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足跡

英曼到達三岔路口的時候,夕陽已被烏雲遮擋,讓他無法探究地上的蹤跡所講述的故事瞭。雪地上的足跡向岔路口的平地延伸,然後又上瞭左邊的小徑。一棵大白楊樹下的地上有黑色的血跡,那裡一定發生過屠殺。周圍的雪地被人和馬踩得亂糟糟的。離開白楊樹較遠的地方,一圈石頭裡新近有篝火燃燒過,冷卻的灰燼中依然有豬油的香味。腳印和拖拽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插著樹枝十字架的新墳。英曼蹲下看著它,心想,假如像贊美詩所說的那樣,墳墓之內有另一個世界,這樣一個洞穴真是冷酷而孤寂的入口。

他有些迷惑,那裡本來應該有兩座墳塋。盡管英曼見過人們為瞭節省挖掘的勞力,把一具屍體堆在另一具上面,但他猜想這裡發生的事情並非如此。他站起身來,走回去研究那些痕跡,跟著那些痕跡穿過小溪來到石磯下面,在那裡他發現地上有更多血跡,一個熄滅的小火堆裡的木炭依舊溫暖。一堆濕草根和煮藥的水一起倒在地上,他撿起一些草根用手搓瞭搓又聞瞭聞,能分辨出人參和毛蕊花的氣味。

他把草根放在一塊石頭上,來到溪邊掬起一捧水喝。一隻有鮮艷斑點的蠑螈在石頭間遊動,它的花紋在這條小溪裡很罕見。英曼把它捉起來,捧在手心裡,看著那隻蠑螈的臉。它的嘴彎曲的弧度仿佛安詳的笑容,讓英曼覺得既羨慕又悲傷。也許生活在一塊溪石下面是保持這樣的表情的唯一方法,英曼心想。他把蠑螈放回原來的地方,又走回來站在岔路口,遙望小徑通向的地方。他隻能看見不到十英尺遠之處,其餘的一切都隱沒在迅速沉淀的黑暗中。他想艾達也許會永遠從他面前消失,留下他像個孤獨的朝聖者一般繼續前行。

烏雲又低又濃密。今晚不會有月亮,夜色很快就會黑得像冷爐膛一般。他扭回頭,嗅瞭嗅空氣,聞起來好像雪的氣味。問題是哪種情況更糟糕,在夜裡迷路,還是等雪把路遮蓋起來。

兩者之中,黑暗一定會來而且近在咫尺。於是,英曼回到石磯旁坐下,看著最後一縷光線慢慢消失。他聆聽著溪水潺潺,盡力根據地上的痕跡,拼湊起一個故事來解釋為何隻有一座墳墓,以及為何兩個女人翻過瞭大山,而不是沿著自己的足跡回傢。

但是以他現在的狀態很難進行清晰的推理。無論是自願還是無奈,英曼腹中空空如也,他的思維很難正常活動。自從煮瞭小熊肉之後,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過一口食物瞭。湍急的溪水中似乎有低語的聲音,河床上的石頭互相撞擊著,他想假如聽得足夠仔細的話,它們也許會告訴他那裡發生過的一切。然而,聲音變得飄忽、含混起來,無論他如何努力分辨,那些詞語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接著,他猜想自己壓根沒聽到任何聲音,一切隻是他自己的腦海形成的想法,但即便如此,他也搞不清楚它們的意思。他饑腸轆轆,已經沒有任何感覺瞭。

