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影子

迎著第一縷晨光,蒼蠅開始嗡嗡地飛。英曼的雙眼和脖子上長長的傷口吸引著它們,蒼蠅翅膀的嗡鳴和腿腳的觸碰催促他快點醒來,比一整院子的公雞還厲害。醫院病房裡的一天又開始瞭。他伸手趕走蒼蠅,目光越過床腳,朝打開的三層懸窗外望去。通常,他能看見紅色的土路、一棵橡樹和一道低矮的磚墻。遠處是一片田地,整齊的松林向西延伸至地平線。醫院建在目之所及唯一的高地上,對於平原來說,這裡視野已經很開闊瞭。然而現在天色尚早,還看不到什麼景色,仿佛窗戶也漆成灰蒙蒙的瞭。

要不是室內太昏暗,英曼本可以讀書打發光陰,挨到早餐時間,手頭在讀的這本書頗能讓他安神。但是,他昨晚難以成眠,為瞭讀書入夢,已經點完瞭他的最後一根蠟燭,燈油太匱乏瞭,不能為瞭消遣,就耗盡醫院有限的燈光。於是他起身穿好衣服,坐在靠背椅上,背對著陰鬱房間裡的病床和傷員。他又拍打著趕走蒼蠅,向窗外一團霧氣的黎明望去,等待外面的世界輪廓浮現。

窗戶像一扇門一樣高,他很多次想象穿過窗戶他就能去另一個世界。在醫院的最初幾個星期,他的腦袋幾乎不能動彈,唯一能做的就是望著窗外,勾勒著記憶中傢鄉往日的綠色。那是他孩提時成長的地方。濕潤的小河岸生長著水晶蘭;秋天草地的一角爬滿棕黑色的毛毛蟲。山核桃的一根枝條斜伸向小路,他經常在黃昏時分攀上樹丫,看父親趕著牛群去往牲口棚。它們會從他腳下經過,然後他會閉上雙眼,聆聽它們蹄子噠噠的聲音,踏著塵土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紡織娘和青蛙的鳴叫中。顯然,窗戶隻想把他的思緒拉回過去。這樣也不錯,他已經看清這個年代冷酷的鐵面,心中無比震驚,所以他想象中的未來世界,也無非是重要的一切或者已被驅逐,或者心甘情願地消逝。

他整個夏末都在望著窗外,天氣悶熱潮濕,日日夜夜窒息得好像透過抹佈在呼吸,空氣中的水汽讓墊在身下的新床單也變得酸臭,他放在床邊桌上的書本,一夜之間柔軟的紙頁上就能長起細小的黑蘑菇。英曼疑心觀察這麼久以後,灰色的窗戶已經訴說完瞭所有的故事。可那天早晨,窗戶卻給瞭他一個驚喜,因為他想起一段失落的記憶。他坐在學校裡,身邊是一扇同樣的高高的窗戶,窗外是一片草場,低低的綠色波浪,延伸到綿延起伏的冷山盡頭。那是九月的一天。學校的泥土操場後面是一片牧草地,草長到褲腰那麼高,草尖正在變黃,是時候需要收割瞭。老師是個矮胖的男人,禿頂,臉色粉紅。他隻有一件破舊的黑外套和一雙過大的舊長筒靴,靴尖已經翹起,鞋跟磨成瞭楔形。他站在教室前面,身體搖來晃去。清晨,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歷史課,教高年級的學生古代英國的重大戰役。

年輕的英曼走瞭一會兒神,從課桌底下拿出帽子,捏著帽簷,手腕一甩,帽子飛出窗外,遇到一陣向上的風,飄瞭起來。帽子被風刮著,越過操場,落在牧草地的邊緣,成瞭一個黑點,仿佛一隻烏鴉的影子棲息在那裡。老師看見英曼的小動作,讓他去把帽子撿回來,然後等著挨鞭子。他有條帶鉆孔的戒尺,喜歡用來打人。英曼不知道當時是怎麼鬼迷心竅,他走出門口,帥氣地把帽子扣在腦袋上,邁步向前,再也沒有回來。

天色漸曉,透過窗戶的光線變亮,回憶漸漸散去。英曼鄰床的男人坐起身,一如每個清晨,柱起拐杖走到窗邊,不停地往外吐痰,用力把肺裡的淤積咳幹凈。他拿把梳子理瞭理頭發,他的黑色直發留到頜下,繞著脖子剪得平齊。他撩起劉海的長發捋到耳後,戴上一副墨鏡——雖然天色尚早,可他的眼睛經不起一點微光的刺激。隨後,他還穿著睡衣就走到桌邊,鉆進瞭稿紙堆裡。他沉默寡言,言談常止於寥寥數語,英曼對他所知甚少,隻曉得他名叫巴利斯,戰前在查珀爾希爾上過學,曾經修習過希臘文。如今,他醒著的時間都在翻譯一本厚厚的小書,把潦草難辨的古文譯成誰都能讀懂的直白語言。他駝著背坐在桌旁,臉離開書本隻有幾英寸,在椅子裡局促地扭動身體,想讓腿伸得舒服點。他的右腳在科爾德港被葡萄彈炸飛,殘肢遲遲沒有愈合,從腳踝開始一寸寸腐爛。現在他膝蓋以下截瞭肢,聞起來一直都像陳年的火腿。

有一段時間,房間裡隻有巴利斯筆尖的沙沙聲和他翻書頁的聲音。隨後,其他人開始喧嘩、咳嗽,有些人呻吟瞭起來。天終於亮瞭,塗瞭漆的木板墻的接縫歷歷在目,英曼的身體朝後仰,椅子前腿翹起,開始數天花板上的蒼蠅。數瞭數一共六十三隻。

