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別拿自己當上帝

老馬緩瞭緩好多瞭,他和老姚斷斷續續地聊天。都在生死關走瞭一遭,兩個人有瞭更多的共同之處。問到那夜的情況,老姚仍是隻字不提實情,隻說是自己病情惡化瞭,給兒女添亂,說著說著就有些傷感起來,但又總會被他自己克制住,再轉到其他的話題上。而許多病友都知道,他那晚的病情就是來源於老姚外孫子帶來的那碗鹵煮。

兩位聊幾句,就歇一會兒。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有種悠然的感覺。這時突然一個人跑瞭進來,也不打招呼說話,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靠窗那個無人的床位,脫鞋上床,拿被子蒙住瞭臉。

老馬一愣,沒看出來人是誰。

緊接著,病房外一陣忙亂。老馬側目望去,看見腫瘤醫院的秦院長在前面引路,後面幾個像模像樣的人緩步走來。老馬一看到這些像模像樣的人就覺得費勁鬧心。用他的語言來評價,就是一個字:裝。

老馬幹瞭三十年警察,有點味兒就能帶動起嗅覺,有點聲兒就能辨得出方向。他轉頭看瞭看靠窗蒙在被子裡的那個人,沖鼻子上插著氧氣管一臉茫然的老姚撇瞭一下嘴。

“看見沒有?這大房子住膩瞭,削尖瞭腦袋往咱這貧民窟裡鉆呢。”老馬陰陽怪氣。

張文昊還是有涵養的,聽出來這話是針對自己,但還是忍著。在這裡被人挖苦,總比在房間裡和那些人扯淡強些。張文昊悶頭不出,老馬不屑一顧。“哎,這人吶,都是想不明白。名利名利,不是東西啊。”

不一會兒,病房外腳步聲雜亂起來。有些人在尋找,有些人在等待。這時,張文昊的手機振動起來。張文昊無奈,把被子從頭上拉下,把手機放到柔軟的床上,振動的聲音就弱瞭。

“哎,何必呢?”老馬接著甩話。

“怎麼瞭,朋友。我惹你瞭?”張文昊也不客氣,反問道。

“沒有啊,您這麼一大名人、大企業傢、大慈善傢,哪有閑工夫惹我啊。”老馬反唇相譏。

“呵呵,那就怪瞭,沒惹到你,怎麼我進來待會兒你這就連損帶挖苦啊?”張文昊打小也是從南城長起來的,嘴上也一點兒不吃虧。

“哎,咱可不敢挖苦,咱這是說實話啊。您看您那屋子多氣派,大沙發、大空調,多牛啊。自己待著多美啊,您往這兒跑什麼啊?”

“嘿……”張文昊讓老馬噎瞭一沒話。他可是多少年沒受到過這待遇瞭,心裡的鬥性一下被激起來瞭。

“哎,花多少錢就辦多少事,這世界上沒有跟錢作對的。我願意住哪兒就住哪兒,那個房間我要,這張床位我也住,怎麼瞭?”張文昊說得孩子氣。

“呵呵,這張床位你也要,行啊。有錢您就把整個醫院的床位都占瞭,隔一天睡一個地方,或者這樣,您就自己花錢弄一個腫瘤醫院,多雇些大夫給您一個人治得瞭。也省得給我們添亂。”老馬越說越不客氣,他可沒想和張文昊逗著玩。

“就你們這些人啊,一點意思也沒有。”張文昊被說得有點兒生氣。“有點兒不如意吧,就罵政府,受點兒委屈吧,就把氣往別人身上撒。這整天把錢掛在嘴邊,有意思嗎?”張文昊說。

“沒意思啊,當然沒意思瞭。”老馬嘴快。“那整天拿自己當上帝,總操著一副普度眾生解救黎民百姓的德行,有意思嗎?”老馬再次反問。

“什麼上帝不上帝的?誰拿自己當上帝?”張文昊沒反應過來。

“我說誰啊?我說這城市的名人啊,著名慈善傢,著名企業傢啊。”老馬撇著嘴說。“捐錢就捐錢吧,還什麼不通過紅十字會,要把錢直接給到老百姓手裡。給就給吧,還要讓老百姓舉著錢跟你合影。惡心不惡心啊。”老馬說著把臉往下拉,就快掉地上瞭。

張文昊的臉也拉下來瞭。這明擺著就是沖自己來的啊。是,他是所有的捐款都不通過任何組織,也確實幹過捐瞭款讓被捐贈者舉著錢跟自己合影的事。但他都是有目的的啊,前者是他不相信捐助中介組織,而後者就確實是帶有目的性瞭,那是他捐助一個希望小學時的突發奇想,他讓被他捐贈的小孩們每人舉著自己的千餘元捐款,圍在他身邊一起合影。那張照片拍出來確實很有震撼力,你想啊,漫山遍野的百餘個孩子每人舉著十幾張大票,一張張微笑的小臟臉,滿懷憧憬地仰視著衣冠楚楚的張文昊。他說自己不想當上帝,但那不是上帝是什麼?

張文昊不知怎麼跟老馬解釋,也覺得毫無解釋的必要。但這話趕話被堵在這裡吧,也著實難受。

“哎,算瞭算瞭……都是同病相憐的,有什麼好吵的……”老姚在一旁聽不下去瞭,勸解道。“都少說兩句,到瞭這兒啊,大傢都是病友,都要相互支持著,別再跟自己過意不去瞭。”

張文昊聽瞭準備作罷。是啊,跟一個陌生人鬥什麼嘴呢,自己也真是的。

而老馬卻還是那個德行。“是,您說的對啊,到瞭這兒都一樣。有錢能治病啊?有錢也不一定能……”老馬沒往下說。

“有錢怎麼瞭?有錢可以拯救別人的生活,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張文昊還是沒繃住還瞭嘴。

“算瞭吧,能拯救誰啊?我就看不上你們這些整天拿自己當上帝的。”老馬不為所動。“整天拿別人當傻子,你這什麼慈善啊,我看就是舊社會的佈施,給自己找感覺呢吧。”老馬反問。

“嗯,是,找感覺呢。但被佈施者不是也得瞭好處嗎?”張文昊說。

“是,人傢當著你面兒都說你好。背著你說什麼你知道嗎?”老馬一點兒不怵眼前這個名人。

“那我不管,我隻管我能做到的。”張文昊義正辭嚴。

“呵呵,當上帝有快感啊?”老馬問。

“有啊,比幹什麼都有快感!”張文昊回答。“我說你啊,朋友,別總對別人幹的事不屑一顧,有時間好好琢磨琢磨自己,別把時間荒廢在雞蛋裡挑骨頭上。”張文昊說得沒趣,扔下一句話就往外走。他估計等他的人也該走的差不多瞭,同時也感覺到,與其在這裡被他挖苦,還不如到房間裡扯淡。

“哎,慢走啊……”老馬拉瞭個長聲。“您就回自己的單間吧,自己待著多舒服啊,跟這屋也是受罪。”老馬明擺著氣人。

張文昊剛走瞭兩步,被他這麼一說就停下瞭腳步。

“要你這麼說啊,我還不走瞭。”張文昊意氣用事瞭。“護士,護士!”張文昊叫。

護士一看是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什麼事啊,張總。”

“給我調房,我就住那個床位。”張文昊指著靠窗的那個空床說。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