他的包裡能吃的隻有幾個核桃,那是他兩天前在一座燒毀的小木屋的地上撿到的。那裡沒剩下什麼東西,隻有原來泥煙囪的位置留下瞭一堆圓錐形的焦土,還有曾經的房子前面較遠處有一棵大核桃樹,樹下還有幾個核桃。黑色的核桃殼躺在草叢中,周圍的草長得很長,果皮已經腐爛瞭。英曼把能找到的堅果都放進瞭背袋,但還沒有機會吃掉它們,他越想越覺得,每個果肉還沒有食指指尖那麼大,能獲得的養分還抵不上把它們砸開花費的力氣呢。然而,他也沒有扔掉它們,因為他擔心,假如以得失來衡量生活,那麼人生也就毫無意義瞭。另外他也發現,走路時它們的聲音讓他深感安慰。它們互相撞擊著,發出的幹脆聲音就像掛在樹上的那幾具舊骷髏。

他看著自己放在石頭上的苦草根。他本來想要嘗一嘗,但後來還是把它們扔進瞭溪水。他從背袋裡取出一顆核桃,也扔進瞭溪水,它發出的聲音像受驚的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裡。盡管在找到艾達之前,他不打算吃任何東西,但他還是把其他堅果留在背袋裡。假如她不接受他,他就繼續前往高地,看光明石的大門是否會向他敞開,就像那個有蛇文身的女人所說的,那裡會接納一個持有齋戒之心、萬念俱灰的人。英曼想不出任何退縮的理由。他懷疑世界上沒有人比現在的他更加腹中空空。他情願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一路前往她所描述的那個快樂谷。

英曼折斷樹枝,在燒剩下的木炭上燃起一堆熊熊烈火。他把兩塊大石頭滾進火裡加熱。他裹在毯子裡躺瞭很久,雙腳對著篝火,想著那兩行遠去的足跡。

當他這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天黑以後,自己又會躺在冰冷的地上。他認為,一旦回到傢鄉,自己各方面——無論是他對生活的計劃,還是他的人生觀,甚至他走路和站立的姿勢——都會跟最近一段時間完全不同。那天早晨,他覺得自己到瞭傍晚肯定會向艾達表白,並且會得到某種答復。“好的”,“不行”,或者“也許”。幾天以來,他在趕路的時候,在荒郊野外露宿準備入睡的時候,一直在心裡設想這樣的情景。他將一路走進佈萊克谷,看起來精疲力竭。他所經歷的一切滄桑,將會反映在他的臉龐和形體上,剛好表現出他的英雄氣概。他會洗個澡,換上一身幹凈的衣服。艾達將走出房門來到門廊上,渾然不知他會到來,隻是忙著自己的事情。她會穿著一件漂亮的衣服。她會看見他,並認出他的音容笑貌。她會奔向他,走下臺階時,拎著裙子露出短靴。她會匆匆跑過院子,穿過院門時,衣裙發出沙沙的聲音,院門砰地一聲關上之前,他們就會在大路上擁抱起來。他已經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看到瞭這個場景,除非他在回鄉路上被殺死,似乎沒有其他可能的會面方式。

正午之前,當他向佈萊克谷走去時,這樣一幅歸傢的畫面使他心裡充滿瞭希望。為瞭實現它,他已經盡力瞭,盡管疲憊不堪,卻幹凈整潔,前一天,他意識到自己看上去比最卑賤的趕騾人更粗野,便停下來在溪水裡洗瞭個澡,並且把衣服洗幹凈。天氣十分寒冷,但他燃起一堆幹木頭,火焰躥到瞭齊肩高。他燒瞭一壺又一壺水,燒到快要沸騰為止,然後打開包在被油脂浸透瞭的棕色紙張裡的肥皂。他把熱水倒在衣服上,用肥皂搓揉後擰幹,放在石頭上摔打,然後在溪水裡漂洗幹凈。他把衣服攤在火堆旁邊的灌木上烘幹,然後開始洗自己的身體。肥皂是棕色的,含有很多顆粒和大量堿水,使用起來好像要搓下一層皮。他用自己能忍受的最燙的熱水洗澡,用肥皂搓到皮膚感覺生疼。然後,他摸瞭摸臉和頭發。自從在那個姑娘的木屋裡刮過臉之後,他的臉上又長出瞭新的絡腮胡,頭發亂蓬蓬地堆在頭上。他沒有剃刀,所以隻能留著胡子。他估計即使有剪刀和鏡子,自己也是個糟糕的理發師。他隻有一把帶鞘的小刀和溪邊一個靜止的池塘,恐怕沒辦法改善自己的發型。他能做的隻是燒更多熱水,打過肥皂後把頭發沖洗幹凈,用手指梳理整齊,這樣頭發不會豎起來,使他看上去兇巴巴的。

