系一母同胞,我父親因榮譽和地位,拋棄瞭你母親,抱走瞭我,留下瞭你,導致你母子貧困、饑餓、疾病。”

阿初越往下聽越覺得阿次的想法簡直匪夷所思。

阿初:“……很顯然,你哪裡弄錯瞭,離題萬裡。”他把包裝袋再次扔給阿次,命令的口吻:“拿去穿。”

楊慕次愕然。

※阿初公司。

一輛汽車停在阿初公司門口,阿初的手下跑過來開車門。

楊慕次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從汽車裡走下來,保鏢們跟進,儼然是阿初回公司的情形。

犬養三郎此刻就站在阿初辦公室的窗戶前,探著頭賊眉鼠眼地張望著,他看見“阿初”氣宇軒昂地走進公司大門,趕緊閃身在客位上坐好。

楊慕次及保鏢等人走來,一名工作人員迎上:“老板,日本領事館的翻譯犬養先生,已經恭候多時瞭。”

楊慕次一言不發,帶著劉阿四朝前走,來到阿初的辦公室門前,劉阿四替他推開門,楊慕次:“你們留在這。”

劉阿四:“是,老板。”

楊慕次大跨步走瞭進去。

楊慕次從容地坐在主位上,犬養站起來,一臉謙卑地躬身致敬:“您好,榮先生。”

楊慕次:“請坐。”

犬養面露喜色:“榮先生,上次我跟你談過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瞭?”

楊慕次:“說說你的條件。”

犬養:“上一次……我們?”

楊慕次很聰明地截住他的話:“我需要謹慎考慮每一個環節,麻煩你詳細再說一次,最好能讓我看到具有說服力的東西,否則,你就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犬養微笑:“榮先生,我保證,您看瞭我帶來的東西後,一定會跟我們合作。”他站起來,打開皮包,從裡面拿出一沓資料來。他將資料裡夾著的照片一一放到“榮初”的面前。犬養:“榮先生的目的,旨在為父母報仇,鏟除兇犯,您要是有瞭這些證據,足以將仇人送上死刑臺。你不僅可以光復門楣,孝子復仇,足以成為上海灘一段傳奇。”

楊慕次低頭看那些照片,不覺身心俱震,仿佛有一把利器直逼胸襟,冷得直如懷中抱冰。

犬養一副媚態地做講解:“這是楊羽樺留學日本時的照片,這是楊羽樺和日本藝伎櫻子的照片,這裡有一張全傢福。”

楊慕次第一次看到瞭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父親”,他的手略微有些顫抖。

犬養:“其實,說穿瞭,就是一出‘哈姆雷特’。楊羽樺在東京與藝伎交好,唯恐你父親反對,再加之,他貪圖你父親的高官厚祿,利欲熏心之下,做瞭殺兄滅倫之事。至於,徐玉真,哦,冒犯瞭,我不該直呼您母親的名諱,我說的是這個藝伎櫻子,她在楊羽樺的安排下,在東京的一傢醫院裡做瞭整容手術,您是醫生,您在這方面,比我在行……”他拿出一張整容後的徐玉真的照片,放在櫻子的照片邊上比較:“您看,她們的眼睛,是不是一模一樣?”

這些話、這些照片仿佛就是瞬間碾碎阿次整個傢庭世界的驚雷,一切簡單明瞭,昭然若揭,所謂父子恩情都是建立在血腥屠殺的基礎上,建立在生父母被害的前提下,他的心直落下去,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

楊慕次蒼白的臉上透著淒厲的明亮:“你想換什麼?”

犬養:“‘雷霆’密鑰。”

楊慕次忍無可忍,站起來,一拳打中犬養的眉心,犬養不提防他突然出手,“哇”的一聲倒在地上。

房門打開瞭,阿初帶著劉阿四出現瞭。

阿初一副驚訝的面孔:“怎麼說著說著就動粗瞭?犬養先生是我的貴客,你別告訴我,楊羽樺沒教過你如何待人接物。”

楊慕次的胸口堵著一團火,恨恨地望著犬養。

阿初對阿次說:“你坐瞭我的位置。”

楊慕次站起來,沖到犬養身邊,一把將他拎起來:“你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犬養說不出話。

楊慕次一拳打在他喉管上,要命的一拳,打得犬養幾乎窒息,劉阿四一把將楊慕次抱住,劉阿四:“楊副官,我們老板還要跟他講話。”楊慕次甩開劉阿四,借整理瞭衣服控制瞭一下自己的情緒。

阿初看瞭看桌面的資料,漫不經心地往地下一扔:“犬養先生,你這些文件事先塗瞭藥水吧?我是醫生,對藥水的氣味很靈敏,過半個鐘頭,這些文件就該變廢紙瞭。不過,我今天還是要感謝你。”他站起來,走到犬養面前:“感謝你讓一個‘認賊作父’的人看到瞭他早就該看到的真相。”犬養看見兩個“阿初”,頓時明白他落入瞭圈套,他滿頭大汗,臉色倉皇。

楊慕次心中五味雜成。

阿初:“‘詐術’在我這裡是行不通,我還是堅持己見,不看到楊羽樺和徐玉真的頭,我是不會跟你們合作的。”

楊慕次的目光犀利地掃向阿初。

阿初:“本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可是,我派人去查瞭一下犬養先生的底細,日本大使館根本就沒有您這位翻譯,您真實的身份是日本‘黑龍會’的狗腿子,我這人歷來就討厭別人欺騙我,這樣吧,我想你文件留不下來,留下身上的一件東西也可以。”

犬養大驚失色:“榮先生,你是斯文人。”

劉阿四瞬間就把犬養放倒在桌上,把他右手的五指攤開,一把匕首雪亮的插在指縫中間,犬養嚎叫起來。

阿初:“他還沒切呢,你叫什麼?”

犬養喘著氣:“榮先生,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阿初:“阿四,你這一刀切下去,這血會不會弄臟我書桌啊?”

劉阿四一愣:“老板,我把他帶出去。”

犬養:“不要啊,榮先生。”

楊慕次冷眼看著阿初肆意地貓戲老鼠,他不太喜歡阿初這種行事方式,於是說瞭一句:“殺人不過頭點地。”

阿初:“說得對,聽你的。”他突然掏出一把槍來,很熟練地上瞭消音器,他把槍對準瞭犬養的頭。

阿初:“炸死榮四太太,負責踩點的就是你吧?我查閱瞭春和醫院出事前一個月的病人問診單,犬養先生你來過三次,我沒說錯吧?”