英曼向窗外眺望,景色漸漸清晰起來,他首先看到的是橡樹黝黑的樹幹,然後是斑駁的草坪,最後是紅色的小路。他正在等著瞎子過來。英曼觀察那個男人的行蹤好幾個星期瞭。現在他的身體康復瞭很多,獲準可以自由行動,他便下定決心出去,走到貨車邊上跟瞎子說話,英曼猜想他已經被傷病困擾很久瞭。

英曼是在彼得斯堡郊外的戰役中負的傷。離他最近的兩位戰友扯開他的衣服,看瞭看他的脖子,以為他要死瞭,於是沉痛地向他告別。他們說,我們將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重逢。不料,他竟然挺到瞭戰地醫院。醫生們的態度也一樣,把他歸入垂死的一類,放在一張簡易床上等死,但他僥幸沒死成。兩天後,戰地醫院床位緊缺,他們把他送到自己本州的常規醫院。沉悶的火車一路南下。從混亂不堪的戰地醫院,到裝滿瞭傷員的貨車車廂,他跟戰友和醫生一樣,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他隻記得這趟旅行又悶又熱,混雜著血腥味和屎臭味,許多傷員都在流膿血、拉肚子。他們隻要有力氣,就用槍托在木頭車廂壁上砸出洞來,把腦袋探出火車吹風,仿佛裝在板條箱裡的傢禽一樣。

到瞭醫院,醫生們看瞭看他的傷勢,也無計可施。他生死未卜。他們給瞭他一塊灰色佈頭和一個小盆,讓他自己清理傷口。剛開始幾天,他稍微清醒一點就用佈頭擦拭自己的脖子,直到盆裡的水變成雄火雞冠的顏色。但最主要的是傷口自己在做清理。傷口結痂之前,一連串吐出瞭好多東西:他被擊中時穿的襯衫上的一枚衣領紐扣和一片羊毛領,一塊二十五美分硬幣大小的柔軟的灰色金屬,無法解釋的是,還有一塊看上去像桃核的東西。他把這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研究瞭好幾天。他一直沒法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從他身體裡長出來的。他最終將其扔出窗外,但後來他總是做噩夢,夢見它生根發芽,就像傑克的魔豆[1]一樣變成某種怪物。

他的脖子終於打定主意要愈合瞭。起初幾個星期,英曼既無法轉動腦袋,也無法拿起書來讀,隻能每天躺著看那個瞎子。瞎子通常在破曉之後獨自一人過來,他把貨車推上小路,動作嫻熟得就像明眼人似的。他在路對面一棵橡樹下面擺好攤子,圍一圈石頭搭灶點火,用一口鐵鍋煮花生。他整天背靠磚墻坐在凳子上,販賣花生和報紙給醫院裡康復到能走動的病人。沒有人來買東西的時候,他就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稻草人似的紋絲不動。

那個夏天,英曼眼中的世界就是一幅用窗框裝裱起來的繪畫。漫長的光陰過去瞭,景色雖然時有變化,但不外乎總是一條路、一堵墻、一輛貨車和一位盲人。英曼有時會在心裡慢慢地數著,看要花多少時間,景色才會有一點重要的變化。他給這個遊戲制定瞭規則,飛過一隻鳥並不算數,有人走過小路就算,天氣的變化也算……太陽出來、下一場新雨都算,但雲朵飄過投下影子不算。有幾天,他一直數到幾千都沒什麼算數的變化。他相信這個畫面永遠不會從腦海中消失——墻、瞎子、樹、貨車、路——無論他能活多久都不會消失。他想象自己是個正在思考這些的老頭。畫面中景物的碎片拼湊在一起,也許表達瞭某種意義,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英曼的早餐是燕麥粥和黃油,他邊吃邊看著窗外,過瞭一會兒,他看見瞎子步履艱難地沿著小路推車而來,貨車的重量使他彎下瞭腰,車輪底下揚起兩股塵土。瞎子生起火、煮上花生,英曼把盤子放在窗臺上,然後走出門去,像個老頭一樣蹣跚著穿過草坪走到小路上。

瞎子的肩膀很寬,臀部敦實,他的馬褲用一根皮帶在腰間紮緊,跟磨剃刀的皮帶一樣寬。烈日炎炎,他卻沒有戴帽子,濃密的灰發剪得亂糟糟的,發質粗糙,就像刷子上的鬃毛。他低頭坐著,仿佛在苦思冥想。英曼走到他跟前,他便抬起頭來,好像真能看見他似的。他的眼皮佈滿皺紋,凹陷進本來是眼球的地方,就跟皮鞋面一樣死氣沉沉。

英曼沒有寒暄一下,張口就問,是誰把你的眼睛挖出來的?

瞎子臉上露出友好的微笑,他說,沒有人。我生來就沒有眼睛。

英曼吃瞭一驚,他在想象中認定,瞎子一定是在某些血腥而絕望的爭端、或者慘絕人寰的獸行中被挖掉瞭雙眼。他最近目睹的一切罪惡行徑都是人類的雙手所為,因此他幾乎忘記瞭還有其他不幸的情況。

——你為什麼生來沒有眼睛?英曼問道。

——我就是生來如此。

——好吧,英曼說,你可真是坦然,大部分人都會一輩子抱怨自己命不好。

瞎子說,假如我看見瞭世界的模樣,然後再失去,那豈不是更加不幸?

