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

她們在冰冷的蒙蒙細雨中向城裡走去。艾達穿瞭一件打過蠟的府綢長外套防雨,魯比穿瞭一件寬大的毛衣,這是她用沒有染色、尚有油脂的羊毛織的。她說油脂跟橡皮佈一樣能防水。這件毛衣唯一的缺點是淋濕後會散發出一股沒有剪過毛的母羊騷味。艾達堅持要帶雨傘,但是在路上走瞭一個小時後,烏雲散開露出瞭太陽。所以,當樹梢停止滴水,她們就各自把雨傘卷起來,魯比把傘扛在肩頭,好像林中的獵人背著一桿步槍。

天空晴朗起來,留鳥和候鳥各自忙碌地飛行,候鳥正趕在秋天之前遷往南方:各種野鴨、灰雁和白雁、小天鵝、夜鷹、藍知更鳥、松雞、鵪鶉、雲雀、翠鳥、庫氏鷹、紅尾鷹。魯比進城的一路上,津津樂道地談論著這些鳥和其他的鳥類,從它們瑣碎的習性中找出話題或者發現某種品格。魯比認為鳥兒的啁啾跟人們說話一樣有意義。她特別喜歡春天,歸來的候鳥會用歌喉告訴她,她留在此地時,它們去瞭哪裡、做瞭些什麼。

當魯比和艾達走過一片黃色的留茬地,看見五隻烏鴉聚在田邊開會,魯比說,我聽說白嘴鴉能活好幾百年,但是如何證實這個說法,就沒有人知道瞭。一隻雌性主紅雀銜著一根樺樹枝飛過,魯比感到十分好奇。她猜這隻鳥一定是腦子糊塗瞭,假如不是為瞭築巢,它銜著樹枝幹嗎?而現在不是築巢的時節。當她們經過河邊的一叢山毛櫸時,魯比說,鴿子河的名字是從一大群路過的鴿子而來,它們時不時成群飛來吃山毛櫸堅果。她說自己小時候吃過很多鴿子,那時,斯托佈洛德會接連消失好幾天,撇下她自個兒填飽肚子。鴿子是小孩最容易捉住的獵物,甚至不用開槍射擊,隻要用棍子從樹上敲下來,趁它們昏迷不醒的時候,一把擰斷脖子。

三隻烏鴉驅趕一頭老鷹飛過天空,魯比對通常受貶斥的烏鴉表達瞭極大的敬意,覺得它們的生活態度很值得人們效仿。她不以為然地說,許多鳥兒寧死也不肯吃不合胃口的食物,而烏鴉眼前有什麼就吃什麼,她欽佩烏鴉的聰慧、毫無驕矜、喜歡惡作劇,以及戰鬥中的狡黠。在她眼中,所有這些都是烏鴉的天賦,它們以強大的意志克服瞭黑暗的羽毛顯示出來的狂暴、陰鬱的天性。

——我們都應該接受烏鴉的教導,魯比這話是說給艾達聽的,艾達顯然心情不好,天空已經放晴,她的臉上還是陰雲不散。

早晨大部分時間,艾達一直悶悶不樂,照這樣,還不如幹脆在袖子上戴上黑紗,向全世界宣佈她心情抑鬱。她不開心的部分原因是上周的辛苦勞作。她們上周在荒廢的地裡曬瞭草料,但到頭來混進瞭太多豚草和大戟,幾乎沒有用處。她們先是找瞭一天花瞭幾個小時磨刀,鐮刀是在工具棚屋頂的椽子上找到的。首先,她們需要一把銼刀和一大塊磨石,磨光銹跡斑斑、帶缺口的刀刃。門羅到底有沒有銼刀和磨石這樣的工具,艾達根本說不清楚,她懷疑沒有,因為鐮刀不是門羅的,還是佈萊克一傢住在山谷裡時留下的。艾達和魯比一起,把棚屋翻瞭個底朝天,最終找到瞭一把鼠尾銼,細的一頭紮進灰撲撲的老玉米棒,算是手柄。但是,那一堆雜物裡沒有磨石。

——我爸也從來沒有磨刀石,魯比說,他就往板巖上吐口唾沫,然後把刀在上面磨一兩下,是否鋒利倒也無所謂。就算刀快得能剃下胳膊上的汗毛也不能讓他面上有光。他隻要能切下一塊嚼煙就感到很高興瞭。

直到最後,她們放棄瞭尋找磨石,就采用瞭斯托佈洛德的辦法,在小溪附近找瞭一塊光滑平整的板巖。鐮刀磨瞭許久,依然隻能勉強算是鋒利。艾達和魯比來到田裡,整個下午都在揮舞鐮刀,再用耙子把割下來的草料鋪成一堆堆長條。幹完活,太陽已經下山瞭,最後一縷陽光轉瞬即逝。進城前一天,晾在地上的幹草已經曬幹瞭,她們一遍又一遍裝滿爬犁,運到牲口棚裡。腳下的草茬又尖又硬,隔著鞋底都讓她們感到紮人。她們站在草堆兩邊,輪流把幹草叉進爬犁,一旦節奏打亂,兩人的耙齒就會撞到一起,站在爬犁前打瞌睡的拉爾夫便會嚇一跳,接著搖頭晃腦。她們幹得渾身發熱,盡管氣溫並不是很高。她們幹活時塵土飛揚,頭發上、衣服褶子上掛滿瞭碎草,汗津津的臉和前臂上也黏得到處都是。

活幹完的時候,艾達感到幾乎崩潰瞭。她的胳膊被割下的草葉又刺又刮,紅得像出瞭麻疹,虎口處磨出瞭一個大血泡。天黑前,她就已經洗漱完畢癱倒在床上,除瞭一塊抹瞭黃油和白糖的涼餅,什麼都沒有吃。

盡管她很累,卻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從熟睡中醒來,進入半夢半醒的朦朧狀態,焦躁不安,陷入睡眠與清醒混雜的最糟糕的部分。她感覺自己整晚都在堆幹草、叉幹草。當她徹底醒來睜開眼睛,隻見月光照亮的一塊地板上,樹枝的黑影不停地搖曳,形狀莫名地充滿陰鬱,讓人心煩意亂。夜裡不知何時,烏雲遮住瞭月亮,天上下起瞭暴雨,艾達終於睡著瞭。

