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沖野什麼都不想做,渾渾噩噩地度過瞭周末,周一拖著沉重的腳步來上班。

本該趁周末好好休息充滿電,可是沖野並沒有做到。與其說“充電”,不如說“斷電”更妥當。

準確地說,在進入休假之前,他的心情便斷瞭電。在蒲田警署聽說瞭弓岡的事情時,便咔嚓一聲斷瞭。

最上依然保持著謹慎的姿態。不過聽瞭最新的事態,沖野更加無法將嫌疑鎖定在松倉一個人身上瞭。沖野原本就覺得像弓岡這種沒有留下借條的人才更有可能是兇手,所以聽到弓岡的事情之後,更加堅定瞭自己的想法。

心情一旦消沉,沖野感覺世間的重力翻瞭一倍,身心俱疲。這幾日來,他仿佛被魔鬼附身一樣,滿口污言穢語地指責松倉,反作用是非常強烈的。他雖然知道松倉已被延長拘留,下周開始又要負責審訊,但是心情已經無法再振作起來,審訊時問什麼好呢……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沖野懷著這樣的心思,從一早開始就被各種工作搞得頭昏腦漲。接到電話的沙穗對沖野說:“貪污犯松倉被帶到。”

“讓他們稍微等一下。”

沖野這樣回復,繼續著手頭上的事情。

審訊重合時,讓被審人在審訊室裡等上一天,再讓車子帶走送回的事情也是有的。讓受審人焦急等待,不安地度過一天對其精神是極大的摧殘,有時候檢察官會故意借此來擊破受審人的心理防線。

沖野原本沒有打算讓松倉幹等,但是由於自己本身氣不順,結果一直讓松倉在等待室裡等瞭大半日。

下午四點多,沖野終於讓沙穗安排審訊松倉。必須要向最上報告些內容,審訊是拖不過去的。

不久,松倉弓著背出現瞭,表情黯淡,一早開始就膽戰心驚,不知今天又會被沖野臭罵到何種程度。

可是,今天松倉的座位沒有被移到墻邊,沖野指著檢察官座位前面擺著審訊用的椅子,催他坐下,松倉有些疑惑地坐瞭下來。

“今天時間不多,我們快點結束。”

沖野這樣說著,詢問瞭之所以延長拘留的關於冰箱、電視機之外的貪污物品的問題,簡單地做瞭筆錄。面對沖野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平淡態度,松倉雖然依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是跟刺殺案時不同,總體來說回答得相當老實。

隻要跟最上匯報說松倉今天對殺人案仍然沒有認罪就好瞭吧……沖野這樣說服自己,不到一小時便結束瞭審訊。

“那麼,今天的內容,還有什麼地方需要補充的嗎?”

沖野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說道,這時松倉一副為難的表情開瞭口。

“那個,不是今天的事情,是關於都築先生的案子……”

本來今天沒打算提這茬兒,倒是對方提起來,沖野皺瞭皺眉頭。

“什麼?”

“是這樣的,我從那個和我關在莆田警署同一個房間的人那裡聽說,他說在某個烤串店裡和隔壁座的人聊天,感覺他跟都築先生的案子有關,那個人叫‘小弓’……”

沖野隨便應付瞭幾句,打斷瞭松倉的話。

“是的,這些信息我們知道。”

“那個,我知道那個‘小弓’是誰。”

“是叫弓岡吧,我們知道。”

沖野說完,松倉似乎有些泄氣,沉默瞭一會兒又開口說:

“那麼意思是我的嫌疑已經洗脫瞭嗎?”

“誰都沒說這個話。現在,搜查本部正在調查。”

沖野生硬地說著,掩飾住自己的難為情。

“如果弓岡跟案件有關聯,還要調查共犯的可能性。”

“怎麼會……有沒有共犯,去問弓岡就知道瞭!我是完全不相幹的!”

按照案子的情形來看,沖野也覺得共犯的可能性很低。隻是到上周為止一直把松倉當作兇手,現在要改變態度,沖野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隻能以弓岡的嫌疑尚未確定為托詞,蒙混過去。

即便如此,也許將來是要跟松倉低頭賠罪的。一想到這個,沖野的心情格外沉重。想到上周之前一直都是惡語相向地審訊,甚至覺得那個時候反而更好受些。

“殺人案,除瞭松倉今天講的事情,以前一樣的對話也行,多寫幾句上去。”

沖野這麼囑咐著沙穗,在審訊記錄裡追加沖野嚴厲追問、松倉堅稱自己不相幹的對話,之後拿著貪污公物的筆錄一起,去瞭最上的辦公室。

沖野坐在會客沙發上,把手中的筆錄遞瞭過去。

“關於侵占公物的案子,倒是實話實說瞭,不過關於殺人案,態度完全沒有變化。然後,那個弓岡的事情,他好像是在蒲田警署拘留所從矢口那兒聽說的。”

“所以松倉更加堅稱不是自己幹的?”最上看著審訊筆錄的內容問道。

“是的。”

最上隻是看瞭二三十秒,就把筆錄放在瞭桌子上。沒有實質內容,也是沒辦法的事。

“是你自己也有瞭預判,所以心思都不在狀態瞭吧?”

最上語調平和,但是看向沖野的目光卻非常尖銳。

“審訊的時候,應該把弓岡的事情從腦子裡忘掉。”

面對最上的質問,沖野沒能原原本本說出心裡的想法。

沖野覺得並不是預判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到瞭現在,松倉是兇手的說法明顯是站不住腳的。

“警方後來有關於弓岡的搜查進展的報告嗎?”沖野沒有回答,反而反問道。

“聽說現在還沒有找到弓岡本人。”

“啊?”

完全出乎意料,沖野吃驚地等著最上說說具體情況,但是最上沒有再繼續。

“太過於期待弓岡這條線索是比較危險的。現在松倉更為重要。”

最上面無表情地隻說瞭這一句。

沖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搜查本部的森崎警部打瞭電話。

“我從最上那裡大概聽說瞭一些,弓岡現在失聯瞭?”

“是的。”森崎回答道,“為瞭確認協助調查的時機,需要先確認行蹤,所以上周末開始采取瞭行動,但是他沒在傢裡,今天到現在也還沒查出他的行蹤。”

“上次提到弓岡的時候,找到瞭他的位置的吧?”

“嗯,找到瞭的。向兩邊的鄰居取證,說是上周三左右還看到過弓岡的身影。”

“怎麼回事?聽上去好像他提前知道瞭警察的動向。”

“怎麼回事呢……確實會讓人聯想到這種可能,不過我們至今還沒有跟他有過任何接觸。在沒有調集到足夠的人馬之前,我們擔心打草驚蛇,都是謹慎處理的,所以有點說不通啊。不過今天瞭解到一個情況,住在調佈的弓岡姐姐,上周接到弓岡的電話,說是大阪那裡有份好工作所以決定暫時去大阪。所以現在我們在找知道他要去大阪的人,也確定瞭明天派人去大阪。”

“是嗎……”

沖野掛斷瞭電話,雙手撐在桌子上,深深地嘆瞭口氣。

警察剛把目標對準弓岡,他就不見瞭,說要去大阪工作,但是這個時間點實在奇怪。

但是,警察並沒有采取任何對弓岡施壓的行動,而且犯案後直接逃跑藏匿才更像真兇的行為。從這點來看,還不能武斷地判斷他因為犯案才藏瞭起來。

沖野現在隻感覺到事態讓他很不愉快。

由於弓岡行蹤不明,所以要把搜查目標轉回到松倉身上對他追查到底,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然而最上給沖野的指示,簡單來說就是這個意思。

沖野既已心生懷疑,便做不到完全遵從最上的指示瞭。沖野隻想著搜查本部馬不停蹄地盡早查到弓岡的行蹤。可是,在搜查本部追查弓岡期間,松倉的拘留期限也會一天天臨近,如果自己繼續拖下去,那麼這次的案子就會中途流產。這份壓力無須旁人提醒,沖野自己已經倍感焦心。這就是搜查檢察官的天性瞭。

從調查弓岡周邊情況的搜查組獲悉,弓岡曾向賭馬信息公司投瞭錢,為此很可能向都築和直借瞭一筆不小的錢,他還跟高利貸借過錢,最近不知道怎麼就手頭寬裕瞭,輕輕松松還掉瞭高利貸。

這些事情查明後,弓岡的嫌疑更大瞭。但是,沒有直接證據,本人又行蹤不明,也就隻能停留在懷疑階段瞭。另外,負責審訊松倉的沖野,時刻忍受著拘留期滿前必須要出結果的壓力。對於弓岡陷入賭馬信息公司圈套的說法,最上認為不能隻考慮弓岡,並把話題轉移到松倉身上,要求青戶他們追加搜查看看松倉的情況,他有沒有涉及這個圈套。後來查明向弓岡介紹賭馬信息公司的岡田,也曾向松倉介紹過這個公司,那麼松倉是否隱瞞瞭借錢的動機?於是最上指示沖野繼續追責。

可是,跟松倉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他一臉吃驚的表情,完全聽不懂沖野在說什麼的樣子,隻是不住地搖頭,說從不認為天上會掉餡餅,所以對信息公司根本不感興趣,即使岡田跟他推薦過,他也完全沒有理睬……

沖野心裡覺得對松倉的追責是沒有道理的,所以審訊時也不像以前那樣咄咄逼人瞭。既不能全力逼問,又擔心出不瞭結果沒法交差,心中焦慮萬分,跟上周前痛罵松倉時是截然不同的痛苦。

“檢察官,請去調查弓岡。”

松倉坐在受審席上跟沖野說。

“我覺得是他幹的。雖然我跟他交情不深,但是他性格沖動,都築先生也說過他是會為瞭賭博傾傢蕩產的人,他借的錢比我多。”

剛開始提起弓岡的名字時,沖野還能以“現在正在調查”的說辭含糊過去,可是漸漸地蒙混不過去瞭。

“弓岡失蹤瞭,警察正在全力搜捕,不過還沒有找到人。”

沖野說瞭實話,松倉聽到後,一臉驚愕。

“他逃跑瞭吧?”

“是不是逃跑不知道,在警察行動之前就不見瞭。”

“明擺著是逃跑瞭!”松倉臉上憤怒地扭曲著,少見地頂撞瞭沖野,“要不是你們抓錯人逮捕瞭我,在他逃跑之前就能抓到他瞭!”

“你知道什麼!你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沖野也顧不得理智,沖動地駁瞭回去。

“我會把從倉庫拿的電視機和冰箱還回去的,也會跟公司道歉。社長是個好人,我謝罪的話他會原諒我的。請放瞭我吧。弓岡逃走瞭也不能把我當替罪羊啊。我真的什麼都沒幹,不會有證據出現的,這件事就結束吧。”

面對松倉悲壯的哀求,沖野隻能搖著頭冷冰冰地回答“不行”。

“為什麼?”

