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灰

將近秋天的一個溫暖下午,魯比和艾達在坡下的田野裡幹活,魯比準備把那裡當作冬菜園。這種天氣裡,紫澤蘭已經長到七英尺高,金屬色澤的頭狀花序突然開放,在陽光下閃耀,看上去仿佛清晨的秋霜——這似乎是在提醒她們,盡管依然赤日炎炎,母牛仍舊躲在那棵大山核桃樹下,跟隨樹蔭移過坡下的草地,但真正的寒霜很快就會降臨。

田壟上的卷心菜、蕪青、芥藍和洋蔥都還是幼苗,艾達和魯比正在其間鋤地、拔草,這就是她們粗陋的過冬蔬菜。幾個禮拜之前,她們在菜園裡精耕細作,先用犁耕一遍,然後用爐灰和牲口棚裡的大糞施肥,最後用耙子翻松表面結塊的泥土,魯比在前面趕馬,艾達騎在耙子上增加重量。她們的耙子是件粗糙的工具,是佈萊克傢的某個人用分叉的橡樹幹湊合做的。樹幹剛伐下不久,就在分叉的兩端上面鉆瞭孔,把用曬幹的刺槐木做的長木釘插進去。等橡樹幹燥以後,就緊緊地裹住尖利的刺槐木釘,不需要進一步加固瞭。耙地的時候,艾達坐在分杈處,手腳並用地穩住身體,耙子顛簸著犁過地皮,打碎翻起的一塊塊泥土,刺槐的尖齒把土梳平。她看著翻過的土地在身下後退,撿起三個殘缺的箭頭、一把燧石刀和一個完好無損的“飛鳥”箭頭[1]。開始播種的時候,魯比拿出一把細小的黑色種子。看上去不多,她說,要有信仰,才能看著這個想象出好幾個禮拜以後,塊根地窖裡會堆滿蕪青,當然,還需要有個溫暖的秋天,因為我們開始得很晚瞭。

魯比說,大部分莊稼長得很好,因為它們是在她的堅持下,嚴格按照星象播種的。在魯比的觀念中,所有的事情——給籬笆打樁、做泡菜、殺豬——無不受到上天的安排。她說滿月過後的日子方能劈柴,否則到瞭冬天,柴火除瞭嘶嘶冒煙,什麼用處都沒有。明年四月,當白楊的葉子像松鼠耳朵一樣大小,我們得在雙魚座出現時種玉米,否則玉米穗會癟掉、下垂;十一月份,月亮逐漸變圓的時候我們才能宰豬,否則豬肉會不夠肥,在鍋裡煎的時候,邊會卷起來。

門羅也許會把迷信當作民間風俗而置之不理,艾達則把星象當作隱喻,她越來越渴望學習魯比的知識,瞭解當地動植物的生長習性。在艾達看來,星象是世界有序運行的表達,悉心照顧萬事萬物的方法,以及一種自我約束的紀律,是物質世界的模式和趨向的重要儀式,由此可見我們與另外某個世界息息相通。歸根結底,艾達覺得,星象使人時刻保持警覺,免於怠惰,從這些意義上來講,她是尊重迷信的。

那天下午,她們在莊稼地裡幹瞭一會兒活,隨後,她們聽見車轔轔、馬蕭蕭的聲響,一個鐵桶撞擊著車廂側板,聲音在山谷裡回蕩。兩頭老騾子拉著一輛馬車,繞著蜿蜒的山路而來,停在籬笆邊上。由於車廂裡堆滿瞭包裹和箱子,所有人都隻好跟在車後走。艾達和魯比走到籬笆邊,問瞭才知道,他們是從田納西州一路跋涉而來,要去南卡羅來納州。他們在河邊迷失瞭方向,錯拐瞭好幾個彎,找不到去車道峽的路,所以現在闖進瞭這條死胡同。這群人裡有三個愁容滿面的女人,還有六個年幼的孩子。一對老實的奴隸夫婦照料他們,像影子一樣跟在那幾個女人身旁,盡管他們在任何一個晚上,都可以趁她們睡著把她們的喉嚨全都割瞭。