黎明時分,艾達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著雨,她感到渾身肌肉酸痛,幾乎動彈不瞭,手裡似乎還緊抓著草耙,得使勁才能松開雙手,她整個的腦袋感到一陣悸痛,尤其是右眼皮上方和內側有種特別尖銳的疼痛。但是她下決心按計劃進城去,因為她們出門主要是為瞭散心,盡管也確實需要購買一些小東西。魯比打算給她們的獵槍補充一些彈藥——鳥彈、鹿彈和獨頭彈——天氣轉涼,她有興致打野火雞和鹿瞭。艾達希望瀏覽一下文具店後面的書架,看有沒有新書到貨,再買一本皮封面的日記簿,還有幾支素描鉛筆,這樣她可以記錄下觀察的植物。但最重要的是,艾達連續幹瞭幾個星期的活,感到都快給困死在山谷裡瞭。她特別渴望去城裡溜達一圈,因此,酸痛的肌肉、陰鬱的心情和清晨令人失望的天氣,都沒能阻止她前行。甚至,當她們來到牲口棚,掃興地發現馬的蹄子在昨天幹活時被石頭硌出瞭瘀傷,沒辦法再拉馬車時,她也沒有放棄計劃。

——我就是爬也要爬進城去,艾達對著魯比的背影說,魯比當時正在雨中蹲下身,把馬沾滿泥的蹄子抬起來查看。

因此那天早上,艾達一路上都悶悶不樂,魯比竭盡全力講鳥類的故事都沒有用。她們路過小山谷和山溝裡的農莊,平坦的田地在樹木蔥蘢的山丘之間,就像房子裡的一個個房間。老人和婦孺栽種著莊稼,因為所有適齡的男子都出去打仗瞭。玉米葉的尖端和邊緣都變黃瞭,要留著脫粒的玉米棒依然挺立在桿子上,等待在陽光和秋霜中幹透。玉米壟之間,南瓜和筍瓜在地頭閃亮,柵欄邊上高高的一枝黃、紫澤蘭和蛇根草開滿瞭花朵,黑莓藤和山茱萸的葉子變成瞭深紅色。

到瞭城裡,艾達和魯比先是在街上溜達,逛逛商店,看著成群結隊的馬車,還有挎著籃子購物的女人。天氣很熱,艾達把打蠟的外套卷成一團,夾在胳膊底下。魯比把毛衣系在腰間,將她的頭發在齊領口的位置用一根馬尾編的帶子從後面紮起來。空氣依然霧蒙蒙的。經過長途跋涉,冷山看似變小瞭,仿佛連綿的遠山之上隆起的一抹藍痕,薄薄地貼在天邊,好像一張紙粘在另一張紙上。

縣城稱不上雅致,大街一側是並排的四傢商店,全都貼著木瓦墻板,接著是一個豬圈和一個爛泥塘,再往前是另兩傢店鋪,一座教堂和一間出租馬車行;另一側有三傢商店,隨後是法院——一座白色的圓頂木建築,從路邊縮進去,門前有一塊斑駁的草坪——再後面還有四傢店面,其中兩傢是磚墻的。其後,小鎮漸漸隱入一片有籬笆的田野,地裡的玉米稈子已經幹枯。大街小巷被狹窄的車輪印出深深的車轍,馬蹄把路面踩得坑坑窪窪的,積水反射著陽光。

艾達和魯比來到一傢五金店,買瞭藥墊、彈丸、獨頭彈、火帽和火藥。在文具店,艾達花的錢超出瞭極限,她買下瞭三卷本的《亞當·比德》[1]、六支粗大的炭筆、一本紙張精美的十六開日記簿[2],優點是小巧到可以裝進大衣口袋裡。她們從街邊小販那裡買瞭報紙——縣城的小報,還有阿什維爾[3]的大報。街上有個女人在賣根汁汽水,手推車上放著一隻木桶。她從水龍頭給她們各倒瞭一杯,她們站在那裡喝完溫熱的飲料,再把錫杯還給那個女人。她們買瞭硬奶酪和新鮮的面包,帶著食物來到河邊,坐在石頭上當午餐吃瞭。

下午早些時候,她們在麥肯尼特太太傢坐瞭一會兒。她是個有錢的中年寡婦,有一個季度或半年時間,她對門羅產生瞭熱烈的浪漫愛意,但他們後來隻成瞭普通朋友,因為他難以投入同樣的感情。本來還沒有到喝茶的時間,但她很高興看見艾達,款待她尤為盛情。這個夏天既潮濕又涼爽,所以接近夏末的時候,地下室的冰窖裡還藏著冰塊。冰是二月份從湖裡鑿出來的,切割成大塊後,用鋸末包起來。她們發誓保守秘密後,她坦白說自己藏瞭四桶鹽和三桶糖,是在戰爭開始很久前存下來的。她想奢侈地請她們吃一回冰淇淋,她讓雜務工——一個年老體弱、無法入伍的老頭——把冰敲碎,並且搖起機器來。她之前做過一些加瞭糖的法式可麗餅,卷成蛋筒後晾幹,就用它們裝冰淇淋。當然,魯比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東西,她感到很高興,舔完最後一滴白色的冰淇淋,就把蛋筒伸到麥肯尼特太太跟前說,你的小號角還給你。

她們的談話轉向瞭戰爭及其影響,麥肯尼特太太的觀點跟報紙上一模一樣,這些社論艾達已經讀瞭四年瞭,這就是說,麥肯尼特太太認為戰爭是光榮的,充滿英雄主義的悲壯,其崇高是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她講瞭一個讀到的冗長而傷感的故事,絲毫沒有察覺其中明顯的編造痕跡。故事就發生在最近一場戰役中,正如近來所有的戰役一樣,這場戰役的情況十分可怕,幾乎沒有勝算。戰鬥接近尾聲,毫無回天之力時,一位英勇的年輕軍官胸口不幸中彈,倒下後不停地流血。一位戰友蹲下來,摟著他的腦袋,希望他走得不那麼痛苦。然而,戰鬥依然如火如荼,這位年輕軍官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拔出手槍,為紛飛的戰火貢獻一份力量。他站著死去時,還在扣動空槍的扳機。故事還有陰鬱而諷刺的其他細節,比如在他身上發現瞭一封給戀人的信,裡面的話準確預言瞭自己犧牲時的情形。更有甚者,這封信被郵差送達姑娘傢中時,人們發現她已因胸口突發奇怪的急病死去,日期時刻正好跟她戀人死亡之時吻合。故事講到後來,艾達感到鼻翼兩側發癢,她不易察覺地用手指碰瞭碰,然後,她發現自己嘴角開始哆嗦,隻有努力才不會翹起來。

麥肯尼特太太講完後,艾達看瞭看周圍的擺設、地毯和燈具,品味著悠閑的傢居生活。體態豐滿的麥肯尼特太太心滿意足地靠在天鵝絨椅子裡,鬈緊的發卷在兩側垂下。艾達覺得仿佛身處查爾斯頓,忍不住要拿出在查爾斯頓的老脾氣。她說,這是我聽過的最荒謬的故事。她更進一步補充說,跟通常的觀點相反,她認為戰爭完全沒有體現出悲壯和崇高的品格,盡管戰場遠在萬裡之外,她也能感覺到,敵我雙方都同樣的殘忍而愚昧,簡直是所有人的恥辱。