犬養的青筋盡爆,仿佛面具被人揭穿。犬養:“饒命啊,榮先生。”

阿初:“有沒有聽過這句話,走錯一步,萬劫不復。”槍響人亡。

犬養的屍體“撲”的倒在地上,殷紅的血從腦門出汩汩冒出。

楊慕次對於阿初決絕的舉動深感意外。

而阿初此刻的神情平靜恬和,像剛放下一支簽瞭合約的筆,而不是殺人飲血的槍。

阿初對阿次說:“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說,他根本就不存在。我殺瞭他,一是為瞭四太太,二是考慮到你的安全,我不能讓徐玉真和楊羽樺知道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情。我不想再讓你涉險。”他把槍遞給劉阿四,阿初:“這槍不好用。”劉阿四收槍,然後處理屍體。

楊慕次還要去看那些照片,阿初阻止:“沒必要再刺激自己瞭。心裡有數就行。你看,照片上的影像已經模糊不堪瞭。藥水生效瞭。”

楊慕次:“我不相信你。這一切,也許都是你做的局。”

阿初:“我知道。”他依然平靜:“不承認是對的,馬上翻臉要殺自己的養父母,我會懷疑你人格有問題。”

楊慕次心裡的痛楚被阿初一言刺破,他感到一陣恍惚、心悸。

阿初:“我理解你的痛苦。”

楊慕次冷笑:“你理解?”

阿初:“感同身受。所以,我給你時間,給你選擇的餘地,給你思考的方向,將來你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你,我會讓你的養父母受到報應,他們將償還他們犯下的所有的罪!”

楊慕次的頭腦一片模糊。

阿初拍瞭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我不留你瞭。”

楊慕次滿心疲憊地從阿初的公司走出來,他感覺渾身上下好冷,冷到骨髓裡去,滿腹的委屈,滿腔的壓抑,滿目的悲風。

阿次冷得不由自主地裹緊上衣,心事更比步履沉重。

此刻,艷陽高照。但是,溫暖不到阿次的心。

阿初從窗戶裡,看到阿次離去。劉阿四走到他身邊,低聲說:“老板,雅淑小姐去瞭楊公館。”

阿初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陣深冷的寂寞。

劉阿四:“楊先生的身體好像出瞭點狀況。”

阿初:“會好的,精神正常就行。”

劉阿四:“老板?”

阿初:“備車,去榮公館。”

劉阿四很詫異:“榮?榮公館?”

阿初:“……回傢走走。把那塊雲海美術社的畫板帶上。哦,還有,把處理過的那幅油畫也帶上。”

劉阿四:“明白。”

※大街上。

楊慕次坐在黃包車上,心中滿是疑問和空虛,冷風八面吹透瞭他的衣服,寒氣從頭到腳籠罩著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幕幕的鏡頭。

(閃回)徐玉真慈愛地撫摸著阿次的臉頰。

忽然,徐玉真的臉被無限拉長、扭曲。

(閃回)“楊羽柏”斷然否決:“不可能!初兒,是我親手下葬的。”

(閃回)“楊羽柏”意味深長地說:“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也想親自去看看……”

(閃回)阿初冷靜地說:“他們不是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早死瞭。”

(閃回)犬養:“其實,說穿瞭,就是一出‘哈姆雷特’。楊羽樺在東京與藝伎交好,唯恐你父親反對,再加之,他貪圖你父親的高官厚祿,利欲熏心之下,做瞭殺兄滅倫之事。”

(閃回)杜旅寧毆打楊慕次,說:“謊言隻有在揭穿的那一瞬間,才是謊言。也許你一直生存在謊言裡,所以,你自己也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謊言?”

(閃回)老餘(密碼用旁白代替):“執行命令,否則,我對你執行戰場紀律。”

(閃回)滿身彈孔的老餘,老餘:“生死考驗,分分秒秒……”

徐玉真的臉、“楊羽柏”的臉、杜旅寧的臉、老餘的臉交叉貫穿、疊影、放大,阿次感覺頭痛欲裂,無限寒意襲上心頭,突然……他的眼前浮現出榮華的身影。

※榮華書店。

楊慕次走進榮華書店,書店裡很清靜,沒有顧客,榮華坐在櫃臺裡,用英文打字機打印新書目錄。她看見阿次進來,瞬間分辨不出是誰,隻有兩秒鐘的詫異,她知道來的是楊慕次,榮華不覺露出瞭驚訝的神色:“你?怎麼來瞭?”

楊慕次渾身乏力地走到她跟前。

楊慕次沙啞、疲憊的聲音:“我想跟你一起喝一杯。”

榮華趕緊出門,機警地左右看看,迅速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回轉身來關緊店門。她走到阿次身邊,榮華:“阿次?你不該來。”

楊慕次一隻滾燙的手緊緊握住榮華的手:“你就把我當成阿初吧……我實在是沒處可去瞭。”

榮華:“阿次,我知道老餘的死……”

楊慕次的心剎那間猛烈抽搐,一直深藏不露、掩飾又掩藏的感情前所未有地破冰而發,他傷心到肺腑,他的喉管一陣陣掐裂般錯響,榮華心底一熱,感覺阿次的情緒觸及到最底線,她毅然抱住阿次,閃身到高高的書架兩側之間,書架作為天然的屏障,隔開瞭外面的視線。

榮華:“哭吧,阿次,哭出來就沒事瞭……”

楊慕次緊緊地抱住榮華,他的心裡混亂、痛苦、掙紮、發泄、熬不住,他終於伏在榮華肩頭,哽咽起來。英雄淚點點滴滴浸透瞭榮華的衣襟。

榮華用身體溫暖著阿次的心,她知道,現在,她是阿次在無比痛苦、無比難過中唯一可以讓他緊緊抱住的人,唯一可以讓他緊緊握住的一雙手。

楊慕次在榮華滾熱的身體上觸摸到瞭“溫暖”,榮華無聲的慰藉支撐著阿次的心,慢慢的,阿次深入骨髓的痛苦在榮華的“暖意”撫慰下漸漸好轉。

※榮公館客廳。

客廳裡擺瞭一桌麻將,丫鬟杏兒、榮升陪著大太太、三太太打麻將。榮升砌著牌,他周旋在無聊的牌局間,隻為瞭討母親歡心。

三太太:“大少爺,你明明看見大太太放條子瞭,你還打五條給她和。”