松倉挑釁地問。面對沖野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含糊態度,松倉開始變得強勢起來。曾經從警察的強攻下順利逃脫的頑固開始展現瞭出來。

“你的嫌疑還沒有解除,不能排除共犯的可能性。”

“我和弓岡根本不熟,怎麼可能是共犯!”

“你憑什麼肯定不可能?如果你和案件無關,那就把證據拿出來!不在場證明在哪裡?你聽好瞭,警察去搜查你傢的時候,找到好幾張‘銀龍’的發票,有案發前三天的,有案發後兩天的,就是沒有案發當天的,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單單缺少瞭那張最關鍵的案發當天的發票?一般人都會覺得奇怪吧?不是嗎?”

聽到沖野的質問,松倉的臉皺在瞭一起,拼命地搖頭。

“發票是扔到哪裡,或者落在哪裡瞭吧……我不知道。我能說的就是那天我去過‘銀龍’,店裡面沒有記錄或者監控錄像嗎?”

“監控這種高級品,那傢店裡可沒有。”

“銀龍”的收銀記錄裡,案發當日五點八分,確實有一條記錄顯示有人點瞭一瓶啤酒、煎餃、炒榨菜。工作結束得早,松倉基本都會固定地點一兩瓶啤酒、煎餃和炒榨菜或者麻婆豆腐,所以沖野估計那就是松倉的點單。四點多到五點多在“銀龍”餐館,之後出發去瞭都築傢,這和他的證言吻合,同時搜查本部的犯罪時間推斷是在四點半,那麼他就有瞭不在場證明。

可是,松倉沒有保留那張發票,“銀龍”的老板也記不太清楚瞭,傍晚到店裡吃飯的客人並不止松倉一人,所以最終很難當作松倉的不在場證明。就算搜查本部中有人堅持認為那個點單記錄和松倉有關,也不能在法院上作為事實證據來使用,倒不如作為幹擾直接排除得好。

可是……

按照這個邏輯走下去,自己不就成為制造冤案的幫兇瞭嗎?

這就是這段時間一直徘徊在沖野內心的不安。既然自己已經認定瞭松倉不是兇手,那麼他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前面要走的那條路,是對檢察官這份職業的褻瀆。然而,他卻沒有去阻止。

可是,冤案是最壞的結局,甚至可以稱為搜查方的犯罪,尤其像自己現在這樣,明明知道這是一起冤案,卻還在一旁幫忙助力,沖野覺得這是身為法律人的恥辱,簡直罪該萬死。

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阻止……

“你如果有個像樣的不在場證明,我也輕松瞭。”

沖野在松倉的面前嘀咕瞭一句,夾雜著無處宣泄的煩悶嘆瞭口氣。

這一天的審訊也是一無所獲地結束瞭,在沙穗整理準備向最上提交的審訊記錄時,沖野心情沉悶地靠在椅背上。

這時,沖野辦公桌上的電話響瞭。

“我是肋坂,你能過來一下嗎?”

“是。”

被刑事部副部長肋坂叫過去,沖野來到瞭他的辦公室。

在會客沙發面對面坐下後,肋坂的視線透過鏡片看著沖野,直接進入瞭正題。

“蒲田案,好像還沒有招供吧?”

“是的……實在抱歉。”

沖野說著低下瞭頭,肋坂並沒有要沖野認錯的意思,面無表情地繼續說。

“最上堅持認為應該對松倉實施再次逮捕……你怎麼看?”

避開最上來單獨詢問沖野的意見,是因為肋坂也感覺現在的搜查有些牽強吧。

沖野的想法是顯而易見的,但從嘴裡表達出來卻並不容易。像肋坂這樣的管理層,從旁觀者的角度也許更容易判斷,但沖野作為本次搜查陣營的一員,親眼看到森崎他們奮鬥的樣子,自己說出來的話基本等同於否定瞭他們的努力,他心有不忍。而且幾乎每天接受著最上的鞭策激勵,現在卻要置他於不顧,仿佛辜負瞭他的期望一般,沖野心中難免抵觸。

似乎看出瞭沖野的躊躇,肋坂接著說:

“你不要有顧忌,隻要說出你的想法即可。再批捕的話,又會有二十天的審訊,松倉認罪的可能性高嗎?還是懷疑他的罪過其實並沒有達到即使拒不認罪也到提起公審的程度?負責審訊的你是怎麼想的?”

如果自己不趁此機會發聲的話,這次的案子將來極有可能給東京地檢,乃至於整個檢查組織一記重創……聽著肋坂的話沖野意識到瞭這一點,深深地呼瞭一口氣,下定瞭決心。

“我覺得強行對松倉提起公訴,有些困難。”

肋坂的表情沒有變化,隻是稍微點瞭點頭。

“是因為他不認罪導致立證困難,還是因為並不確信松倉就是兇手?是哪個?”

“就我審訊他的直觀感受來說,我不能堅定地認為他是兇手。”沖野說道,“或者說,我的心證是他可能不是兇手。”

“是嗎?”

肋坂這樣附和著,臉色比先前緩和瞭一些。

“知道瞭,我想問的就是這個。”

沖野離開瞭副部長辦公室,心中充滿瞭內疚。

自己剛才是不是背叛瞭最上……

他並不是後悔自己如實說出瞭意見,隻是覺得,順序是不是弄錯瞭。若是想要說出這些事情,本該先向最上匯報,但是現在越過瞭最上,即便是肋坂的要求,也覺得對他有愧。

沖野悶悶不樂地想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沙穗手裡接過筆錄,又朝著最上的辦公室走去。

“你辛苦瞭。”

和以往一樣,最上跟沖野打瞭聲招呼便從他手中接過筆錄,坐在沙發上看瞭起來。

依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最上看著筆錄的表情冷淡如故。

“我剛才被肋坂副部長叫過去,他問瞭問松倉的審訊情況。”

最上將目光從筆錄上收起,看向沖野。

“本來想著不好僭越最上先生發表意見,但是既然被問瞭,就隻能如實匯報自己的想法。我認為自己並不能確信松倉就是本案的兇手,以此申請再次逮捕是比較困難的。”

“是嗎?”最上冷笑瞭一聲,把筆錄放到瞭茶幾上。

“你的想法如實匯報就好,不需要顧忌我。”

“是……”

沖野像是吃瞭黃連,滿嘴的苦澀。

“肋坂副部長是個保守的人,所以不會走錯路。進修的時候他比我早兩期,但是年紀隻比我大一歲。憑借那份老成沉穩順利升職,明年應該能升為部長瞭。正是因為他過於冷靜謹慎,才會覺得蒲田案令人擔心吧。如果認同他的中庸之道,那麼確實更應該參考他的意見。

“不過在我看來,搜查時遇到的壁壘僅僅憑借冷靜慎重是沒辦法打破的。而突破這道壁壘,對於那種‘聰明’的檢察官來說,往往會選擇視而不見甚至嗤之以鼻。離拘留期限還有三日,現在放棄還為時過早吧。”

最上的偏執是源於對肋坂的不滿嗎……這個念頭在沖野腦中一閃而過,不過並不確定。沖野想說的,和最上回答的,好像不是一回事,焦點在不經意間被替換瞭。

“我推測肋坂副部長的想法,並不是逮捕有問題,隻是松倉已經審到瞭現在,想知道我的心證而已。”

聽瞭沖野的話,最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比賽還沒有結束,現在就打算放棄嗎?”

“不是……”最上話語間的冷淡讓沖野有些支吾,“交給我的工作,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覺得迷惘也是正常的。”最上說,“你工作到現在接觸過疑犯,哪怕最初否認罪行,在後面的審訊中也都認罪瞭吧?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認罪,在不認罪的情況下也必須立案,甚至沒有充足的證據,這樣的案子在這個世上是存在的。在這種情形下,要始終對那些堅稱自己無罪的嫌疑人保持懷疑,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對手是戴著鐵皮面具,還是向惡魔出賣瞭靈魂,我們很難分辨。相信總是容易的,懷疑會很難熬。對嫌疑人的懷疑,會逐漸變成對警方意見的懷疑,甚至是對自己內心的懷疑,會備受煎熬。所謂的否認案就是這麼回事。原本可能不該交給年輕人來做,從這個角度,老實說我也曾猶豫這個案子委派給你到底好不好,但是到瞭現在,我不打算撤銷你,我不能那麼做。你自動放棄是一回事,隻要你沒放棄,我希望你能堅持到最後時刻。”

最上說罷點點頭,盯著沖野接著說:

“即使現在你正在煎熬。”

看起來最上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以殺人罪逮捕松倉。

可是,這個案子已經以其他罪名搜查過住處,即使想要申請再次逮捕,出現新證據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再拘留二十日,松倉認罪倒還好,可是現在完全看不到希望。

雖然檢察官都是獨立審案,但是起訴、不起訴的判斷都需要上司的認可和裁決。從肋坂的表情來看,估計不會批準起訴瞭,恐怕還會指示放棄逮捕吧,畢竟按照這個情況,即便逮捕瞭也不會有結果。

本以為最上看得懂這形勢……

可是他看上去除瞭起訴松倉之外沒有任何雜念,甚至感覺他對起訴穩操勝券一樣。

這就是所謂的執念吧。

但是這份執念是從何而來的呢?

沖野已經不知道心緒亂瞭多少次瞭,甚至剛才向肋坂說出自己的想法時,已經感覺這個搜查就要結束瞭。

可是,每次跟最上見過面,看到他堅定不移的樣子,都覺得被澆瞭一盆冷水。

貌似又要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瞭。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沖野無意識地嘆瞭口氣。

正準備下班的沙穗看到後,有些擔心地問:“您沒事吧?”

“嗯,”沖野敷衍瞭一句,“你辛苦瞭。”

“您辛苦瞭。”

沙穗手拿著包正打算出門,還是放心不下地回頭看瞭看,難得地露出瞭溫柔的笑容。

“蒲田案告一段落後,去喝一杯怎麼樣?”

“嗯,好啊。”

他朝沙穗笑瞭笑,心情稍稍放松瞭下來。

第二天,沖野在上班之後,接到瞭肋坂副部長的電話。

“那個侵占公物的松倉,起草一份他們公司撤銷起訴的不起訴裁定書。”

看來昨天晚上肋坂和最上之間已經就松倉的處置問題深入談過瞭。從肋坂直接向沖野下達指示來看,雖然最上堅持對松倉再次逮捕,但是肋坂以上司的權力駁回瞭最上的意見。

關於侵占公物,松倉表示願意把液晶電視機和冰箱歸還公司,那麼公司對撤訴不會有異議的,畢竟原本也是為瞭配合搜捕才提出起訴的。

那麼最終松倉會在拘留期滿時被釋放,侵占公物罪名以不起訴結束,殺人嫌疑的再次逮捕也將暫緩。

沖野接到肋坂的指示,老實說從心底裡覺得松瞭一口氣。最上和田名部等人恐怕會對這個決定懊惱不已,不過沖野沒有閑暇顧及他們瞭。

今天松倉也會被送來受審吧,一想到再也不用逼供,沖野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迄今為止一直是一副讓自己都討厭的冷酷態度,今天隨便聊聊就結束吧。

沖野這樣想著,馬上開始起草不起訴裁定書,一轉眼已經快中午瞭,沖野才意識到還沒有松倉押送過來的消息。

“松倉還沒有過來嘛。”

“是的呢。”沙穗也有些覺得不可思議。

若是換成森崎審訊,應該會提前通知的,沖野正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問一下,剛巧森崎來瞭電話。

“最上檢察官應該收到青戶的聯系瞭,松倉從今日起交由我們這邊收押。”

“這個倒是無所謂,不過是不是發生瞭什麼?”