他洗完澡之後,赤裸而幹凈地披著毯子蹲坐著,熬過剩下的寒冷白晝。他光著身子睡覺,裹在毯子裡,衣服放在火邊上烘幹。在他露營的地方,天上隻飄灑瞭一會兒雪花就停瞭。當他早晨穿衣服的時候,衣服起碼沒有汗臭,聞起來有皂堿、溪水的氣味和栗木的煙味。

隨後,他走小徑前往佈萊克谷,直到距離艾達的房子隻有一兩個路口才敢走上大路。當他來到房子前,煙囪裡正冒著煙,但此外沒有人生活的跡象。院子裡薄薄的雪也沒有腳印。他打開院門,來到屋門前敲瞭敲。沒有人出來,他又敲瞭敲。他繞到屋後,發現房子和廁所之間的雪地上,有一個男人的靴子腳印。一件睡衣掛在曬衣繩上,凍得硬邦邦的。雞舍裡的雞拍著翅膀咯咯叫瞭幾聲,隨後安靜下來。他走到後門用力敲著門,過瞭一會兒,樓上的窗戶打開瞭,一個黑發小夥子探出頭來,問他究竟是誰,這樣鬧哄哄的究竟想幹嗎。

後來,佐治亞小夥子打開門讓英曼進去。他們坐在火爐邊,英曼聽他講瞭屠殺的經過。小夥子在腦海裡重塑瞭那個故事,添油加醋地講述瞭一場激烈的槍戰,小夥子殺出一條生路,但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被俘獲並殺害瞭。在小夥子最新的故事中,斯托佈洛德創作出最後一曲,並且預感到自己很快將要死去。斯托佈洛德給曲子取名為《小提琴手的訣別》,這是世上最悲傷的歌曲,所有在場的人都流下瞭眼淚,甚至劊子手也不例外。不過小夥子不是音樂傢,無法重新演奏那支曲子,甚至連口哨都吹不準,因此很不幸,這支曲子永遠失傳瞭。他一路跑過來,把這個故事告訴兩個女人,她們出於感激堅持讓他多住幾天,在這所房子裡吃喝休息,直到他不顧一切飛奔下山時得的瘧疾痊愈為止。這是一種奇怪的、有可能致命的疾病,讓人備受折磨卻沒有什麼外部癥狀。

英曼問瞭那小夥子幾個問題,但發現他不知道門羅是誰,也不知道他可能去瞭哪裡,對艾達女伴的情況也無法提供幫助,隻是認為她是小提琴手的女兒。小夥子對路線提供瞭盡可能詳細的指點,於是,英曼再次出發上路瞭。

如此這般,他發現自己又睡在瞭地上。他躺在火堆旁邊,腦子裡一片混沌,各種念頭來瞭又去,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英曼很擔心自己在逆境時崩潰,然而他又疑惑究竟何時有過順境。他想不出來。他努力調整自己不順暢的呼吸,使它變得平穩。他認為,要掌控自己的思想,先要掌控自己的肺。然而,他甚至連胸腔的起伏都無法控制,因此他的呼吸和頭腦都不由自主地混亂起來。