榮升:“三姨娘,我手上拿著清一色的筒子呢。”

丫鬟杏兒掩著嘴笑。

大太太很得意,說三太太:“哎呀,打著玩的。”

三太太:“人說:牌桌上無父子,大少爺,你不準放水。”

此刻,他們聽見老仆婦的聲音:“阿初少爺,您回來瞭。”

阿初手裡捧著裝裱好的油畫:“我回來看看太太和少爺。”老仆婦把畫接過去。

榮升頭也不回地說:“算你有孝心,趕緊過來,這圈牌打得簡直有出無進。”阿初笑著走過來,阿初:“讓我猜猜,誰是大贏傢?”

三太太撇著嘴:“當然是大太太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阿初,聽人說,你跟商會的明董事長走得很近。”

阿初:“我跟著他炒炒金而已,三太太想炒金?”

三太太:“炒什麼金啊,我聽說他很有錢,年紀也不過四十多歲,他還是獨身呢。”

榮升:“我揭發啊,明堂雖然一個也沒娶,養瞭三個交際花。”

三太太:“養交際花怎麼瞭?要是榮華能嫁給他做大太太……”

阿初專心在替榮升看牌,探眼出去,打瞭一張東風。榮升叫:“三姨娘在做大四喜。”

三太太:“碰。”她打瞭張牌,撿起東風。

阿初:“不打就沒機會瞭。冒險總歸比放棄好。”

大太太遲疑瞭一下。

三太太興致高瞭,催著:“快摸牌啊。”

大太太摸瞭一張丟下去:“二餅。”

阿初:“哎。”

榮升“哼”瞭一聲,阿初不敢動。大太太詫異地看著他們,阿初忍著笑,替榮升把牌推瞭。阿初:“和瞭吧。”

三太太開心瞭:“這才像話,不然,還打什麼?”

大太太:“你不也一樣得掏錢。”

三太太:“我樂意。”

※楊公館客廳。

和雅淑陪著徐玉真在插花。

客廳裡很安靜。傭人們侍立在門口。

徐玉真一邊剪著花枝,一邊跟雅淑說話:“平常沒什麼事,你常來走動走動,阿次回來看到你,一定很開心。”她的聲音清和溫柔,沒有半點殺機,但是,雅淑的心底知道她在責怪自己疏遠阿次。

和雅淑眸光暗淡:“我知道。……您放心。”

徐玉真波光一閃,抬起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和雅淑沉默,和雅淑:“我想去阿次房間裡坐坐。”

徐玉真:“好吧,我叫傭人帶你上去。”

和雅淑:“我自己去吧,我喜歡一個人待著等他。”

徐玉真微笑:“今天的天氣不錯,也許晚上會有月亮,正適合你們散步聊天,千萬不要辜負瞭美景良辰。”

和雅淑淒楚地一笑:“那也要阿次哥哥給機會。”

徐玉真:“機會是爭取來的,不是等來的。”

和雅淑點點頭:“您說得對。”

※榮華書店。

榮華和楊慕次面對面席地而坐,背靠著兩側高高的書架。身邊橫七豎八放著幾瓶美國啤酒,榮華陪著阿次一起喝,二人碰著酒瓶,幹杯。

楊慕次很安靜地也很疲憊,二人心緒萬端,榮華問他:“好一點瞭嗎?”

楊慕次恍然回神,淒苦成笑:“好一點。”

榮華:“如果你不介意我說的話。”

楊慕次他喝著酒:“是我的錯。你別怪我。”

榮華:“阿次……”她無言相慰。

楊慕次:“我意氣用事,沖動,我不該來找你,是我的錯,我已經盡力瞭……盡力隱藏,盡力掩飾,盡力……”

榮華:“阿次,我沒怪你。我也犯過錯。老餘犧牲瞭,將來的路更加難走瞭,我們都得熬過來,熬過這一關。”

楊慕次:“我今天見到瞭榮初,他讓我在瞬間看清楚瞭,我二十多年來蒙在鼓裡的真相,——真相!我的內心防線在他面前徹底坍塌。”

榮華:“什麼樣的真相?”

楊慕次:“我的父母……全都是冒牌貨。”

榮華震驚,重新在意地看著他。

楊慕次:“我不知道該不該回傢。今天,我有一種無傢可歸的絕望,前路茫茫,無限心灰,我想到瞭你,我覺得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傢。”

榮華覺得一股暖流激蕩在自己的體內,隱隱透著愛意。榮華:“我可以緩解你內心的疼痛,但是,你必須面對殘酷的現實,我現在不要求你熬過來,我要求你務必挺過這一關。”

楊慕次望著她,似有千言萬語。

榮華低下頭:“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我向你保證有件事是一定的,所有的事情都會有轉機。”

楊慕次:“你放一盞心燈給我吧,好照亮我回傢的路。”

榮華微笑:“阿次,想不到你在最危險的時候,反而學會瞭浪漫。”

楊慕次的眉宇間終於有瞭一絲暖意:“革命者的浪漫主義。挨得過風霜雪雨……”

※刑訊室。

小丁受瞭酷刑,奄奄一息躺在刑椅上,他的頭發全都浸的是血。

李沁紅走到他身邊,拎起他的頭。

小丁:“組座,求求你,給我一槍吧。”

李沁紅冷冷地說:“我不想跟你再這樣無謂地耗下去,我隻問你一句,到底是你,還是不是你?如果,你回答,是,我馬上給你一個痛快。”她取下手槍,子彈上膛,問:“是,還是不是?”

小丁:“我被人陷害。”

“砰”的一槍,打在瞭小丁的膝蓋上。李沁紅:“是,還是不是?”

小丁:“我死瞭,你一定把那個內鬼抓出來。”

“砰”的又一槍,打在瞭小丁的肺上。李沁紅:“是,還是不是?”