那幾個女人說,她們的丈夫都打仗去瞭,她們為瞭躲避進入田納西州的聯邦軍,打算逃難到南卡羅來納州的卡姆登,其中一個女人有個姐姐住在那裡。她們請求睡在幹草棚裡,於是趁她們忙著在幹草堆上打地鋪,艾達和魯比就去燒飯。魯比殺瞭三隻雞,把它們的腦袋切下來。現在院子裡到處是小雞,她們去建造在泉水上的冷藏屋時,一不小心就會踩上一隻。雞雛數量如此之多,很快她們就會有足夠的閹雞瞭。她們把雞切塊油炸,燒瞭菜豆,煮瞭土豆,還燉瞭南瓜。魯比做瞭有平時三倍多的面餅。準備好晚飯後,她們喊客人進來,讓他們坐在餐廳的桌旁。兩個奴隸領瞭一模一樣的食物,不過是到外面坐在梨樹下吃。

客人們狼吞虎咽瞭很長時間,她們吃飽喝足後,盤子裡隻剩下兩個雞翅和一條雞腿,她們吃下瞭一磅多黃油、喝瞭一品脫高粱糖漿。一個女人說:太好吃瞭!兩個星期以來,我們能吃到的隻有玉米面包幹,既沒有黃油、培根油,也沒有糖漿可以蘸著吃,都快噎死瞭。

——你們為什麼背井離鄉?艾達問。

——聯邦軍騎兵把我們洗劫一空,連黑人的東西都搶,那女人說,今年收獲的糧食全被他們搶走瞭。我看見,有個人連豬油都不放過,一把一把用手抓,塞進他的口袋裡。然後,我們被剝光衣服,一個聯邦軍士兵給我們搜身,說是個穿軍裝的女兵,實際上這禽獸長著喉結,他把我們藏起來的每一件珠寶都搜走瞭。他們在雨中放瞭一把火,然後騎馬揚長而去。房子化為灰燼,隻剩下一根煙囪守著大坑般的地窖,裡面積滿瞭黑水,散發出刺鼻的味道。我們一無所有瞭,但還是戀戀不舍地待瞭兩天,因為不忍心離傢遠行。第三天,我帶著最小的女兒站在坑邊往下看,我們的傢當全都毀在裡面瞭。她撿起一塊餐盤的碎片,說,媽媽,我們很快要吃樹葉瞭。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得逃難瞭。

——聯邦軍就是如此作惡多端,另外一個女人說,他們想出瞭一種新戰術:讓婦孺替死去的士兵贖命。

——這是個讓人心裡充滿苦澀的時代,第三個女人說,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能夠藏身在這個山谷裡。

艾達和魯比送客人去休息。第二天早晨,她們幾乎把所有的雞蛋都煮瞭,還做瞭一鍋玉米粥和更多的面餅。吃過早餐後,她們畫瞭一張去山口的地圖,便送客人重新上路瞭。

那天中午,魯比說想去山坡上查看一下蘋果園,艾達就建議在那裡吃午飯。她們準備瞭一份野餐,魯比攪瞭蛋黃醬,做瞭一小碗土豆沙拉,加上昨晚剩下的炸雞,還有一些酸黃瓜片,都放在一個木桶裡,帶到蘋果園。她們在樹下的草地上鋪瞭一條毯子,坐在上面吃野餐。

這是一個明亮的下午,雖然始終光線充足,卻籠罩著一層薄霧,辨不清太陽的方位。魯比檢查瞭蘋果樹,鄭重地說蘋果長得還不錯。然後,她看著艾達,冷不丁問瞭一句:哪邊是北面?然後她便笑嘻嘻地等著。艾達花瞭很長時間,才根據記憶中太陽落山的位置,推斷出東南西北的基本方位。這是魯比最近養成的習慣,拿這些問題來考艾達,看到艾達在這個世界上不知所措,她似乎很開心。某一天,她們走在溪邊時,她問艾達,這條溪流的走向是怎樣的?它從何處而來,又往何處流去?又有一天,她問,告訴我山坡上哪四種植物,饑荒的時候能拿來充饑?離下一次朔月還有幾天?告訴我,什麼植物正在開花,什麼植物正在結果?各說出兩種。