她的目的是引起震驚或憤慨,但麥肯尼特太太隻是被她逗樂瞭。她似笑非笑地盯著艾達說,你知道我多麼喜歡你,然而,你是我有幸碰到的最天真的姑娘。

艾達沉默瞭,魯比插嘴填補瞭令人尷尬的空白,她報出瞭早晨看到的鳥兒的種類,評論一番晚熟莊稼的生長情況,還報告瞭一樁令人驚奇的事情,埃斯科·斯萬戈種的蕪青在黑土地裡長得特別大,一配克容量的籃子隻能裝下六個。但是,麥肯尼特太太不一會兒就打斷瞭她的話:也許你會跟我們說說你對戰爭的看法。

魯比隻遲疑瞭一秒鐘,然後說她對戰爭不感興趣。她聽說過關於北方的傳聞,認為那裡是不敬神的地方,或者說那裡隻有一個上帝,那就是金錢。據說,在貪婪的信條統治之下,人們變得卑鄙無恥、充滿仇恨、精神錯亂,有些傢庭因為靈魂得不到更高的安慰,全傢人都成瞭癮君子。魯比最近聽說,他們還發明瞭感恩節,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她認為這也是文化受到污染的象征——他們隻有一天用來感恩。

下午晚些時候,艾達和魯比沿著大街往城外走去,她們看見一群人站在法院的墻邊伸長脖子朝裡面看,就走過去看熱鬧。她們發現二樓的窗口有個囚犯,正向下面的人說話。這名犯人雙手抓住鐵欄,臉拼命往前擠,夾在兩根鐵條中間,一綹綹油膩的黑發像老鼠尾巴似的在頜下耷拉著,下嘴唇蓄著一撮法式山羊胡。她們隔著窗臺,隻能看見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軍上裝,紐扣扣到齊脖子。

他講話慷慨激昂,像個街頭傳道者一樣,憤怒的語氣吸引瞭一群人圍觀。他宣稱自己在戰爭中奮勇殺敵,擊斃瞭許多聯邦軍士兵,在威廉斯堡戰役中肩部中瞭一槍。但是,他最近對戰爭喪失瞭信心,還很思念自己的妻子。他不是被征召入伍的,而是自願參戰,他所犯的一切罪過,不過是放棄當初自願參軍,回到傢鄉而已。如今,他卻被關進監獄,盡管他曾是戰爭英雄,他們卻要把他絞死。

囚犯繼續說起,好幾天前,在鮑爾瑟姆山的一側偏僻山溝裡,民兵如何在他父親的農場上抓住他。他跟其他逃兵一起待在那裡,他說,如今樹林裡到處都是這些人。作為當天唯一的幸存者,他相信自己有責任,站在監獄的鐵窗後面,把所有的事實告訴眾人。艾達和魯比待在那裡聆聽著,盡管故事充滿瞭悲慘和血腥。

快接近黃昏瞭,一座座山峰被濃密的烏雲遮住,一絲風也沒有。天上開始下起微微的細雨,就算一個人整晚待在雨裡,也不會淋濕。雨水隻是加深瞭顏色,路上的泥土變得更紅,頭頂白楊木的葉子變得更綠。囚犯父子和另外兩個逃兵正在屋子裡,聽見山下路轉彎的地方傳來馬蹄聲。他父親拿起唯一的火器——一支獵槍來到路上,其餘三個人來不及躲進樹林裡,就抄起農具打造的武器,一起藏在草料倉裡,透過柵欄的縫隙朝路上張望。

一小隊沉默寡言、裝備極差的騎兵轉過彎道,慢慢地翻進瞭山溝。他們顯然沒有弄到整齊的制服。兩個身材魁梧的黑人長得如此相像,看上去似乎是雙胞胎,他們身穿的軍裝也許是從戰死的士兵身上剝下來的。一個瘦長的白發少年穿著農夫的裝束——帆佈馬褲、棕色的羊毛襯衫、灰色的羊毛短夾克。另外一個人穿著長下擺的黑外套、斜紋棉佈褲子,白襯衫的豎領子上系著黑領結,看上去像個旅行的牧師。他們的馬臟兮兮的,弓背縮頸,脖子周圍長著濕疹,屁股後面沾著青色的糞便,頭上每個孔竅都淌著黏糊糊的黃色液體。但是,他們的武器裝備卻很精良,屁股上挎著笨重的克爾手槍,馬鞍邊的槍套裡插著獵槍和步槍。

老頭子佇立著等他們來,灰蒙蒙的光線和細雨下,他看上去像個幽靈。這個灰色的身影兩腿叉開,站在兩道車轍中間的草壟上。他穿著傢紡的羊毛外衣,用核桃外皮的漿液染成褐色,戴著的帽子軟得像睡帽,在頭頂上好像快要融化,面頰上的肉松弛下來,像獵狗的嘴唇兩邊一樣耷拉著。他把長槍藏在身後,用一條腿擋住。

——站住,他說,騎兵離他還有二十步之遙。

兩個壯漢和白發少年不搭理他,腳跟夾緊坐騎,催促馬匹緩慢前行。看上去像牧師的人掉轉馬頭,斜向前騎到路邊,他膝蓋邊的槍套裡裝著一支斯賓塞卡賓槍,這樣就能被馬身擋住。他的同伴們停下來,在老頭面前圍攏起來。

一切都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人高聲尖叫起來。

原來是老人猛地從身後拿出槍,迅速戳在一個壯漢下頜柔軟的地方,隨後又把槍收瞭回去。這是一把式樣過時的獵鳥槍,擊錘高高翹起,槍管就跟玻璃酒杯一樣粗。一道鮮血沿著那個壯漢的脖子流下來,消失在他的襯衫領子裡。

另外一個壯漢和白發少年仍舊坐在馬上,目光掠過一小塊玉米地,靠近樹林的地方是去年的舊草料,堆成瞭一個灰蒙蒙的松散圓錐。他們臉上掛著微笑,仿佛在等待林子裡出現什麼有趣的東西。

那個老頭說,籬笆邊上那個人,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蒂格,到這裡來。

蒂格一動不動。

老頭說,你怎麼不過來?

蒂格還是紋絲不動,他咧開嘴笑著,但是眼睛卻像灰燼已經鏟空的冷爐膛。

——這兩個黑鬼是你的奴隸?老頭對蒂格說。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奴隸,蒂格說,但他們不是我的,也沒人會白送給我這一對兒。

——那他們是誰的?