小丁:“不是我。”

李沁紅的槍挪到瞭小丁的太陽穴:“我信你瞭。”她再開一槍,小丁斃命。

李沁紅對屍體說:“我一定替你把那個內鬼給揪出來,還你清白。”

楊慕次心緒漸漸平復,榮華坐在他身邊。

榮華:“老餘犧牲後,一組、三組、四組合並為新一組,夏院長是我們的新上級,記著一個新號碼,5489,24小時有人接聽……”

楊慕次:“方致同有一個手下被捕瞭,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他是否已經叛變,但是有一點很可疑,李沁紅居然發話叫軍醫給他打止痛針。”

榮華:“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楊慕次:“從來沒有過。”

榮華:“那就是說,他極有可能已經變節?”

楊慕次以默許代表答案。

※榮傢畫室。

大少奶奶的油畫已經掛瞭起來。

阿初在看榮升的一幅靜物圖,榮升在畫佈上用油畫筆畫梅花花瓶。

阿初:“少爺的畫,總是冷冷的。”

榮升:“又胡說,不懂畫,別胡謅。”

阿初:“我還是喜歡看人物畫。”他隨手拿起一本畫冊來看,裡面全是歐美的裸女圖,阿初欣賞地看著:“少爺,我跟你學畫吧。”

榮升:“從前打著罵著都不學,現在哪一根筋短路瞭,要學畫?”

阿初:“從前你老是教人畫靜物、畫素描,畫得人心裡鬱悶,你要教我畫這個……”他一指畫冊上的金發裸女,說:“我立馬就學。”

榮升:“印象派?”

阿初:“不,野獸派。”

榮升笑起來。緊接著,他回眸看瞭一眼阿初,問:“你回來有什麼事嗎?有事快說。別耽誤我作畫。”

阿初:“什麼都瞞不過您的法眼。等等啊。”他拿出一塊畫板,問:“您看過這塊畫板嗎?上面刻著:雲海美術社,您常去那裡,幫我看看,是不是他們那裡常用的。”

榮升:“哪來的?”

阿初:“我在閘北三泉山一帶找到的。”

榮升:“我這裡也有雲海美術社贈送的畫板,我拿出來給你看看。”他從書櫃裡取出一塊新畫板來。

阿初把兩塊畫板對比一下,尺寸大小完全符合,刻字的方向一致。

榮升:“我想起來瞭,雲海美術社曾經有一組學員到閘北寫生,莫名其妙地失蹤瞭,到現在杳無音訊。怎麼,你找到他們的去向瞭?”

阿初:“不好說,……兇多吉少。”

榮升的臉色也嚴峻起來。

※地下刑訊室。

蘇長慶穿上一件新的襯衣,特務阿成和徐偉站在旁邊,李沁紅遞給蘇長慶一把手槍:“我叫他們送你去陸軍醫院,到瞭門口,你就相機行事,這把槍裡面是空包彈,你可以假裝越獄,據陸阿貞交代,陸軍醫院的鍋爐房有你們的內應,你打傷看守後,就向鍋爐房的方向撤退,明白瞭嗎?”

蘇長慶:“明白。”

李沁紅:“還有,一旦跟方致同或者是你們的組織聯系上,馬上通知我,記住5211這個號碼,24小時有人接聽。”

蘇長慶:“是。”

李沁紅回頭吩咐阿成和徐偉:“交給你們瞭,記住,一定要裝得像模像樣,一定要還擊到位,給他掛點彩也無所謂。”

阿成、徐偉:“是,組座。”

兩名特務將蘇長慶帶離刑訊室,李沁紅的嘴角露出一絲陰毒的笑容。

※榮傢畫室。

阿初跟榮升在畫室說話。

榮升:“你最近怎麼樣?還是一個人?有女朋友嗎?”

阿初:“——算是有吧。”

榮升:“這是什麼話?”

阿初:“實話啊。”

榮升:“上次我遇見明堂,他說你攀瞭梧桐樹瞭,要娶鳳凰瞭。”

阿初:“開玩笑呢,鳳凰看見我這個斑鳩,還不一腳給我踹下來?我啊,就指著娶一個喜鵲瞭。”

榮升:“什麼時候,把你的喜鵲帶回傢啊?”

阿初突然怪叫瞭一聲:“哎呀,一不留神,俺傢的喜鵲飛到這裡來瞭。”

榮升一詫,回頭看,正好瞧見自己畫的和雅淑的素描,榮升問:“這是你傢的喜鵲?”

阿初捕捉到榮升的目光,他別具深意地點點頭。

榮升有些尷尬的同時,又覺得不可思議:“據我所知,她未婚夫是偵緝隊的人。”

阿初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榮升:“這話有點蹊蹺。”

阿初:“……男未婚,女未嫁,婚姻需要努力爭取。不是坐著就能等來的。”

榮升澄凈而寧靜的心情被突然打碎瞭,心思有點紛亂,他暗地裡羨慕阿初的敢愛敢恨,不過他嘴上卻不饒人。榮升:“你顯擺什麼?”

阿初低頭淺笑,站得規矩瞭些。

榮升:“你能不能再沉穩些?一進傢門就窮顯擺,你無非是要我們知道你離開榮傢後有多大的改變,越顯擺越沒變。”

阿初:“本質永恒不變,您教我的。”

榮升抬頭看著雅淑的素描,在回眸妻子的油畫,有一種迷茫錯亂的感覺。榮升:“我有時候在想,畫中人到底有沒有魂魄?”

阿初:“……一定有的,她們的魂魄是畫傢給的,她們的魂裡凝聚瞭作畫人的心血。”

榮升:“你把這幅油畫帶回來,預示著你的某項神秘研究結束瞭,是吧?”

阿初看著榮升:“嗯,告一段落吧。”

榮升:“你下一步怎麼打算的?”