——也許吧,英曼說,那假如現在給你十分鐘,讓你長出眼球,你會拿什麼來換?我猜會是很大的代價。

瞎子思考瞭很久。他的嘴角蠕動瞭一下。他說,我連印第安頭像的一美分都不會付。我怕自己會因此滿肚子怨恨。

——我就遭罪瞭,英曼說,有太多東西,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的是十分鐘。我說的是得到某件東西,然後失去它。

瞎子把一張報紙卷成圓筒,拿一把漏勺伸進鍋裡,撈出一些潮濕的花生裝進紙筒。他把花生遞給英曼,來吧,舉個例子,告訴我哪件事情讓你希望自己看不見。

從何說起呢?英曼尋思著。莫爾文希爾,夏普斯堡,彼得斯堡……任何地方發生的事情都是慘不忍睹的絕佳例子。然而,弗雷德裡克斯堡戰役那天的景象尤其揮之不去。於是,他背靠橡樹坐瞭下來,剝開濕漉漉的花生殼,用拇指把花生送進嘴裡,開始給瞎子講他的故事。一天清晨濃霧散去,浩浩蕩蕩的軍隊爬上山坡,朝一座石墻、一條凹陷的小路行軍而來。英曼所在的軍團奉命支援已經守在墻後的軍隊,迅速在瑪莉高地頂部的白房子前排開隊形。李將軍[2]、朗斯特裡特和插著羽毛的斯圖爾特站在門廊前面的草地上,一邊交談,一邊輪流用望遠鏡觀察河對岸。朗斯特裡特肩頭裹著灰色羊毛披風,他跟另外兩個人站在一起時,看起來活像個粗壯的豬販子。不過,以英曼對李將軍的思維方式的瞭解,他情願在朗斯特裡特手下打仗。盡管朗斯特裡特看上去遲鈍,但他有審時度勢的頭腦,常能讓戰士盤踞有利地形,以相對安全的陣勢大開殺戒。當天弗雷德裡克斯堡的戰役,李將軍對戰術頗不以為然,而朗斯特裡特喜歡這麼打仗。

英曼所在的軍團整好隊形後,便沖下山頂,進入聯邦軍猛烈的火力范圍之內。他們中途停下來掃射一陣,然後跑進石墻後面的凹路。半路上,一顆子彈緊貼著英曼的手腕飛過,感覺就像被貓舌頭舔瞭一下,但他沒有大礙,隻是擦破瞭一點皮。

他們跑到路上,英曼感到這裡的地形很理想。先遣部隊已經沿著結實的石墻挖瞭條戰壕,即便舒服地站直身子,人也在石墻的遮蔽下。聯邦軍想沖到石墻那裡,就得穿過一大片空曠地帶往山上爬。這地方令人稱心如意,一名士兵跳上墻頭大喊:你們都在犯錯誤。你們聽見瞭嗎?一個可怕的錯誤!子彈在他的身旁呼嘯而過,他跳回墻後的戰壕裡,跳起瞭吉格舞。

那天很冷,路上的泥濘凍得快要結冰瞭。有些士兵還赤著腳。許多人的軍裝是自傢做的,用植物染得色彩黯淡。聯邦軍在他們面前的戰場上列隊,全套裝備都是簇新的,工廠生產的軍裝、皮靴嶄新鋥亮。聯邦軍沖鋒時,墻後的戰士停瞭火,大聲奚落他們,有人喊道:靠近一點,我想要他們的靴子!他們等待聯邦軍沖到二十步遠的時候,才開槍把他們擊倒。射擊的距離實在太近,有人說他們隻有紙管子彈真是太遺憾瞭,假如有散裝的火藥、彈頭和藥墊,他們就能每顆子彈少裝一些,這樣可以節省火藥。

英曼蹲下裝子彈的時候,耳中滿是槍聲,還有子彈射進身體的聲音。他身邊有個士兵,不知道是太興奮,還是太疲憊,忘記把槍管裡的推彈桿取出來。他一槍把推彈桿打飛,刺進瞭一名聯邦軍士兵的胸膛。那人朝後倒下,推彈桿插在身上,隨著最後的呼吸起伏,仿佛被一支沒有羽毛的箭射中。

一整天,每次都有成千上萬名聯邦軍士兵向石墻挺進,沖上山頭被槍射倒。戰場上散佈著三四座磚頭房子,一段時間之後,就有大批聯邦軍躲在房子後面,仿佛太陽升起時在房子背面投下的長長的藍色陰影。他們時不時被自己部隊的騎兵從屋後趕出來,那些騎兵用刺刀的側面抽打他們,仿佛教師在責打逃課的學生。然後他們縮緊肩膀朝石墻沖過去,這種姿勢在旁觀者眼裡,就好像一群人在傾盆大雨中奔跑。他們痛擊敵人的樂趣已經消失,聯邦軍還是不斷沖上來。敵人愚蠢得一心要送死,英曼開始憎恨他們。

那次戰役就好像一場夢。無數強大的敵兵列隊沖上來,你如此弱不禁風,可他們卻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直到潰不成軍。英曼不停地開火,直到右臂反復拉推彈桿而疲憊,下巴連續咬開紙彈殼而酸痛。他的步槍變得滾燙,有時他裝好子彈前,彈藥就會起火星。一天下來,他周圍的士兵臉上被槍膛噴出的彈藥染成深淺不一的藍色,英曼想起瞭有一次巡回演出時看到的巨猿色彩斑斕的圓屁股。

他們一整天都在李將軍和朗斯特裡特的眼皮底下作戰。墻後面的士兵隻消扭一下脖子,就能看見在上方督戰的那幾位大人物。兩位將軍一下午都在山上,說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朗斯特裡特說,他手下的人馬在凹路裡擺開陣勢,即便波托馬克的全部軍隊都越過戰場,他的手下也會在抵達石墻前消滅他們。他說那個漫長的下午,聯邦軍士兵像屋簷下的雨水一樣紛紛跌下山去。