——我猜他們屬於自己,蒂格說。

——你到我們這裡來,老頭說。

——我就待在樹林邊上,蒂格說。

——你可別把我惹毛瞭,我指不定給誰一槍,老頭說。

——你就隻有這一把槍,蒂格指出。

——這支槍的子彈飛起來,可是能擊倒一大片的,老頭說。他向後退瞭好幾步,直到他斷定面前的三個人,都在大獵槍的散射范圍之內。然後他說,從馬上下來,站到一起去。

除瞭蒂格,所有人都下瞭馬。幾匹馬的韁繩拖在地上,馬耳朵朝前,仿佛自得其樂。受瞭傷的男人叫拜倫,他用手指去摸傷口,看瞭看血跡,然後在襯衫下擺上擦瞭擦手。另外一個人叫艾倫,他腦袋歪在一邊,粉色的舌尖從嘴裡露出來,小心地留意著周圍的絲毫動靜。白發少年揉瞭揉藍眼睛,前後左右地拉瞭拉衣襟,仿佛剛穿著這身衣服醒來。隨後,他全神貫註地審視著左手食指的指甲,那幾乎跟他的手指一樣長,就像有些人留瞭指甲來做切黃油、蘸豬油這類活。

老頭站在那裡,獵槍對準他們三個人,打量著他們花樣百出的各種兵器。

——那兩個黑鬼拿騎兵軍刀幹嗎?用來在火上烤肉?他問蒂格。

對方沉默瞭很長時間,過瞭半晌,老頭說,你們來這裡幹嗎?

——你心裡清楚,蒂格說,抓逃兵。

——他們都走瞭,老頭說,走瞭很久瞭。要麼躲進樹林裡找不到的地方,要麼翻過大山、越過邊界,去向聯邦政府投誠瞭。

——噢,蒂格說,假如我相信你的話,我們就不如幹脆打道回府。你是這個意思吧?

——這樣就省得我們麻煩瞭,老頭說。

——你可小心著點兒,我們會把你這老混蛋也一起吊死的,蒂格說,他們要是走瞭,你就不會提著槍在路上等我們瞭。

正在此時,白發少年俯身撲倒在塵土裡,大喊一聲,萬王之王!

趁著老頭的註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艾倫突然沖過來,掄起左拳,猛擊老頭的腦袋,接著一巴掌拍向他的手,把獵槍擊飛。老頭仰面跌倒在地,帽子掉在旁邊的泥地上。艾倫走瞭過去,撿起瞭獵槍,當成棍子拼命打老頭,槍托打斷瞭就用槍管打。片刻之間,老頭就躺在路上不動瞭。他似乎尚有知覺,但眼神卻一片茫然,一隻耳朵裡淌出的液體紅得像火腿肉汁一樣。

拜倫朝地上吐瞭口唾沫,擦去瞭頭上的血,隨後抽出軍刀,刀尖抵住老頭下巴的贅肉,刺到一股鮮血流下來,跟他自己的傷口一樣。

——用來在火上烤肉,他說。

——隨他去吧,艾倫說,他傷不到你瞭。

兩人雖然是彪形大漢,嗓音卻很尖細,像鳥叫一樣高亢。

拜倫把刀從老頭下巴上拔下來,然後,還沒等任何人反應過來,他雙手緊握刀柄,刺穿瞭老頭的腹部,不比把攪拌器伸進奶油桶更費勁。

拜倫走開瞭,雙手攤開。刀刃已經看不見瞭,隻剩渦卷形的護手和纏有鐵絲的刀柄紮在老頭的胸膛下方。他掙紮著想起來,但隻能抬起頭和膝蓋,身體被牢牢釘在地上瞭。

拜倫看瞭一眼蒂格,說,你想讓我結果他的性命嗎?

——讓他跟上帝戰鬥一會兒吧,蒂格說。

一直躺在地上的少年站瞭起來,走過來站在老頭身邊,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準備好死瞭,少年說,他的燈在燃燒,正在等待他的新郎降臨[4]

除瞭老頭和蒂格,所有人都笑瞭起來。蒂格說,閉嘴,伯奇,我們該上路瞭。

他們上馬向房子騎去,老頭咽下瞭最後一口氣,哀號一聲死去瞭。經過老人時,拜倫從馬鞍上俯下身,敏捷得像個馬戲團的雜技演員,一把拔出軍刀,在馬鬃上擦瞭擦血跡,然後插回刀鞘。

拜倫來到大門口,一腳踢斷門閂。他們騎馬走瞭進去,一直到門廊才停下。

——快出來,蒂格喊道,嗓音中透出洋洋喜氣。

沒有人露面,蒂格看著拜倫和艾倫,下巴朝前門指瞭指。

兩人從馬上下來,把韁繩系在門廊的柱子上,拔出手槍,沿相反方向繞房子一圈。他們像餓狼捕獵一樣行動,默不作聲地向同一個目標進發。他們天生敏捷,盡管身材臃腫,但行動簡單流暢。然而,他們主要的優勢是近身肉搏,兩人似乎能徒手把一個人撕成碎片。

他們繞著空房子轉瞭三圈之後,同時從前門和後門沖瞭進去。片刻之後,他們走瞭出來,艾倫抓瞭一把小蠟燭,燭芯成對連在一起;拜倫拿瞭半個火腿,像拎雞腿一樣,拎著白色的脛骨。他們把東西放進馬背上的馱籃裡。蒂格和伯奇一聲不吭地下馬,連指揮的姿勢或暗示都沒有,一起向牲口棚走去,撞開瞭畜欄的門,發現裡面隻有一頭老騾子。他們踩遍瞭閣樓上的幹草,把軍刀刺進最深的草堆裡。他們走出牲口棚,把註意力轉移到草料倉,但沒等他們走近,倉門就猛地打開瞭,三個逃兵撒腿跑瞭出來。

他們手裡拿著七拼八湊的武器,所以跑得不快,那些玩意兒像是黑暗年代的史前兵器——掛在鏈子上磨尖的犁頭,不停地晃悠;一把舊鏟子砸平銼窄,做成長矛的樣子;一根松木棍,頭上釘著很多馬蹄釘。

蒂格讓那些人跑瞭一段路,然後把卡賓槍扛到肩頭,打中瞭兩個跑在前面的人,他們倒下的時候兵器嘩啦作響。最後一個人,就是現在的那個囚犯,停下腳步舉起雙手,轉身面對他們。蒂格朝他瞅瞭一會兒。那人沒有穿靴子,他的腳趾摳進泥裡,仿佛想抓牢地面。蒂格舔瞭舔大拇指,在斯賓塞槍的瞄準器上擦瞭一下,然後抬起瞭槍,準星的珠子對準刻痕。那人站著一動不動,手裡緊握著狼牙棒舉過頭頂,就像書的插頁上畫的野蠻人。

蒂格放下卡賓槍,槍托碰到地上,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抓著槍管。

——把那根棍子扔下,要不然我就讓那兩個人過去把你撕瞭,他說。

囚犯看瞭看兩個壯漢,把松木棍扔在腳下。

——很好,蒂格說,站在那兒別動。

那些人都朝囚犯走去,艾倫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像拎小狗一樣拎著他的頸背。隨後,他們註意起躺在地上的兩個人。一個人死瞭,流出的血很少,幾乎沒有沾到衣服上;另一個人挨瞭一顆槍子,射穿瞭肚腸。他還活著,但奄奄一息。他用手肘撐起身體,把馬褲和內褲褪到膝蓋以下,兩根手指探進傷口,然後看瞭看他們,大喊一聲:我被殺死瞭!