森崎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興奮,沖野趕緊問瞭問。

“是的,今天早上找到瞭兇器。”

“什麼?!”

“是在多摩川綠地的河邊草叢裡發現的。”

沖野震驚得一時語塞,“然後呢?”頓瞭半晌才終於說出這麼一句。

“報紙包著一把斷瞭刃的刀,裝在便利店袋子裡丟在草叢裡。”

正打算問問有沒有能確定兇手身份的指紋或其他什麼,結果搶瞭森崎的話,於是沖野趕緊頓住催他說下去。

“然後,那個報紙是賭馬的小報,還用紅色的筆將比賽表做瞭記號和標註,跟搜查松倉住宅時收起來的報紙上的筆記非常相似,現在鑒定科正在采集指紋做比對。”

沖野已經啞口無言瞭。

掛上電話,沖野感覺剛才的對話簡直是天方夜譚。沙穗在一旁看著沖野,眼神像是在問出瞭什麼事。

總之要先去趟蒲田警署吧?

即使去瞭也不會改變什麼,但是不那樣做就無法安寧下來。

總算稍微鎮定瞭一些,沖野正打算跟沙穗說兩句,電話響瞭。

是最上。

“蒲田警署的報告傳到你那裡瞭嗎?”

“是的,剛剛收到,說是找到瞭兇器……”

“嗯,”最上冷靜地應道,“我現在正準備去蒲田警署看看。”

“我也……”

最上打斷瞭沖野的話,繼續說道。

“不,你應該接到副部長的指示瞭,繼續起草不起訴裁定書吧,那也很重要。”

“可是……”

肋坂主導的侵占公物罪不起訴並釋放松倉的計劃,遺憾的是不得不無疾而終瞭。即便如此,最上還是讓沖野繼續按照計劃起草不起訴裁定書。

細想其中的含義,沖野不由驚得說不出話來。

刺殺案的兇器既已查明,如果兇器上有松倉的痕跡,那麼即使不以侵占公物罪進行起訴,殺人嫌疑也已經是板上釘釘瞭。

這是最上的勝利宣言。

最上執著下來的成果近在眼前,平時滿腹牢騷的人已經沒有瞭借口。

“好的。”

沖野隻能如此回答。

第二天過瞭晌午,沖野搭乘長浜開的車,和最上他們一起去蒲田警署。

在車上,沖野從最上和長浜那裡聽說瞭昨天瞭解到的兇器相關的詳細情況。

昨天找到的兇器的刀刃折掉的部分和都築和直、晃子遺體上的刀痕一致,可以斷定是行兇時使用的兇器。

刀被仔細清洗過,指紋、掌紋之類都沒有采集到。

另外,在包裹兇器的賭馬報紙上采集到瞭幾處指紋,對比結果顯示,和松倉重生的指紋一致。報紙上紅色標記和文字,推測也是松倉的筆跡。

把松倉帶到審訊室,森崎把這個事實擺在眼前,松倉顯然大驚失色,可是直到最後也沒有承認,自始至終都堅稱自己不知道……

事到如今,松倉還不承認嗎……沖野聽瞭他們的話不覺吃驚,不過想到根津案的自首經過,既然找到瞭證據,認罪伏法隻是時間問題吧。

搜查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好在還有百密一疏。

雖抹去瞭刀上的指紋,卻拿手頭的賭馬報包起來扔到河邊草地上,這個毀滅證據的舉措漏洞太大瞭。還不如直接把刀扔進河裡更好些。或者本來打算扔進河裡,結果漂到瞭岸邊?

不過和松倉接觸下來,確實覺得他不是那種心思深沉的人,倒更像是這種容易出岔子的男人。

換句話說,是他氣數已盡瞭吧。

不過……

“矢口說的那個弓岡是怎麼回事呢?”

沖野無法釋然,小聲問瞭一句。

“結論來說,就相當於經常發生的那種不負責任的舉報。不過是喝酒時引出來的酒話,不難理解。”

最上毫不客氣地結束瞭這個話題。

抵達蒲田警署後,被等候多時的青戶帶到瞭搜查本部旁邊的接待室,很快田名部和森崎也出現瞭。

“在最後關頭出現瞭起死回生的全壘打啊。”

田名部少見地高聲說笑著,沖野第一次見到他這種表情,不禁覺得有些別扭。

他也在炫耀這份執念最後帶來的勝利。

“真是太驚人瞭。”

森崎的表情有些復雜,面帶苦笑又透露出些許不解,他意味深長地看瞭看沖野,在斜前方坐瞭下來。

這次的搜查,不能說因為沖野是新手才出現瞭失誤,即便是經驗老到的森崎刑警,也在經過多次的審訊之後感覺松倉跟此案無關。雖然沒有親口聽他說過,但是報告中的對話能讓沖野體會到那份心情,剛剛那一句“太驚人瞭”,也是包含瞭這樣的情緒吧。

“聽說是區政府收到的舉報。”

兇器之所以被發現,好像是因為一通匿名電話。大田區政府的咨詢熱線收到舉報,說河邊草叢裡發現瞭可疑的東西,可能是危險物品。

區政府的職員為謹慎起見同時聯絡瞭蒲田警署,趕往現場找到瞭那件廢棄物,是一個蓋滿瞭灰塵的塑料袋,乍一看隻是個垃圾,並不會讓人聯想到是危險品,不過還是交給稍晚趕到的警察查看,結果發現裡面是把斷瞭刃的刀。

“丟到更隱蔽的地方豈不是更好?”

森崎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著,一臉的不解。

“松倉呢,現在在幹嗎?”

“在審訊室吃中飯。”森崎說著,看瞭看腕上的手表,“快吃完瞭吧?”

“可以讓我跟他說兩句嗎?”

沖野說完,森崎看向瞭青戶讓他來判斷。

“請。”青戶說。

“那我們一起去吧。”

森崎說著,便和沖野一起走出瞭接待室。

“被松倉耍得團團轉,不說句話心裡過不去吧?”

森崎走在走廊裡,回頭看瞭看沖野,調戲似的說。

“是啊。”確實如此,沖野點點頭。

“我懂的。”森崎走到沖野旁邊,眼角顯出瞭幾道深深的皺紋,“我也是從審訊中途開始覺得絕對不是他幹的,甚至一度認為讓青戶和田名部,特別是跟根津案有淵源的田名部,頭腦清醒地冷靜思考才是我的責任。結果現在劇情陡轉,完全成為被松倉騙得團團轉的小醜,太丟人瞭。松倉到現在還在說搞不清楚什麼是什麼,那是我們要說的話吧,簡直是隻老狐貍,太狡猾瞭。”

森崎說著打開瞭審訊室的門,沖野隨後進入,看守的年輕刑警在記錄員的座位上站瞭起來。

松倉在受審席的椅子上呆呆地坐著,許是剛剛聽瞭森崎的話,那張臉還真有些像狐貍瞭。他嘴巴半張著,看著沖野。

森崎跟年輕刑警交換,坐在記錄員的位子上,沖野在松倉對面坐下來。

“松倉啊,你可真行,差點被你這張狐貍臉騙到瞭。”

“檢察官,不是這樣的。”松倉搖頭辯解,“我和警察說過瞭,我真的不知情啊。”

松倉一口咬定跟案件無關的態度,沖野之前在辦公室裡已經看過多次,禁不住詫異他竟然沒有絲毫變化。

“什麼不是這樣的,兇器都找到瞭,結束瞭。再怎麼裝蒜,找到證據你就出局瞭。”

聽沖野說完,松倉糾纏不放地向前探出身子。

“真的弄錯瞭。恐怕我也是落入瞭誰的圈套,這背後肯定有陰謀。”

“陰謀?”

松倉口中蹦出的這個和他極不相稱的詞語,讓沖野一下子呆住,忍不住要笑,可是看到松倉那較真的眼神,這句話瞬間像針一般刺進瞭沖野的腦海。

“別再說蠢話瞭。”

沖野隻回復瞭這麼一句。

“檢察官,弓岡怎樣瞭?”松倉仍不放棄,“求你們去調查弓岡吧,失蹤難道不可疑嗎?肯定是他幹的,不是我!”

“你有讓弓岡進到自己的公寓來過嗎?或者,他跟你要過賭馬報紙嗎?”

“我和弓岡不熟,那樣的事情一次也沒有。”

他知不知道這個回答是對自己不利的……不管怎麼說,聽起來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省省吧,你以為搬出弓岡就可以推卸給他嗎?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

松倉臉上皺成瞭一團,拼命地搖著頭,沖野湊近瞭跟他說。

“我是為瞭你好,事到如今還是坦白吧,根津案可以從寬處理,這次也可以的。”

“我沒做過的事情,怎麼承認啊!”松倉緊握著拳頭渾身顫抖,“我沒做過,沒做過!”

沖野深深地嘆瞭口氣,靠在瞭椅背上。

這般鐵證面前松倉仍舊沒有松口,森崎在追責根津案時觸發瞭自首,這次卻找不到出口。

“你啊,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吧?”沖野無奈地嘟囔瞭一句。

“我會怎樣?”

松倉聲音嘶啞,看瞭看沖野和森崎。

即將陷入沉默之時,審訊室傳來敲門的聲音。

“好瞭嗎?”

大門打開,走進來的是最上,田名部跟在後面。

“你是松倉重生吧,我是和沖野一起負責本次案件的東京地檢,最上。”

最上站在沖野身旁,冷冷地俯視著松倉,自己報上姓名。

“有一份和你相關的侵占公物嫌疑的報告,你可以當作是個好消息。”

最上爽快地說著,看得出心情極好。

“拘留審訊期間,你坦白承認錯誤,並自我反省,表示願意將侵占物品全部歸還公司,公司方面表示由於遭受的損失能夠得到補償,遂撤銷起訴。另外,有意見稱希望酌情處理本次案件,因此,綜合考慮上述情況,檢察內部經過慎重討論,達成一致結論:雖然犯罪性質惡劣,但是起訴緩期執行。即,本案不予起訴。”

“啊……”

也不知松倉理解到多少,隻見他有氣無力地應瞭一聲。

“簡單地說,這次被逮捕的嫌疑已經解除瞭,免予處分,恢復自由之身瞭。但是以後不能再把工作中使用的物品擅自拿回傢瞭,知道瞭嗎?”