艾達還不知道答案,但她感覺到那一天為時不遠瞭,魯比就是她的教科書。在每天的日常勞動中,艾達很快註意到,魯比除瞭種莊稼,還有許多不切實際的知識,比如,無用的動植物名稱還有它們的生活習性顯然占據瞭魯比很大一部分心思。她經常提到隱藏在世界角落裡的各種小生靈:比如,豚草叢裡的每一隻螳螂,用乳草葉搭小帳篷的玉米螟,小溪石頭底下,帶著友好微笑長著斑點條紋的蠑螈,看上去有毒的毛茸茸的豬肝色小植物,快要死去的樹木的潮濕樹皮上生長的真菌,獨自生活在樹枝、沙礫和葉子搭建的小巢裡的幼蟲、甲蟲和毛毛蟲,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每個生靈背後都有自己的故事。大自然所創造的一切跡象,隻要流露出生命的獨立意識,都會引起魯比的興趣。

當她們吃飽瞭午飯,坐在毯子上昏昏欲睡時,艾達告訴魯比,自己很羨慕她對世界運行規律這樣瞭解,有農作、烹飪和野外求生的知識。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艾達問道。

魯比說,自己有限的知識來得很平常,許多是上一輩人的經驗之談。她在村裡四處轉悠,看哪個老太太們願意搭話,就聊上一陣。她觀察她們幹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問,耳濡目染中知道瞭不少事情。她幫薩莉·斯萬戈幹活時也學到很多。魯比說,薩莉知道所有植物的名稱,包括最尋常的野草。盡管,她說,某種程度上是她自己琢磨出瞭世間萬物的邏輯。最主要的是,你隻要留心總會知道很多事情。

——首先,你得弄明白什麼喜歡什麼,魯比說。艾達理解她的意思是,觀察和領悟各種自然現象之間的緊密關聯。

魯比指著對面碧綠山坡上的片片紅色:早在其他樹之前,漆樹和山茱萸已經變瞭顏色。它們為什麼會提早一個月?她說。

——偶然現象?艾達說。

魯比輕啐一口,仿佛吐掉一小粒塵土或者舌尖上的小蟲。人們喜歡把所有不可捉摸的事情看作偶然現象,她的觀點卻截然不同。每年的這個時候,漆樹和山茱萸都結滿瞭成熟的漿果。人們要問的是,有什麼事情同時發生,並且可能與此相關?其中一件事情是,候鳥在遷徙,你抬頭看一眼就知道瞭,它們白天黑夜都在不停地飛行,數量之多令人頭暈目眩。然後,想象你站在很高的地方,比如懸崖,像飛鳥一樣俯視森林,你就會驚訝那些綠樹是多麼相似,不管是否結瞭果子,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差別。遷徙的鳥群看見的就是這些。它們不認識這些森林,不知道結滿果實的樹長在什麼地方。魯比的結論是:漆樹和山茱萸變紅,是為瞭對陌生的饑餓鳥群說“吃吧”。

艾達說,你似乎認為一棵山茱萸懂得未雨綢繆。

——唔,也許它們的確懂,魯比說。

她問艾達是否仔細觀察過各種鳥糞,就是鳥類的便溺。

——很少,艾達說。

——別那麼清高嘛,魯比說,在她看來這就是問題的答案。山茱萸種子掉在大樹底下以後,樹苗不能就生長在那裡,由於種子不能遷移,需要鳥類把它們播撒到適宜的地方。鳥類食用漿果,種子卻完好無損地排泄出來,並且裹上一層糞肥,可以在落下的地方生根發芽。魯比的觀點是,假如一個人肯花時間把這些事情琢磨透,她也許會得到某些啟發,因為造物無不遵循同樣的因果規律。

下午溫暖靜謐的空氣中,她們安靜地坐瞭一會兒,然後魯比躺在毯子上打起瞭瞌睡。艾達也很疲倦,但她像不願上床睡覺的孩子一樣驅走睡意,站起來走到果園外的樹林邊。那裡秋花盛開,高高的一枝黃、紫菀草和紫澤蘭剛綻放出黃色、靛藍和鐵灰色的花朵。黑脈金斑蝶和鳳尾蝶正在花叢中忙碌,黑莓葉子早已變成褐紅色,三隻雀鳥棲息在藤上,然後振翅貼著地面飛走,黃色的背部在黑翅膀間閃耀,消失在田地和樹林之間的一叢木藜蘆和漆樹中。

艾達靜靜地站著,任憑目光遊移,她開始意識到無數小生命忙碌的活動,它們在一大簇一大簇的花朵中振動,清晰地傳遞到植物的根莖以及土地上。小蟲們飛翔、爬行、攀登、進食,它們積累的能量是生命光輝的顫動,充滿瞭艾達漫無目標的視野,直到餘光的邊緣。