民兵圍瞭過來,但他們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不禁後退瞭。囚犯抽搐著,仿佛想到倒下的同伴那裡去,艾倫卻用掌根在他的腦袋一側猛擊瞭三下。伯奇拿出一塊黑色的嚼煙,用牙齒咬住一頭,拿小刀沿著嘴唇切下來,把剩下的塞進口袋。他把煙渣吐出來的時候,用靴子尖踢著泥土,遮住那塊琥珀色的痕跡,仿佛不願意弄臟土地似的,當心不留下任何渣滓。

中彈的人躺倒在地,朝天空眨著眼,似乎困惑不解。他的嘴在動,好像想說話,但隻發出瞭幹澀的嘶啞聲。隨後,他的眼睛閉上瞭,要不是隔很長時間手指動彈一下,別人都以為他已經死瞭。他不停地流血,多得不可思議,周圍的草都染紅瞭,衣服被血浸透,像油佈一樣滑膩,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顯得鮮亮。後來血不流瞭,他又張開瞭眼睛,但眼神卻一片茫然。

他們猜他已經死瞭。

伯奇想要朝他眼睛裡吐一口煙汁,看他是否會眨眼,但是蒂格說,我們不需要檢查,他已經死瞭。

——這傢夥比你先走瞭一步,跟你傢老頭一樣,伯奇對囚犯說。

那人一聲都不吭,蒂格說,伯奇,別廢話瞭,快找東西把他的手捆上,我們得用繩子把他拖回城裡。

少年從馬背上取回一捆繩子。蒂格彎腰去綁囚犯的手,囚犯卻突然失去瞭理智。他的行為不計後果,仿佛寧死也不想被綁起來。他驚恐地踢瞭過去,踹到瞭蒂格大腿的側邊。蒂格和兩個壯漢跟他打瞭起來,而囚犯發瘋瞭似的,一時之間,竟也分不出勝負來。他手腳並用,還用頭撞他們,一直不停地尖叫,聲音淒慘尖厲,讓所有人神經受不瞭。但他們最終把他按倒在地,將他的手腕和腳踝捆在一起。即便如此,他還弓起身體,頭向前一挺,咬住蒂格的手腕,鮮血直流。蒂格用衣服下擺擦瞭擦手,看著傷口。

——我寧願被豬咬一口,也不想被人咬,他說。

他讓伯奇去房子裡拿一張直背椅,然後他們全體上陣把那人綁在上面,將他的胳膊捆在身側,繩子繞頸項好幾圈,直到他除瞭手指和頭什麼都動彈不瞭,就像翻過身的烏龜一樣。

——你瞧,蒂格說,看他現在還怎麼咬我。

——失心瘋,伯奇說,我在書上讀到過這種病,這個詞就是用來形容喪心病狂的。

他們停下來蹲在地上喘氣,那人掙紮著,直到繩子把脖子勒出血來,才安靜下來。拜倫和艾倫把胳膊支在粗壯的大腿上。蒂格吮吸著傷口,然後拿出一塊手帕,撣掉黑外套上的塵土,擦掉那人留在他淺色褲腿上的腳趾印。伯奇舉起左手,看到自己在扭打中把長指甲撕裂瞭,隻剩下一半還連著。他拿出小刀,一邊咒罵,一邊把指甲削掉。

艾倫說,那邊有架爬犁,我們可以把他連椅子固定在上面,讓馬拉著進城去。

——可以啊,蒂格說,但是,我現在更想把他帶到牲口棚的閣樓上,用繩子把他的脖子拴在椽上,然後往門外一推。

——你沒法吊死一個坐著的人,伯奇說。

——不行嗎?蒂格說,我想知道為什麼不行?混蛋,我見過別人這麼幹。

——好吧,但是,假如我們能偶爾抓個人回去,還是會更好看一點。

那些人站著商量瞭一會兒,他們顯然覺得伯奇的想法有道理,於是,他們朝椅子圍攏過去,把它抬到爬犁上綁牢,用挽具套在騾子上,出發去城裡。一路上,那人的腦袋不停顛簸,他甚至懶得讓頭穩住不動。

——這世界不會長久,囚犯結束瞭故事,大吼一聲,上帝不會允許這樣下去。

他講完之後,太陽已經西沉,艾達和魯比轉身離開法院,向傢裡走去。她們都陰沉著臉默不作聲,後來,她們在路上說起囚犯的故事。艾達覺得不過是誇大其詞,但魯比認為應該是真事,因為人們確實能幹出這種勾當。關於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她們爭論瞭一兩英裡路,諸如世界是否充滿瞭危險和恐懼,以至於讓人隻能憂愁沮喪;人們是否應該爭取光明和歡樂,即使黑暗的拳頭已經高高舉起,隨時可能落在他們頭上。

她們走到鴿子河西岔口,轉身沿著河邊的小路走,光線越來越暗,藍嶺的幾座大山把陰影投在叫做“大跺腳”的山頭上。河水看上去又黑又冷,散發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土腥味和腐葉味各占一半。盡管從早晨到現在,水位已經退瞭一些,但是昨天夜裡的雨還是讓河水漲得厲害,水面上露出的石頭又濕又暗。兩岸的樹木幾乎連瞭起來,樹蔭一整天都遮住河流。

她們沿著岔口沒走多遠,魯比就停瞭下來,把身體轉向水面,看著河裡的什麼東西,仿佛在瞄準一樣。她稍微屈膝蹲下,仿佛鬥士準備出擊時一般壓低重心。她說,喂,看那兒,這可不是常見的景象。

河裡站著一隻巨大的藍色蒼鷺。這鳥本就是高個子,加上她們的視角以及夕陽的映照,使得蒼鷺看上去更高大瞭。斜陽下,它似乎跟人一樣高,長長的影子掠過河面。它的腿和翅尖跟河水一樣黑,鳥喙上面黑色,下面黃色,身上閃著柔和的光澤,仿佛光滑的緞子或者削平的燧石。蒼鷺全神貫註地盯著河水,間隔很長時間才邁動緩慢而優雅的步子,一隻腳伸出水面,停著不動,仿佛等著停止滴水,然後重新縮回河底,踩在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的新地方。