面對最上詳細的解說,松倉隻是點點頭,結結巴巴地回答瞭一句“是……是的”。

“謝謝。”

看到松倉低下頭,最上滿意地點瞭點頭。

“所……所以,我今天能出去瞭嗎?”

以為出現瞭奇跡又不敢相信,松倉戰戰兢兢地問道,最上沒有回答,而是朝背後看瞭看。

田名部從最上背後站瞭出來。

“松倉重生,”田名部打開手中的那張紙,用低沉的聲音念道,“你涉嫌搶劫並殺害都築和直、晃子二人,現予以批準逮捕,即刻執行。”

松倉的嘴裡發出瞭一聲悶哼。

但並沒有人在意。田名部平淡地宣讀瞭松倉在都築夫婦傢中刺殺兩人,並奪走瞭借條和金錢的嫌疑事實。

松倉的臉色鐵青,半張的嘴唇顫抖著,牙齒直打冷戰。

這仿佛是一場故意讓對方跌落至地獄深淵的演出,沖野坐在那裡聽著田名部的宣讀,恍惚間有一種和松倉一起被宣判的錯覺,隻覺得背後一陣發涼。

“如果有需要,你有申請律師的權利。好瞭,把雙手伸出來。”

田名部拿出手銬上前一步準備給松倉戴上,這時松倉渾身顫抖著,狠狠地搖著頭。

“不要!不是我幹的!不是我!”

“按住瞭!”田名部高聲喝住。

沖野感覺那像是對自己發出的命令。

可是他太過吃驚,身體竟動彈不得。

這時坐在旁邊位子上的森崎跳瞭起來,把松倉從背後壓住,站在入口附近的年輕刑警也一個箭步過來幫忙。

“住手!我沒有做!真的沒做!”

松倉對著桌子一陣亂踢,桌子的邊緣撞到瞭沖野的腹部。

“不是我!這是陰謀!”

田名部抓住發狂的松倉的手,冷漠地扣上瞭手銬。

“十三時四十六分,逮捕。”

田名部看瞭一眼手表,抑制住內心的興奮宣佈。

“從侵占公物罪改成殺人罪,我便不再負責審訊瞭,接下來由青戶負責。怎麼說呢,因為我曾經一直在內部帶頭主張松倉無罪,所以一方面是形勢所迫,另一方面也在心裡松瞭口氣……今後我們這邊審訊的詳細情況,還是詢問青戶比較妥當。當然本案我們一直配合協作,如果今後搜查中有需要配合的,請不要顧慮,盡管吩咐。”

“這樣子啊……你那邊的情況我瞭解瞭,今後除瞭審訊也許會有其他事情要和森崎先生商量,屆時請多多幫忙。”

本想在松倉送檢之前跟審訊負責人親自確認下情況,所以打瞭電話過去,結果森崎的答復完全出人意料。

和森崎一起負責審訊,從某種程度上對搜查存在著共鳴,這讓沖野感到有些遺憾。

森崎雖然自嘲似的說著被調離的事情,卻在言語間夾雜著如釋重負的感覺,沖野聽瞭竟然生出一絲羨慕。

青戶聽過矢口的供詞之後,原本和森崎一樣更傾向於認為弓岡是兇手,可是在再次批捕的當日,和最上開會討論時又態度一轉,強硬表示要逮捕松倉,作為搜查幹部,這種活絡是必備的素質,而對沖野而言,他卻不是森崎那樣可以毫無顧忌傾心交流的對象。

沖野靠著窗子往下看,監察廳前已被記者圍得水泄不通,媒體對於這起惡性事件的關註度非常高。

看記者的陣仗,松倉馬上就要到,或者已經到瞭吧……沖野正想著,沙穗就接到瞭電話。

“殺人犯松倉已經到瞭。”

接到消息的沙穗向沖野報告。

原本說等松倉的審訊告一段落,一起去吃飯慶祝一下,現在也泡湯瞭。

過瞭一會兒,松倉被帶到瞭辦公室。

“坐。”

解開瞭手銬和腰繩的松倉坐在瞭受審席上。前天逮捕的時候大鬧瞭警署,今天已經老實多瞭。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睡過,目光呆滯,面無血色,拘留已經超過瞭二十日,頭發也亂糟糟的。

“關於本案,如果提起公訴,估計會是審判員判決的形式。所以審訊都會進行錄像,你沒有異議嗎?”

松倉無力地回答:“是……”

沙穗將準備好的攝像機打開,開始錄像。

和上次一樣,首先告知瞭沉默權和律師選任權,然後就犯罪事實完成辯解筆錄。松倉毫無意外地繼續全盤否認。

“好瞭,再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問一遍。案發當時,有沒有對都築夫婦懷恨在心?”

“沒有。”

“有沒有缺錢用?”

“沒有大額借款的需求。”

“都築和直有沒有拒絕過借錢給你?”

“沒有。”

“有沒有被都築和直催著還錢?”

“沒有。”

“案發當日的4月16日傍晚,有沒有去過都築夫婦傢?”

“去瞭,但是按門鈴沒有應答,我以為傢中無人就回傢瞭。”

“那時候手上拿刀瞭嗎?”

“沒有。”

“有沒有在跟都築夫妻見面後用刀刺殺他們的身體?”

“絕對沒有。”

“有從都築傢搶瞭錢逃跑嗎?”

“不可能。”

“有沒有拿走借條?”

“完全沒有。”

“把斷刃的刀扔到多摩川河邊的是你嗎?”

“不是我。”

松倉沒有心虛的眼神,也沒有裝腔作勢,回答得非常清楚。

“還有其他要說的嗎?”

“就這一句,真的不是我幹的。”松倉嘆瞭口氣,“我被警察陷害瞭,這是個陰謀。”

沖野放下筆,故意笑出瞭聲。

“這個陰謀的說法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還是從拘留所聽到的嗎?”

“隻有這個可能瞭,我明明沒做卻被懷疑,甚至還說有證據……”

“這樣陷害你有什麼好處?”

“我怎麼知道!對我有什麼不滿,或者其他什麼理由……不管怎麼說,我什麼都沒幹,卻被當作犯人抓起來瞭。”

不經意間,松倉再次被逮捕前,蒲田警署的接待室裡田名部管理官露出的那一抹笑容浮現在瞭沖野的腦海裡。

沖野哼瞭一聲搖搖頭。

“就這些嗎?那我開始寫報告瞭。”

沖野不再理睬,開始著手辯解筆錄。

一天的審訊就這樣平淡地結束瞭。既然取證現場做瞭錄像,也不能像之前審貪污案時那樣胡來,不過松倉嘴裡念叨著的“陷害”“陰謀”,攪得沖野心神不寧,靜不下心來,這種感覺令他十分沮喪。

松倉被送檢的那一周,由青戶警部全面接管瞭審訊工作。沖野處理著手頭其他案子,每天和青戶通一次電話詢問審訊的進展情況。不過松倉的態度沒有絲毫變化,每天的審訊隻是做做例行功課一樣,沒有任何成果。

青戶在經歷瞭兩三次審訊後,淡然接受瞭松倉不會認罪的事實,沒有表露出對審訊停滯不前的焦慮。大概心裡想著用兇器這一物證,就可以在公審時強行突破瞭吧。拒不認罪隻會破壞松倉的形象,這是他自作自受,放任不管也並無不妥,這樣的想法在青戶的報告中隱約可見。

原本要求警方盡力揭開事實真相才是沖野的職責,但是他既已親身感受過那種困境,便不再多話,簡單聽聽報告而已。

一周快結束瞭,沖野被叫到最上的辦公室。

“松倉的審訊,好像一直沒有進展。”

最上坐在沙發對面,手裡拿瞭罐啤酒,開門見山地說。

“聽說瞭。”沖野回答。

“我打算下周一把他叫過來,讓你來審。”

“那倒沒關系,不過老實說我覺得松倉很難突破。”

換作以前,無論對手多麼虛張聲勢,沖野總會想辦法大顯身手找到突破點,如今卻很難講出豪言壯語,開始流露出厭戰情緒。

“這個嘛,有些事情也是沒辦法,會有錄像,也不可能讓你胡來的。”最上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過,“做好思想準備,要在他不認罪的情況下提起公訴瞭。”

聽到這話,沖野瞬間感覺到瞭緊迫感。

“那樣的話,就要在起訴之前補充很多資料。對於這個案子,你認為案情是怎樣的?”

最上這麼說著,眼睛盯著沖野,把啤酒遞到瞭嘴邊。

“案情……是嗎?”

“是的。雖然是否認案,但是如果不把動機和犯案經過解釋清楚就無法審判。從目前的搜查結果來看,我們需要對這個案件組織一下故事情節。松倉殺害都築夫妻的動機何在?”

“這個……我覺得被催還錢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是要跟他們追加借款,被拒絕後臨時起意。”

最上冷漠地搖搖頭。

“這麼含糊的解釋是行不通的。松倉是帶刀進入案發現場的,有什麼原委,又有什麼企圖,這些不好好組織起來,公審時就出不來一個有說服力的故事。”

“是……”

沖野雖然答應著,但是在如此缺乏供述和證據、案情不明的情況下勉強推測細節,無論如何都有限度,除非,憑空杜撰一個故事瞭。

“聽好瞭,”最上意味深長地豎起瞭食指,說,“首先,松倉跟都築和直借瞭很多錢,案發現場遺留的借條是五十萬日元,恐怕實際的借款是這個的兩倍以上,那就算是兩倍,一百萬日元。看過其他人的借條,借出去的最大金額一般都是五十萬日元,除瞭現場遺留下來的借條之外,松倉那裡應該還有五十萬日元的借條,那張借條是被松倉抽出來拿走的,這是其中一點。

“另外,松倉對賭馬的信息公司非常感興趣。那個把信息公司介紹給弓岡的岡田,也跟松倉說過類似的話,於是松倉伺機購買信息企圖一舉中獎。這類事情去調查一下就會知道,一些不良信息公司通常會宣稱手上握有獨傢消息,借此換取高額的信息費,五十萬日元甚至上百萬日元,不過相比幾百萬日元的高額獎金,這點信息費還是很便宜的,這就是信息公司騙人的邏輯。

“松倉相信並沉迷於這件事。根據岡田提供的信息,他涉及的信息公司,普通信息會收取五十萬日元,頂級分析師手中掌握的信息甚至能中萬馬券,這種會收取百萬日元左右的信息費。

“所以松倉跟都築和直一起去賭馬場的時候,提出要借一百萬日元,可是都築和直根本不理,還斥責他不該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投錢。被拒絕的松倉,收回瞭借錢的請求,但是他厭倦瞭借錢生活的日子,舍不得丟下一夜暴富的美夢。後來他還聽說瞭別人借此發跡的故事,一番掙紮後,松倉決定要去一趟都築傢,低頭懇求他再借五十萬日元。松倉清楚地知道對於經營公寓出租的都築來說,五十萬日元左右的現金隨時隨地都拿得出手。