她站在那裡,一邊眼花繚亂、慵倦欲眠,一邊又警醒著,想起那個逃難的女人說,她有多幸運。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盡管戰爭正在迫近,山谷裡有幹不完的活,艾達卻仍看不出該如何讓自己的世界變得更好。也許這地方已經夠好瞭。

那天黃昏吃過晚飯,魯比和艾達坐在門廊上,艾達拿著書朗讀,《荷馬史詩》已經快讀完瞭。魯比對珀涅羅珀[2]感到厭煩,但是讀到奧德修斯一路上的磨難,以及眾神給他設下的障礙,她能整晚坐在那裡笑個不停。但她懷疑,奧德修斯身上有著斯托佈洛德的品性,而且比老荷馬願意透露的更多。她還發現,在旅途中,奧德修斯延宕的理由都特別不可信,這個觀點恰好被眼下讀到的一段故事證實瞭:眾英雄被關在豬圈裡,一邊喝酒,一邊講故事。她得出結論,總而言之,盡管漫長的歲月流逝,世事卻依舊如故,沒有太大的變化。

天色暗瞭下來,艾達把書放下,抬頭仰望蒼穹。不知是天空的色彩,還是即將來臨的夜晚的氣息,讓她回憶起薩姆特堡戰役前夕,最後一次回到查爾斯頓參加的舞會。她向魯比講述起來。

那是她表姐傢裡舉辦的舞會,在萬多河寬闊拐彎處的一幢豪宅裡。他們狂歡瞭整整三天,每天隻有黎明到中午在睡覺,僅靠牡蠣、香檳和糕點填飽肚子。每天晚上,樂曲響起,人們便開始跳舞。待夜深,天上一輪皓月將滿,他們便出門泛舟河上,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中蕩槳。那段時間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戰爭狂熱,從前別人眼中呆板、毫無魅力的年輕男人,突然都籠上瞭一圈耀眼的光環——大傢都認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很快就會死去。在那短暫的幾個晝夜,任何男人隻要鐘情於誰,就會成為某個姑娘的心上人。

舞會的最後一個晚上,艾達穿瞭一件淡紫色的絲綢連衣裙,蕾絲花邊也染成瞭相配的顏色,腰身收得很窄,貼合她苗條的身材。門羅買下瞭一整匹佈來做這條裙子,這樣沒有人會跟她穿一樣的顏色。他說,淡紫色能完美襯托出她的黑發,在普通的粉紅、淺藍和鵝黃色裙子中間,會使她帶上某種神秘感。那天晚上,一位來自薩凡納[3]的男人——一位有錢的靛藍染料商人的次子,長得油頭粉面,卻愚蠢無知——不知疲倦地向艾達獻殷勤,她最終同意跟他一起去河上劃船。盡管以艾達對他有限的瞭解,她認為他不過是個自負的傻瓜。

那個男人名叫佈朗特,他劃到萬多河中流,便停下槳讓船隨波漂流。他們面對面坐著,艾達把淡紫色的裙子緊緊裹在腿上,免得沾到船底填縫的瀝青。兩人都沒有說話。佈朗特反復做著平槳的動作,讓水順著槳流入河中。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跟槳葉的淌水聲正好合拍,所以他不停地劃水,直到艾達讓他停下來。佈朗特帶瞭一對香檳杯,還有半瓶香檳酒。瓶子還很涼,在悶熱的空氣中冒出細小的水珠。他遞給艾達一個杯子,但她謝絕瞭,所以他一口氣喝幹瞭瓶裡的香檳,把瓶子扔進瞭河水。平靜的河水中,一圈圈漣漪不斷擴散,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水面上傳來房子內的音樂,聲音如此微弱,隻能隱約聽出是華爾茲舞曲。一片黑暗中,低平的河岸顯得不可思議的遙遠,兩岸平常的風景變得模糊一片,抽象成平面、圓圈和線條這樣簡單的幾何圖形。一輪圓月懸在頭頂,在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朦朧而柔和。天空中一片銀輝,月明星稀,寬闊的河水也泛著銀光,隻是更多瞭幾分幽暗的色調。盡管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到黎明,河面上已經升起瞭晨霧。水天之間唯一的分界,是兩岸地平線上黑黢黢的樹影。

