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姚蘭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一想到晚上回到傢時的那一幕,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輾轉反側,最後幹脆掀瞭被子坐起來,“啪”的一下,打開瞭床頭燈。床的另一側,李春秋雙眼緊閉,直挺挺地躺著。姚蘭瞪瞭李春秋一會兒,見他半晌紋絲不動,沒好氣地說道:“別裝瞭,我知道你沒睡著。”

聽見妻子的話,李春秋隻好睜開眼睛,沖著姚蘭訕訕地笑一下。姚蘭白瞭他一眼,繼續沒好氣地說道:“別怪我跟你吵。你現在是公安局的法醫,不是哪個醫院的門診大夫。傢畢竟是傢,再怎麼你也不能把人隨隨便便地領傢裡來吧?”

“我不都跟你道過歉瞭嗎?”李春秋說著,也坐起身來,“這事我確實做得不妥。你也知道,我這人心軟、耳根子也軟,別人求兩句,我就不知道怎麼推托瞭。”

“我是個護士,冷不丁地看見那麼血呼啦的東西都害怕,更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瞭。李唐的手當時嚇得比冰塊兒都涼,進瞭臥室好久,他的脈搏才降下來。”想到孩子,姚蘭還有點兒餘怒未消地斥責著。

李春秋也覺得有點兒後怕,起身說道:“我去看看他。”

姚蘭一把拉住他,說道:“你別去,孩子好不容易睡著。”

“怪我,確實怪我。”

“不光是這個,陳老師難得來一次傢訪,鬧這麼一出,全攪和瞭。

“是啊,關鍵是陳老師。”

李春秋態度誠懇地說瞭半天好話,終於慢慢平復瞭妻子心中的怨火。聽著姚蘭漸次均勻的呼吸,李春秋依舊憂心忡忡。陳彬帶著傷出現在他傢裡,還被人發現瞭。姚蘭和李唐還好說,陳立業……李春秋心裡沒底。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究竟有沒有紕漏,他現在也不敢斷定。

不過有一件事,李春秋時刻都不敢忘記——保護妻兒的安全。姚蘭的鑰匙插進門孔的時候,陳彬一把抓起瞭桌上的刀。當時,李春秋被他兇狠的眼神嚇瞭一跳。對陳彬來說,目光所及之處,隻要危及安全,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但對李春秋來說,妻兒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他搶在陳彬之前,奪過瞭那把剛剛剜過子彈的剔骨刀,飛快地劃破瞭陳彬的小臂。

鮮血噴出來的時候,陳彬咬著牙,瞪瞭李春秋一眼。李春秋沒有退縮,他用眼神質問陳彬——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眼見門鎖轉動,陳彬自然也沒什麼辦法。他拾起桌上的子彈頭裝進兜裡,迅速披上衣服,擋住瞭肩膀上剛剛包紮好的傷口。李春秋把刀放進茶幾的下層,用桌上剩餘的紗佈堵住陳彬胳膊上鮮血直流的傷口。

即便如此,突如其來的三個人還是被嚇住瞭。沖在最前面的李唐,看到滿眼的鮮血,嚇得大聲尖叫。陳立業則呆呆地站在門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北關大街的小德子,你不認識瞭?他爹的關節炎就是我給治好的。”李春秋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臨時給陳彬編造瞭個身份,並謊稱他是給人擦窗戶不小心捅破玻璃,紮傷瞭手臂。

陳彬也在一邊附和道:“這不是年關瞭嗎,想打點兒短工,這錢沒掙著,還得賠人傢玻璃。要不是碰上李大夫,我這——”

姚蘭根本沒心思聽這個陌生人多解釋,捂著李唐的眼睛就進屋瞭。李春秋一邊整理陳彬的傷口,一邊招呼陳立業坐在沙發上。陳立業顯然沒有勇氣面對那堆血紅的紗佈,他小心翼翼地挪進屋裡,四下溜達瞭兩步,嘴裡喃喃地說道:“是得小心。今年比往常都冷,玻璃都凍住瞭,勁兒小瞭擦不亮,勁兒大瞭就破瞭。”

“是啊,一捅就破。”陳彬尷尬地附和著,李春秋也在一旁不停地道歉。陳立業走到酒櫃前,看著裡面的酒說:“其實有個土辦法,擦玻璃最管用。”他用手摸瞭摸酒櫃的玻璃門,“像這種玻璃,擦之前蘸點兒酒,事半功倍。”

李春秋對這話並未留意,隻一心想讓陳彬盡快脫身。他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完胳膊上的傷口,對陳彬說道:“傷口弄好瞭。這兩天記著別沾水,年前應該能掉痂。”此時,陳立業又說道:“李大夫,手挺快的啊。”李春秋客氣地笑瞭笑,想再招呼陳立業過來坐下,突然發現酒櫃旁的陳立業,似乎一直都沒回頭。又是一個會在玻璃反光裡看事兒的人,這個念頭在李春秋的心裡一閃而過。

當時,實在是沒時間多想這些問題,李春秋必須馬上帶陳彬脫身。在包紮好傷口的同時,他朝陳彬使瞭個眼色。陳彬會意地站起身來,客氣地說道:“麻煩您,我能去方便一下嗎?”

姚蘭恰在此時從房間裡走出來,見陳彬匆匆朝衛生間走去,一臉的不情願。但見陳立業還沒有落座,她也顧不得許多,心中唯願這個不速之客盡快離開。其間,她不斷朝李春秋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好好陪陪陳立業。李春秋明白妻子的意思,卻不能接茬兒。在聽見衛生間傳來沖水聲之後,他站起來,對姚蘭說:“你先陪陪陳老師,我送一下客人就回來。”

說完這話,李春秋帶著剛走出衛生間的陳彬,轉身就走瞭。現在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想象到當時姚蘭錯愕又憤怒的表情。李春秋不怪她,跟二十多天後她即將面對的痛苦相比,自己承受的這些委屈和抱怨著實算不瞭什麼。況且,現在對他不滿的何止是姚蘭一個——他兩次救助的陳彬,一樣對他頗有微詞。

帶陳彬離開的時候,李春秋特意選瞭一條平時不大走的路。沒走多遠,陳彬便問:“這條路對嗎?”

李春秋頭也沒回地答道:“這是近路。”不多一會兒,在拐進一個行人稀少的胡同時,李春秋突然轉身,一把將陳彬頂在墻壁上,右手握著剛才那把鋒利的剔骨刀,頂在陳彬的頸動脈上。

“這是哈爾濱,不是南京。每棵樹上都長著眼睛,盯著你,盯著我。你不怕暴露,我怕。你就是死在路上,也別去我傢,再沒有下次瞭,懂嗎?”

