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最後抉擇

一個月後。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午。幾個斷斷續續的夢之後,老馬睜開瞭眼,陽光正好照在臉上,那是種久違的溫暖。他沒清醒多久,又是一陣迷亂的昏睡,許多毫無關聯的片段被銜接在一起,空中花園,歡叫的鳥兒,街道,馬路,公交車的鳴笛和大片大片的綠色植物,不知為什麼,那夢裡全都是夏天。終於,老馬醒瞭,從沉睡中醒來。

他喘瞭一口氣,渾身沒有一點兒力量。他發現自己鼻子裡插著氧氣管,腹部纏著密佈的繃帶,幾根管子一頭插在裡面一頭延續到床下。左手上插著針頭,兩個點滴瓶掛在頭頂上方,滴液慢慢地從那根細細的軟管中滴落、流淌,一直進入到自己的血管和身體。他想要坐起,但剛一動,腹部的傷口便撕扯般的疼痛。隨之而來的是渾身的酥麻、骨節的酸軟、胸悶氣短,還有就是一陣巨大的空虛饑餓。

“爸……您醒瞭?您醒瞭!”趴在一旁的馬剛一下坐瞭起來。

“哎……我……這是……”老馬努力地回憶著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怎麼瞭……”他問。

“沒怎麼,一切都過去瞭,您好瞭,沒事瞭!”馬剛狂喜中聲淚俱下。

“哎……是嗎……”老馬喘瞭一口氣。“有吃的嗎?餓瞭……”老馬說。

“有!有!”馬剛抹瞭一把淚。“護士,護士!病人醒瞭,快來啊!”馬剛說著站瞭起來,沖外面喊著。他手舞足蹈,讓老馬看著,想笑。

兩個小時後,老馬已經可以坐起來瞭。林楠聽到喜訊也趕瞭過來,見老馬吃瞭流食,狀態穩定瞭,這才將他肝臟移植的事情告訴瞭他。老馬聽罷長長地嘆氣,他自然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但不知怎麼,一種強烈的不安隨即湧上心頭。他叫過林楠。

“那個……那個案子查得怎麼樣瞭?”老馬用微弱的聲音問。

林楠停頓瞭一下。“已經查實瞭,再往下走兩步,就可以挖出幕後……”林楠說。

老馬停頓瞭一下。“查查那筆五十萬的匿名捐款,看看這個賬戶是否存在關聯。”老馬說。

“嗯……已經查瞭。”林楠點頭。

“查瞭……”老馬皺眉。“有什麼發現?”他問。

“他……是在故意露出馬腳,也許……”林楠停頓瞭一下說,“他就是想栽在您的手上。”林楠說。

老馬默然,半天說不出話。

“師傅,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林楠猶豫瞭一下,問。

“有必要……咱們都是警察……”老馬緩緩地說,看不出是猶豫,還是虛弱。

在黑暗中,老馬徹夜無眠。一幕幕往日的畫面紛紛浮現他的腦海,湧到他的眼前。那個夏日的悶熱、多雨、躁動和彷徨,那個落葉紛飛秋天的蕭瑟秋風、寂寞和無助,那些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那些匆匆而去的青春,綠色、藍色的警服,那些奔跑的歲月和永遠充滿力量的年代,那些耗著的空虛和不屑一顧的自我麻醉,這一生就像快進電影一樣匆匆而過。自己到底為瞭什麼而活?到底在找尋著什麼樣的結果?老馬頭痛欲裂。

思想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陣痛擊碎,老馬努力地克制自己不發出聲,不想去打攪酣睡的病友。老姚走瞭,小欣走瞭,薑鴻出院瞭,病房裡都是一些新的面孔。他們從最初進入這個環境的茫然無措、彷徨恐懼,總會一步一步走向淡定和接受,這就好比一個生命的盛衰過程。萬物輪回,誰也無法逃脫。

下午他讓馬剛帶他去看張文昊,卻被告知張文昊已在幾天前進瞭重癥監護室。老馬坐著輪椅,透過窗戶看到瞭那個渾身插滿管子的張文昊,一切的跡象都預示他沒法再次站起來。老馬躺在床上,矛盾、猶豫,感到一種火燒火燎的掙紮。他想不透徹,是不是因為自私、因為虛榮、因為固執,還是因為焦慮才這麼執著地辦那個案子。他仍然找不到答案,說服不瞭自己,破瞭那個案子到底有什麼意義?或者說,是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真實的情況被揭露,即將走向終點的張文昊,必將名譽掃地、身敗名裂,必定會被這個結果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他一生為之努力制造出的光環,也將被打碎,不復存在。他媽的!到底是自己破這個案件重要,還是情誼重要?到底該不該,毀瞭他的一生?老馬不知道,這二十年的過錯,該由誰來承擔,由誰來彌補?難道隻有唯一的選擇嗎?這種猶豫侵入瞭他生命中的每一秒時間。

理智總在告訴老馬,法律隻有一條路,沒有選擇。是,隻有唯一的選擇,隻有一條路。隻要他還認為自己是個警察。

一夜的煎熬。清晨五點起,病房一如既往地忙碌起來,試表、紮點滴、服藥,那幾個還叫不上名的病友認真虔誠地接受著每一項,毫無怨言地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仿佛從進來的那一刻起,便把自己的生命誠惶誠恐地交給瞭醫院,如釋重負。而他們之後的命運會如何,又有誰能知道?老馬嫌吵,就自己坐上輪椅,讓馬剛推著他出去轉轉。

上瞭幾層電梯,他又來到瞭空中花園。清晨的風還很寒冷,馬剛忙給老馬戴上瞭毛線帽,又把他的衣領掖瞭掖。滿眼還是植物的綠色,但在這個季節卻凋零稀疏,不再鬱鬱蔥蔥。外面不時響起幾聲鞭炮,過不瞭幾天就是春節瞭。中國的傳統講的是農歷,真正的新年不是日期的更迭,而是春天的來臨。老馬閉目沉思,自己竟然已經過瞭六個月的期限。馬剛推著老馬慢慢地走著,看著東方慢慢升起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在眼前擴散。其實我們看到的黑暗,總是暫時的,陽光不會消失,隻是沒有照到臉上。

走到中間空地的時候,老馬看到瞭擺在長椅旁的幾幅照片。照片被做成瞭展板,上面是高高的天際和白雲,是陽光下碧綠的草原和湛藍的湖水,是佈達拉宮高高的臺階和雄偉的身姿,是黃金般的雕塑和絢麗的經幡。一種對美好的震驚油然而生,老馬看著那些照片記錄的景色,滿眼都是生命的勝景。他往照片下面看,看到一行細細的字:作者——腫瘤醫院患者,薑鴻、艾嘉。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