“過瞭幾日,也就是案發當日,松倉工作結束後就不請自來地到瞭都築傢,手上拎著的包裡放瞭一把當天剛買的便宜刀,用賭馬報紙包好。關於這把刀,松倉大概是想著關鍵時刻可以用來威脅都築,不過剛開始可能不是這個打算,因為從松倉和都築的關系來看,這樣未免有些唐突,所以最初應該是想著用來表明借錢的決心的。

“來到都築傢,都築夫妻都在。都築警覺地問他來幹什麼,松倉說來還錢,於是讓他進瞭門。從松倉的口供來看,一般還款大概在五萬日元,那麼那時也應該是五萬日元左右吧。從借款中先還掉五萬日元,借此表明誠意之後,他又提出再借些錢的要求,一下子一百萬日元不太現實,松倉心裡想著五十萬日元總可以的。結果事與願違,都築幹脆地拒絕瞭他。於是,松倉拿出刀跪在地上,聲稱如果拒絕的話他就切腹自盡,松倉心想做到這種地步,都築會勉強點頭答應的吧。可是都築看穿瞭松倉卑劣的演技,並沒有上當。

“這般拼命地懇求,還受到如此冷淡的對待,松倉心理失衡朝都築舉起瞭刀,但是都築以為那不過是虛張聲勢,依然沒有理會,於是松倉真的朝著都築的身體刺瞭過去,刺瞭好幾下,又去追上想要逃跑的晃子,從後面刺瞭好幾刀。”

最上仿佛身臨其境般的講述令沖野聽得目瞪口呆。確實,各個要點都是以搜查那邊獲取的信息為依據的,不過他的故事裡竟然還有一些僅憑現有證據無法推測出的細節,比如先還掉手中的五萬日元後再提出借錢,或者買刀最初隻是為瞭表明自己借錢的決心,這些在警方公佈的推理中從未出現過。

原來如此。這就能合理解釋為什麼平時保險櫃和鑰匙明明是分開保管,兇手卻能在現場輕易打開;帶刀去的理由,比起單純的威脅,也更具有真實感。

“松倉把現場的借條抽走,拿走瞭現金,擦拭瞭指紋,毀滅證據之後,騎著自行車離開瞭都築傢。想著要把從現場拿走的拖鞋和斷瞭的刀扔掉,於是去瞭多摩川的河邊。途中在自動販賣機上買瞭水,在沒人的地方把拖鞋沖洗幹凈,也洗瞭刀,但是考慮到要加些洗劑才能把刀上的指紋消除,所以當時沒有扔掉。事後在公寓裡把刀重新洗幹凈之後,扔到瞭多摩川河床。拖鞋則扔到瞭便利店的垃圾箱裡。

“那之後,松倉擔心現場會不會留下瞭證據,就又回到瞭都築傢,他就是這個時候被目擊到的,後來想到可以用電話,或者發短信來做障眼法,於是回到蒲田站前打瞭電話發瞭短信。”

自說自話的最上說完後看著沖野問道:“覺得有什麼瑕疵嗎?”

“沒……細節太真實瞭,不覺大吃瞭一驚。”

沖野感嘆地說。隻是,其實他的心中夾雜瞭一絲不解。僅靠著調查到的那些零碎片段,就能編出如此翔實的故事嗎?

和自己比起來,在搜查戰場奮戰多年的最上竟有如此深刻的思考,不愧是經驗豐富的搜查檢察官。

可是,這樣的感嘆還是說服不瞭自己,總覺著有些不對勁。

案件的推理太過完美。

從現有的搜查信息來看,無論如何也沒法看到如此深遠。

原本隻是個假設,卻編排得如此細致入微,那需要相當的功力。

莫不是最上背後有什麼後援?

“警察那邊正在向岡田取證,核實松倉對賭馬信息公司的事情曾表現出不一般的興趣,這樣一來,案件的輪廓就搭建起來瞭,哪怕物證不足,這個故事也足夠通過公審瞭,所以我希望你也按照這個思路來審訊松倉。”

“……明白瞭。”

沖野幾乎是雲裡霧裡地回答著。

此時沖野的腦海裡浮現出的是松倉再次被捕時,走進審訊室的最上和田名部的樣子。最上宣告瞭侵占公物罪的不起訴和釋放通知,在松倉剛剛面露喜色的瞬間,田名部冷酷地宣佈瞭再次逮捕通知。

田名部的執念能驅使最上做到如此程度嗎?沖野這樣想著,又覺得僅憑這樣的疑念還不足以提出質疑。

這次案件的搜查,是田名部在有意操控嗎?

這種理解,反而更符合邏輯。

沖野很想知道最上口中的故事到底是誰編排出來的,但是沖野心中的疑念沒有任何根據,他問不出口。

沖野還沒有做好準備來面對這個疑念。

“還錢給都築先生的時候,大致一次還多少?”

周一的審訊,沖野避開案件的關鍵,向松倉發問。

“這要看工資進賬情況瞭,有時候兩萬、三萬日元,有時候五萬、十萬日元。”

松倉對於犯罪事實頑固抵抗,不過問題一旦稍稍偏離,他倒是回答得特別爽快。

“那麼,還五萬日元的話,都築先生會嫌少嗎?會看起來不太高興嗎?”

“看到我還錢,他的反應一般是‘你自己夠嗎’‘很努力嘛’之類的,有時候還會請我吃蕎麥面。”

松倉也許是想表現出自己和都築先生關系親密的一面,但是很遺憾,沖野提問的意圖並不在此。

“一般借錢的時候也是看好都築先生的臉色吧?”

“這個嘛,總比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好講話吧。”

“比如說先還瞭五萬日元,看都築先生心情不錯,於是又開口再多借點,這樣的事情幹過嗎?”

“我倒是沒故意幹過這種事情,不過之前還掉瞭五萬日元,結果正好趕上需要錢,沒辦法又找他借瞭,被他笑話說‘明明剛還的又來借’。”

“哦……就是不能說沒有。那個時候又借瞭多少?”

“應該是二十萬日元。”

“是嗎?”

“我以前向都築先生借錢時,都是看他心情開口的。有時候湊滿瞭五萬日元還過去,都築先生心情會比較好,有時會鼓勵我‘很努力嘛’,還會偶爾請我吃蕎麥面。有一次,我還掉五萬日元後馬上又問他借瞭二十萬日元,雖然被他嘲笑說‘明明剛剛還的又來借’,不過還是很爽快地借給我瞭,這件事情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

這場審訊總結下來,便是這樣的筆錄內容瞭。

“你總是嚷嚷著‘我沒幹,我沒幹’,筆錄都沒法做,把你叫過來受審沒意義,我跟上司也沒辦法交差。”

沖野說完,告訴松倉按照他剛剛說的內容做瞭筆錄,讓他簽瞭字。如此一來,應該強勢追究殺人嫌疑的沖野,推瞭一步緩和著氣氛,松倉也沒有露出抵觸情緒。

松倉離絞刑臺又近瞭一步,隻是他本人還未意識到。

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正當,是否能揭開真相,沖野並沒有深入思考。

這樣子做幾份筆錄,一天便結束瞭。

“還有其他事情要補充嗎?”

沖野試探著問,並沒指望他會突然開口坦白,隻不過想著讓他把心中的鬱悶借機宣泄出來吧。

“沒有……”松倉看上去非常疲憊,慢慢地晃著腦袋。

“沒睡好?”

雖然兩人年紀相差很多,但是經過審訊見過多次,沖野竟然生出瞭些關懷之心,想要照顧照顧這個不爭氣的傢夥。

松倉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沖野。

“怎麼可能睡得好?”他苦惱地吐著苦水說,“凈做噩夢,夢見在法院裡來回地逃,卻逃不出去,最後被抓到法官面前,被宣告死刑,然後就嚇醒瞭,心想還好隻是個夢,接著就想起自己被關起來瞭,跟夢裡面也沒什麼差別。這種絕望你能懂嗎?”

可能是太過生氣,松倉的眼中浮起瞭淚光,雙手握住在桌上顫抖瞭起來。

“還不如讓我在根津案裡受罰。現在被嫁禍瞭這件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的案子,還是殺瞭兩個人的案子,太過分瞭,真是太過分瞭。為什麼我要背負這種莫須有的罪名?為什麼沒人告訴大傢這件事情弄錯瞭?我一想到以後就特別害怕……”

沖野覺得松倉不是在演戲。

這樣想的自己是不是很奇怪?沖野看著松倉痛苦的樣子,默默地在心中煩悶著。

“律師怎麼說?”沖野忽然想到這點,向松倉問道。和侵占公物案不同,現在松倉被認定為殺人犯,現在會有國選律師幫忙辯護。

“他來和我見過一兩次,沒什麼特別的……隻是叫我把知道的事情在審訊時全盤說出來。”

“你的主張跟他說瞭嗎?”

“當然說瞭。隻是,小田島老師好像很忙,說很多事情要等到法院審判之後再考慮。”

雖在情理之中,那位小田島律師似乎並沒有感覺到這個案子有何特別。

“是嗎……不過,現在國選律師也是排隊抽簽的,他既然參與瞭,到法院審判的時候一定會給你幫忙的。”

沖野對松倉說瞭些安慰的話,結束瞭審訊。

松倉被接走後,沖野看著正在收拾攝像機的沙穗,心中難以平靜下來。

律師的話題簡直是多管閑事……自己也不知道提出這個問題有何意義,沖野不禁嘲笑自己竟然如此擔心松倉。

“檢察官……”沙穗看瞭沖野一眼,忽然笑瞭,“您是不是在想自己去辯護的話肯定會勝訴?”

“啊?”沖野愣瞭一下,嘟起嘴說,“我可沒想過這種事。”

“是嗎?那對不起瞭。”

沙穗隻是隨口回瞭一句,並不是真心感到抱歉,眉眼之間還是笑意。

沖野忽然想到,難道自己的內心有這樣的想法嗎?

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可是,如果真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來自對搜查的不安和質疑。

不安和疑慮是有的。

這個案件搜查中的漏洞是顯而易見的,雖然出現瞭兇器這個強大的物證,但是其他的證據虛弱得可笑,卻還在準備把那些零碎的線索東拼西湊地送上法院。

這一點令人不安。

即便是作為唯一物證的兇器,沖野也想好好斟酌一番。

為什麼兇器本身被仔細清洗過瞭,卻要用寫過字的報紙包起來?