刀尖就快紮進皮膚,李春秋的語氣似乎比刀子還要鋒利些。可陳彬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看瞭一會兒近在咫尺的李春秋,輕松地說道:“你要對我下手嗎?動脈血噴出來會濺你一身,回去不好和太太解釋吧。我是早就不想這麼活著瞭,可你現在殺瞭我,國共兩邊都討不著好。我無傢無業,無牽無掛。你不一樣,老婆那麼漂亮,孩子那麼可愛——”說著,他輕輕推開李春秋持刀的手腕,“算瞭吧,你豁不出去。”

李春秋以為動用瞭心中最高級別的狠毒,不想被陳彬用幾句話輕易地就消解瞭。刀還在手上,但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舉起來瞭。耳邊隻有陳彬臨走時扔下的幾句話:“戴主任在的時候,軍統上下都是兄弟。現在他老人傢走瞭,同袍之間別說兄弟之情,見死都不願意相救瞭。”

陳彬孤獨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李春秋這才發覺自己出門沒穿厚大衣,著實有些冷。

可是,陳彬依然不是最令李春秋感到不安的人。回到傢中,和妻子的一番對話,讓他的心弦又緊瞭幾分。

“那個小德子,你要是不介紹,走在大馬路上,我都不認識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這麼個人,還至於送那麼久,大衣也不穿,跑那麼遠,你倒是個活菩薩。”整整一晚上,姚蘭的話都是從抱怨開始。李春秋自然想盡辦法岔開話題,見李唐還沒出來,他問道:“李唐是不是又怎麼瞭,那個陳老師,平日可不怎麼見他來傢訪。”

“今天不就來瞭嗎,第一次就讓你攪和瞭。”

“你以為他真是為瞭孩子來的?”

李春秋不以為然的態度,讓姚蘭更加生氣。她頗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出去問問,誰傢過年不給老師送東西?這都是我求的,人傢才收。李唐和美兮是怎麼坐到第一排的,你不比我清楚?老丁給的不比咱傢少。”

聽到丁戰國的名字,李春秋自然加瞭份小心,問道:“你見他瞭?”

“陳老師從咱傢出去,下一個就是美兮。你沒回來之前,老丁帶著孩子過來串瞭串閑話。”

“什麼閑話?”

“還是陳老師。老丁的意思是,等到瞭小年,再去給人送點兒東西。”

“沒完沒瞭。”

“老丁一猜就說你舍不得,無非就是幾條魚、幾塊肉——”

“他怎麼說的?”

“還能說什麼,說你正直,眼裡不揉沙子。其實,還不是說你小氣。”

“沒問我去哪兒瞭嗎?”對丁戰國,李春秋不敢有一絲松懈。

“問瞭,我說你去送病號瞭。他問是誰,我說不認識。他等不到你,就走瞭。”

這絕不會是鄰居間偶然的串門。

身邊的妻子已經發出瞭輕微的鼾聲,回想瞭半天的李春秋,覺得有點兒累,但半點兒困意都沒有。他輕輕地掀開被子下瞭床,摸索著來到客廳,打開一盞臺燈。窗外夜色沉鬱,不遠處有一扇窗戶就是丁戰國的傢。忽然,李春秋意識到瞭什麼,趕緊關上臺燈,走到窗邊。

李春秋有一種直覺——在那道窗簾的後面,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盯著他。距離開哈爾濱的時間隻有二十五天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天。他同樣不知道,對自己的試探,是丁戰國的個人行為,還是來自高陽的安排。此時此刻,他還能守著妻兒,待在這個暖和的傢裡,全靠命運的眷顧。可是,好運還能眷顧他多久?明天,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

李春秋的眼睛裡有一種深深的疲憊。

對面的窗戶依舊黑著燈。屋內,丁戰國裹著一床毯子,掀開窗簾一角,朝對面的李春秋傢望去。

深夜,尚未入睡的人,還有很多。

魏一平正在密室中發電報。嘀嘀嗒嗒的電鍵起落聲中,一封電報飛向長春:李春秋,公開身份是哈爾濱市公安局法醫,為人機警,應變能力強,忠誠度較高,基本可以信賴……

電波的另一端,向慶壽從電訊科女科員的手裡接過瞭這封電報。瀏覽瞭一遍後,他吩咐女科員說:“給哈爾濱回電。”

女科員做好瞭在本子上速記的準備,隻見向慶壽劃瞭根火柴,點燃瞭那封電報,緩緩說道:“第一,好好利用這顆棋子,非常時期發揮非常作用。第二,類似如此重要的人選,要盡一切辦法保護他們的安全。”

清晨,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有節奏地叩響瞭院門,三重兩輕。不一會兒,院門打開一條縫,李春秋一愣,門內站著的人竟是陳彬。見來人是李春秋,陳彬把門打開,側身站在一邊。李春秋跨過門框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他輕聲說瞭一句:“昨天你給我包紮的事,他知道瞭。”

李春秋什麼都沒說,直接走瞭進去。

魏一平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安安靜靜地吃早飯。他的早飯是一碗白粥,看似清淡,其實裡面躺著一根長白山老參。

李春秋走進來,見到這一幕,靜靜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半晌,魏一平細細地嚼完硬硬的老參,這才開口說道:“坐吧,春秋。”

李春秋在下首找瞭一把椅子坐下。

“咬參不聲,從老輩兒傳下來的講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姑且信之吧。”魏一平說道。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想必有用。”

“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我很高興。老孟的事兒,沒露出什麼破綻吧?”

提到這件事,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凝重,回道:“他的屍體被發現瞭,已經運到哈爾濱。丁戰國已經猜到那輛福特車的後備廂,就是運送老孟的地方。就在昨天,針對我個人,偵查科還搞瞭一次試探行動,我差一點兒就暴露瞭。”

他看瞭看魏一平,猶豫瞭一下,終於把琢磨瞭一宿的話說瞭出來:“我覺得再待下去,恐怕會出事,我請求立刻調回南京。”

“我看可以。”魏一平語氣平和,看不出喜怒。而李春秋被這四個字點燃瞭希望,他站起來,正瞭正身子,說:“魏站長,紀律我很清楚。可今天有句話,請您看在我在關外苦寒之地潛伏十年的份兒上,允許卑職鬥膽一說。”

魏一平依舊溫和地看著他,說道:“你說。”

“我不求功名利祿,什麼都可以不要,我隻想把老婆和孩子帶上。”見魏一平倒水的手有些猶豫,李春秋趕緊表態道,“到現在為止,她們什麼都不知道。哪怕去瞭南京,我也有把握瞞住她們,我還能繼續滴水不漏地為黨國效力。”

魏一平把倒好的一杯水遞到他手裡,微笑著說:“完全可以,我看沒問題。除瞭這個,我覺得還有必要給你申請嘉獎。升職加薪、汽車洋房,做飯有廚子、種草有花匠。你覺得玄武湖畔的別墅怎麼樣?”

李春秋仿佛在興頭上挨瞭一巴掌,立刻低頭不語。

魏一平見狀,接著說:“十年。你在哈爾濱潛伏瞭十年,不短瞭。雖說臥薪嘗膽,但也寸功未建,對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想和你探討一下,回到南京,你能幹什麼?坐在辦公室裡頭,能用當年在軍統培訓班的所學所用報效黨國嗎?還是去給委員長開車,替他每天打掃後備廂?”

李春秋無言以對。是啊,也許從走進軍統訓練班的那天開始,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瞭。但魏一平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來感嘆人生,他聲調一變,陰沉地問道:“我問你,為什麼要排除那顆醫院裡的炸彈?那是那個昨天冒險去找你的同志,拼著一死才放置好的東西。你是李春秋,還是老孟?”