他認為,艾達會把他從煩惱中拯救出來,贖回他過去四年經歷的一切,她今後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一使命。他猜想,想象未來把孫兒抱在膝頭的快樂,也許有助於讓你的頭腦平靜下來。然而相信這樣的事情當真會發生,卻需要對正確秩序的深切信仰。在希望如此匱乏的時代,你將如何實現它?英曼腦海中一個黑暗的聲音說,無論你如何渴望它,如何為它祈禱,你永遠都不會得到它。你已經被完全摧毀瞭。恐懼和仇恨像心絲蟲[1]一樣,把你的心臟蛀得千瘡百孔。在這種時刻,信仰和希望都毫無意義。你已經準備好被埋入地下的墓穴。世間有很多像維齊那樣的牧師發誓說,他們能拯救最為罪孽深重的人的靈魂。他們向殺人犯、盜賊、通奸者,甚至那些被絕望折磨的人提供靈魂的救贖。但是英曼內心黑暗的聲音認為,如此大言不慚的吹噓都是一派謊言。那些人甚至無法將自己從邪惡的生活中拯救出來,他們提供的虛假希望就像所有的毒液一樣有毒。人們所能期待的復活隻能是像維齊一般,屍體被繩子拖著從墳墓中拉起來。

黑暗的聲音所說的也有些是事實。你會在痛苦和憤怒中迷失自己,以至於找不到歸來的路。這樣的旅程既沒有地圖,也沒有行動指南。英曼心裡知道這一點。然而他也知道雪地上有腳印,隻要他第二天再次醒來,隻要他的腳還邁得動步子,他就會沿著雪地上的足跡前行,無論它們通往何處。

火光漸漸熄滅,他把燒燙的石頭滾到地面上,在它們旁邊舒展身體沉沉睡去。他被凍醒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他摟抱著其中較大的那塊石頭,仿佛這是他的心上人。

天蒙蒙亮他就出發瞭,目光所及幾乎沒有任何路徑,他隻是迎著一片虛空前進。若非跟著原來雪地上的足跡,英曼根本就找不到路。他已經對自己的方向感失去信心,在過去幾個月裡,他在各種地方都曾迷過路,哪怕兩道籬笆把他夾在中間,他都能走錯方向。烏雲越發低垂。山坡上吹下一陣微風,夾雜的雪珠幹燥又細小,幾乎稱不上是雪花。它們一會兒猛地刮來,刺痛臉頰,一會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英曼看著凹下去的足跡,上面的新雪好像被風吹來的沙礫。

他來到一個黑色的池塘邊,圓圓的好像地上的壇子蓋。池塘邊緣結瞭一圈冰,中央有一隻孤獨的公鴨在遊水,它對周圍的動靜漠不關心,甚至沒有轉頭看一眼英曼,似乎茫然地目空一切。英曼猜想那隻公鴨周圍的世界正在縮小,它會一直浮在那裡,直到冰牢牢抓住它的蹼。然後,不管它怎樣拍打翅膀,還是會被拖向死亡。英曼一開始打算射殺它,起碼能在細枝末節上改變它的命運,但假如他這麼做瞭,就非得蹚過水去捉到它不可,因為他痛恨殺死一隻動物而不吃掉它的行為。假如他捉住瞭它,他的禁食行動就會陷入窘境。所以,他留下鴨子獨自跟造物主鬥爭,繼續上路瞭。

那些足跡轉而上山時,又開始下雪瞭。這次是真正的雪花,如薊花花瓣一般斜斜地飄落,密集的飛舞讓英曼感到頭暈目眩。地上的足跡被雪填充,如同曙光一般逐漸消隱。他快步疾走,爬上一道山脊,當足跡開始消失時,他猛地跑瞭起來。他一路往山下跑啊跑,穿過黑暗的鐵杉樹林。他看著足跡被填滿,邊緣變得模糊起來。無論他跑得多快,腳印還是在他眼前消失瞭,隻剩下淡淡的印跡,好像舊傷的疤痕。接著又像是透過窗前的亮光看紙上的水印。最後,大雪鋪天蓋地,周圍一片平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大雪依然紛飛,英曼甚至感覺不到小徑的走向,但是他繼續一路飛奔,等他終於停瞭下來,黑魆魆的鐵杉矗立在他周圍,形成瞭一個無差別的世界。這裡沒有方向的差異,除瞭雪落在雪上的聲音,此外一切悄無聲息。他估計假如自己躺下,大雪會將他埋葬,當雪融化時,它會洗去他眼中的淚水,終有一日,他的眼睛也會從頭顱上消融,皮膚也會從頭蓋骨上脫落,統統被雪水沖刷而去。