魯比說,它在找青蛙或者魚。

然而,它如此深情地盯著河水,讓艾達想起瞭那喀索斯[5]。她給魯比簡短地講瞭這個故事,算是繼續深入學習希臘神話。

——艾達講完故事後,魯比說,那隻鳥沒有想到自己。你看它的喙,能戳穿獵物;那是它的主要天性。它正在想能戳到什麼東西,然後吃掉。

她們慢慢朝河邊走去,蒼鷺轉過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它精確地調整瞭幾下扁扁的腦袋,仿佛長喙擋住瞭視線似的。在艾達看來,它的眼睛似乎在搜索她身上的優點,卻一無所獲。

——你在那裡做什麼?她大聲問蒼鷺。可隻需看鳥兒的樣子就知道,遺世而獨立的神秘感才是它的天性,跟所有同類一樣,它是特立獨行的孤獨朝聖者,不受尋常群居鳥類的規矩和信條束縛。艾達不禁懷疑,蒼鷺是否能夠為瞭繁衍後代而容忍彼此的親密。她在生活中隻見過少數幾隻,它們如此孤獨,讓她心裡感到刺痛。被放逐的鳥兒,它們無論在哪裡,都似乎背井離鄉。

蒼鷺朝她們走來,走到河邊,站在一塊灘塗上,離開她們隻有十英尺遠。它稍微歪瞭一下腦袋,抬起瞭一條黑色的腿,上面的鱗片有指甲那麼大,腳剛好離開地面。艾達朝下看著爛泥裡奇怪的腳印。當她抬起頭,鳥兒正盯著她,仿佛很久以前見過她,記憶深處有種模糊的印象。

隨後,蒼鷺緩慢地張開翅膀,那樣子仿佛底下有鉸鏈、杠桿、曲柄和滑輪。在它的羽毛和皮膚之下,纖長的骨骼十分明顯,展開的羽翼如此寬闊,艾達難以想象它如何從樹叢中飛出去。鳥兒朝艾達走近一步,從地上一躍而起,巨翅緩慢地撲騰一兩下,就已凌空而起,從她的頭頂飛過,沖破森林的華蓋,漸漸遠去。艾達感覺到翅膀攪動瞭空氣,感覺到一個冰涼的藍色陰影掠過地面、掠過她臉上的肌膚。她轉過身,遙望蒼鷺消失在天空中,她揮手送別,仿佛告別來訪的遠親。這意味著什麼?她不禁想。一種祝福?一個警告的信號?來自精靈世界的哨兵?

艾達拿出新日記本,用小刀把炭筆削尖,根據記憶畫瞭一幅蒼鷺站在泥灘上的粗略速寫。畫完之後,她對脖子的曲線和喙的角度不太滿意,但是蒼鷺的腿、嗉囊周圍的一圈羽毛,還有它的眼神都畫得恰到好處。在紙頁下方,她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下“藍色蒼鷺,鴿子河岔口,一八六四年十月九日”。她抬頭看著天空,然後問魯比,你估計現在幾點?

魯比挑起一隻眼睛看瞭看西方說,五點過瞭一會兒。艾達寫下“五點”,然後合上瞭日記本。

她們沿河邊走邊談論那隻鳥,魯比覺得自己跟蒼鷺之間有說不清的糾葛。她說自己小時候,斯托佈洛德經常不認她這個女兒,說她的父親不是人類。魯比母親懷著她的時候,每逢喝醉酒、滿懷怨恨,想故意激怒斯托佈洛德的時候,總是說他跟孩子沒有半點關系,她是一隻高大的藍色蒼鷺的種。她說,有一天早晨蒼鷺落在溪邊,啄食瞭一上午螯蝦之後,來到她的院子裡,當時她正掰開一塊老玉米餅的硬殼,撒在地上喂雞。根據斯托佈洛德的敘述,魯比母親的故事是,那隻蒼鷺邁著向後彎的長腿,直盯著她的眼睛,那眼神明白無誤,除瞭一種答案別無解釋。她轉身就跑,但是蒼鷺追逐她進瞭房子,她四肢著地趴下,想擠進床底下躲起來,蒼鷺卻從身後向她撲來。在她的描述中,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就像一陣可怕的鞭打。

——這故事他跟我講過上百遍,魯比說,我知道,他多半又是在扯謊,但我隻要一看到蒼鷺,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艾達不知道該說什麼。樹蔭下的河水泛著金光,山毛櫸和白楊的葉子在微風中顫動。魯比停瞭下來,穿上毛衣,艾達把外衣的褶子抖平,像鬥篷一樣披在肩頭。她們繼續往前走,在河水的淺灘處碰到一個年輕女人,肩上背著用格子桌佈包裹的嬰兒。她光著腳跳過河裡墊腳的石頭,動作優雅得像頭鹿在奔跑。經過她們身邊時,她一句話都沒說,甚至跟她們沒有目光接觸,那個嬰兒卻目無表情地盯著她們,棕色的眼眸就像嵌在臉上的兩顆橡實。涉水蹚過淺灘不久,從田地裡一棵孤零零的蘋果樹上飛起一群小鳥,貼著地面飛進樹林。夕陽照在魯比的眼睛裡,所以她隻能依稀分辨它們的種類,但是這不影響判斷天氣,從它們飛翔的隊形可以知道,雨還是會繼續下。

她們繼續上路,走到河流形成的水潭邊,人們有時在那裡受洗禮。這時,一棵葉子即將轉為鮮紅的楓樹上,突然驚起一群烏雲般黑壓壓的紫崖燕。夕陽的下邊正好貼著山脊,天空的顏色好像打制的錫鑞。紫崖燕整齊地從樹上飛起,在天上依然保持著剛才棲息的楓樹圓圓的形狀。隨後,它們斜斜地飛入風中,乘著長風展開翅膀,滑翔瞭兩秒,此時,艾達便能看見一隻隻燕子纖細的身影,以及空隙之間透出的銀色天空。瞬間,仿佛接到瞭什麼信號似的,它們陡峭地飛入高空,翅膀對著艾達完全展開,填補瞭鳥兒之間明亮的空隙,鳥群看上去就像紅楓投在天空中的黑色映像。鳥兒的影子在路那頭農田裡的高草上掠過,不停地搖曳著。

暮色在艾達和魯比身邊升起,仿佛黑暗正從河水中向天空滲透。魯比關於源與根的離奇的蒼鷺故事,讓艾達想起門羅在去世前不久講過的一件事情,其中牽涉到他是如何追求她母親的。天色越來越黑,還要向河上遊走上好幾英裡,為瞭打發時間,艾達給魯比詳細地講瞭這個故事。