老孟?李春秋又想起後備廂裡餓虎一般朝他撲來的那個身影,還有井臺邊那個虛弱蒼白的年輕女子。他抬起頭,直視著魏一平,頓瞭頓,語氣平靜地說:“站長,再有不到一個月,我就要離開這兒瞭。到今天為止,我和我老婆一共生活瞭三千二百九十五天,和我兒子生活瞭兩千九百一十二天。我老婆到現在也不知道每天和她躺在床上的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每天早晨出門,我把這雙鞋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到瞭夜裡,我還能不能把鞋脫到那張床底下。

“這行幹久瞭,我信命。這輩子遇到的每個人,同袍、長官、父母、妻兒,下輩子都見不著瞭。我想盡辦法去善待他們,孝敬父母、服從長官、愛護妻兒。那天,我老婆也在醫院,要是那顆炸彈響瞭,孩子就會變成孤兒,所以,我把它拆瞭。卑職不敢隱瞞,願意受罰。”

魏一平看瞭看他,語氣已經溫和瞭不少,說道:“你就不該成傢——傢庭是從事諜報工作者的大忌。”

“如果不成傢,就沒辦法繼續潛伏下去——誰也不願意用一個孤僻的老光棍。”

“我現在就是一個孤僻的老光棍。”

“您誤會瞭。”李春秋自知失言,趕緊解釋道。

魏一平不以為意,擺擺手道:“我不認為我現在不幸福,我比你更自由。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以及怎麼去做。和一個自由的獨身者相比,我更怕自己變成一個在傢庭的旋渦裡隨波逐流的、卑微的人。”

“您教訓的是。”李春秋又低下瞭頭。

魏一平看著他,繼續說道:“春秋,整個哈爾濱,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以中共的手段,你能潛伏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我相信這個奇跡會延續下去。今天早晨,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匯報給瞭我的上司。別讓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

“記住,你沒有暴露,隻是受到瞭一點兒懷疑。你不是單槍匹馬,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消除這些懷疑。”

李春秋一時間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便聽魏一平接著說道:“我們在醫院放置炸彈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麼會知道?”

“不清楚。偵查科現在的保密工作,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魏一平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李春秋:“見過這個人嗎?”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瞭看,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二十幾歲的樣子。他搖搖頭說道:“沒見過。他是誰?”

魏一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幽幽地說道:“他們總是提前一步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得找機會慢慢查。”

“不,這件事你先別插手。”魏一平擺擺手道,“你當前的處境,沒有調查這件事的條件。要是真暴露瞭——”

說到“暴露”二字,魏一平突然停頓瞭一下,隨後,他話鋒一轉:“聊聊那個丁戰國吧。雖說中共有三頭六臂,腳上都長著眼睛,但是相信我,暴露隻是一種小概率事件,我們可以解決它。”

“我覺得,最好暫時不要動他——他要是出瞭事,隻能使我的身份更加受到懷疑。偵查科裡可能還有人知道他在查我。”

“如果是一場意外呢?”說著,魏一平望向瞭遠處的山。

高陽辦公室的沙發很軟,丁戰國卻如坐針氈。見高陽掀開桌上的一個空茶杯蓋,在裡面放瞭一撮兒茶葉,他立刻上前拎起熱水壺。

高陽看出瞭他的緊張,指瞭指沙發,說道:“不用跟我客氣,坐吧。”

“不是客氣,實在是沒臉讓您給我沏茶。借調到偵查科這麼些天,寸功未立,還把事辦砸瞭。”丁戰國的表情有些尷尬。

“尹秋萍的自殺,是個意外。幹公安這行,總有挫折。我們是這樣,敵人也是一樣。別沮喪。”高陽遞給丁戰國一杯茶,安慰道。

“今天到您這兒來,不得不說,線索又斷瞭。”丁戰國說完,越發覺得有些喪氣。

“有時候,耐心是一個獵手最好的武器,你說呢?”

“我還是不甘心——我總是覺得那個敵特就在我身邊,既普通又神秘,幾次都和他擦肩而過。而這個人,我對他似乎還很熟悉,總讓我有一種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感覺。”

高陽語氣堅定地說道:“我知道在你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名字,但是我不想聽。”

這話讓丁戰國頗有些意外。

“反特這事重要的是證據,像山一樣的證據。”高陽看著戰國,說道,“市領導和軍管會的首長態度很一致——這方面的工作,務必慎重。哈爾濱是我黨掌握的第一座大城市,經驗不足,幹部緊缺,我們必須爭取大量舊政權體系的管理和技術人員來為新政權服務。在大是大非的劃線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說著,他抿瞭口茶:“就像這茶杯,水不夠解不瞭渴,水多瞭馬上會溢出來燙手。懷疑的分寸稍有差池,就會讓很多本來就敏感的人失去安全感,我們的工作就被動瞭。”

“我明白瞭。以後遇到事,我隨時向您請示。不過這次行動,可能已經打草驚蛇瞭。”

“治安科有那麼多人,知道我為什麼單單找你來偵查科嗎?除瞭偵查方面的東西,你身上有股沖勁兒,這股勁兒的力量很大,一般人不具備。我知道你想為美兮的媽媽報仇。我還是那句話,需要什麼支持,你就直說。什麼時候找到瞭證據,隨時可以來找我。

“是。”丁戰國感受到瞭背後支持的力量。

“還有件事,針對內奸的問題,局裡已經做好部署,對每個人的歷史都要做一個詳細的調查。為瞭公平,調查對象也包括你這樣的老抗聯。當然,也包括你所懷疑的那個,或者那些人——你不要誤會。”

丁戰國馬上搶著說:“怎麼會?我會全力配合組織的調查。”

“坦白說,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會懷疑。”

“我們會把他找出來的。”

見丁戰國又像打瞭雞血一般,高陽笑著說道:“這兩天你沒日沒夜,眼睛都熬紅瞭,下午回傢去吧,我給你放半天假。我記得,你愛人的忌日就在這兩天吧?”

“難為您還惦記著。”高陽的話,讓丁戰國頗為感動。

小李拿著兩份表格匆匆進門,把其中一份遞給李春秋。

“這是什麼東西?”李春秋問道。

“個人履歷表,每個人都得填。”

李春秋打開,翻看瞭幾頁,忍不住念道:“哪年哪月,在哪兒工作,擔任什麼職務,證明人是誰……夠細的啊。”

小李沒功夫研究,將履歷表鋪在桌上,邊寫邊說道:“抓緊時間啊,李哥。政治部的人說瞭,所有人今天都得交上去。”

每個人都需要填寫,看來局裡懷疑的並非他一個人。可以肯定,高層已經確認市公安局的內部出瞭問題。憑著直覺,李春秋感到針對他進行的調查行動,隻是丁戰國的個人所為。

李春秋拿起鋼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天空蔚藍,一群鴿子掠過,鴿哨悠長。

小院內的石桌石凳旁邊,有一把躺椅。魏一平靠在躺椅上,看著天空說:“在哈爾濱能曬到這樣的太陽,真是難得。”

陳彬坐在旁邊的一張石凳上,剝著松子。他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剝的時候有些費勁。因為怕傷口再凍著,他比別人穿得多一些。聽到魏一平的話,他說道:“這種寒冬臘月裡,再多一個太陽也不夠。”

“知足才能常樂。現在是中共的天下,能讓我們見著陽光就不錯瞭。”魏一平瞇著眼睛說道。

“還是您的心態平和。”陳彬有些笨拙地把松子放進嘴裡。

“李春秋這個人,你怎麼看?”