艾達和魯比睡著瞭,直到斯托佈洛德痛苦的咳嗽把她們吵醒。艾達和衣而眠,醒來時有種奇怪的被馬褲纏住雙腿的感覺。小木屋寒冷昏暗,爐火燒得隻剩下陰燃的木炭。屋外透進來的光線奇怪而刺眼,說明天上還在下雪。魯比走到斯托佈洛德身邊,他的嘴角又有一縷鮮血流到衣領上。他的眼睛睜開瞭,但似乎並不認識她。她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看著艾達說,他在發燒。魯比走到木屋的角落扯下蜘蛛網,攢瞭整整一團;然後她在草藥袋裡翻瞭翻,拿出兩塊草根說,快弄些水來,我要熬制一帖新鮮的膏藥,敷在他胸口的槍眼上。她走過去把一些木頭扔在炭火上,彎腰把火吹得旺起來。

艾達攏起頭發,戴上帽子把頭發包起來。她拿著罐子來到泉水邊,裝滿水後拿去飲馬。它咕咚一聲喝幹瞭罐子裡的水。然後她在小溪邊重新裝滿一罐水,開始往回走。天空低沉沉的,雪下得很猛烈,她伸出手端著罐子,雪花染白瞭她的衣袖。一陣風刮瞭起來,她的衣領被風吹得直拍打著臉頰。

當她快要到達木屋時,山坡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動靜,將她的目光引到她們昨天下午進入村莊的地方。是一群野火雞在雪地裡行走,大約十隻或十二隻,就在山坡上那片光禿禿的樹林裡。領頭的是一隻大雄火雞,羽毛像鴿子一樣是銀灰色的。它每走一兩步,都會停下把喙探進雪裡,然後再繼續前進。火雞們朝山上走的時候,身體朝前傾斜,後背幾乎跟地面成一條平行線。它們走路的樣子很吃力,就像用寬背帶運送貨物的老年人。野火雞是纖細瘦長的鳥兒,一點都不像傢養的火雞。

艾達慢慢地從另一邊繞回木屋。然後她走進屋內,把水罐放在爐火邊上。斯托佈洛德安靜地躺著,雙目緊閉,臉色蠟黃得像冷豬油一般。坐在他身旁的魯比站起來,忙著去燒水熬制草藥。

——山坡上有火雞。魯比彎下腰幹活的時候,艾達對她說,她正在把草根剝皮切碎。

魯比抬頭看著她說,要是有流油的火雞腿吃倒也不錯。那支雙筒獵槍已經裝滿火藥,兩根槍管都是。去給我們打一隻來。

——我從來都沒有開過槍,艾達說。

——這太容易瞭。扳下擊錘,舉起槍,把準星對準凹槽,扣動隨便哪個扳機,開槍的時候不要眨眼。假如你沒打中目標,就扣動另外一個扳機。把槍托抵在肩膀上,否則後坐力會震斷你的鎖骨。接近它們時要緩慢,因為野火雞很擅長在你眼前消失。假如你沒辦法離它們近到二十步以內,就不要浪費子彈瞭。

魯比開始用刀背在石頭上把草根碾碎。但是,艾達一動也沒有動,魯比再次抬起頭,看見艾達臉上猶疑的表情。

魯比說,不要胡思亂想瞭。最糟糕的結果就是一隻火雞也沒打中,世界上沒有哪個獵人從未失敗過。去吧。

艾達小心翼翼地爬上山坡,她看見那些火雞在她面前和上方的栗樹林裡活動,它們順著風前進,跟雪花飄落的傾斜方向一致。它們似乎不緊不慢地穿過山坡。當那隻灰色的雄火雞找到一些吃的,它們就一群簇擁過去,在地上啄食起來,然後繼續往前跑。