艾達知道,門羅跟她母親很晚才結婚,他四十五歲,她三十六歲,也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很短暫。但是,她並不知道他們求愛和結婚的具體情況,一直以為是平淡友誼的牽手。類似的古怪老光棍和老處女的聯姻,她也見過不少。她一直認為自己不過他們陰差陽錯之間無奈湊合的產物。

那是門羅去世前的一個冬日午後,整天都下著雪,地上濕漉漉的,大片的雪花一落地就融化瞭。艾達和門羅坐在火爐邊,度過漫長的下午。艾達給他讀瞭一本新書《生活的準則》。許多年來,門羅一直懷著熱切的興趣追看愛默生先生的每一部著作。那天他認為,愛默生雖然年事已老,但是跟以往一樣,他的精神觀念還是有點過於極端瞭。

窗外天色已晚,艾達把書放在一邊。門羅看上去很累,面色蒼老,眼窩陷瞭下去。他坐在那裡,凝視著灰燼中緩慢燃燒的餘火,那裡已經沒有多少火苗瞭。他最後說,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是怎麼跟你母親結婚的。

——你沒有說過,艾達說。

——最近,這件事情不斷湧上我的心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從來不知道,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她隻有十六歲,而我二十五歲。

——我不知道,艾達說。

——哦,是的。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覺得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人。那是二月份,一個灰暗寒冷的日子,從大洋吹來潮濕的微風。我正外出騎馬。當時我剛買瞭一匹漢諾威騸馬,有十七掌高,頂多相差一英寸,是一匹雞血石般的栗色馬,就是後腿稍微有點內八字,但無關緊要。它慢跑的姿勢十分飄逸,簡直是個奇跡。我騎著它跑出瞭查爾斯頓,沿著阿什利河一路向北,經過米德爾頓,然後折返回傢,路過哈納漢。路程很長,盡管天氣涼爽,馬還是跑出瞭一身汗。我肚子餓瞭,著急想吃晚飯。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時辰,陰暗的夜晚,我剛剛算是離開瞭鄉野,進入城市的邊緣。

我來到一幢房子前,宅子既不樸素也不奢華,有一道寬闊的門廊,兩頭種著古老的美洲蒲葵。房子離路太近瞭,不太合我的口味。窗戶都很黑,院子裡有個水槽。我以為沒有人在傢,便停下來飲馬。從門廊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應該先跟主人打聲招呼。

她獨自坐在窗下的長凳上,我摘下帽子說,很抱歉。她從門廊的陰影中出來,走下臺階,在最後一級臺階上停步。她穿著一件灰色羊毛冬裝,黑色圍巾裹住雙肩,頭發黑得好像烏鴉的翅膀。她肯定剛巧在梳頭,因為她的頭發披散下來,幾乎垂到腰際,手裡拿著一把玳瑁柄的梳子。她的面容像大理石一樣潔白,身上的色彩黑白分明,要不然就隻有灰色。

盡管她的打扮十分樸素,我卻從未見過哪個人比得上她,沒有語言可以形容她在我眼中多麼美麗。我在她面前完全丟盔卸甲,隻憋出瞭一句話,小姐,我再次請求你的原諒。我騎上馬落荒而逃,心裡慌亂不已。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飯,上床睡覺後,心裡湧上瞭這樣的念頭:她就是我要娶的女人。

第二天,我開始追求她,盡最大可能努力而又謹慎地展開計劃。首先,我著手收集信息。我發現她名叫克萊爾·德舒茨,她的父親是位法國人,往返於美國和他的祖國之間做貿易,進口葡萄酒,出口大米。他的日子即使不說是大富大貴,也至少是過得挺充裕。他在庫珀河碼頭附近有一間倉庫,我安排跟他在那裡見面。那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彌漫著河水的氣息,裡面堆滿瞭木板箱裝的紅葡萄酒,優質和廉價的都有,還有麻袋裝的美國大米。我的朋友阿斯韋爾介紹我們認識,他以前跟德舒茨有過生意上的往來。你的外祖父德舒茨身材矮小,而且很笨重,可以用臃腫來形容,我不太喜歡他的法國腔調,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你和你母親都沒有什麼明顯像他的地方。

我開門見山地表明瞭自己的來意:我想娶他的女兒,希望得到他的贊同和幫助。我答應向他提供自己的財產證明,以及任何讓他相信我能成為乘龍快婿的材料。我看出來他心裡在盤算,他拉瞭拉領結,眼珠轉瞭轉,把阿斯韋爾拉到一邊,商議瞭一會兒。他回來的時候,向我伸出瞭手,說,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他唯一的條件是,不希望克萊爾在十八歲生日之前結婚。我同意瞭。等待兩年不算太長,他的要求很合理。幾天後,他把我當作客人帶到傢裡吃飯,親自把我介紹給你母親。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在院子裡碰到我,但她一個字都沒有提起。我從一開始就相信,我對她的感情不是單方面的。

我們約會瞭幾個月,從春天到夏天,然後再到秋天。我們在舞會上見面,給她的請柬都是我安排的。我一次又一次騎著漢諾威馬,往北來到德舒茨傢的房子。潮濕的夏天,我和克萊爾一晚又一晚坐在寬闊門廊的長凳上,談論著所有讓我們滿心喜悅的話題。我沒辦法騎馬外出的日子,我們就通信,這些信件在米廷大街的某個地方交錯而過。到瞭深秋,我打瞭一枚戒指,藍寶石像你的小指尖那麼大,鑲在白金鏤花的指環上。我下定決心,在十一月下旬的某個晚上給她一個驚喜。

在選定的日子,我騎著漢諾威馬在暮色中向北進發,裝著戒指的天鵝絨小袋妥帖地放在背心口袋裡。夜晚的空氣有一絲涼意,以查爾斯頓的標準來說已經有點凜冬的感覺。這個夜晚從各方面來講,都和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很像。

當我抵達德舒茨的房子時,天色已經全黑瞭。但是,房子裡亮著燈火,每一扇窗戶都閃耀著歡迎的光芒,依稀可以聽見裡面傳來巴赫的鋼琴曲。我在路邊坐瞭一會兒,心想不枉先前幾個季度的努力,今晚一定能贏得芳心。我內心渴慕的一切隻有一步之遙。

然而,我聽見門廊上傳來喃喃低語,有人在動。克萊爾的影子傾身向前,窗戶透出的黃光照亮她黑色的輪廓,就是她,絲毫沒有弄錯。窗戶另一側也探出一張臉來,一個男人的臉。他們湊到一起接吻,我能看出,是一個充滿激情的長吻。他們的臉分開瞭,但她伸出手,把他的臉又拉回來。我的胃絞緊瞭,不由地捏緊瞭拳頭。我渴望走上門廊,憤怒地叫喊,把別人痛打一頓。但是,遭到背叛的追求者的羞恥角色並不是我喜歡扮演的。