“我隻見過他兩次。”

“他也救瞭你兩次。”

陳彬停下手,想瞭想說:“說心裡話,我覺得他不是塊幹特工的料兒。”

魏一平拿過他手邊的松子,邊剝邊說:“說說。”

“優點肯定有,聰明、果斷,有應變的本事。毛病就一點,心軟——這是大忌,心軟的人早晚會栽大跟頭。”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時候心軟也是一個特工的保護色。我不覺得這是個要命的問題。”魏一平剝松子的速度明顯比陳彬快,“現在最要命的問題是:李春秋的那個好朋友。是時候幫幫咱們這個心軟的同志瞭。”

陳彬馬上會意,他小聲說道:“我的人一直在盯著丁戰國,如果有李春秋在內部策應,會更有把握。”

魏一平搖搖頭說:“不能把李春秋卷進去,那會讓他留下更多的把柄。你要知道,丁戰國隻是公安局裡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能人。”

“單靠我們外圍的人,制造一個完全不留痕跡的意外,需要特別好的機會。”陳彬有些為難地說道。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魏一平遞給陳彬一把剝好的松子。

從高陽的辦公室走出來,丁戰國的心情輕松瞭不少。雖然縈繞在他心頭的疑團並沒有解開,但是高陽的話讓他這幾天火急火燎的心冷靜瞭下來。“任何事情最終都會水落石出,但也許不是今天。”從前,一見他著急,美兮媽媽總是會這樣勸他。要是她還在身邊,該有多好啊,丁戰國忍不住想。時間已近中午,冬天,天黑得早,丁戰國決定先去買點兒祭掃用品,下午早去早回。

單位附近的壽衣店不大,除瞭店門,其他三面墻都擺著櫃臺。丁戰國站在櫃臺外頭看著冥紙香燭,掌櫃自顧自地在櫃臺前整理貨櫃。一個中年男人跟著丁戰國前後腳進瞭店,走到另一側櫃臺前,挑選著上邊的香爐。

“掌櫃,麻煩一下,給我準備點兒祭品,掃墓用。”

“您是給老人上墳呢?還是——”

“太太。”

“哎,您稍等。”掌櫃邊應聲邊麻利地備著東西。

“給什麼人燒,還不一樣?”丁戰國對掌櫃的問題有些不解。

“當然,啥都有講究,何況這種生死大事。”

掌櫃的話,打消瞭丁戰國心中的疑問。天天破案、抓壞蛋,自己都要得疑心病瞭吧。丁戰國在心裡悄悄地自嘲。

櫃臺另一側,跟著丁戰國進門的顧客,正舉著一個香爐對著太陽光精挑細選。

“如果是一場意外呢?”,魏一平的這句話在李春秋的腦子裡來回翻轉。丁戰國的確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脅,但要除掉他,這是最優選擇嗎?李春秋不太確定,但他能感覺到魏一平對此事勢在必行。眼下,他需要做的隻是向魏一平通報丁戰國的動向,其他行動一概不用參與。李春秋想盡力配合,想多對這位頂頭上司表一表忠心,也許這樣,他還有一絲希望保住妻兒。

“李哥,還不去食堂,一會兒好菜都沒瞭。”小李敲門進來。

“走,一塊兒去。”

食堂裡已經開始排隊,李春秋拿著飯盒排在隊伍末尾。聽說今天有紅燒肉,大傢都盯著打飯的窗口,排在後面的也都在議論著紅燒肉怎麼做好吃。李春秋也加入其中,把從姚蘭那兒聽來的竅門現學現賣,說道:“紅燒肉,用白糖上色不行,得用冰糖。小火,把冰糖熬成醬紅色,肉塊緊跟著下鍋,上色之後還要等肉熬出油來才能加水,你們說的那法子不行。”

旁邊的一位大姐打趣道:“說得這麼熱鬧,哪天你給做一頓,我們嘗嘗。”

“其實,我也不靈,這都是我媳婦說的。”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李春秋一邊隨著隊伍往前挪,一邊繼續和同事們嘻嘻哈哈地說笑。然而,他的心思並不在此——在軍統訓練班,他早已經練就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剛才,一進食堂的大門,他就註意到丁戰國已經坐在圓桌旁吃上瞭。按照平時的習慣,丁戰國都是磨蹭到最後才進食堂,號稱節省時間不用排隊。今天這麼早就吃上瞭,說明一會兒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身邊坐著車隊的郝師傅,倆人交頭接耳地說個不停,應該下午要用車。

打飯的隊伍慢慢往前挪,李春秋離丁戰國的桌子越來越近,漸漸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瞭。隻見丁戰國一邊往嘴裡扒拉著米飯,一邊對郝師傅說:“不急,我下午用,來得及。”

“行,吃完你就跟我去車庫吧,預備個啥樣的?”

“吉普吧,能爬坡就行。”

“出城啊?”

“對,暖和嗎?”

“吉普車都那麼回事。不過有輛美國的,帆佈特別厚。”

“行。”丁戰國已經狼吞虎咽地吃完瞭米飯。他端起湯喝瞭一口,接著,對郝師傅說,“西山。你幫我算算得多少油,來回。”

“算那幹啥?”郝師傅不明白。

“我這是私事,用多少油,我自己交錢。”

郝師傅左右看瞭看,湊到丁戰國耳邊小聲說:“真交?”

丁戰國一本正經地回答:“規矩就是規矩,不能破。”隨後,他也左右看瞭看,小聲地對郝師傅說:“治安科的老喬,因為漏點油,當著一幫小年輕劈頭蓋臉地挨訓,這種丟人的事,你幹哪?”

郝師傅點點頭,說道:“一會兒看看油箱,臨走,我給你開個條兒計數。”

私事,西山,沒別的事兒,一定是到瞭妻子的忌日,丁戰國上山去掃墓。上山掃墓,會不會帶著美兮?李春秋心裡一緊。

“李大夫,肉已經沒瞭,要不我給您在米飯上澆點兒肉湯?”沒留神,李春秋已經走到瞭打飯窗口,食堂大師傅好心地問道。他點頭說瞭句“好”,再抬眼,圓桌旁已經沒人瞭。

為瞭甩開一起來吃飯的小李,李春秋吃得比平時快一些。飯後,他繞到車庫門口,隔著玻璃窗朝裡面看瞭看。一輛美國產的吉普車就停在最前面,車牌照上寫著“2935”。

走出公安局大門,一陣冷風吹過,李春秋情不自禁地縮瞭縮脖子。這感覺有些熟悉,開車拉著老孟進山那天,風也是這麼大。就是在那天回來的車上,丁戰國第一次跟李春秋說起瞭妻子和女兒的往事。他還記得有一瞬間,丁戰國的眼圈紅瞭,緊接著,又有些不好意思。

再粗糙的人也有動情的時刻,而這一刻也許就是他致命的弱點。李春秋又想起李唐纏著要坐汽車去上學的那個早上,美兮在車上摟著丁戰國的脖子……李春秋搖瞭搖頭,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隨後,他穿過馬路,一挑簾子進瞭一傢小賣部。

店裡就一個女掌櫃,見李春秋穿著制服,殷勤地站瞭起來。李春秋早已在不經意中掃視瞭貨架,開口說道:“給我瓶酒,前進牌的。”

女掌櫃回頭在貨架上瞭找瞭找,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就前進沒瞭,我得去窖裡拿,可能得一會兒。”

“沒事,你要是信我,我幫你看著店。”

“這是哪兒的話,你們公安局的我都信不過,還能信誰去?”