老李將軍也不甘示弱,他說戰爭之可怕是一件好事,否則我們會太喜歡戰爭。這句脫口而出的箴言,正如羅伯特老爺[3]說過的一切,立即在士兵中間一傳十,十傳百,仿佛上帝他老人傢親口所說一般。這句話傳到墻另一端英曼的耳朵裡時,他隻是搖瞭搖頭。即使回到戰爭早期,他的看法也跟李將軍大相徑庭,在他看來,大傢都十分愛好打仗,戰鬥越可怕越好。他懷疑李將軍本人就最喜歡戰爭,假如可以隨心所欲,他會率領大軍徑直沖進死亡之門。最使英曼感到不安的是,李將軍把戰爭當作澄清上帝隱晦意志的工具。在人類的一切行為中,李將軍似乎認為戰爭的神聖地位僅次於祈禱和讀《聖經》。英曼擔心照這個邏輯,人們會把所有惡戰與爭鬥的勝利者,當作上帝天命所賜。這些想法在隊伍中無法表達,同樣不方便說的是,他覺得自己參軍也不是為瞭找個老爺,哪怕是那天在瑪莉高地看上去那麼高貴和莊嚴的李將軍。

傍晚,聯邦軍停止進攻,槍聲也逐漸稀少。成千上萬陣亡或垂死的士兵躺在石墻下的山坡上。天黑時,尚能活動的人把屍體堆起來形成屏障。那天晚上,北面的夜空映得通紅,像著瞭火般閃爍著。如此異象被戰線上的士兵當作兇兆,他們爭相議論誰能明白無誤地解釋其中的含義。山上某處,有人用小提琴演奏起《洛雷娜》的悲傷曲子。結冰的戰場上,受傷的聯邦軍士兵呻吟著、痛哭著、咬牙切齒地哼哼著,有些人呼喚著心愛的人的名字。

在這一切聲響的伴奏下,英曼的戰友們中沒有好鞋穿的,紛紛爬過墻去把死人的靴子剝下來。盡管英曼的靴子還沒變形,他還是參加瞭這場深夜突襲,隻想看看白天的戰果如何。聯邦軍士兵屍橫遍野,到處是一堆堆鮮血淋漓的軀體,各種殘肢形狀各異,無奇不有。英曼身旁的一名士兵探出頭看瞭看,說,假如稱我的意,我會讓波托馬克河以北的一切都跟這裡一樣,分毫不差。目睹敵軍慘狀,英曼唯一的念頭是:回傢。有些死人衣服上別著紙條,告訴別人他們的身份,其餘都是無名氏。英曼看見一名士兵蹲下身去,把靴子從仰面平躺的屍體身上扒下來,但是當他抬起一條腿用力拽的時候,那個死人坐起身來,用濃重的愛爾蘭口音說瞭些什麼,他唯一能聽懂的詞是“屎”。

午夜過去好幾個小時後,英曼向戰場上的一幢房子裡面望去。燈光從山墻上開著的門裡透出來。一位老婦人坐在裡面,她的頭發亂蓬蓬地打著結,神色憂傷。她身邊的桌上放著點燃的蠟燭。有幾具死屍躺在她的傢門口,還有幾具躺在屋內,似乎臨死前爬進來尋求庇護。老婦人發瘋似的望著門檻外,目光越過英曼的臉,仿佛她什麼都沒有看見。英曼穿過房子,從後門走出去,看見一名士兵正在殺戮一群重傷的聯邦兵,用一把鐵錘砸他們的腦袋。傷兵們被排成一排,腦袋朝一個方向,士兵沿著頭顱一溜小跑,一錘砸碎一顆腦袋,幹凈利落。他沒有憤怒,隻是一個接一個砸,就像是在完成工作。他吹著科拉·埃倫的曲子,幾乎比他的呼吸還輕。假如有頭腦清醒的軍官抓到他,他也許會被開槍打死,但他很疲憊,隻想在冒很少危險的情況下,多幹掉幾個敵人。英曼永遠都記得那一幕,那位士兵走到末端,砸死最後一名敵人,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

瞎子坐著一言不發,安靜地聽著英曼的故事。英曼講完後,瞎子說你應該忘記這些。

——我同意你的話,英曼說。

英曼沒有告訴瞎子,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忘記當晚的戰事。他在醫院的時候,戰爭化作噩夢反復不斷地糾纏他。夢境中,夜晚的天光仿佛在燃燒,血肉模糊的胳膊、頭顱、腿和軀幹慢慢聚攏,重新組合成肢體倒錯的怪物。他們在黑魆魆的戰場上,一瘸一拐、步履蹣跚、橫沖直撞,仿佛瞎眼的酒鬼,腿腳完全不聽使喚。他們踉踉蹌蹌,恍惚間裂開血口的頭顱互相撞擊。他們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各種各樣的胳膊,沒有哪兩隻是成對的。有人喊著他們女人的名字;有人一遍又一遍唱著歌;另一些人站在一邊,朝黑暗深處望去,急切地呼喚著他們的狗。

其中一名士兵傷痕累累,血肉模糊到不成人形,他想努力站起來,卻是徒勞。他撲通一聲倒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腦袋能轉動。他從地上抬起脖子,呆滯的眼神盯著英曼,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每個早晨從這個夢中醒來,英曼的心情就像天下最黑的烏鴉一般黑暗。

英曼回到病房,走路讓他感到疲倦。巴利斯戴著護目鏡坐在昏暗的房間裡,用羽毛筆在紙上刷刷地寫著。英曼躺到床上,準備打個盹,打發上午剩餘的時間,但是他的腦子休息不下來,所以他拿起書打算讀。這本書是巴特拉姆[4]的《旅行筆記》第三卷。他從一箱子書裡抽出這一本,書是首府的幾位女士捐贈的,她們不但關心病人的健康,還熱心改善他們的精神狀況。這本書捐瞭出去,顯然是因為掉瞭封面。英曼為瞭對稱,把封底也撕掉瞭,隻留下皮革書脊,他平常把書卷起來,用一根麻繩系牢。