阿初:“穩紮穩打,揭開隱藏在天真面目下的真實情感——”他的眼睛望著雅淑的素描。

榮升:“你說情感,而不是秘密。”

阿初:“秘密不管隱藏得再久,始終是要被揭穿的,人心則不然。”他回頭看大少奶奶的油畫,說:“就像大少奶奶,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總覺得她活著——”

榮升的腦海裡閃現出渾身是血的妻子撲在自己懷裡的舊影像。

阿初:“——我覺得少爺您的心裡藏著太多的苦,您總說,有一天您一定把大少奶奶找回來,可是,說句真心話,您從來就沒去找過她。——這傢裡沒人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弄不明白——您是不是知道她在哪裡——”

榮升的臉色難看起來。榮升:“夠瞭。”他停頓瞭一下,緩和瞭一下語氣,榮升指著雅淑的素描對阿初說:“把你的喜鵲帶走吧。——愛她,你就好好珍惜她。有的時候,正如你所言,明知道她就在那裡,你卻一動也動不瞭。”

阿初不明白。

※楊公館。

楊慕次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傢。

傭人迎上:“少爺,雅淑小姐來瞭,一直在您的房間裡等您回來。”

楊慕次問:“老爺和太太呢?”

傭人:“老爺在書房和市府的李秘書在下棋,太太回佛堂休息瞭。”

楊慕次走過走廊,遙看瞭一眼父親書房裡的燈光。

楊慕次走進自己的房間,雅淑和衣躺在他床上,大約是睡著瞭。房間裡冷清安靜,阿次一雙空茫的眼睛望著雅淑,他拉把椅子坐在床邊。

雅淑睜開眼睛,沒有動,安靜地看著楊慕次。

楊慕次:“你醒瞭,你該蓋條毯子,不要受瞭寒。”

雅淑:“你為什麼不替我蓋?看著我受凍你也不管。”

楊慕次起身要去拿毯子,雅淑坐起來:“不用瞭,補起來也是一個疤。”

楊慕次:“雅淑,其實,我……”

雅淑認真地看著他,阿次反而有點拘謹:“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之間並不合適。”

和雅淑第一次看他在自己面前低姿態地講話,她已經預知他要講什麼瞭,她刻意把頭轉開。

楊慕次:“其實,我們和兄妹一樣……”

和雅淑:“我們和兄妹不一樣。我們兩傢是有婚約,你五歲的時候就答應過我,要娶我,你不會全忘瞭吧?”

楊慕次:“過去的事何必再提,……我隻是想給你一個自由而已。”

和雅淑淡然一笑:“你認為,你可以給我自由嗎?”

楊慕次:“當然。所謂的婚約,隻是一種禮教的束縛——”

和雅淑:“你從前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默許瞭這種束縛長達二十年?理由?你是不是準備好瞭——今天要跟我分手?但是,請你換一個說得出口的理由,而不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

楊慕次:“雅淑?你別激動。”

和雅淑下意識地看看門口。和雅淑:“我能不激動嗎?我不懂!我是你的活道具嗎?你要用就用,要扔就扔——”

楊慕次有些沖動地說:“你得先有一個安全保障!”他停頓瞭下來。楊慕次:“——我不想讓你成為某些人的天然屏障,我不想對準敵人開槍的時候,有人拿槍指著你的頭,對我說,放下武器。我不想受人威脅,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帶著終生的虧欠對著你。”

和雅淑:“我聽不懂你的話——”

楊慕次:“我的傢庭並不適合你!”

和雅淑:“你幹脆直接告訴我,你的傢庭沒有我合適的位子。”

楊慕次:“你要的是我?還是這個傢庭的位子?”

和雅淑:“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什麼比傢庭更重要?沒有——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雅淑努力保持自己的平靜,雅淑:“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最美麗的回憶都給瞭你,我們彼此親近,不需要偽裝的那種親近,我五臟六腑都藏著對你的感情……”

楊慕次:“這種感情,不是愛情。”

雅淑情緒激動:“你沒試過,怎麼知道那不是愛?……我不能失去你,否則……我怎麼面對?”

楊慕次:“面對?”

雅淑:“我的失敗?一敗塗地……”她心頭的苦澀無人知曉,雅淑(內心獨白):“我所深愛的人,我不能給予,我不愛的人,偏要向他索取,我把我的愛切割成碎片的時候,也割破瞭我的心……”她淚如雨下。

楊慕次承接到雅淑滿腹的怨,事情表面看上去的確是自己負瞭她,他紛亂的思緒裡唯一清楚的念頭,就是不能讓雅淑繼續隨意地出入楊傢,楊傢潛藏瞭太多的秘密。

楊慕次站起來:“我送你回傢。”

雅淑:“不,我不走。”

楊慕次硬邦邦地甩瞭一句話:“你不走,我扛著你走。”

雅淑看見阿次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她決定以守為攻:“阿次,你忘瞭你在三泉山是怎麼答應我的?你說你要照顧我一輩子,永遠也不放開我的手……”

楊慕次面無表情穿著外套。

雅淑一口氣地訴說:“二十多年來,你第一次承認喜歡我,你說你要替我分擔憂苦。你在我父母墳前發瞭誓,要廝守我一輩子,你忘瞭嗎?你說,你害怕失去我,你說會用你的心暖我的寂寞。你說你不會再扔下我不管,永遠不會瞭……”

楊慕次抑制不住內心的波瀾,吼瞭一句:“別說瞭!”他吼出這句才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深處依然有雅淑的位子,依然有一塊不可觸碰的禁地。

楊慕次:“我今天才懂——為什麼我會失去你——”

和雅淑含著淚花:“阿次!……這是你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楊慕次:“別說,什麼都別說瞭。”他看著雅淑,她的姿態傷人且自傷,他面對她苛問的目光。

和雅淑:“我要你記著!”

楊慕次:“你已經傷到我瞭!你知道嗎?——你不知道。這才是我離開你的真相。”

和雅淑聞言呆滯:“……你不要我瞭?”

雅淑阿次與雅淑近在咫尺,仿佛人在天涯。

※陸軍醫院大門口,黃昏。

一輛軍用的囚車開瞭進去。

特務阿成和徐偉押著蘇長慶進入觀察室。醫生示意兩名特務在外等,阿成和徐偉站在門口,醫生拉上佈簾。

醫生:“躺下。”他背轉身去戴醫用手套。

蘇長慶掏出手槍,一槍托砸在醫生的脖頸上,醫生“撲”的倒在地上。

特務阿成和徐偉在門外聽到動靜後,猛地一腳踹開門,故意虛張聲勢地吼瞭一句:“出什麼事瞭?”