女掌櫃說著,戴上帽子和手套,從裡屋走瞭。李春秋沉吟瞭幾秒鐘,伸手拿起桌上的話筒,撥瞭幾個號。

電話等待接通時,李春秋有點兒緊張,他不自覺地望向窗外。馬路上,有一對父女從不遠處走來。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可能是走累瞭,纏著要爸爸抱。男人勸慰瞭一會兒,抵不過女兒的撒嬌和耍賴,隻得抱瞭起來。小女孩如願以償,抱著爸爸的脖子蹭瞭一會兒,然後回過頭,指向前方。李春秋眼神一恍,突然覺得那女孩就是美兮。

“喂?”此時,電話的另一邊傳來魏一平低沉的聲音。

李春秋猶豫瞭一下,對著電話說:“老魏,是我。你要找的那個親戚的資料,我查過瞭,他——”李春秋的嘴唇微微抖動瞭一下,“還沒有找到,抱歉。”

掛斷瞭李春秋的電話,魏一平走到桌子旁邊。陳彬正在上面攤開一份哈爾濱市區地圖,他邊整理地圖的邊邊角角,邊問道:“他那邊有進展嗎?”

魏一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盯著地圖看瞭一會兒,反問道:“你的消息準確嗎?”

“查實瞭。他老婆當年死在日本人手裡。光復以後,遺骨被遷到瞭西山公墓。”說著,陳彬把兩顆圖釘分別按在公安局和西山公墓兩個位置上。

魏一平俯身看著地圖,手指先後順著幾條不同的路線,從公安局移動到西山公墓,最後停在一段公路線上,然後開口說道:“也就是說,無論他走哪條路線,這段路都是他的必經之地?”

“沒錯。”

魏一平點點頭,從帽鉤上拿下帽子:“走吧。小時候,我父親常帶我去看殺豬。那些屠夫在殺豬前,總是要先看看屠宰場。”

在進山的路口,一輛轎車停在路邊。魏一平從車上下來,舉目遠眺,一條公路蜿蜒著進入山區。公路的左側是冰凍的松花江支流,右側是一道被人工開鑿出來的二十米多高的峭壁。峭壁上方,蓋著白雪的山坡上壘著一垛垛原木。

魏一平指著原木,問身邊的陳彬:“那些木頭垛是怎麼回事?”

“天黑得早,伐木工人來不及運走,就會把木材暫時碼在山坡上。”

“走,上山看看。”

山坡上,一垛垛還帶著樹皮的原木被兩道粗粗的麻繩捆到一起,繩子的末端匯成一股,系在一塊巨石上。

魏一平繞著原木垛轉瞭兩圈,又走到峭壁邊緣向下望,峭壁下面的進山公路上,車輛並不多。他扭頭對陳彬說:“從下面的路上,應該是看不到上坡的。”

陳彬對周圍地形非常熟悉,立刻會意:“對。關鍵是,怎麼能造成意外的假象。”

“這裡是深山啊。”魏一平朝四周望瞭望,接著開口道,“山裡嘛,總會有動物。有些動物可能天生就比較喜歡啃東西……”

“李哥,晚上請客?”小李吃完飯回來,見李春秋桌上擺著一瓶前進牌白酒,打趣地說道。

“哪兒啊,天冷,有時候晚上自己想喝點兒。”李春秋擺擺手說。

“小酌一杯,再有嫂子作陪,嗯,好雅興。”小李正說著,桌上的電話響瞭起來,他拿起聽筒聽瞭一會兒,說道:“你打錯瞭,這兒是法醫科,不是偵查科。”

電話剛一掛斷,鈴聲又響瞭起來。小李拿起來一聽,有點兒生氣地說:“怎麼又是你?我不是說瞭嗎,這是法醫科,我怎麼會弄錯?”

李春秋在一邊聽出瞭端倪,他走過去,拍拍小李的肩膀,說瞭句“我來”,然後接過電話,說瞭一句“喂”,果然,電話另一頭傳來瞭陳彬的聲音:“你們不是市公安局偵查科嗎?”

“你打錯瞭,這兒是法醫科。”李春秋冷靜地回答道。

“兩次都打錯瞭,不好意思啊。還是法醫科的人好,在辦公室等著,也不用出門。”

“我可以告訴你偵查科的號碼,你要報案嗎?”李春秋繼續不動聲色地說道,但另一頭的陳彬已經掛斷瞭。李春秋看看電話筒,又看看小李,無奈地搖搖頭。小李則沒好氣地說瞭句“有毛病”。

李春秋回到桌子旁邊,佯裝無事地看報紙,心裡卻在反復琢磨陳彬的話。“在辦公室等著,不用出門”,這是要求李春秋不要離開辦公室,從而減少不必要的“在場嫌疑”。最好的掩護,就是不知情。看來魏一平已經通過其他渠道,掌握瞭丁戰國的活動路線,他們準備下手瞭。

李春秋放下報紙,走到墻邊,目光遊移在墻上掛著的高倍哈爾濱市區地圖上。那段通往西山的必經之路,一面是峭壁,一邊是松花江,蜿蜒曲折。隻要消息準確,魏一平一定會在這裡動手。李春秋回想著那段山路的周邊環境,不知怎的,腦子裡總會浮現出美兮的臉。陳立業那麼難請假,丁戰國未必會帶美兮同去。即便如此,丁戰國如果真的出事,美兮也成瞭孤兒。想到這兒,李春秋心裡一陣刺痛。當瞭父親之後,他已經聽不瞭這兩個字。

一條熱鬧的大街上,狗吠鳥叫響成一片——這裡是哈爾濱著名的花鳥魚蟲一條街。想在傢裡養點兒活物的,都會來這兒看看,所以一年到頭,這裡都熱鬧非常。魏一平的轎車根本開不進去,索性停在街口等著。過瞭一會兒,陳彬提著一個小小的鐵籠子,從人群中走瞭出來。他往轎車門邊一站,魏一平在裡面搖下瞭車窗玻璃。

“電話打完瞭。什麼細節都沒說漏,他應該明白我們的意思。”

魏一平點瞭點頭,又看瞭看陳彬手中的鐵籠子,問道:“買著瞭?”

陳彬舉起籠子:“嗯,沒有這條街上找不著的活物。”籠子裡,幾隻老鼠正在互相撕咬。

魏一平皺瞭皺眉,說:“居然有人賣這種東西。”

“隻要在前面放一塊奶酪,這些老鼠就會拼命往前跑。那些賭徒會在老鼠身上下註。隻要想得到,沒有什麼是哈爾濱人不敢玩的。”

“那奶酪呢?”

“準備好瞭。”

“人手通知得怎麼樣瞭?”

“已經到瞭預定的位置。”

魏一平又朝籠子裡看瞭一眼,老鼠在籠子裡驚恐地看著外面的世界。他對陳彬說瞭句“行動”,然後迅速搖上瞭車窗。

美式吉普果然名不虛傳,丁戰國拍瞭拍厚厚的帆佈,說瞭句“夠扛風”,就拉開車門鉆瞭進去。鑰匙一擰動,“2935”的汽車牌照就隨著發動機顫抖起來。郝師傅站在車邊,囑咐道:“慢點兒開,路上有冰。”

“放心吧。”吉普車慢慢地駛離瞭車庫。

顛簸的路上,吉普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後座上放著一架冰車。掃完墓之後,丁戰國想帶美兮去滑雪,最近他太忙、太緊張,孩子也跟著受連累,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放松一下。

操場上,美兮正跟一群女孩跳皮筋。老遠看見丁戰國沖她招手,美兮興沖沖地跑瞭過去。

“爸爸,你怎麼來瞭?”