這本書不需要從頭到尾讀,英曼隻是隨手翻翻。他在醫院裡每晚都讀書,直到安靜地睡著。那位孤獨漫遊者的活動總能讓他靜下心來——切羅基人[5]稱他為“采花者”,因為他的背包裡總是塞滿瞭植物,並且全神貫註於野生動植物的生長。他最喜歡那天早晨翻到的一段話,映入眼簾的第一句是:

我不斷攀登,終於爬上瞭高聳的石山山頂,我面前出現一道峽谷或罅隙,夾在更高的山峰之間,沿著綿延不絕的崎嶇山路前行,旁邊有一條湍急的小溪,蜿蜒的河岸最終向左拐去,溪水沖下巖石的懸崖,明滅著穿過黑暗的灌木林和參天的森林,將肥沃的土壤和滿心的歡樂送到下遊的田野。

這些風景讓英曼感到快樂,接下去的幾頁也令人心曠神怡,巴特拉姆陶醉於深山中的科韋峽谷之旅,屏息描繪瞭怪石嶙峋的峭壁陡坡,山川綿延化作淡藍的遠影,依稀回響著他凝視的那些植物的名字,仿佛背誦一劑猛藥的配方。然而過瞭一會兒,英曼的神思從書本遊離開,腦海裡湧起傢鄉的地貌。冷山,它所有的山脈、峽谷和河流。鴿子河,小東岔口,索雷爾谷,深峽,火燒嶺……他喃喃自語地念著這些熟稔的名字,仿佛念著就能驅走最深恐懼的咒語。

幾天後,英曼從醫院走進城裡。他的脖子痛得厲害,每走一步路,仿佛從傷口到腳踝都有一根紅筋,跟著猛地一抽一震。但是,他的雙腿已經很強壯,這讓他隱隱有點擔心。隻要他恢復健康能夠打仗,他們會馬上把他運回弗吉尼亞州。盡管如此,隻要他小心謹慎,不要在醫生面前表現得太精力充沛,他就還能逍遙自在下去。

傢裡寄來瞭錢,拖欠的軍餉也發瞭,所以英曼上街逛瞭逛,買瞭點東西。街上的店鋪多半是紅磚墻、白窗框。他在一傢裁縫店,看中一件黑色的精紡毛料外套,盡管是別人定做的,但非常貼合他的身材,而那人在衣服做好前已經死瞭。裁縫低價出讓,英曼馬上穿上新衣,走出店門。在一傢百貨商店,他買瞭一條硬邦邦的靛藍色斜紋粗棉佈馬褲、一件本白色的毛料襯衫、兩雙襪子、一把折刀、一把帶鞘的小刀、一套小茶壺和杯子,還為瞭他的手槍把店裡所有的彈藥和錫盒裝火帽買空瞭。這些東西用一張棕色的紙包起來,他用一根手指勾著麻繩,把包裹拎走。在一傢帽子店,他買瞭一頂帶灰色緞帶的寬邊軟帽;然後他回到大街上,把油膩的舊帽子脫下來甩瞭出去,落在一戶人傢園圃裡一畦豆秧中間。他們也許會把帽子給稻草人裝扮起來。他戴上新帽子,走進一傢鞋店,看中一雙結實合腳的靴子,把皺巴巴、癟塌塌、蜷成一團的舊靴子扔在地板上。他在文具店買瞭一支金色筆尖的鋼筆和一瓶墨水,還有幾張寫字的紙。他買好東西,花掉瞭一大卷近乎無用的紙鈔,數量之多足夠引燃一堆生木材。

英曼走得累瞭,就在圓頂的州議會大廈附近一傢小酒館歇腳,坐在樹下的一張桌旁。他喝瞭一杯咖啡,酒館老板說是越過封鎖線運來的,但從杯底的殘渣來看,大部分是菊苣和焙過的粗玉米粉,隻有一點點真正的咖啡豆。金屬的桌子邊緣漆皮剝落,裸露著橘色的鐵銹粉,英曼把咖啡杯放回碟子,當心著新外套的袖子不要蹭到銹跡。他端正地坐著,背挺得筆直,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假如有人從街心朝橡樹蔭下的桌子望去,會看到他穿著黑外套顯得嚴肅而不安,脖子上纏著的白色繃帶像系得很緊的領結。他會被誤當作正在擺姿勢拍照的人,等待銀版膠片長時間曝光,隨著時鐘滴答,他頭暈目眩、神思恍惚,照相機的感光底片慢慢浸透他的身影,仿佛把他靈魂的一部分永遠凝固下來。

英曼正在想著瞎子。他最近每天早上都從瞎子那裡買一份《旗幟報》,今天也買瞭一份。如今知道他是怎麼瞎的,英曼頓時對他心生憐憫。生來如此的命運,又該讓人如何去恨?根本沒有敵人可以報仇,除瞭你自己還能懲罰誰呢?