魯比說最糟糕的情況是打不中,艾達知道那是胡扯。當地很多人都聽說過一個故事,關於河下遊的一個在戰爭中死瞭丈夫的女人。去年冬天,那個女人爬上一棵樹,進入狩獵用的樹屋時,她的槍掉下去落到地上走瞭火,把她自己打下樹去瞭。她很幸運還活著,卻也從此成瞭別人的笑柄。那女人掉下來時摔傷瞭一條腿,後來一直無法正常行走,她的臉頰上留下瞭兩道的鹿彈的傷疤,像痘痕一般。

想起那些人笨拙的打獵技術和引起的後果,艾達憂心忡忡地爬上山坡。舉在面前的獵槍又長又重,感覺難以保持平衡,好像在她手裡顫抖著。她按照火雞的路線,繞瞭個圈子走到它們前面等著,但是,它們改變瞭方向,徑直向山頂走去。她跟著它們走瞭一段時間,亦步亦趨,盡可能躡手躡腳,動作和緩。每一步都慢慢落地,讓雪掩蓋住腳步聲。她很慶幸穿著馬褲,因為穿著長裙和裡面的襯裙,就像拖著棉被穿過樹林,根本不可能做到悄無聲息。

艾達盡管小心翼翼,卻仍擔心這些鳥兒會像魯比所說的那樣消失。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它們,耐心地向它們靠近,最終達到瞭魯比指定的距離。火雞們停下腳步,轉動腦袋四處張望著。她站著一動不動,它們沒有發現她,隻顧在雪地裡啄尋食物。艾達心想這是她能等到的最好的射擊時機,於是,她慢慢舉起槍瞄準那些落在後面的鳥。她開槍瞭,令她驚異的是有兩隻火雞倒下瞭。其他的火雞低空飛起,亂作一團,驚恐地撲向山下,向她直沖過來。剎那間,幾百磅重的鳥兒們攪亂瞭她頭頂的空氣。

它們躲進月桂樹叢藏瞭起來,艾達終於站起來喘瞭口氣。她回想瞭一下,雖然肩膀感到麻木,但不記得槍托的後坐力瞭。盡管她此生從未使用過任何一種槍炮,隻射出過這一發子彈,但她確實瞭解瞭——獵槍的動作很輕微,扳機扣動的過程很長,會發出咔嗒的爆裂聲,在子彈運動的過程中,你很難確定待發和發射是在哪個階段。她低頭看著槍上的蔓葉雕飾以及同樣風格的精致擊錘,慢慢松開瞭還在待擊狀態的那一個。

艾達走向倒在地上的火雞,發現是一隻母雞和一隻小公雞。它們的羽毛有金屬的色澤,母雞的一隻覆有灰色鱗片的爪子還在雪地裡抽搐著。

英曼聽見離他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他把勒馬特手槍的主擊錘拉滿,往前走去。他從濃密的鐵杉樹蔭下出來,來到山坡上的一片栗樹林,一條湍急的小溪從下面流過。光線幽暗而斑駁,雪花落在栗樹之間,使樹枝上掛滿瞭冰霜。他往下走進林間,樹叢中有一條空隙,兩旁是成排的黑色樹幹,白色的樹枝在頭頂交錯,形成瞭一個隧道。盡管沒有路通往那裡,但“隧道”下面依稀有一條小徑。然而大雪紛飛,抹去瞭一切細節。盡管一片昏暗中,英曼隻能看清前面的三棵樹,但小徑的盡頭似乎有一個朦朧的光圈,周圍環繞著積雪的樹枝。他松開瞭一些緊握著的手槍,槍口對著前方,但沒有瞄準特定的地方。他的手指鉤住扳機,它跟擊錘之間相連的金屬零件都相碰並且繃緊,仿佛有一道火花從一處傳遞到下一處。