“想你瞭唄。哎,你下午什麼課?”

“一節音樂,一節自習。”

“跟老師請個假,給你媽掃墓去。”

“虧你有記性,早上出門的時候,我以為你又忘瞭呢。去年你就沒去。”

“是是,今年補上。去瞭那兒,我給你媽道歉——高興點兒,掃完墓,爸爸帶你滑雪去。”

“真的?”

“冰車我都帶著呢,就在車上。”

美兮高興地蹦瞭起來,一把摟住丁戰國的脖子,差點兒把他帶倒瞭。

“美兮,你小心點兒。”李唐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瞭丁戰國的身邊,和丁戰國打招呼:“丁叔叔好。”

“李唐,我爸要帶我滑雪去!你去不去?”

“滑雪?去啊!”李唐一聽滑雪,也來瞭興頭,轉身對丁戰國說:“行嗎,丁叔叔?求你瞭!”

丁戰國有點兒猶豫,架不住兩個孩子軟磨硬泡,最後還是敗下陣來:“好吧,你們倆先悄悄上車,我去想想辦法。”

從窗戶裡看見那輛美式吉普開出去之後,李春秋總有些心神不寧。小李在屋裡的時候,他還舉著報紙,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過瞭一會兒,小李去外面出現場,他幹脆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

電話鈴驟然響起,李春秋覺得格外刺耳。看瞭看表,丁戰國這會兒應該還到不瞭山上。他猶豫瞭一下,便接起電話,沒想到那邊是怒氣沖沖的姚蘭。

“李春秋,你跟丁戰國倆人到底安的什麼心?又送禮又請客的,好不容易把老師哄高興瞭,現在倒好,居然不上課,帶著倆孩子進山滑雪!有你們這樣當爹的嗎?我……”

“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丁戰國帶著他倆進山滑雪,什麼時候?”

“你不知道嗎?就剛才啊。丁戰國去學校把倆孩子都接走瞭,還跟老師說什麼傢裡有急事。結果李唐去教室拿書包的時候,跟同學顯擺,他們前腳剛走,陳老師轉頭就知道瞭。剛才在電話裡,陳老師數落瞭半天。什麼不重視音樂課啊,傢訪都白做瞭……”

姚蘭在電話裡氣憤地嘮叨個不停,李春秋漸漸聽不清她的話瞭。中午,丁戰國和郝師傅的對話,還有剛剛陳彬在電話裡的暗語,所有這些在李春秋的腦子中來回閃現。不好!李春秋對姚蘭說:“你別著急,我馬上去找他們。”不等姚蘭回答,就匆匆地掛瞭電話。

雖然嘴上告訴姚蘭不要著急,但此時的李春秋已經心急如焚。因為他知道,李唐跟丁戰國一起進山,不是逃課滑雪這麼簡單,這很有可能是一條不歸路。當務之急,是必須趕到魏一平他們動手之前進山,用一場意外阻止另一場意外。

所以要快,必須快。李春秋沖到大街上,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剛好叫到一輛出租車。他顧不得禮貌,撲上前去粗暴地把這個人甩瞭個趔趄,然後鉆進出租車,大聲地對出租車司機說:“西山,快!”司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弄得有點兒回不過神,愣在瞭那裡。李春秋已經急得青筋暴出,他冷不丁地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拍在瞭擋把旁邊……

不一會兒,一輛飛速行駛的出租車,穿過城區朝西山方向開去。駕駛員座位上坐著的並不是出租車司機,而是李春秋——司機已經被身邊烏黑冰涼的手槍嚇得手腳發軟,開不瞭車瞭。

丁戰國的吉普車已經開到瞭人煙稀少的郊區。後座上,剛才還在打打鬧鬧的兩個孩子已經玩累瞭,這會兒正安安靜靜地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丁戰國回頭看瞭看,心想,休息一會兒也好,過會兒一滑雪,這倆活寶又有得瘋瞭。

吉普車在山路上顛簸著前行。丁戰國看不到的是,前方不遠處,一個戴著狗皮帽子的男子正朝他的方向張望。一見他的吉普車出現,男子扭頭沖到路口的另一側點瞭點頭。路口,一輛貨車載滿瞭沙子,貨車司機見狗皮帽子男子沖他點頭,隨即轉動車鑰匙,發動瞭卡車。

沒有瞭兩個孩子的嬉鬧,丁戰國也有點兒昏昏沉沉。前方是兩條路的交會點,再往前,便隻有一條通往進山的路瞭。丁戰國打瞭個哈欠,冷不防,一輛貨車突然從岔路口的另一側快速插瞭過來,他一下醒神瞭,猛踩瞭一腳剎車。

後座打盹兒的兩個孩子,被慣性甩到前座的靠背上。

“摔著沒有?”丁戰國停下車緊張地看著孩子們。所幸,倆人爬起來揉瞭揉腦袋,都說沒事。待倆人重新坐好,丁戰國才透過前擋風玻璃發現,前面是一輛拉沙子的貨車。進山的路越來越窄,丁戰國幾次想超車都失敗瞭,他憤怒地按瞭按喇叭,但絲毫不起作用。

拉沙子的貨車司機開得不緊不慢,時不時透過後視鏡看看後面跟著的吉普車。路況不好,他卻專撿坑坑窪窪的地方軋。不一會兒,貨車後車廂的卸車把手就被顛得越來越松。

遠遠地,公路上又出現瞭一個人,貨車司機用大燈閃瞭兩下。路上的人朝這邊看瞭一眼,縮著脖子跑到瞭路邊。就在他剛剛站著的地方,一塊大石頭滾瞭下來。貨車司機調整瞭方向,一踩油門朝著石頭軋瞭過去。這一軋,貨車狠狠地顛瞭一下,尾部本已經松動的把手一下跳出瞭卡槽,後擋板啪地倒下去,滿滿一車鬥沙子傾瀉而出。慣性讓這輛貨車一晃,險些失控,但還是努力地斜著停在瞭路邊,但前進的道路已經被沙子徹底封死。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吉普車陡然停住。駕駛室內,丁戰國被慣性帶著也往前撲瞭一下。他先看瞭看後排的孩子,見二人沒什麼大礙之後,氣憤地把頭探出車外,大聲喊道:“怎麼開車的?!”

貨車司機從車上下來,連聲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把手磕松瞭,我這就去找把鐵鍬,把沙子清走。”

說著,他四處張望著,往車後面走去。

後視鏡裡,丁戰國看見後面接連有三四輛車都被迫停瞭下來。貨車司機挨個兒問過去,看樣子想借一把鐵鍬,看情勢似乎是一無所獲。丁戰國一肚子悶氣,還想沖著窗外嚷嚷兩句,可後座的兩個孩子吵著說“冷”,他隻得關上窗戶,坐在車上幹等。

後面被堵住的車輛越來越多,貨車司機一輛輛地走過去,並沒有再敲誰的窗戶。他朝最前面的吉普看瞭看,感覺已經脫離瞭丁戰國的視線後,似乎漫無目的地朝山上揮瞭揮手。

北風呼嘯的山坡上,陳彬看見瞭山下人的手勢,反身朝坡上的原木垛爬去。他繞到一堆木頭垛的後面,在固定木頭和巨石的麻繩上,塗瞭厚厚一層奶酪。不遠處的雪地上,鐵籠子裡的老鼠們聞到瞭奶酪味,興奮地“吱吱”亂叫,拼命沖撞著籠子。陳彬看瞭看山下,冷笑一聲,轉身打開瞭籠子的門。

山下的公路上,李春秋駕駛的出租車排在瞭隊伍的末尾。他著急地按著喇叭,見前面的車輛絲毫未動,他等不及便抄起手槍,跳下瞭出租車。往前趕瞭三四輛車之後,一輛吉普車赫然出現。李春秋趕忙上前,一把拉開車門,車裡幾個穿軍裝的戰士瞪著眼睛問道:“你幹什麼?”