英曼把咖啡喝得隻剩下殘渣,然後拿起報紙,希望有什麼消息可以吸引他的註意力,轉移他的思緒。他打起精神讀一篇關於彼得斯堡郊外的惡戰的報道,但他一個字都讀不進去。無論讀不讀,他都知道報紙會怎麼談論這個話題。他翻到第三版,註意到州政府一則通告逃兵、流亡者及其傢人的告示。這些人將遭到通緝。他們的名字將列入黑名單,每個縣都會有民兵日夜巡邏。隨後,英曼讀到一則藏在報紙中間某頁下欄的消息。消息稱,該州西部邊境的群山中,托馬斯和他的切羅基人部隊和聯邦軍多次小規模沖突。有人說,他們會把敵人的頭皮剝下來。報紙評論說,盡管這種行為很野蠻,但也是對敵人的嚴厲警告——侵略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英曼放下報紙,腦海中浮現出切羅基男孩們剝下聯邦軍士兵頭皮的情景。那些臉色蒼白的磨坊工人滿懷信心攻城略地,卻在小樹林裡丟瞭他們的頭皮,想想就很滑稽。英曼認識很多差不多年紀的切羅基人在托馬斯手下打仗,但他不知道斯溫莫是否在他們中間。認識斯溫莫的那年夏天,他們都十六歲。傢裡派給英曼一樁快活的差事,護送幾頭小母牛去鮑爾瑟姆山沒有樹木的山頂,咀嚼夏天最後一片草地。他牽瞭一匹馬,馱著炊具、臘肉、飯菜、釣魚的工具、獵槍、被子和一塊打蠟的帆佈——用來搭帳篷。他以為得孤獨地靠自己過活,但他爬上山頂的草地時,發現有一群人早已捷足先登。從卡塔盧奇來的十幾個人在山頂搭瞭帳篷,已經在那裡住瞭一個多星期,在高地涼爽的空氣中悠閑自在,樂享遠離傢庭和灶臺的自由。山頂這地方不錯,東邊和西邊景色一覽無餘,是放牧牛群的好地方,附近的溪流中有鱒魚在遊動。英曼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他們好幾天一起做飯,在日夜燃燒的一堆及膝高的篝火上,做豐盛的油炸玉米面包、鱒魚和野味燉湯。他們喝各種玉米酒、蘋果白蘭地和濃稠的蜂蜜酒下飯,因此許多人喝醉瞭,從黎明一直睡到破曉。

過瞭幾天,有一隊從科夫溪來的切羅基人從山嶺的另一側過來,趕著一群瘦骨嶙峋的花斑母牛,每一頭品種都不同。印第安人隔著一段距離支起瞭帳篷,砍下高大的松樹,搭起球門,並為他們殘酷的球類運動劃好邊界。斯溫莫是個怪模怪樣、手掌很大的男孩,兩隻眼睛相距很遠,他過來邀請卡塔盧奇人參加球賽,陰鬱地暗示球賽中有時會有人死掉。英曼和其他幾個人接受瞭挑戰。他們砍下青色的小樹苗並劈開,用獸皮和鞋帶紮牢,制作自己的球棒。

兩夥人緊挨著安營紮寨,一起度過瞭兩個星期,年輕人整天都在玩球,圍繞比賽結果下很大的賭註。比賽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太多規則,所以他們就是到處奔跑、互相碰撞,仿佛拿著棍子一般揮舞球棒。得分方式是擊球打中門柱,直到其中一隊累計分數超過規定的比分,比賽才算結束。他們白天大部分時間玩球,大半個晚上都在喝酒,圍著火堆講故事,吃一大堆炸得很脆的花斑小鱒魚,連骨頭都不剩。

大部分時候,高原上天氣晴朗,空氣中不摻雜一絲霧靄。山脈綿延不絕,景色一望無際,藍色的遠山一層比一層更淡,最終與長天融為一色。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山川與河谷。球賽中場休息時,斯溫莫眺望著遠方的地形,說他相信冷山是世間最巍峨的山脈。英曼問他怎麼知道,斯溫莫舉手掠過地平線,指向冷山,他說,你還見過更雄偉的大山嗎?

清晨高山上的空氣冷冽,山谷中雲霧繚繞,山峰從雲海中浮現,仿佛陡峭的藍色島嶼散落在一片蒼茫大海間。英曼會在醉意朦朧中醒來,走到一處小山坳,跟斯溫莫一起釣一兩個小時的魚,回來球賽正好開始。他們在湍急的溪邊坐下,用石蛾幼蟲做誘餌。斯溫莫不停地低聲說話,跟潺潺流水聲交織在一起。他講著關於動物的故事,以及它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負鼠的尾巴光溜溜的,松鼠的尾巴毛茸茸的;為什麼雄鹿頭上長角,美洲獅有尖齒利爪,而角蛇[6]有環狀花紋和毒牙。還有些神話傳說解釋瞭世界的起源和未來的方向。斯溫莫正在學習能夠實現願望的法術。他講瞭怎樣制造災禍、疾病和死亡,怎樣用火驅逐惡靈,怎樣保護夜晚獨自行路的旅人,怎樣使路途變得更短。有一些咒語跟靈魂有關。斯溫莫知道一些殺死敵人靈魂的方法,還有許多保護自己靈魂的方法。在他的咒語中,靈魂顯得非常脆弱,經常受到攻擊,需要註入力量,動輒有在體內死去的危險。英曼覺得這種觀念讓人感覺淒涼,因為佈道和贊美詩教他秉持靈魂不死的信念。

英曼坐著耐心聽他講故事和念咒語,盯著水流沖擊魚線形成的漣漪,斯溫莫話語急促而連綿不絕,像湍流不息的溪水一樣撫慰人心。他們抓到一袋小鱒魚後,就離開溪邊,回到營地,然後一整天沖撞、推搡,揮著球棒互相擊打,甚至群毆。

過瞭好幾天,陰雨連綿的天氣降臨瞭,也算正逢其時,因為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人仰馬翻、不成體統。他們的手指劃破瞭、鼻子撞歪瞭,各種各樣的皮開肉綻。每個人從屁股到腳踝都被球棒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卡塔盧奇人把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都輸給瞭印第安人,甚至還有一些必需品也輸掉瞭,比如,煎鍋和燜鍋、幾袋糧食、魚竿、步槍和手槍。英曼輸掉瞭一整頭母牛,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父親交代。牛是一點一點、一塊一塊輸掉的。比賽打得熱鬧的時候,他說,下個球我賭那頭小母牛的裡脊肉。或者,假如我們贏不瞭的話,把那頭打賭的牛左半邊的肋骨拿去。兩隊人馬各自上路的時候,英曼的小母牛依然健在,然而,牛身上許多部分都已經歸到切羅基人名下瞭。