蘇長慶從窗戶上跳下,特務阿成和徐偉趕緊追趕,他們向空中放槍。蘇長慶沿著一排窗沿朝深處跑去。

特務阿成和徐偉大叫:“站住!”

蘇長慶回身就是幾槍,子彈打在墻上,然後,他試圖躲進一個房間,可是他沒能撞開門,回身再次開槍,子彈擊中瞭特務徐偉的胸口。阿成閃身還擊,回頭低聲罵徐偉:“嗨,你裝死別裝得這麼認真。”

徐偉一動不動,殷紅的血漿從徐偉身上冒瞭出來。阿成大驚失色:“徐偉!媽的,李沁紅!”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一發流彈擊中瞭他的腿,他舉槍還擊,這一次,不再作假,蘇長慶掛彩,槍火飛濺,阿成力求自保,蘇長慶隻圖脫身,二人打得雖然激烈,卻是越打距離越遠。

蘇長慶跑到一個僻靜處,不停地喘息,背後忽然有人拍瞭他一下,他條件反射得調轉槍頭,他看見瞭一個臉色黝黑的鍋爐工。

鍋爐工:“跟我走。”

特務阿成手上提著槍,滿身是血,拖著一條傷腿跑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多有回頭窺視,阿成跑到一個沿街的鋪面,拿起電話開始撥打。阿成:“喂……我,阿成,對,我要見俞秘書,馬上。”

※楊公館大廳,黃昏。

和雅淑含著淚從樓上匆匆跑出大廳。

楊慕次從房間裡追出來:“雅淑,雅……”

楊羽樺很沉穩的聲音傳過來:“阿次。”楊慕次一回頭,看見父親楊羽樺和李秘書站在他背後,阿次收斂神態,機械地喊瞭聲:“父親。”同時也禮貌地向李秘書點瞭點頭:“李叔叔,您好。”

李秘書:“好久不見瞭,越來越英俊瞭。”

楊羽樺微微皺著眉,問阿次:“雅淑怎麼瞭?”

楊慕次掩飾地笑笑:“發小女人脾氣呢。”

楊羽樺:“你先去送送她,回頭我找你說話。”

楊慕次心懷戒備地說:“好,我一會就回來。”他向楊羽樺、李秘書告退,匆忙下樓而去。

楊慕次追出來,看見和雅淑在傢門口叫瞭輛黃包車,他跑過去:“雅淑,我開車送你吧。”雅淑帶著淚痕,眉宇間是塵埃落定的傷心:“不用送瞭,遲早都是要走的,我早早地走瞭,你就眼不見心不煩瞭。”

楊慕次拉住瞭黃包車的扶手,說:“這是什麼話?”

雅淑:“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去死的。我縱然要死,也會和心愛的人一起去死……”她終於說瞭句真話,顯得動情可憫。

楊慕次定定地看著雅淑,慢慢地說:“我不信,你的心會有這般毒。”

他用瞭一個“毒”字,他自己也匪夷所思,雅淑回眸看著他,很顯然,雅淑感覺阿次的直覺已經觸及到她內心最陰暗、最狠毒的角落,不能讓他有這般念頭,雅淑:“我不會放棄,直到你讀懂我的心……”她把過激的言辭拉回來:“你的眼睛黑白分明地告訴我,你愛著我,不會負我,縱然你要負我,你也必須先償還我二十多年來的相思苦,你生命的第一個女人,必然是我。”

楊慕次:“雅淑,你心裡的苦楚太多,實在是不應該……其實,你愛的根本就不是我,隻是二十年前一個小男孩的承諾。你愛的是那個五歲的楊慕次,而不是我……”他輕輕松開手,放開黃包車。

黃包車開始前進。

雅淑回頭,伸出手來,想要拉住阿次,阿次站得很遠,雅淑兩手空空。

楊慕次大聲地說:“學會放手。放開手,你才能想明白你需要什麼。”

和雅淑(內心獨白):“何嘗不想放開手,我背負的枷鎖,你看不到,我的身份,你一無所知,我是你的敵人,卻要裝作你的戀人……第一個想放開手的人,就是我。”她的情感全都壓滿瞭她的心腔肺腑,雅淑感覺自己的胸像要炸開般疼痛。

風中,車上,她放聲飲泣,這一次的淚水,是真實的淚。

樓上,徐玉真一直在窺視。

※杜旅寧辦公室,黃昏。

李沁紅向杜旅寧匯報工作。

李沁紅:“我安排瞭一次‘逃亡’行動,讓蘇長慶在陸軍醫院成功逃脫追捕,為瞭讓他回歸組織,重獲信任,我花瞭點小代價,我給他的槍裡裝的不是空包彈,而是真正的子彈,到時候,押解的兄弟們或有傷亡,戲就做足瞭。”

門突然被撞開,俞曉江滿臉怒容地出現瞭,她第一次橫眉冷對、氣勢十足地俯視著李沁紅。

俞曉江:“你安排的不是‘逃亡’行動,是徹頭徹尾的‘清除’行動。阿成,你進來。”

特務阿成拖瞭一條傷腿走進門,他掙紮著立正:“處座。”

杜旅寧:“怎麼回事?”

俞曉江:“李組長,請你解釋一下。”

李沁紅冷靜地說:“我已經跟處座解釋過瞭,為瞭讓共黨能夠相信那個小共黨成功脫險,就隻有假戲真做瞭。”

阿成:“徐偉死瞭,組座!”