“對不起,看錯車瞭。”李春秋連忙關上車門。一陣風吹過,讓他快要爆炸的大腦暫時冷靜瞭一下。他想起剛剛前面有個人,邊走邊朝山坡上揮手。李春秋朝他揮手的方向看過去,山坡上堆著一大垛原木。忽然,一個人影在原木垛旁閃瞭一下,黑上衣、淺色褲子,這身裝扮讓李春秋回想起瞭陳彬的樣子。雖然還不能確定此人的身份,但山坡上的原木垛必有蹊蹺。

李春秋看瞭看前面,距離峭壁下方還有一段距離。他又看瞭看山坡上的原木垛,開始奮力向覆蓋著冰雪的山坡上跑去。

山坡上的積雪很深,李春秋手腳並用,才來到原木垛的跟前。右手的手套不知道什麼時候磨掉瞭,可他根本顧不瞭那麼多,氣喘籲籲地抓起一塊石頭,小心地轉過原木垛。

原木垛後面並沒有人。李春秋站在那兒四下張望著,感覺有點兒奇怪。突然他聽到瞭一陣奇怪的聲音,低頭一看,固定木頭的巨石旁邊爬滿瞭老鼠,它們正在瘋狂啃噬著捆木頭垛的麻繩。

李春秋把手中石頭砸瞭過去,老鼠們忽地一下四散逃開。可是,麻繩已經被嚴重損壞瞭,一半已經斷裂,另一半也隻連著一絲絲,隨時可能崩斷。

李春秋焦急地四下尋找,見一大截斷木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他撲過去抱起斷木跑向木頭垛正前方,將斷木塞進木頭垛右側下面,想當楔子。可是麻繩已經岌岌可危,隨時都會斷裂,指望這一根斷木阻擋這一堆,李春秋想瞭想覺得不妥。他觀察瞭一下山坡和山下公路的方位,又抱起一塊石頭把斷木的另一端也墊高。

啪,麻繩的最後一股也崩斷瞭。木頭垛轟然崩塌,因為右側被墊高的斷木阻礙,成垛的原木改變向下的方向橫掃向右側。位於右側的李春秋拔腿就跑,原木在他身後向下滾動。

眼看他就要被原木吞噬,一大塊巖石出現在眼前。李春秋縱身跳到巖石後面。原木受到巖石的反彈,不是從他上方飛過,就是改變方向滾向瞭一邊。

李春秋在驚險中躲過一劫。

貨車司機仍然不見蹤影。丁戰國看瞭看手表,氣惱地按瞭幾聲喇叭。後排的李唐和丁美兮都托著下巴,呆呆地看著車前方。

“丁叔叔,路什麼時候能通啊?”李唐的語氣無聊又無奈。

“別急,很快就好。”

“爸爸,這是什麼聲音啊?”美兮支棱著耳朵,問道。丁戰國也聽到瞭異響,他側目朝外面看去,見一堆原木從山坡上轟然滾瞭下來。所幸滾落的方向,不是朝著汽車這邊,否則在這懸崖峭壁之間,他們這些車根本無處躲藏。

“李唐,你快看,大木頭在山坡上跳舞呢!”

“我看更向跳遠,你看那塊大石頭,木頭碰上它,一下彈出去老遠。”

兩個孩子對擦肩而過的險情渾然不知,反倒被蹦蹦跳跳的木頭逗得哈哈大笑。丁戰國笑不出來,他看瞭看前面堆在路上的沙子,又看瞭看山坡上的木頭,眉頭微蹙,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貨車司機遠遠地扛著一把鐵鍬走瞭過來,木頭滾下山的轟響似乎並沒有驚擾他。但是,見司機們張望的方向,他的臉上莫名地閃過一絲奇怪的表情。

丁戰國見他愣在那兒不動,遠遠地招呼道:“還愣著幹啥,趕緊清道啊!”

貨車司機點點頭,朝這邊跑過來,與丁戰國擦肩而過的時候,用餘光瞟瞭他一眼。

“趕緊的吧。”後面的司機也都催促著。貨車司機應聲開始清理,時間不長,進山的公路便恢復瞭暢通。

看著遠去的吉普車,山坡上的李春秋終於長出一口氣,無力地坐倒在雪地上。片刻後,待路上的車輛都散去之後,他想扶著石頭站起來,突然感覺右手一陣痛麻。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背青裡泛紅,已經凍傷瞭。

小院裡,魏一平也接到瞭消息。他手裡揉著一塊剩下的奶酪,平靜地對著電話說:“既然事情有變,讓丁科長能平安歸傢——也別讓他閑著,今天晚上,你去送給他一個特別的禮物。人就是這樣,一旦忙碌起來,就會把盯在我們的朋友身上的精力收走的。”

帶著兩個孩子從山上回來,丁戰國被李春秋拉著在傢裡吃飯。姚蘭端著一壺溫好的酒走進來:“兩個凍死鬼!”

丁戰國朝李春秋擠瞭擠眼睛,讓他看看姚蘭的臉色。李春秋搖搖頭,示意他別吱聲。丁戰國會意,待姚蘭再次走進廚房,才端起酒杯聞瞭聞,說:“前進牌?”

李春秋點點頭道:“狗鼻子,中午剛買的。”倆人相視一笑,舉杯輕輕碰瞭一下。李春秋小口抿瞭兩下,丁戰國則是一口幹掉,一點兒底都不留。

“酒管夠,你慢點兒喝。”李春秋勸道。

丁戰國抹抹嘴,說道:“那時候在抗聯,成天窩在山上,北風吹得耳朵都快凍掉瞭,就靠這個頂著。”

李春秋又給他滿上,附和道:“山上的日子確實苦。”

“苦不怕,怕的是下山。每次下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一起出發的兄弟,走的時候都是齊全的,回來的時候沒準兒就少條腿。每次回去,隻要第二天沒任務,人人都大醉。”丁戰國又幹瞭一口,說道:“口口幹,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喝酒習慣。”

李春秋跟著他抿瞭一口,說:“好在現在太平瞭。”

“天天爆炸。”

姚蘭從廚房裡端著一碗菜出來,對他倆說:“少喝點兒酒,多吃菜。”

丁戰國連忙說道:“夠瞭,別忙瞭,你也趕緊吃。”

姚蘭拿碗盛瞭點兒菜,指瞭指屋裡,說:“我得先去喂那兩個小狗。你們吃。”

丁戰國笑瞭笑,見李春秋正在倒酒的右手上抹著一層細細的油。

“手怎麼瞭?凍著瞭?”

“凍瘡。喝杯熱酒就好瞭。”

“天天待在辦公室,又不往郊外跑,怎麼凍的啊?”