作為補償和紀念,斯溫莫送給英曼一根上好的山核桃木球棒,松鼠毛的綁帶裡塞著蝙蝠的胡須。斯溫莫說它會給使用者帶來蝙蝠的速度和狡詐。球棒上裝飾著燕子、老鷹和蒼鷺的羽毛,斯溫莫解釋說,這些動物的特點會傳遞給英曼——優雅地盤旋、高飛與俯沖、絕對的專註。這些沒有全部實現,但是英曼希望斯溫莫沒有跟聯邦軍作戰,而是生活在湍急的小溪邊的樹皮屋裡。

酒館內有人在給小提琴調音,先是各種撥弦和試著運弓,然後緩慢而生澀地演奏瞭《奧拉·李》,每拉幾個小節就跳出幾個尖利、嘔啞的雜音。然而,美麗熟悉的曲調沒有被拙劣的演奏破壞,英曼似乎聽見瞭青春的傷痛,仿佛音符之間沒有空隙可以想象一個陰雲密佈、混亂而衰敗的未來。

他把咖啡杯舉到唇邊,才發現杯子冷瞭而且幾乎空瞭。他盯著杯底,深色的咖啡渣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英寸液體中沉下去,黑色的顆粒旋轉著,沉淀下來形成某種圖案。他轉念之間想起瞭占卜,從咖啡渣、茶葉、豬內臟和雲朵的形狀尋找未來,仿佛圖案能告訴你某些值得瞭解的事情。他晃瞭晃杯子祛除迷信,然後朝街上望去。州議會大廈矗立在一排小樹後面,這是一幢有著穹頂的石頭建築。大廈的顏色隻比天上的雲深一點點,太陽已經西斜,像一隻灰色圓盤一樣發出光芒。一片霧霾中,州議會大廈似乎高得不可思議,建築龐大得好像夢中被圍攻的中世紀塔樓。窗簾飄出打開的辦公室窗戶,在微風中搖曳。穹頂上方,一群黑色的禿鷹正在灰白的天空中盤旋,它們鈍圓形的翅尖上長長的翼羽依稀可辨。英曼抬頭望著,禿鷹沒有撲棱翅膀,而是乘著上升的氣流慢慢高飛,越來越高地盤旋,直到成為高空中漂浮的黑點。

英曼在腦海中,將盤旋飛翔的禿鷹與杯中旋轉沉淀的咖啡渣作著比較。任何人都可以根據這些隨機排列組合的事情作出預言。假如一個人認定未來無論如何會越來越糟,時間之路隻通往深不可測、永無盡頭的恐懼,那算命可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英曼就是這樣預言的,假如弗雷德裡克斯堡發生的事情是現在的坐標,那麼許多年之後,按照我們沉淪的速度,我們最終會彼此生吞活剝。

英曼覺得斯溫莫的咒語有道理,人類的靈魂可以被撕碎消滅,而他的肉體卻依然活著。靈魂與肉體的生死各有命數。他本人就是一個例子,而且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他的靈魂似乎已經燃燒殆盡,軀體卻仍能走動。隻是內心空蕩蕩的,好像一棵黑色樹皮的空心大樹。他還有種奇怪的感覺,因為最近的經歷讓他擔心,單是亨利連發步槍和實驗迫擊炮的存在,就會讓所有關於靈魂的談話變得過時。他自己的靈魂恐怕已經在炮火中消散,他因此才孑然一身,跟周圍的一切疏離,像一隻悲傷的老蒼鷺,遲鈍地站在池塘的泥潭裡凝視著,池塘裡卻沒有青蛙可食。為瞭抵禦對死亡的恐懼,人們隻有麻木不仁,仿佛已經死去一般,除瞭一堆白骨,內心所剩無幾,豈不是一樁可憐的交易。

英曼坐在那裡,苦苦思念失去的自我,斯溫莫的一個溪邊故事閃現在他的記憶中,來得如此急切,並深深吸引著他。斯溫莫說,遠在蒼穹之上,有一個森林裡居住著神族。人類無法留在那裡生活,但是死去的靈魂會在那處高天重生。在斯溫莫的描繪中,那個地方遙遠而無法接近,但是,他說最高的山脈上聳立著的黑色峰頂,便是神域比較低的地界。或大或小的神跡和天兆有時候會從神域降臨到人間。斯溫莫說,動物是神界主要的信使。英曼當時跟斯溫莫說,他爬上過冷山的最高峰,還爬過皮斯加山和芒特斯特靈山。再高的山脈也不會比這些高多少,英曼卻從未在峰頂看到過天國的跡象。

——單單攀登是沒有用的,斯溫莫說。英曼記不起斯溫莫是否告訴過他,還需要怎樣做,方能抵達那個治愈的國度,冷山卻陡然升起在他的心頭,仿佛他可以從中汲取消散的力量。英曼認為自己不是迷信的人,但他確信有一個人們看不見的世界。他不再認為那個世界就是天堂,也不再相信人們死後會進天堂。從前接受的教誨都被一把戰火燒光瞭。但是,他無法忍受天地間隻有目睹的一切,尤其是世間總是污穢不堪。所以,他相信有一個彼岸世界,一個更好的地方。他心想何不把冷山當作聖地,也勝過世間一切所在。

英曼把新外套脫下來,扔在椅子背上。他開始寫一封信。信寫得很長,一個下午過去瞭,他喝瞭好幾杯咖啡,把好幾張信紙正反面都寫滿瞭字。他發現自己講述著本不想講的關於戰爭的事情。他在其中一段寫道:

地面血流成河,我們看見鮮血在巖石上流淌,樹幹上留著血手印……

然後,他停下筆來,把信紙揉成一團,開始在一張新的紙上寫起來,以下是他寫的部分信件:

我會想辦法回傢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將會怎樣。一開始,我打算在這封信裡講講所見所聞,以及我做過的事情,這樣等我回來之前,你就對我有所判斷瞭。但我要是寫下來,大概需要藍天那麼寬的信紙,我既沒有意願,也沒有精力講完這個故事。你還記得四年前的聖誕前夜嗎?我在廚房的爐子前,把你抱在膝蓋上,你告訴我,你希望永遠依偎著我,把你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如今,我內心痛苦地確信,假如你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就會害怕再次坐在我的懷裡。

英曼靠在椅子裡,目光越過州議會大廈的草坪。一位白衣女人拿著一個小包裹,急匆匆穿過草地。州議會大廈和紅磚的教堂之間的街道上,駛過一輛黑色馬車,馬路上一陣風揚起塵土。英曼意識到已經快是傍晚瞭,陽光斜斜地照射,說明秋天即將來臨。他感覺微風鉆進瞭繃帶的縫隙,在流動的空氣吹拂下,脖子上的傷口開始疼痛。

英曼站起身來,把信紙對折,手伸到衣領上,指頭撫摸著結痂的傷口。現在的醫生說他康復得很快,但是英曼仍然覺得,假如把一根棍子捅進去,再從脖子另一邊穿出來,並不會比捅一個爛掉的南瓜更費勁。他吃飯、說話的時候,傷口依然會疼,有時呼吸也會疼。陰雨天的時候,他幾年前在莫爾文山落下的臀部舊傷也折磨人地鉆心疼痛。總之,傷口讓他有正當理由懷疑,自己不會恢復到跟健全人一樣。但是,他走到街上寄信,然後回到醫院的途中,卻令人驚訝地大步流星起來。

英曼回到病房裡,立刻發現巴利斯不在書桌邊。他的床也是空的。他的深色護目鏡放在一堆紙上。英曼問他去哪兒瞭,有人告訴他,巴利斯下午去世瞭,走得很安詳。他當時臉色發灰,自己從桌邊挪回到瞭床上。他側躺著,臉朝墻壁,死的時候仿佛睡著一般。

英曼走向那堆稿紙,飛快地翻瞭一下。第一頁最上面寫著:斷篇,底下劃瞭三道線。這部作品看上去一團糟,字跡如蛛腿般細長,有棱有角,塗改和勾畫到處都是,比寫得清楚明白的地方還多,隻能勉強分辨一行行字母,有時隻有一鱗半爪,甚至連不成句子。英曼翻著紙頁的時候,一句傷感的話突然映入眼簾:“我們以為有些日子美好,有些日子骯臟,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每一天的本質並無不同。”

英曼相信自己寧死都不會贊同這句話,想起巴利斯把最後的時光浪費在研究一個傻瓜的話上,他不禁悲從中來。但他接著讀到一句話,似乎更有點道理:“地球上最井然有序的不過是一堆雜亂的垃圾。”對這句話,英曼倒是贊成。他拿起凌亂的稿紙,在桌上蹾齊,然後放回原處。

晚飯後,英曼檢查瞭一下床下的包裹,背包裡已有毯子和打蠟的防潮佈,他放進去杯子和小茶壺,還有帶鞘的小刀。挎包裡裝滿瞭從醫院職工那裡買來的面餅、燕麥片、一塊咸肉和一些牛肉幹。

他坐在窗邊,看著暮色漸濃。日落使人心煩意亂。低沉的烏雲堆積在地平線上,當太陽沉下地面的時候,從雲層的罅隙間射出一道光芒,色彩仿佛燒紅的山核桃木炭。光柱筆直而邊緣分明,仿佛一支步槍槍管一般,在天空中矗立瞭整整五分鐘,然後突然閃爍一下消失瞭。英曼清楚地意識到,大自然有時候出現異象,是為瞭引起人們註意,從而作出解釋。現在的天象,他盡力解釋,也隻昭示著爭鬥、危險和悲傷。關於這些,他根本不需要提醒,所以這番景象不過是白費苦心罷瞭。他躺在床上,蓋好被子。英曼在城裡走瞭一天很疲倦,傍晚天色尚且灰白,他隻讀瞭一會兒書,便沉沉睡去。

深夜某個時候,他醒瞭過來。房間裡黑漆漆的,隻能聽見人們在呼吸、打鼾,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窗外隻有昏暗的光線,他看見明亮的木星向地平線西沉。風吹進窗子,死去的巴利斯的手稿在桌上嘩嘩作響,有幾張紙被風吹卷豎瞭起來,窗外的微光從紙背透射,仿佛發光的小鬼魂縈繞不去。

英曼站瞭起來,穿上他的新衣服。他把巴特拉姆的書卷起來,塞進背包;然後,他把包裹綁在身上,來到敞開的長窗前向外望去。是夜無月,輕紗般的薄霧徘徊在地面上,天空卻是一片清澈。他抬腳踏上窗臺,走瞭出去。

[1] 傳統童話故事裡,小男孩傑克的有魔力的豌豆一直長上瞭天空。

[2] 羅伯特·愛德華·李(1807—1870),美國軍事傢,南北戰爭中,他是美國南方聯盟的總司令。

[3] 指李將軍。老爺(Marse)為南方黑奴對主人的稱呼。

[4] 威廉·巴特拉姆(1739—1823),美國自然作傢。

[5] 易洛魁族系的北美印第安民族,居住在田納西州東部和北卡羅來納州及南卡羅來納州的西部。

[6] Uktena,美國印第安人切羅基部落神話中頭上長角的蛇。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