他向前走去,很快看見樹枝的穹頂下有一個黑影,在一片光亮中朦朧地浮現出來。那人叉開腿站在栗樹“隧道”的盡頭,發現他以後,用一桿長槍瞄準瞭他。這個地方如此安靜,英曼能聽見擊錘往後扳時金屬的碰撞聲。

一名獵人,英曼猜測著。於是,他喊瞭起來,我迷路瞭。另外,我們還不瞭解對方,還沒有到互相殺戮的地步。

他慢慢向前走去,首先看見地上並排放著兩隻火雞。然後,他認出瞭艾達美麗的臉龐。她穿著一條古怪的褲子,像個剛成年的男孩。

——艾達·門羅?英曼問道,艾達?

她沒有回答,隻是望著他。

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已經到瞭不敢相信自己感官的地步。他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經誤入歧途,毫無方向感可言,就像盒蓋裡的一窩睜不開眼的小狗。他看見的也許不過是光在混亂的大腦中引起的錯覺,或者是邪靈附體使他神魂顛倒。甚至那些飽著肚子、思維清晰的人,也會在森林裡看見鬼怪。燈火在不可能有火的地方移動;死去很久的人的鬼影在樹叢中走動,用逝者的聲音說話;騙人的精靈會變化出你最渴望的形象,引誘你不停地走啊走,直到困在某片地獄般的月桂林中死去。英曼扳動瞭勒馬特手槍的第二個射擊霰彈的小擊錘。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艾達迷惑起來,把原本對準他胸膛的槍口放低瞭幾英寸。她端詳著他,卻沒有認出來。他像是一個穿著撿來的衣服的乞丐,一個披著破佈的十字架。他臉色憔悴,胡子拉碴的臉頰凹陷,帽簷陰影下深陷的眼窩裡,黑色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彩,緊緊地盯著她。

他們警惕地站著,相差的距離大約是為決鬥者設定的步數。沒有英曼想象中的緊緊擁抱,而是全副武裝的對峙,武器在他們之間閃著寒光。

英曼仔細看著艾達,想知道這究竟是他自欺欺人,還是鬼怪世界的詭計。她的臉龐比他記憶中更堅毅、更冷酷。他越看越相信這是真的艾達,盡管她的衣裝讓人出乎意料。假如在過去,他肯定不計後果地開槍瞭,但現在他決定不計後果地放下武器。他把擊錘扳回去,翻開外套,把手槍插在皮帶上。他看著她的眼睛,知道那就是她,他被靈魂深處湧起的愛情淹沒瞭。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就說瞭在吉卜賽人營地做的那個夢裡的話:我一路跋山涉水,就是為瞭來找你,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瞭。

但是他心裡的某些東西阻止他上前把她抱在懷裡。讓他後退的不隻是獵槍。死亡並不是關鍵。他無法向前走一步。他向上伸出兩隻空空的手掌,舉瞭起來。

艾達仍然沒有認出他。在她的眼裡,他似乎是個在暴風雪中迷失的瘋子,肩上背著行囊,胡子和帽簷上落滿雪花,對眼前出現的任何東西——石頭、樹木和小溪——都說著狂野而溫柔的話語。這樣他就不用割斷誰的喉嚨瞭,魯比會這麼判斷。艾達再次抬起獵槍,假如她扣動扳機,子彈就會把他打開花。

——我不認識你,她說。

英曼聽見瞭,這句話似乎很正確。合情合理,某種程度上也在預料之中。他想,四年來征戰在外,現在回到瞭傢鄉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流浪漢徘徊在自己的土地上。這就是我為過去四年付出的代價。我和自己渴望得到的一切之間都隔著槍炮。