李沁紅:“那是他運氣不好。”

俞曉江:“運氣不好?李組長,你對於清查‘內鬼’事件,一直耿耿於懷。你太嗜殺,你從小丁身上找不到線索,你就把他給虐殺瞭。你派另兩個‘內鬼’嫌疑人阿成、徐偉去負責‘逃亡’行動,順理成章地‘清除’掉二人,濫殺無辜。李沁紅,你太過分瞭。”

李沁紅:“你說得對,我就是要清除一切可疑的人,保持我們內部的高度純潔。委員長對此早有訓令: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我並無私念……”

俞曉江冷笑:“你並無私念,你怎麼不派楊慕次去?他也是嫌疑人之一,你為什麼不先把他給殺瞭?你怕瞭?你怕阿次去瞭,非但沒死,回過頭來一槍結果瞭你!還是,你對他私懷愛慕,存私枉法?”李沁紅被她逼得理屈詞窮,滿臉通紅。杜旅寧眼見事態擴大,一拍桌子,站起來,厲聲地說:“夠瞭。”

俞曉江、李沁紅噤聲。阿成嚇得哆嗦瞭一下。

杜旅寧:“李組長的手段雖然狠毒瞭一些,不過,她心向黨國,我可以理解為,她想利用這次行動掃清隱患。不過,李組長,古有明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種下三濫的做法,我希望你到此為止。”他停頓瞭一下:“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傷害到阿成和楊慕次,這一行有這一行的生存法則,破壞規矩,無異於引火燒身。”

俞曉江、李沁紅:“是,處座。”

阿成抹瞭一把汗,心想,總算躲過一劫。

※福佑路松雪街二十八號,黃昏。

阿初和劉阿四走進房間,一名保鏢迎上:“老板,韓副局長剛剛派人送來瞭您要的一份文件。”阿初接過文件,對劉阿四等人說:“你們先休息一下,我看份文件。”

劉阿四稱:是。

阿初打開瞭文件袋,裡面是一份上海警察局的舊檔案,他拿出幾張上海富商和氏傢族的照片及檔案文稿。

(特寫)“……和氏夫婦遭遇車禍,不幸英年早逝,因膝下無有兒女,按照死者生前遺願將所有財產捐贈給教會孤兒院。”

阿初的眼睛無限放大:“無有兒女?”

(特寫)“……和氏夫婦的遺體,由教會安葬於虹口基督徒教會墓地。”

(閃回)雅淑在父母墳前蹲下,墳前野草青青,暮色中顯得孤塚淒涼、孤女無依,一幅淒慘慘的水墨丹青畫。

阿初:“閘北三泉山失蹤案?”

(閃回)暮光之色中,阿初在草叢中發現瞭刻著“雲海美術”字樣的畫板。

阿初思索:“她父母的墳就在附近不遠……不,和氏夫婦沒有孩子,雅淑是……鬼魅?鬼魅附體?還是……”

(閃回)雅淑父母的墳塋隱藏在蒼松翠柏之下,是一個合葬的墓穴,墳前立著一塊墓碑,寫著:愛侶情深、生死同衾,和氏夫婦之墓。

阿初:“二十多年瞭,墓碑如新?那土是新的……”他霍然一下站起來,大聲喊著:“劉阿四,備車!”

阿初:“阿四,多帶上幾個弟兄,還有帶上武器,帶上鐵鍬。”

劉阿四:“老板,您這是要到哪裡去?”

阿初:“去閘北三泉山。”

劉阿四:“帶鐵鍬做什麼?”

阿初:“挖墳。”

劉阿四:“挖?挖墳?”

劉阿四愕然。

※楊羽樺的書房。

楊羽樺拿著放大鏡埋首在一張地圖上。楊慕次敲門進來,輕輕帶上門。

楊羽樺:“阿次,來,坐下。”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鏡,抬起頭。

楊慕次:“你找我,有什麼事?”

楊羽樺:“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麼打算的?”

楊慕次:“什麼?怎麼打算?”

楊羽樺:“我記得我上次跟你談過,有關帶著雅淑出國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瞭?”

楊慕次:“我……不想跟雅淑結婚。”他說完這句話,很註意地觀察“父親”的表情,楊羽樺顯得並不是很震驚,他隻是淡淡地嘆瞭口氣,問:“那麼,兒子,你一個人走,在我心目裡也是一種最明智的選擇。你可以在一個新的國傢、新的環境下重新生活。”

楊慕次拿起父親書桌上擺放的自己的相片框,相框的玻璃片上盡悉是父親撫摩留下的手指痕跡,“父親”深愛著自己,慕次想。

楊慕次:“爸爸,我聽人說……”他努力調整瞭一下自己說話的節奏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我還有一個叔父,叫楊羽樺。”

楊羽樺猛地一抬頭:“是那個造謠生事的榮初告訴你的吧?”

楊慕次:“他,在撒謊?”

楊羽樺非常鎮定地說:“他沒撒謊。你的確有一個叔父叫楊羽樺。”

楊慕次:“這個人現在哪裡?”

楊羽樺:“你審問我?”

楊慕次:“不,隻是好奇。”

楊羽樺:“好奇心會害死人的,兒子。”他態度依舊冷靜,也許,他擔心這個話題和場面已經擔心得太久瞭,一旦揭穿,他反而如釋重負。

楊羽樺:“你叔父在火災中跟你大哥一起遇難身亡,二十年前的往事不停地被人翻來覆去地做文章……”

楊慕次:“你以前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楊羽樺情緒激動地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給你交代,因為,這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保護你、盡己所能地替你遮風擋雨。沒有我,你早死瞭。”

楊慕次:“我不知道你哪一句話是真的?”

楊羽樺:“我愛你是真的。”

※陸軍醫院。

鍋爐工在替蘇長慶包紮傷口,蘇長慶咬著牙,渾身上下冒著冷汗。鍋爐工:“你看你這一身傷,這幫兔崽子下手太黑瞭。”

蘇長慶:“我要找老方。”

鍋爐工:“小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他。”

猩紅的血染透瞭繃帶。

※閘北郊外。

阿初帶人來到雅淑父母的墳前,晴空朗月,阿初看得愈加分明,墳土松散,青草如新,阿初一聲令下:“挖!”

劉阿四佈置人手警戒四周,安排人手開始翻土,挖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新土越堆越高。

劉阿四很緊張:“老板,錯瞭怎麼辦?”

阿初:“錯瞭就填回去。”

劉阿四:“啊?”

阿初自言自語:“天主保佑,雅淑,如果這墳裡果真跟你一樣,內心空白,我就……”

劉阿四:“老板,有瞭。”

阿初心裡一“咯噔”,臉色緊張的發青:“是什麼?”

劉阿四:“遺體……不止一具。”

阿初走過來:“是夫妻嗎?”