“兩年前落下的老毛病,一直好不瞭。每到冬天就復發,治凍瘡的蛇油,我傢裡常年都備著,離不瞭瞭。”

“那就少往外跑吧。眼看著就要過年,天更冷瞭。今天西郊的風,能把人吹透。”

“別提瞭。”李春秋朝裡屋瞟瞭一眼,“你們沒回來的時候,姚蘭把我一通數落。你把倆孩子帶走,陳立業生氣瞭。”

丁戰國笑著舉起杯,調侃道:“那就是說,又得陪他喝頓酒瞭。”

李春秋穿著睡衣,靠在床邊看書。姚蘭端著一杯熱水進來,遞給李春秋,問道:“老丁沒喝多吧?我看他走的時候,腳都有點兒軟。”

“再多他也醉不瞭。他心裡什麼都清楚。”

“我是擔心美兮。一個沒媽的小姑娘,跟著一個這麼不著調的爹,太可憐瞭。”姚蘭鉆進瞭被窩。

李春秋眼睛還是沒離開書,說道:“各有各的命。”

“他也不打算再找一個?”

“我問過,他好像沒這個想法。”

姚蘭好奇地說:“他還是忘不瞭美兮的媽媽?這都過去多少年瞭,連美兮都不記得媽媽長什麼樣瞭,他倒是挺癡情。”

“是啊,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說出這句話,李春秋的眉頭微微皺瞭一下。

姚蘭看出瞭李春秋細微的表情變化,問道:“怎麼,你有心事?”

“心事?”李春秋不知道妻子看出瞭什麼。

“那天在醫院,你給我去送肘子,說話那麼怪,說‘換個城市過日子,不在哈爾濱瞭’,為什麼?”

“我——”李春秋在姚蘭的追問下,一時語塞。姚蘭繼續追問:“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瞞著什麼?”

“還裝傻。”姚蘭拉過李春秋的胳膊,問道,“你的手到底是怎麼弄的?你是靠手吃飯的,一點兒也不想著保護好它。好好的,怎麼會凍成這樣?你知道嗎,這種瘡一旦有瞭,每年都會犯,還不好治,以後也是個大麻煩。以前,你從來沒有過凍瘡,到底是什麼事,連老丁都不能知道?”

望著妻子滿是關切和疑問的雙眼,李春秋有些猶豫地說道:“你要是愛聽,我就跟你說。”

“隻要是你說的,我都聽。”

李春秋猶豫瞭一下,嘆瞭口氣,說道:“公安局那個地方,和你們醫院不一樣。有時候,你做再多的努力也隻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猜忌。戶外驗屍這種活兒,沒人願意去。我如果去,就會有人說我是為瞭升職,為瞭往上爬。我要是不去,上面就會覺得我是個懶鬼。所以——”

“所以,你就偷偷地去,手都凍傷瞭,也不能說?至於嗎?”姚蘭還是不解。

李春秋苦笑著回答:“有男人的地方,你永遠想不到有多復雜。撒謊是這個世界上成本最高的東西。你撒瞭一個謊,就得編更多的謊言,去彌補、去包裝、去維護。有時候,你又不得不這麼做。我越來越厭惡這份工作瞭。”

“怎麼瞭?”

“生死之間,見得越多,我越害怕。每個屍體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人,他們活著的時候不知道受瞭多少苦,死瞭也不得安生。”

見丈夫一臉愁苦,姚蘭輕輕地抱住他的胳膊:“實在不行,就請幾天假,歇歇。”

李春秋依舊苦笑著說:“人命關天,怎麼歇呀。”

姚蘭沒再繼續,相似的工作,她明白丈夫的難處。見丈夫如此疲憊、憔悴,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黑夜裡,一個手電筒驟然亮起。這是一間存放食品的倉庫。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每一個貨架的頂端,都標註著食品的種類:大米、面粉、玉米……架子上,整齊地碼放著一袋袋糧食。

陳彬關瞭手電。他肩上背著一個電工挎包,掃視著空無一人的倉庫。隨後,他慢慢地走到倉庫中央的一個貨架上,重新打開手電筒,然後用嘴叼著,右手伸進電工挎包,從裡面抽出來一顆炸彈,插進兩袋面粉之間。

然後,陳彬又從挎包中取出兩根帶著插頭的電線,他小心翼翼地把插頭的那端插進炸彈,然後將手裡用以引爆的電線輕輕地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

最後,電線被延伸到瞭倉庫的窗口。陳彬從裡面打開窗戶,跳瞭出去。他蹲在窗外,從挎包裡取出起爆器,連上電線。引爆之前,他沒忘記把帽子上的護耳拉下來,護住耳朵,以防聽力受損——身體的每一個零件都是武器,這是特訓班時教官的話。

起爆器的把手是個小小的T形,陳彬穩瞭穩心神,用力往上一拔……

倉庫裡一片寧靜。陳彬有點兒疑惑,他看瞭看引爆器和電線的接口,頓瞭頓,再次往起一拔……

仍然毫無動靜。

難道另一頭的電線沒接好?陳彬又從窗戶跳瞭進來。他打著手電筒,狐疑地向炸彈走過去。正當他走到放置炸彈的地方,背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

陳彬立刻關掉手電筒,閃身躲到一個貨架後面。一束強光在貨架上來回掃射,是倉庫保管員在巡視。陳彬屏住呼吸,眼睛追隨著保管員的手電筒的強光。眼見光圈逐漸接近炸彈,陳彬的右手掀起衣服後擺,抽出瞭一把匕首,無聲地向保管員的身後移動著。

光圈在即將照到炸彈的時候,停止前移。保管員並沒有發現貨架上的異物,轉身準備離開。走瞭兩步,他忽然停瞭下來。手電筒的光束向下移動,一根電線正被踩在他的腳下。保管員舉起手電,循著電線的方向找過去,隻見陳彬正手持著匕首,向他直刺過來。

“啪”的一下,保管員下意識地用手中的手電筒擋瞭一下,轉過身去,邊跑邊喊:“有特務、有特務——”

兩排貨架中間,陳彬在黑暗中追擊著保管員,幾次都堪堪刺中。倉庫外面,遠遠地傳來腳步聲,保管員也漸漸接近大門。就在他的手即將推開大門的瞬間,突然感覺脖子上一陣冰涼。保管員停住腳步,手慢慢摸向脖子,有血。頃刻,一道極細的傷口瞬間裂開,鮮血嘩地噴濺出來。隻見他捂著脖子往前一撲,重重地摔到瞭地上,呼救聲也戛然而止。

陳彬收起匕首,轉身又跑向放置炸彈的地方。

不一會兒,倉庫的幾個門都被打開瞭,月光灑瞭進來。幾個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在黑暗中掃來掃去,終於其中的一道光束照在瞭放置炸彈的地方。但是那裡已經空無一人,隻留下一顆孤零零的炸彈。

半夜,姚蘭被身邊的丈夫吵醒。她輕輕地打開床頭燈,隻見李春秋滿頭大汗,雙眼緊閉,在床上翻來覆去,嘴裡還念念有詞地喊道:“李唐,快跑,快跑!”

姚蘭慌忙拍拍他的臉,邊搖邊喊:“春秋,醒醒,快醒醒。”

李春秋忽地一下坐瞭起來,看瞭看床頭昏黃的小燈,又看看身邊的妻子。

“怎麼,做噩夢瞭?”姚蘭關切地問道。李春秋木然地點點頭,依舊說不出話來。是夢,幸好是夢。否則,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山坡上滾落的原木砸中,而他完全束手無策……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