——是我認錯人瞭,他說。

他轉身走開瞭。前往光明石,看他們是否會接納他。如果不行,就按照維齊的計劃去得克薩斯州,或是更蠻荒的地方——假如真有這樣的地方的話。但是,地上沒有路可以走。前方隻有樹木和雪地,和他自己快被大雪覆蓋的腳印。

他轉向她,再次伸出空空的雙手說,要是我知道該往哪裡去,我就走瞭。

也許是他的嗓音、輪廓的角度,又或者是他前臂骨骼的長度、雙手皮膚下指關節骨的形狀……艾達突然認出瞭他,或者她以為如此。她放低瞭槍口,對準隻會打斷他膝蓋的地方。她說出瞭英曼的名字,他說,是我。

然後,艾達看著他憔悴的臉,認出他不是瘋子,而是英曼。他形容枯槁、備受蹂躪、衣衫襤褸、疲憊羸弱,然而,他確實是英曼。他的額頭刻著饑餓的印痕,像籠罩著他的一道陰影。他渴望食物、溫暖和關懷。從他深陷的眼睛中,她能看到漫長戰爭的摧殘,歸鄉之路的艱辛跋涉將他的大腦滌蕩一空,將他的心靈囚禁在肋骨的牢房中。她眼中湧出瞭淚水,但她眨瞭一下眼睛,淚水便不見瞭。她把槍口垂向地面,放松瞭擊錘。

——你跟我來,她說。

她抓住兩隻火雞的腳,胸對胸拎瞭起來,火雞的翅膀張開,雞頭撲通一聲落下,長脖子纏繞在一起,仿佛某種奇怪而顛倒的求愛方式。她把槍扛在肩頭走開瞭,槍托朝後,舉起的左手松散地抓住槍管。英曼跟在她後面,他疲憊不堪,甚至沒想到替她分擔一些重負。

他們迂回地穿過栗樹林走下山坡,很快看見小溪和長滿青苔的巨石,還有下面遠處的村莊,魯比的木屋煙囪中升起裊裊炊煙。煙的味道在樹林中彌漫。

他們走路時,艾達跟英曼說話的語氣,就像她曾聽到在馬受驚時,魯比跟馬說話的聲音。言辭並不重要,你可以說任何話。以最尋常的方式推測天氣,或背誦《古舟子詠》[2]中的詩句,這些都沒有什麼區別。所需要的隻是平靜的語氣,使人放松的同伴的聲音。

因此,艾達聊起瞭最先進入腦海的事情。她描述瞭眼前的景物特征。她自己穿著黑色的獵人服,帶著野味穿過樹林下山,回到青山環繞的村莊裡炊煙裊裊的臨時營地。

——隻差地上的篝火和幾個人就能構成《雪中獵人》[3]瞭,艾達說。她不停地說著,回憶起多年前她跟門羅在歐洲旅行時看到這幅畫的感想。他不喜歡這幅畫任何一點,認為它過於樸實無華,色彩過於素凈,除瞭這個世界,沒有描繪出更多的東西。門羅的觀點是,沒有一個意大利人會有興趣畫這樣一幅畫。然而艾達卻被深深吸引,並繞著畫逗留瞭良久,但她最終還是缺乏勇氣說出自己的感受,因為她喜歡這幅畫的理由,恰恰跟門羅表達不欣賞的理由完全相同。

英曼的思緒太混亂,以至於無法完全理解她的話,隻知道她提起門羅時,語氣仿佛他已經不在人世瞭,而且她的頭腦中似乎有明確的歸宿,她的語氣仿佛在說:現在我知道的比你多,並且我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 寄生在貓狗心臟中的一種寄生蟲。

[2] 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的著名詩作,講述瞭一位古代水手在航海中故意殺死一隻信天翁後受到詛咒的故事。

[3] 荷蘭畫傢勃魯蓋爾(1525—1569)創作於1565年的作品,描繪瞭冬季大雪中的農民生活場景。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