佈朗特終於開瞭口,先說瞭自己的情況。他剛從哥倫比亞的一所大學畢業,開始學習經營傢族在查爾斯頓的生意。但每個人都認為戰爭很快會爆發,那樣的話,他當然會馬上入伍參軍。他發表瞭一番豪言壯語,任何圖謀征服南方諸州的軍隊,都會被英勇地擊退。這類慷慨激昂的話,艾達在舞會上聽瞭一遍又一遍,已經感到厭倦瞭。

佈朗特繼續談論戰爭,但他似乎變得跟艾達一樣疑慮重重,說著說著就陷入瞭沉默。他低頭看著黑洞洞的船底,艾達隻能看見他的頭頂。後來,在香檳酒和夜晚的奇異作用下,佈朗特承認,這場幾乎註定將要來臨的戰爭令他感到驚恐萬分。他無法確定能否表現得英勇善戰,但是當逃兵卻必定帶來恥辱。還有,他不斷夢見各種可怕的死亡形式,他肯定終有一天,自己會以其中某種方式死去。

他低頭訴說著,仿佛是在對自己的鞋尖說話。隨後,他迎著月光仰起蒼白的臉,艾達這才註意到他的面頰上的兩行清淚。她心中不禁湧起瞭一股柔情。她突然意識到,佈朗特內心深處就是一個小業主,根本不是什麼戰士。她伸手到他的膝頭,輕輕撫摸著他的手。艾達知道自己應該說:你要勇敢地擔負起保衛傢園的責任和榮譽。舞會中,女人們都在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但是,艾達感到自己的喉嚨仿佛被堵住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即便如此,她也可以簡單地告訴他,不要擔心,或者,勇敢點。然而,她此刻覺得這些安慰人的客套話無比虛偽。所以,她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拍瞭拍他的手背。她希望佈朗特不要誤解自己的善意。她被男人追得太緊的時候,第一反應總是羞縮退卻,但小船裡似乎沒有地方可以躲。小船一直順水漂去,她看到佈朗特沉浸在對未來的恐懼中,沒顧上向她獻殷勤,不禁松瞭一口氣。他們就這樣坐瞭一會兒,一直漂到河流拐彎處,差點沖到河灣外側的沙岸上擱淺。月光下的河岸像是一條灰白的帶子,佈朗特振作瞭一下精神,又舉起船槳向上遊劃去,回到碼頭。

佈朗特陪著艾達走向燈火輝煌的房子門廊,房間裡點著明亮的圓筒芯燈。舞蹈者的剪影在黃色的窗口翩翩掠過,現在音樂聲清晰可辨:首先是貢格爾[4],然後是施特勞斯。佈朗特在門口停瞭下來。他用兩根指尖托著艾達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俯身親瞭親她的臉頰——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友愛之吻。然後,他就走開瞭。

艾達現在想起來,當她穿過房子走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時,曾被鏡子一個女人的背影深深打動。她停下來凝視著對方。那個人影穿著玫瑰灰色的裙子,艾達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被一陣強烈的嫉妒釘在原地,那女人的衣裝、優雅的背影、濃密的黑發和她舉手投足間流露的自信,都令她艷羨不已。

然後,艾達往前走瞭一步,那個女人也往前走一步,艾達意識到她羨慕的正是自己,這面鏡子映出瞭她身後墻上的那面鏡子。在燈光和鏡子的共同作用下,淡紫色渲染成瞭玫瑰色,色彩發生瞭變化。她走上幾級臺階,進入房間準備睡覺,但她那天睡得很不安穩,因為音樂聲通宵達旦。當她輾轉難眠時,不由得想,她這樣顧影自憐,顯得多麼古怪啊。

第二天,參加舞會的人鉆進馬車,準備回到城裡,艾達在門前的臺階上,出其不意地碰到瞭佈朗特。他避開瞭她的目光,訥訥地不說話,前一天晚上的失態使他無地自容。佈朗特沒有求她保密,艾達覺得這一點還是值得稱贊的。此後,艾達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但是從表姐露西的一封信中,她得知佈朗特在葛底斯堡戰死沙場。各種渠道的消息都證實,他是在從墓地嶺撤退時,面部中彈而亡的。他一直在倒退著走,不願意被敵人從背後射中。