最上推測松倉從進入都築傢之前,就把刀用報紙包起來。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的行為習慣倒是不難理解瞭。

不過,這些隻不過是最上的推理,某種想象而已。

事實上,不是如此的可能性也很高。

賭馬報紙是在入室搜查時被帶走的,現在保管在蒲田警署,當然是不容易拿出來的東西,不過在鑒定的時候,被誰拿走瞭其中的一部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弓岡的事情也在不知不覺中不瞭瞭之瞭。

這一點是令人懷疑的。

沖野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瞭聽筒,撥打給正在搜查本部執勤的森崎警部輔佐。

“啊,沖野檢察官,你辛苦瞭。”森崎接瞭電話,“今天審過松倉瞭吧。進展如何?”

“還是老樣子。”

“嗯,估計就是這樣瞭。”森崎也沒抱很大的希望,“對瞭,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你那邊的搜查情況,我有一些私人的問題想問一問。”

“哦……”

大概因為沖野事先提出是私人的問題,森崎的聲音顯得有些生硬。

不過沖野並不在意,接著說:“弓岡的事情,結局如何?”

森崎沉默瞭幾秒鐘,回瞭一句“原來如此”。

“等我稍微調查一下再回復。”

電話被無故掛掉瞭,沖野正疑惑著,很快又接到瞭森崎重新打過來的電話。

“不好意思,我出來瞭。”

大概是因為搜查本部的同事都在,覺得不方便說話吧。

“弓岡現在已經失蹤瞭。上周還有一個班組在追查,他已經不再使用手機,完全找不到蹤跡瞭。最後顯示是在箱根。”

“箱根嗎?”

“是的,有在箱根使用過手機的痕跡。仔細調查瞭那一帶,查到一個疑似弓岡的男人曾在強羅溫泉旅館裡住瞭兩晚。”

“是在警察正準備追查弓岡的時候嗎?”

“是的,就是那周的周五和周六。”

“那之後沒有去往大阪的跡象嗎?”

“沒有。雖然弓岡的姐姐聽他那麼說過。”

手機都打不通,難不成是消失瞭。說要去大阪打工這個說法終究是無法令人信服的,隻可能是為瞭某種意圖故意消失。

“森崎先生,你怎麼看?”

對於沖野的提問,森崎停頓瞭一會兒回答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中止對弓岡的搜查,這是誰的判斷?”

“這個嘛,完全找不到弓岡蹤跡,再加上松倉那邊有瞭很大進展,所以田名部在搜查會議上說弓岡的事情就算瞭……”

可以理解為是在事實基礎上的判斷,隻不過,不會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還有一件事比較奇怪,住宅搜查時收繳的賭馬報紙,會在記錄上標明是哪月哪天的報紙嗎?”

“嗯,理解得沒錯。”

“包裹在兇器外面的報紙,應該不是收繳記錄裡記載過日期的報紙吧?”

“當然。在對兇器上的報紙進行鑒定時,需要跟原先收繳的報紙進行對比,鑒定科會和收押記錄比對的同時,拿出或者放回報紙,如果有一部分不見瞭,自然會有人來問的。”

“說得也是……”

總不至於整個組織都在參與。

“不好意思,問瞭你這麼多奇怪的問題。”沖野無奈地苦笑著搪塞過去。

“沒關系。”森崎認真地回答,“檢察官需要考慮的事情多,也是沒辦法的。其實我們在犯人扔掉拖鞋的便利店附近,收集並分析瞭監控拍下的道路影像,同一時刻有兩個監控都拍到一個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走路的身影。可是,我們的前提是松倉騎著自行車移動,所以這個證據作廢。時間稍微岔開沒關系,但是我們要找的是那個騎著自行車的看上去像松倉的人。不過仔細想想,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多奇怪啊。從來沒有目擊證言說過在犯罪時間段的傍晚四點,被害人傢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

如果參考便利店前面的影像,兇手把自行車停在附近,走路過來扔掉拖鞋這個思路是成立的,但是拍到的徒步行走的兇手外形卻與松倉不符。

可是,以田名部為主導的搜查本部以及最上,也許在知道證據證言顯示兇手外形和松倉並不相符的情況下,仍然簡單粗暴地決定把松倉帶上法庭的被告席。

“森崎先生,雖然兇器出現瞭,但是我並不認為松倉是兇手。”沖野坦率地表明瞭心中的看法,“我覺得這個案件的搜查很可疑,明明是在認定松倉是兇手的前提下進行調查。我感覺是某個人在施加壓力,我擔心將來很有可能會對搜查進行問責。”

“檢察官,有些話不便公開。”森崎用一貫謹慎的語氣說,“確實,我也覺得這次案件中,田名部的態度和往常不太一樣,原本他在搜查幹部中屬於理論派,行事相對謹慎。隻是可能由於他和最上檢察官剛好步調一致,恐怕很難說清是誰在主導這次搜查。不管怎麼說,糾結於這一點我們不會有什麼好處。我可能是多管閑事瞭,若是擔心日後的問責,你最好把最上檢察官給你的指示和方針全部都記錄下來。這是最有效的辦法,我能說的就隻有這些瞭。”

掛斷電話後,沖野深深地嘆瞭一口氣。

莫名地有種沖動。

不能再這樣下去瞭。

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感覺自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正在被扭曲。

“替我約一下最上檢察官。”

沖野讓沙穗打瞭電話,他深深地吸瞭口氣來壓住內心的躁動。

“說沒問題。”

沖野把審訊的筆錄拿在手上,從座位上站瞭起來。

“檢察官。”

沙穗的表情有些奇怪,叫住瞭沖野,面對沖野詢問的眼神,沙穗說:“請不要太草率。”

“嗯?”

沙穗猶豫不決地開瞭口:“檢察官請不要輕易說出要辭職之類的話。”

沖野嘆瞭口氣,回答說:“我沒想過這樣的事情。”

可沙穗還是擔心地看著沖野。

真是的,總是猜測我的心思……沖野走出辦公室,覺得有些困惑。

也許,自己內心深處藏著這樣的想法吧?

沖野暫時停止瞭思考,朝最上的辦公室走去。

“辛苦瞭。”

最上坐在沙發上,拿出啤酒放在桌子上,等候著沖野的到來。

沖野把筆錄遞給最上,在對面坐下,沒有去拿酒,隻是在等待最上看完筆錄。

“嗯,幹得不錯。”

最上滿意地說完,朝沖野微微一笑。

“怎麼瞭?還有要緊的事情嗎?”

他瞥瞭一眼擺在沖野面前還沒動過的酒。

“沒有。”

沖野搖搖頭,過瞭一會兒,重新開口:

“我還是認為松倉不是兇手,”沖野單刀直入,接著又補充瞭一句,“即使物證兇器已經出現瞭。”

最上瞇著眼睛看著沖野,唇間露出瞭笑意。

“找到證據還覺得他不是兇手,這個想法可真是有趣。”

“仔細清洗那把刀來消除指紋,卻用留有自己字跡的報紙包起來,這種前後矛盾實在無法理解。”

“你去證據現場看過瞭嗎?”最上冷靜地回答,“標註是在報紙折起來的內側,包的時候沒有看見,或者粗心沒註意也不是不可能。松倉沒有訂其他的報紙,想用紙包起來的話,選擇賭馬報紙再正常不過。”

“是這樣嗎?信箱裡面的廣告宣傳單或者其他什麼,隨便找一下就能找到很多。而且,我實在不覺得有把刀包起來的必要。既然已經到瞭河邊,直接扔進河裡不是更好,特意扔到草叢裡,豈不是故意讓人去找出來?”

“松倉是腦子那麼靈光的人嗎?連這種事情也要去懷疑。”最上巧妙地避重就輕,“如果一定要懷疑,物證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瞭。‘兇手為什麼會把錢包落在現場,錢包不是不應該弄丟嘛’之類的,事實上就是靠著那些證據抓到兇手的啊。區別就在於,那些兇手招供瞭,而松倉不肯招供,僅此而已,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同,極大地迷惑瞭我們,尤其是像你這樣第一次碰到如此頑固的否認案的年輕人。”

“確實,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否認案,但並不是因此才有這樣的想法。這裡面有蹊蹺。聽說搜查本部最終停止瞭對弓岡的追查。要去大阪打工的弓岡離開東京後,在箱根沒瞭蹤跡,手機也打不通。事情明明很可疑,可是田名部管理官卻認為追查不到就算瞭,發出停止追查的命令。我覺得,他對弓岡過於忽視,對松倉卻過於執著,這種巨大的反差怎麼看都覺得不正常。”

“弓岡的事情一發生,田名部就派瞭搜查人員出去。至少在我看來,他是以理性思考來采取行動的。”最上語氣平和地說。

“可是,兇器一出現,他就對弓岡不理不睬瞭。”

“那是當然。出現瞭物證中最關鍵的兇器,何況還有兇手使用過的特殊痕跡,事已至此,怎麼可能無視?換句話說,這些都是絕對證據,對於搜查人員來說,是哪怕在泥濘中匍匐也好,被血汗浸透也罷,都想要得到的證物。一旦證據找到,勝負基本就定瞭。”

最上的話,聽上去簡直是對沖野的炫耀。

“圍繞這個證據重新組織搜查是再正常不過瞭,莫名其妙挑毛病不是破案的人該做的事。”

面對最上的嚴厲斥責,沖野沉默瞭一會兒,還是決意說出內心的疑慮。

“根津案中松倉逃脫瞭制裁,所以絕對不允許第二次發生,即使立證有困難,這次也要強行起訴……您是不是這樣想的?即便您早已知道松倉有可能不是兇手。”

“我剛說的話,你沒聽懂嗎?”最上反問,“兇器已經找到,你為什麼一定要避開它?”

