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小男孩之死

小欣的手術結束瞭,在手術室紅燈熄滅的那一瞬間,小欣的父母和其他病友便擁到瞭門口。小欣的手術不算成功,推出來後一直在深度昏迷。由於病情危重,他沒能回到原來的病房,而是被轉到瞭重癥監護室。

醫生說瞭一句話讓小欣的父母癱坐在地上:垂危之際。

老馬感到渾身發冷,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一切,他怎麼也想不通,怎麼一個好好的孩子瞬間就變成瞭垂危?這手術到底是在拯救還是毀滅?

張文昊在圍觀時,突然感到不適,被醫護人員攙回瞭房間。老馬還是沒有機會和他挑明,或者是沒有勇氣。張文昊這些天似乎老瞭十歲,老馬看著他顫顫巍巍走進病房的背影,一時竟想不起來他剛剛入院時傲慢冷漠的模樣。人啊,在命運面前,真的是群螞蟻。

老姚也開始陷入深度昏迷。醫生已經下瞭病危通知:“患者病情垂危,隨時可能死亡。”這麼簡短的兩行字就決定瞭老姚的命運。不知怎麼回事,在窗外的嚴冬到來之前,一種急轉直下的窒息迅速在病房彌漫開來,人們的狀態和情緒像極瞭這過早漆黑的沉沉天幕。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掌控著人們的命運,就那麼隨意地一伸一展,人們就要付出巨大的痛苦和無盡的眼淚。

老馬在堅持著,但肝部已經出現瞭腹水,腹水越抽越多,肚子也越來越大。馬剛送過來的上一頓飯還放在床頭,沒胃口去吃,而下一頓飯又打瞭回來。“浪費……”老馬總是這麼說。馬剛工作轉正之後,開始忙碌起來,年輕人就是這樣,總想尋找更廣闊的天空,而不知老人們卻在這城市的喧囂之外,默默地吞咽著少鹽少油的飯食,耗著這毫無意義的時光。寂寞的時候,可以記清點滴的次數和間隔時間,他們許多人都能有這種能力。生活的意義,到底還在哪裡?

林楠查實瞭兩張照片的共同位置:城西的某個軍隊大院。通過進一步調查,又查明瞭張文昊和張鷹都曾經在這裡居住過。他們在二十多年前都曾經在這裡居住,張文昊是軍人子弟,從小便在軍隊大院長大,而當時張鷹隻是暫住在這裡,母親孟淑珍在大院的機關食堂裡打工。張鷹曾離開瞭大院外出開辦公司,但卻看不出與張文昊有什麼直接的關系。而那塊歐米茄手表的購買人,就是張文昊當時創辦的新天公司。這一切的線索糾結在一起,基本形成瞭在張文昊身上的交集。老馬和林楠都明白瞭,張文昊很可能就是幕後的主謀。

歷史不可能重演,誰也無法去彌補過去的罪孽。張文昊的這筆債,苦苦折磨瞭他後半生的每一分每一秒。而老馬作為張鷹案件的見證者,也付出瞭半生最美好的歲月。一步錯步步錯,就像迅猛發展的癌癥細胞,如果不及時清除而是逃避,早晚都會毀滅一生。

老馬沒有直接證據對張文昊動手,張文昊也深知這點。兩個人在彌留之際還在你追我跑,讓彼此都痛苦不堪。張文昊感到極度的疲憊,他不想再做什麼貓捉老鼠的遊戲,他不想被人在車後盯梢,不想在老馬面前演戲。他知道自己喜怒於形,不是個好演員。他隻想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過得坦然些、自由些。他高調地舉行並參加瞭張鷹母親的葬禮,讓張鷹母親最後一程走得風風光光,又花重金購置墓地,將張鷹母親埋葬在張鷹的墓旁,讓母子團聚。他不想再去遮掩、再去逃避,他斷定老馬和林楠會在暗中監視自己,卻不料他們也坦然地參加葬禮。在老馬和林楠默默尾隨自己的時候,他看到瞭他們狼一樣的眼神。但時至今日,他們卻沒有理由撲向自己。張文昊感到坦然,甚至有些不屑,他懂得法律和證據的關系,他知道這幾條獵犬根本奈何不瞭他。反而是小郭用魁梧的身材擋在他背後,阻隔著他和警察的距離。

女兒夏爾還是會來看他,但他們之間依然隔著一堵高墻,無法觸及也無力破解。但張文昊卻很感恩,他覺得在這時能有女兒在身旁,簡直是對他最大的恩賜。他又想到瞭那次與老馬談論人生遺憾的對話,他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麼遺憾瞭。

而當他覺得自己安全的時候,老馬卻在加快著追逐的腳步,老馬沒有向他認輸。老馬讓林楠徹查新天公司的銀行賬目,沿著每一筆資金流向,尋找與張鷹案件的關系。哪怕是一絲一縷的聯系,再小額的一筆資金,也要詳細摸清。逆向思維,是老馬的拿手好戲。那天他一說出這個想法,林楠都喜出望外。而這一切危險,張文昊再無法得知。他終於搬回到瞭VIP病房,終日要護士照看,這不是他能選擇的。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似乎預示瞭張文昊的猜測。

他掙紮著坐起,在護工的攙扶下,緩步走出門。

是小欣的母親。那個幹瘦蒼老的中年女人,此時正伏在一個冰冷的病床上痛哭著。張文昊在這裡住瞭五個多月瞭,這種情形已經見到太多,但還是忍不住那揪心的疼痛,他想到瞭小欣那雙純真而固執的眼睛,想起瞭那個孩子瘦瘦的身軀和大大的腦袋,想起瞭他快樂的笑聲和疼痛的呻吟,想起瞭他傻傻地說:“爺爺,別害怕,你得的是感冒……”

淚水模糊瞭他的雙眼,所有人的雙眼都在下雪。

一個稚嫩的生命幹涸瞭,誰也無法阻止他的衰弱。生命的拋物線有時降落得太快太早,快樂還沒開始便走向瞭墜落,而陽光卻一直在天空等著他去飛翔。走吧,孩子,別帶著悲傷,就那麼微笑著伸開翅膀;走吧,孩子,你不懂悲傷,就算你離去瞭,我們還記著你的美好。

就算所有人都無法接受,但事實仍然存在,病房裡流動著一股沉重的壓抑,似乎人們生命中的天使已經離去,帶走瞭快樂和歡笑、憧憬和希望。張文昊痛苦地轉過頭,看著那托盤裡早已變成黑色的半個蘋果,哭出聲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充滿瞭厭惡,用力地撕扯著頭發。

“孩子,是爺爺不好……是爺爺不好……”張文昊痛哭流涕。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