我沒有再多想,兩腿夾緊馬肚,向北方飛奔而去,騎瞭不知多少英裡。胯下的駿馬邁開長腿疾馳,我仿佛騎著夢幻一般,在黑暗的世界裡馳騁,快得好像插著翅膀飛翔,而不是騎在馬背上。我馳過密佈著苦櫟、濕地松、代茶冬青的平原,長著狗根草和大克拉莎草的寬闊荒地,最後到瞭一個地方,蠟楊梅從左右兩邊入侵到路面上,馬才放慢瞭腳步,大口喘著氣,頭低垂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不記得拐瞭幾個彎,甚至沒有註意精確的方向,隻知道大體上是往北,因為我沒有一頭紮進阿什利河或庫珀河淹死。在殘月的微光下,汗津津的栗色馬看上去就像黑檀木一樣烏黑而有光澤。現在,除瞭像個野人般發狂,一路向西,一輩子消失在得克薩斯州無路的荒野中,就隻有打道回府瞭。然而,我正要掉轉馬頭往回走,忽然看見前方蠟楊梅林之上的天空發出黃光,仿佛被篝火照亮瞭一般。似乎有別的造物跟我一樣火冒三丈。我說服自己,一場大火給我提供瞭暫時的方向。

我向著火光奔去,轉瞭一兩道彎,面前出現瞭一間燃燒的教堂,屋頂和尖塔都著瞭火,但沒有燒到建築主體。我下瞭馬走向教堂,進門順著過道往裡走,把戒指袋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在聖壇上,然後站在濃煙和耀眼的火光中。屋頂燃燒的碎片開始落下,掉在我身邊。我是等待在聖壇邊的新郎,我想,就讓自己葬身大火吧。

正在此時,一個男人沖進門來。他的衣服胡亂穿在身上,手裡拿著一誇脫裝的酒瓶,瓶底隻剩下一英寸琥珀色的烈酒。他說,你在這裡幹嗎?快出去。

大概是出於自尊心,我說自己碰巧路過,進來看看能否幫上忙。

——行瞭,快出去,他說。

我跟著他離開,並且我們下定決心要把教堂從火裡救下,盡管他爛醉如泥,而我神思恍惚。我們來到附近的小溪,盡可能用他的酒瓶打水,蹲在溪邊,等著水通過細長的瓶頸,咕嚕咕嚕灌滿瓶子,然後,我們一起走到教堂,一次把一誇脫水澆在火上,我們不抱希望能把火撲滅,但是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能說已經盡力瞭。黎明來臨的時候,我和那人滿臉煙灰地站在那裡,周圍隻剩下一圈黑色的灰燼。

——好吧,就這樣瞭。除瞭鉸鏈和門把手,一切都燒光瞭,那人說。

——是啊,我說。

——我們已經盡力瞭。

——毫無疑問。

——誰也不能怪我們沒有努力瞭。

——對,誰也不能,我說。

他把最後幾滴水搖出酒瓶,灑在火場邊緣燒焦的草葉上,把酒瓶裝進外衣口袋裡,然後就上路瞭。我轉身走開,騎上馬回到查爾斯頓。

一周以後,我買瞭船票前往英國,接下去一年,我到處漫遊,參觀老教堂、欣賞古畫,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做。當我回來的時候,你母親已經結婚瞭,就是跟我在門廊上看見的那個男人,他是個法國的葡萄酒中間商,跟她父親有生意上的來往。她跟他一起去法國生活。這事就像一扇關上瞭的門。

我一向受到靈魂的事業吸引,索性離開傢族生意的羈絆,擔負起瞭神職,雖是因為心灰意冷,倒也不無快意。我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自己的決定。

十九年過去瞭,春季的某一天,我發現克萊爾獨自一人從法國回來瞭。她的丈夫死瞭,他們婚後沒有孩子。假如閑言碎語屬實的話,他們的婚姻不算快樂,實際上,是充滿痛苦。那個法國小子的表現,完全契合瞭我最自私的夢想。

聽到這個消息後沒過幾天,我就回到瞭庫珀河上的那間倉庫,再次跟德舒茨會面。他現在已經是個老頭瞭,大腹便便,臉頰的肉松弛下來,而我額頭兩角的頭發也已經禿瞭,兩鬢斑白。他看我的眼神,活靈活現地詮釋瞭“傲慢”一詞。他說,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這語氣放在從前能引起一場槍戰。

我說,我們繼續把事情辦完,這次我可不想看見出什麼岔子。

那年秋天,我和你母親結婚瞭,婚後兩年,我過得十分幸福,我認為她也非常快樂。她先前的丈夫,那個法國小子,哪方面都不令人滿意。他因為沒有孩子而怪罪她,脾氣變得尖刻而暴躁。對她受到的每一點冷落和卑劣的對待,我都認為自己有責任使她得到補償。

知道你即將出生的那幾個月,對我們這一對年華已逝、經歷坎坷的夫妻來說,似乎是奇跡般的恩賜。當克萊爾死於生產時,我幾乎難以相信上帝竟這麼快拋棄瞭我們。接連幾個星期,我什麼都做不瞭。好心的鄰居給你找瞭個奶媽之後,我就一病不起瞭。當我重新爬起來,便下定決心,從今以後隻為你而活著。

聽完父親的故事,艾達便站瞭起來,走到他的椅子背後,把他前額的頭發攏到腦後,吻著他的頭頂。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被自己誕生的故事震驚瞭,原來她不是某個古板的錯誤婚姻的產物,而是一場歷經磨難的漫長苦戀的結晶,一時之間,她很難重新定位自己。

艾達的故事講完後,沉沉的黑夜已經降臨。東邊的天空中,一輪朦朧的月亮升起在雲層之上,一隻高飛的鳥的黑影掠過瞭月亮表面,接著是另一隻鳥,然後,鳥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飛過。這是一些夜間飛行的鳥類,也許是或者鷸鳥正在往南遷徙。星星還沒有出現,但是西邊靛藍色的天空中,靠近冷山逶迤的山脈處,兩顆星星正閃閃發光,仿佛信號燈一樣明亮。

——那顆藍色的更亮一些的,是金星,艾達說。她和魯比正向通往佈萊克谷的路上走去。

[1] 英國小說傢喬治·艾略特(1819—1880)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2] 當時的十六開開本大小一般在20到25厘米左右。

[3] 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城市。

[4] 指見上帝,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25章第1節。

[5] 希臘神話中愛上自己水中倒影的少年。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