劉阿四臉色陰沉,聲音有些顫抖:“是一群學生。”

阿初的頭“嗡”得陣痛,這是他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阿初走上墳塋,裡面填滿瞭學生的屍體,還有他們攜帶的畫板、畫冊。劉阿四輕輕刨開一個女孩臉上的土,赫然發現,她的臉被劈成兩半。

阿初咬牙切齒地說:“這幫畜生!劉阿四,馬上通知警察局,告訴他們,我們找到雲海美術社失蹤的孩子們的遺體瞭,叫他們通知法醫,越快越好。”

鐵鍬不停地翻土,學生們的屍體排列成行。

警察局的警車穿梭過街。

警察局的法醫到現場,檢查屍體。

韓正齊和阿初說著話。

有記者在現場拍攝屍體,警察幹預。

雲海美術社的畫板堆成小山。

阿初默默地看著所謂雅淑父母的墳,想著雅淑的眼淚,他搖搖頭,自言自語:“一切都該結束瞭,你是喜鵲也好,烏鴉也好,都該結束瞭。”

※和雅淑的傢。

傭人小月捧著一大把鮮艷的玫瑰走進來。

和雅淑晃著宿醉刺痛的腦袋,從臥室裡出來。

小月謙卑地鞠躬:“小姐,楊少爺一大早送玫瑰來瞭,還有一張卡片,您看看。”

和雅淑半信半疑地拿瞭卡片來看,上面寫著:“東方飯店三樓302室,恭候光臨,楊慕次。”很漂亮的簽名,的確出自阿次的手筆。

和雅淑想著昨天自己與阿次的糾葛,心裡很不舒服,很想吐。她順手把玫瑰花扔到垃圾桶裡。小月看在眼裡,低頭說:“夫人交代瞭,隻要是楊少爺約小姐出去,小姐是一定要去的,夫人不希望……”和雅淑回手就給瞭小月一記耳光,聲音冰冷地說:“你給我記住瞭,你要想活著,就給我閉嘴。我要殺你,不用通知夫人,你懂嗎?”

小月彎腰:“嗨!”

和雅淑:“滾。”小月趕緊低頭退下。和雅淑慢慢地走到垃圾桶前,心情復雜地撿起那一束玫瑰。

她眼前浮現出阿初的影子。

(閃回)阿初溫存地說:“我用我的愛,買瞭你的心。”他舒展雙拳,繽紛鮮艷的玫瑰花瓣落滿雅淑的雙手。雅淑睜開眼睛,尖聲叫著,滿手的花香,情語,雅淑捧著,滿心溫暖。

雅淑淚下。

※東方飯店旋轉門。

和雅淑一身素打扮,分外誘人地走進飯店。

※東方飯店高級套房。

阿初穿上一套嶄新的德式軍裝。偏偏衣領有點小,他系不上風衣扣。劉阿四在幫他用力,差點把扣子扯掉。

阿初幹脆把領子敞開:“算瞭,不扣瞭。”

劉阿四:“老板,你幹嗎要裝成楊先生呢?”

阿初:“我要知道她面對阿次,會講什麼?”

劉阿四:“那也不用穿軍裝啊。”

阿初:“給自己壯壯膽。”劉阿四被他給搞懵瞭,一名保鏢推門進來:“她到瞭。”劉阿四趕緊收拾好,迅速出門。

劉阿四與保鏢迅速穿過走廊,和雅淑從走廊上緩步而來。

雅淑敲門,阿初打開房門。

和雅淑看瞭一眼“阿次”,心頭有點異樣:“阿次?”

阿初先不說話,眼光淡淡地說:“雅淑,你昨夜沒睡好?”他看著她的眼睛,試探瞭一句。和雅淑神色黯然:“你昨天那樣的傷人,我還能睡嗎?”她一甩手走瞭進去,阿初抬頭想瞭想。緩步跟上。

阿初:“我原以為……”他說半句,留半句,等雅淑接話,果然,雅淑說:“你原以為我會跟你使小性子,不來見你?是吧?我沒有那個膽量,我怕你真的不要我瞭,我這一輩子靠誰去?”

阿初思索著:“我會不要你嗎?”

和雅淑:“你叫我放開手,是什麼意思呢?”房間裡的光影分辨不出和雅淑的表情。

阿初用最簡潔的話說:“我相信你懂。”

和雅淑:“我知道你為什麼叫我來,你也一定是想瞭一整夜,懊悔瞭一整夜,你的眼圈黑得可以告訴我,你掙紮瞭一整夜。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要是有人拿槍指著我的頭,威脅你,你就拿槍先打死我!”

阿初完全聽得懵瞭,這是他的雅淑嗎?

阿初意識裡有些空白,他說:“我不想有人為瞭這段感情而受到傷害。”

和雅淑:“我知道,你對從前我的任性、我的所作所為還耿耿於懷,如果你對我二十年來的感情輕言放棄,才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阿初心底五味雜成,這一刻他對雅淑的面頰看得無比清晰,可是,兩個人的心靈卻如隔雲霧,萬分隔膜。

和雅淑:“阿次,我會愛你的,我會好好待你,任何人也不會讓我們分開。”

阿初:“阿初呢?”

和雅淑愣瞭一下:“阿初隻是你的幻影,我愛的人是你。”

阿初:“真心話?”

和雅淑:“為什麼這樣問,你不信任我嗎?”

阿初撫摸著雅淑的頭發,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如春夢般的荒唐可笑,隻不過,這個荒唐的笑話太冷瞭,冷得浸入骨髓,痛得心四分五裂:“我以為我對自己所愛的人瞭如指掌,其實,我對你一無所知,這種折磨、這種滋味,你嘗過嗎?寒心的疲倦,足以摧毀愛的長城。”

和雅淑:“我想彌補我的過錯,愛不因懷疑而停駐,不因困難而退縮,隻有死亡才會讓愛消逝,阿次,我身不由己,你應該珍惜我的第一次,不是嗎?”她的眼睛裡閃爍著“謎”一樣的光澤。

阿初每聽一句,心死一寸。

和雅淑拼足瞭勇氣和力氣,背轉身去,緩緩地解開旗袍的盤扣,雅淑這一瞬間的動作讓阿初感到萬念俱灰,阿初負氣地解著自己的軍裝扣,大有玉石俱焚的心態,可是,當他看到雅淑的手即將觸到最後一道“防線”時,阿初受不瞭瞭,他幾乎瀕臨一種情感的崩潰狀態。

阿初終於脫口而出:“你是誰?”

《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