聽完這個故事,魯比對佈朗特不惜一切維護榮譽沒有什麼感觸,隻是感嘆他們如此浪費生命,竟然要靠通宵跳舞和蕩舟河上來尋歡作樂。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艾達說。

她們坐瞭一會兒,看著夜色漸濃,山梁上的樹木變得一片模糊。然後,魯比站起來說:我該開始幹夜間的活瞭。這是她說晚安的方式。她出去最後看瞭一眼牲口,檢查瞭雞棚的門,用灰封起廚房爐子裡的火。

艾達仍然坐在門廊上,書放在膝蓋上,看瞭看院子對面的牲口棚,隨後,目光越過田野,眺望長著樹木的山坡。然後,她抬頭看著逐漸變暗的天空,使她聯想起查爾斯頓的那一抹色彩已經消退。一切都歸於寂靜,她的思緒卻收不回來。艾達想起剛搬到山谷裡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她和門羅就這樣坐著,如今熟稔的風景,當時對他們來說還很陌生。跟查爾斯頓相比,這一帶山地黑黝黝的,幾乎都是筆直的山峰。門羅評論說,正如自然界的萬事萬物,眼前壯麗的山川地貌,隻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象征,代表瞭一種完全不同的更深沉的生活,那才是我們應該渴望的。當時,艾達贊同他的說法。

如今眺望遠山時,她相信自己看到的並非什麼象征,這一切就是生活本身。這樣的看法跟門羅大相徑庭;然而,門羅所言的那種強烈的渴望卻並沒有消失,盡管艾達對此無以名之。

魯比穿過院子,在門口停瞭下來。她說,牛得圈起來。然後,她沒有道別就徑直往自己的木屋走去。

艾達離開門廊,經過牲口棚走到牧場上。太陽早已落山,天色迅速暗下來。暮色中,群山灰蒙蒙一片,像呵在玻璃上的氣一樣,既朦朧又暗淡。這個地方似乎籠罩在一種巨大的孤獨之中。甚至連老人們都說:獨自住在山裡的人,最難以忍受的便是這個時辰,甚至比伸手不見五指的月黑之夜更糟糕,因為黃昏時分,人們對即將來臨的黑暗的感受是最強烈的。艾達從一開始就感覺到那種力量,並向門羅抱怨。她記得門羅解釋說,孤獨感並不像她所說,是由特定的地域造成的。它不是艾達或這個地方所特有的,而是生活中的普遍因素。隻有非常單純或冷酷的心靈才感覺不到孤獨,就好像有些罕見的體質對冷和熱感覺遲鈍。一如既往,門羅對大部分事情都有某種解釋。他說,人們都覺得,很久以前上帝任何時候都無處不在;當上帝稍微遠離一些,孤獨感就會填補他所留下的空虛。

空氣中帶著寒意,草地上露水已深。沃爾多正躺在下坡籬笆邊的高草裡,艾達走到它身邊時,露水已經沾濕瞭裙擺。母牛醒瞭過來,開始向大門走去,由於躺得過久,髖關節有些僵硬。艾達踏上被沃爾多壓平的橢圓形草地,她感到母牛的體溫從地上升起,一股暖意圍繞著雙腿,一個月來的辛苦操勞日夜積累,突然使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倦意,想要躺下休息一會兒。然而,她隻是彎下腰,把手伸到草下,探進溫暖的泥土中,土地仿佛活物一般,尚帶著白晝和母牛身體的餘熱。

小溪對岸,一隻貓頭鷹在遠處的樹上鳴叫。艾達仿佛閱讀詩篇似的,數著鳴聲的五步韻律:一聲長鳴、兩聲短、兩聲長。人們把貓頭鷹稱為“死亡之鳥”,艾達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灰藍色的天空映襯下,它的鳴聲如此溫柔可愛,仿佛鴿子在咕噥,卻更如泣如訴。沃爾多不耐煩地在柵門口哞哞叫,就跟山谷一樣,需要艾達學著照料。於是,她把手從地上拿開,站瞭起來。

[1] 印第安人用來捕獵飛鳥的一種三角形箭頭。

[2] 德修斯忠貞的妻子,一直在等待丈夫歸來。

[3] 美國佐治亞州港口城市。

[4] 約瑟夫·貢格爾(1809—1889),奧地利作曲傢。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