“對於兇器我有自己的推測,老實說我拿不出證據,所以暫時不提瞭吧。”

“沒關系。”最上說,“雖然你說沒有證據,不過你負責松倉的審訊,又旁觀警方的搜查,心中必有感觸吧,聽聽你的心證,並不是浪費時間。”

沖野聽罷,沉思瞭一會兒,下定決心說出來。哪怕為瞭最上能夠理解自己也好。

“那麼,請允許我在此唐突瞭。我懷疑田名部私下和弓岡接觸過,從弓岡那裡拿到兇器,並吩咐他暫時隱藏蹤跡。”

坐在事務官位子上的長浜瞪大瞭眼睛看向沖野。

最上皺瞭皺眉頭,嘴角一撇,做出瞭一個難辦的表情。

“確實有夠唐突瞭。”最上悶悶地哼瞭一聲,“田名部先生為什麼要做到那個份兒上?既然弓岡拿出瞭兇器,那麼兇手肯定是他,沒必要故意把松倉當作兇手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沖野說得有些含糊,低下瞭頭,“有可能是因為根津案和松倉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糾葛,不然就沒辦法解釋現實的這些問題。”

最上輕輕點瞭點頭,不過終究沒有表現出贊同的樣子。他把蹺著的腿放下來站瞭起來。

“好瞭,你的想法我瞭解瞭,不過起訴松倉的方針是不會變的,部長和副部長那邊也已經批準。找到兇器卻放棄立案這種事情,在我這裡是不可能發生的,否則就等同於放棄檢察官的責任,檢察官就失去存在的意義瞭。”

最上此話一出,沖野便知道多說無益。他是抱著極大的決心說出瞭這番話,他知道說服最上是有些癡心妄想,不過還是希望通過開誠佈公的說出來,傳遞出哪怕一絲的質疑也好。

談話無疾而終,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最上沒有表現出理解沖野的意思,沖野也沒有因為聽瞭最上的話而反省自己是否有錯。

和最上短兵相接,沖野並不否認自己除瞭經驗之外,尚有其他不足。可是和實習生時期就開始崇拜的前輩一起工作,他感到最上和大多數職場老人一樣,思維強勢死板,很難接受別人的意見。這和他平時的言談舉止給人的印象如此不同,說實話,沖野有些失望。

第二天傍晚過後,沖野被肋坂副部長叫瞭過去。

停下手中的工作來到副部長辦公室,沙發上除瞭副部長,最上也坐在那裡。

“我聽最上說過瞭,”沖野坐下後,肋坂表情嚴肅地說,“對於蒲田案的起訴,你現在還是有些消極。”

“是的。”沖野點點頭。

“嗯,”肋坂微微頷首,看著沖野,“這個案子確實一開始不得要領,但是既然兇器找到瞭,我們就得拿定主意推行下去。”

“是嗎?”事實已定,沖野知道沒有瞭回旋的餘地,於是冷冷地回答,“如果這是上面的決定,我也沒有辦法。”

沖野知道就算不再爭辯,談話也不會就此結束。

“我已經和最上說過瞭,早知道這次的否認案性質如此惡劣,就不會讓你這樣資歷尚淺的人來做瞭。是我們之前想得太過簡單,給你增添瞭不必要的煩惱。”

肋坂頓瞭一下,繼續說:

“雖然之前沒有先例,不過這次的案子轉交給最上立案吧。你把相關資料交給最上,我聽說筆錄基本上齊全瞭,後面就交給他費心吧。”

還是來瞭……沖野不自覺地咬緊瞭牙根。以人事調動以外的理由撤銷負責檢察官確實是沒有先例的,沖野也是第一次碰到。雖然搜查的方向事與願違,但是毫無疑問傾註瞭全部的心血,如此簡單幾句話就被徹底否定撤瞭職,生氣是在所難免的。

“明天,新宿警署那邊會把多次搶劫案的嫌疑人送過來,那個案子的自首有瞭突破,案情也比較清晰,同時也是件大案,就交給你來負責吧。”

這種做法就好比面對一條不肯輕易把骨頭吐出來的狗,拿來瞭一根差不多的骨頭做誘餌。沖野沒有出聲。

“還是跟他明說比較好吧。”

最上像是讀懂瞭沖野的表情,不顧肋坂臉上微微的不悅,朝著沖野繼續說:

“我一直認為既然把這個案子交給你,就不應該輕易收回,那樣就算你會暫時獲得輕松,心裡也會留下芥蒂,所以一直想讓你憑自己的力量處理。

“但是你昨天的話讓我改變瞭態度。那些你不吐不快毫不掩飾的想法,讓我不得不慎重考慮。因為就算讓你繼續負責這個案子,心裡也一樣會留下芥蒂。那樣的話,解除你的任務也不失為一個選擇,這就是我的考慮。

“還有一個問題,你既然已經心生不滿,那麼繼續把訴訟的工作交給你可能欠妥。當然你可能會按照要求起草起訴書立案,但你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帶著多少熱情?進一步說,你會給公審負責人傳遞什麼樣的信息?如果不是帶著對兇手的憎惡,堅決站在被害人立場上強烈要求嚴懲兇手,那麼從開案陳述開始就無法打動法官和審判員。內心有迷惘和懷疑的人,可以擔負得起這項飽含被害人和被害人傢屬,以及全體搜查人員期待的工作嗎?考慮到這些,我認為把你調離是明智之舉。就是這麼回事。”

這番話沒能讓沖野平復心情,不過對於最上的話,他沒有反駁的能力。是自己讓最上做出瞭這樣的判斷。本是做好瞭心理準備的。結果隻能如此。

“明白瞭。中途退出實在抱歉,後面就拜托您瞭。”

沖野和最上說完,便從副部長辦公室告辭瞭。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按照指示整理瞭殺人案的相關資料。

“把這些資料搬到最上先生的辦公室去吧。”

沖野把東西遞給瞭沙穗。沙穗感覺到瞭沖野的煩躁,卻沒有多說什麼。

“好的。”

沙穗聽話地抱著資料出去瞭,房間裡留下沖野一人。

眼前的辦公桌上,那些讓自己不堪煩惱的資料全都消失瞭。

剩下來的都是些條理清晰的案子或者聽審證人之類完全沒有心理負擔的資料瞭。

太輕松瞭,明天開始就不用身心俱疲瞭,這不是好事嘛。

沖野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資料,摔在瞭地板上。

“搶劫犯間宮到瞭。”

“叫過來。”

“是。”

撤銷蒲田殺人案的職務後,如肋坂所說,重新分配的連續搶劫案的嫌疑人被送瞭過來。

深夜襲擊瞭牛肉蓋飯連鎖店,拿刀搶劫瞭數萬日元的現金,跑出去的時候剛好撞見瞭巡邏中的警察,三兩下就被逮捕瞭。

除此之外,總共涉及瞭三起搶劫案,確實不是個小案子。不過嫌疑人對罪行供認不諱,對審訊沒有任何抗拒。

被押送到辦公室的間宮,和粗魯的外表極為不相稱地始終以低姿態接受著沖野的審問,沒有爭辯,供認不諱。辯解筆錄很快就結束瞭。

“還有其他補充嗎?”

沖野覺得還欠缺點東西,誰料間宮隻是縮著腦袋道歉:

“沒有瞭……就是覺得非常非常抱歉。”

“你去打劫的那傢牛肉蓋飯店的店員,都是些打工賺生活費的學生。你這樣帶著刀闖進去,會讓他們多害怕,你知道嗎?”

“您說得對,真的是太抱歉瞭。”

“嘴巴說說是不夠的,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反省?”

“反省瞭。不會再有第二次瞭。”

看到對方任怨任罵的樣子,沖野不知為何一股怒氣沖上心頭。

“真的嗎?”沖野敲著桌子怒聲問道,“你是有前科的!之前也是這麼說的吧!!”

“對……對不起……這次一定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沖野平穩瞭下粗重的呼吸,反問自己是否真的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才發這麼大的火。待他察覺到不是,趕緊冷靜瞭下來。

再怎麼責罵,感覺也不過是在痛打已經投降瞭的對手。

“今天就到此結束吧。”

聽到略顯唐突的這一句,間宮像是要鉆進桌子裡一般深深低下頭。

間宮和負責看管的警官出去之後,沙穗給沖野泡瞭一杯茶。

沖野沒有去端茶,隻是深呼瞭一口氣。

蒲田案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從自己的生活中退出瞭。

可是,沖野還沒有整理好心情。

最上說過,不管蒲田案多難,中途撤職都會給沖野的內心帶來一定的傷害,所以從沒想過要收回任務。可是後來發現就算由他繼續負責,也不能避免這一點,於是決定撤下他……

也就是說,正如最上所言,現在自己的內心受到瞭傷害……沖野無法否認這一點。

無可奈何的無力感充斥身心,對手頭上的工作提不起興趣。即使有案子需要審訊,卻感覺不到緊迫感,註意力也無法集中。

有時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身體裡沖撞,那份無法抑制的焦躁,甚至令他坐在檢察席上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痛苦。

對於蒲田案,即便被撤瞭職,沖野也還是很在意。

是不是不該對最上表明心跡?

可是,沉默地繼續負責那個案子,自己能泰然自若地保持冷靜嗎?

堅持自己的信念,難道有錯嗎?

腦子裡亂作一團,好想跟昨日一樣把眼前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扔出去。

“要不要去吃頓慶功宴?”

“什麼?”

沖野抬起頭來,昨天默默為他收拾起散落一地資料的沙穗,正用手解開束起的頭發,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不是說好等蒲田案告一段落,我們一起去吃頓飯慰勞一下嗎?”

“嗯……”

確實說過那樣的話。不過沒想到是以這種形式告一段落。想到這些,沖野自嘲地笑瞭起來。

“說得對……那我們去吧。”沖野小聲嘟囔道。

權當偶爾散散財吧,沖野去ATM取錢,讓沙穗預約瞭想去的店。

從地下通道去往裝有ATM的那棟辦公樓,路上遇到瞭去買東西的同屆生,末入麻裡。

“嗨,沖野君。”

“噢,好久不見。”

4月份的同屆生聚會之後,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瞭。在食堂裡倒是從遠處見過兩三次,不過這麼近距離交談,自那之後還是第一次。

“有在加油嗎?”

末入麻裡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沖野隻回瞭一句“還行”。

“話說,我上次碰到最上先生的時候,他說在跟你一起工作哦。”

她忽然想起來一般,饒有興趣地湊近沖野說。

“本部系可都是些不得瞭的案子。是什麼案子呀?進展如何?”

被她這麼問,沖野沒辦法,隻好說瞭。“4月份發生的蒲田案,老夫婦被殺的那個。”

“啊,之前被逮捕的那傢夥。”麻裡的眼睛瞪得滾圓,說,“不過聽說一直不認罪吧?有可能攻破嗎?”

“沒……”

“好像蠻難的。原來你在做那個案子啊。”

麻裡欽佩的語氣讓沖野感到有些難堪。

“我也和最上先生一起辦過幾次本部案,不過分配過來的都是簡單的案子。沖野君很受最上先生器重呢。”

“沒這回事兒。”沖野語氣有些生硬,“實際上主要都是最上先生在做,我基本已經脫手瞭。”

“呵呵,最上先生會照顧人,如果你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話,會被接管過去哦。沖野君得堅定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工作’。”

麻裡笑著說瞭聲“再見”就離開瞭。

4月份聚餐喝酒時,麻裡說過最上是“好檢察官”,也是“理想的檢察官”。

那個時候沖野對麻裡的話原本也是贊同的,可是現在……

原本覺得心意相通的同屆生,現在竟也產生瞭距離感。

“我沒想過最上先生是那樣的人。”

沙穗預訂的日式小館位於銀座的畫廊街。工作結束後,沖野和沙穗一起走到銀座,鉆進館子裡的包間,點瞭刺身、天婦羅、炭火燒烤等超出兩人分量的飯菜,酒水也是從啤酒開始,清酒、葡萄酒全都喝瞭個遍。

醉醺醺的沖野嘴裡嘟囔出來的話,不知不覺中全是埋怨。沙穗在酒精的作用下臉頰緋紅,和平時一般無二的態度傾聽著沖野一股腦兒傾吐出來的積壓已久的鬱悶。

“結果呢,我的意見,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聽。反正他是想著我年輕,就把我當成一句指令就會行動的木偶瞭吧。”

沖野托著腮,一通抱怨後,滿滿的倦怠中夾雜著嘆息聲。

“長浜先生說過,自從丹野和樹自殺之後,最上檢察官整個人的感覺都變瞭呢。”

沙穗將吃得散亂在盤子裡的剩菜用筷子一點點夾起來送進嘴裡,這樣嘀咕瞭一句。

“欸?”沖野明顯吃瞭一驚。

“特搜部追查的幕後捐款案中,立政黨的丹野和樹不是自殺瞭嘛。據說那個人以前是律師,畢業於市之谷大學,和最上檢察官是同級生,可能以前也在同一傢法律研究會共事過吧。老朋友以那種形式丟掉性命,最上檢察官好像深受打擊。那之後,哪怕在他身邊也不敢輕易打聲招呼瞭。長浜先生是這麼說的。”

沖野不知這些話的用意,隻是慢慢地點瞭點頭。

“老朋友以那種形式丟掉性命確實是會深受打擊吧,但是那跟這裡的工作有什麼關系?”

“話是這麼說。”

“那個丹野和樹,有人說是我們特搜部的追捕導致他自殺的,畢竟特搜是拼盡全力掘地三尺式的搜查。最上先生在名古屋擔任過特搜,同行的做法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看到老朋友被那樣逼死,自己身為會把人逼入絕境的檢察官,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的做法,煩悶也是情理之中的吧。至少如果是我,我會有這些煩惱。可是他在現實中卻又和特搜一樣強勢搜查,我就無法理解瞭。”

“可是,他沒說過要強勢審訊吧?檢察官你在中途放緩瞭審訊力度,我想看過筆錄的最上檢察官多少能感覺得到,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吧?我感覺還是有些影響的。檢察官你的審訊才是堪比特搜的冷酷無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瞭。”沖野想起對松倉的第一次審訊,自嘲地說,“不過正是因為做到瞭那種地步,才感覺出奇怪的。最上先生對審訊不再多過問,還不是因為直接證據的兇器被發現瞭。我反倒對這一點很不解,他對兇器發現之後的走向放任不管,借此牽引搜查的方向,如此一來搜查結果隻會越來越接近頭腦中杜撰出來的故事。特搜式的強行搜捕,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可能所謂的老手就是如此吧。”

“我原本以為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沖野掩飾不住心中的失望,“這個案子怎麼想都覺得可疑,森崎先生也是這樣認為的。審訊松倉的兩個人都覺得有疑點,兇器可疑,弓岡的失蹤也很可疑,可是他卻不明白。”

“也許最上檢察官心知肚明。”沙穗道。

“什麼?”

“也許隻是在考慮能否維持公審,也就是說即便知道兇手有可能不是松倉,隻要能維持審判,就當作松倉幹的也未嘗不可。事實上,找到兇器後,從外面包裹的報紙上采集到瞭指紋。即使搜查內部有質疑的聲音,也不可能在公審的階段提出來。法官和審判員隻會看到兇器出現瞭、采集到瞭指紋這些確鑿的證據,所以根本不可能質疑。即使辯方律師想要調查弓岡,他現在下落不明也無從查起,想爭辯也站不住腳。那麼認為這個方案可行也並不奇怪瞭。”

“混賬啊!”沖野有些吃驚,“也就是說,隻要公審能勝訴,即使造成冤案也無所謂,這不是草菅人命嗎?不管特搜如何不堪,我還是不願相信居然有檢察官會有這麼粗暴的想法。”

“一般情況下確實如此,”沙穗用謹慎的口吻說,“但是松倉和一般蒙冤者不同,他過去犯過殺人的命案,而且過瞭訴訟時效,沒有受到制裁。也許是松倉的弱點,讓人覺得他背負罪名也沒關系。”

捫心自問,沖野不能說自己沒有這樣的想法。正因為他是過去未能清算的對象,才能在審訊時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

可是,這不應該成為把本次命案嫁禍給他的理由。這幾乎可以說是私刑的領域瞭。也許田名部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作為檢察官,應該劃清界限冷靜判斷。

更重要的是,冤案會產生另一個問題:真正應該受到懲罰的兇手逃之夭夭。按錯一個按鈕,就會產生一系列無窮無盡的連鎖反應。

“唉……這種事情想也沒用,反正也不能插手。”

沖野說完,將紅酒一飲而盡。可是,即使他有意識地承認自己的無能,因無力而起的惱怒卻更為強烈,身體最深處傳來陣陣微妙的刺痛,無法安置。

“案子層出不窮,”沙穗給沖野的酒杯裡添上紅酒,“糾結於一個也無濟於事啊。”

沙穗的話聽上去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沖野冷不防把手裡的酒杯抽瞭回來,沙穗手中傾倒的紅酒灑在瞭桌上擴散開來。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沖野對正在用毛巾擦拭桌子的沙穗問道。

沙穗看瞭沖野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不管能不能插手,自己都想糾纏於這個案子。

沖野橫下心來承認瞭這一點。

於是他的腦海中不經意地浮現出最忠實於自己感受的一條路。那一瞬間,他被一種恐懼感籠罩,可是同時,一股英氣正在擊退那份恐懼。

“我覺得這樣下去並不好。”

沙穗像是什麼都沒聽見,把毛巾疊好。

“最上先生說過,出現瞭兇器這種鐵證如山的物證卻想要放棄立案,就等同於放棄公職,已經沒有作為檢察官的意義瞭。確實如他所言,我是個不合格的檢察官。朋友被特搜逼入絕境喪命,自己卻強推搜查一意孤行。想來,那就是他的答案吧。那就是他所謂的檢察官。立場不同,也許那就是正解。畢竟如果一遇到事情就對自己質疑,工作很難推進。

“但是我做不到。在檢察官這個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一個人,不可避免地會糾結、會煩惱。出於為世間正義貢獻一份心力的初衷我才踏上法律這條路,如果背離這條路才能被稱為檢察官,我是無法理解的,也不想理解。”

“好瞭,夠瞭吧?”沙穗靜靜地說。

“什麼夠瞭?”

“你不需要這樣責怪自己。”她苦笑著說。

“讓我說個夠吧。”

聽到他帶著喘息的聲音,沙穗悲傷地看著沖野。

“你,已經知道我該怎麼做瞭吧,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所以你才會說不要辭職那樣的話。”沖野不顧搖頭的沙穗,繼續說道,“是啊,我就應該把檢察官的工作辭瞭。”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沙穗的語氣裡多瞭一份心疼,“我今後還想跟檢察官一起工作。”

“哈?”沖野不覺失笑,長出瞭口氣,“這說話的風格可不像你。用這樣的話挽留我,隻會讓我在辦公室裡安安靜靜地墮落。”

“辭職後準備做什麼呢?”

“如你之前所說,做松倉的辯護人,和最上先生對決。”

“那是不可能的。”

沖野看著認真反駁的沙穗,移開視線,灌下瞭一口酒。

無須沙穗多言,沖野當然知道,自己作為負責搜查的人,對搜查信息負有保密義務,去當辯方當事人即被告的辯護律師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這是沖野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如果可以實現,他能想象自己會多麼熱血沸騰。從這種感覺來說,恐怕自己並不適合檢察官這份職業。

他想拆穿蒲田案件中最上編造的故事。他想揭發弓岡失蹤背後的隱情。田名部或者是誰,如果有警方人員參與,勢必會涉及違法。如此一來,不惜舍棄工作揭露真相,就有瞭充分的價值。

即使不做松倉的辯護律師,也會有其他的辦法。

“我必須辭職。”沖野自言自語般輕聲說。

“辭職後,檢察官今後就再也不能走上陽光普照的臺前瞭。”

“臺前是什麼?”沖野煩躁地問沙穗,“我從沒想過自己現在是站在臺前。哪怕在陽光普照的地方,如果根基不穩,樹也會枯死。這跟站在哪裡沒關系,我隻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你是覺得我站在舞臺上所以才有相處的價值嗎?是的話,你馬上斷瞭念想吧。反正馬上就會有別的檢察官登上你喜歡的舞臺瞭。”

沙穗的臉頰微動,用充血的眼睛回瞪著沖野。

“我堅持不下去瞭。”

說罷,沖野深深地嘆瞭口氣。

明明說是慰勞,輕松爽快的氣氛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說,可能最初就不存在。

不早不晚的尷尬時間,不盡興的氣氛下兩人離開瞭酒館。

“再陪我一會兒。”

沖野對沙穗說著,走到外堀大街上,叫瞭輛出租車。沙穗什麼也沒說,隻是跟在沖野的後面,坐在瞭沖野身旁。

出租車從數寄屋橋開到內堀大街,路過檢察廳所在的祝田橋。每天上班的辦公大樓裡的燈光,映在沖野的眼裡分外冷清。

自己的內心已經非常清晰瞭。可是,一旦直面起來,一種令人恐懼的孤獨感將自己緊緊包圍,即使喝醉也難以驅散。

“今天,遇到瞭公審部的同屆生,4月份同屆生聚餐一起喝酒時我們還聊最上先生聊得起勁,可是今天同樣聊到最上先生的時候,我隻感覺困惑不已。對堅信自己的工作充滿正義的她來說,我已經變成難以理解的人瞭。”

沖野自言自語地說,沙穗默默地聽著。沖野不知道沙穗心裡是怎麼想的,但是覺得她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情。對現在的沖野而言,這可以說是唯一的希望瞭。

不久,出租車駛入玉川大道,穿過七環,在沖野的檢察官宿舍前停住。

沖野抓著沙穗的手下車。

兩人一言不發走上宿舍的臺階,沖野打開房門,進入室內。

被沖野抓著手的沙穗脫瞭鞋子,踏上玄關,站在起居室的入口處不動。沖野沒有在意沙穗,把包扔到沙發上,脫掉外套,把領帶從領口抽出來丟在地板上。

“脫吧。”白襯衫也脫下來扔瞭,沖野對沙穗說道,“我想做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嗎?”

“不要。”沙穗一本正經地回答,“你幫我脫。”

沖野拉過沙穗的手腕,把她的身體粗魯地抱到懷裡。仿佛要把紐扣扯掉一般,粗暴地扯開她的襯衫,用手環抱住那仿佛輕易可以折斷的蜂腰,貼著她的唇激烈地吻起來。沖野撥弄著沙穗的緊身裙,捏著她柔軟的臀部,再次對著沙穗仰起的臉吻瞭下去。

沙穗的手臂纏繞著沖野的頭,沖野聽到她在耳邊的輕喘。

恐懼的心情消失瞭。

像是呼應顫抖著的沙穗一般,沖野的體內有一股隱藏的力量似乎要湧出來。

我是可以的。

可以辭掉檢察官的工作。

沖野把沙穗放倒在床上,趴在她身上,眼角泛起的淚花流進沙穗的頭發裡。

把所有的都包裹起來吧,沙穗從下面抱緊瞭沖野。

《檢察方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