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已深,一片昏暗的民居裡,隻有趙冬梅傢的窗口還透出些許光亮。這麼晚瞭,李春秋和趙冬梅依舊沒有睡。

屋裡燈泡下面的桌面上,有凌亂的圖紙、鉛筆、直尺,很顯然,李春秋在回到這個新傢後,挑燈夜戰。

趙冬梅為他煮瞭碗手搟面,李春秋吃完瞭碗裡的最後一根面條,把碗放到瞭小桌上。

“味道怎麼樣?”趙冬梅把一杯冒著熱氣兒的水杯遞過去。

“挺好的。”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炒的鹵,還是搟的面條?”趙冬梅挑挑一彎細眉。

“都挺好。”

趙冬梅停瞭會兒,問:“你在傢裡,跟姚蘭說話也這麼文縐縐的?”

李春秋也覺得自己有些太客氣,他看看趙冬梅:“你覺得我這個人是不是挺無趣的?”

“不。是特別無趣。”

李春秋雖然沒笑,但明顯比之前放松瞭一些:“你困瞭就先睡吧,別陪我耗著瞭。我話不多,還這麼無趣。”

“反正我也睡不著。”趙冬梅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外看瞭看。她在替李春秋望風。

她回到剛才的竹椅上,把腳蜷縮到腿底下,把臉貼在自己抱著的一個熱水杯上,看著正在對著圖紙沉思的李春秋:“還不行嗎?”

李春秋皺著眉頭,搖搖頭。

趙冬梅從一旁看過去,隻見圖紙上是一個短粗的六棱柱。她扭著脖子看來看去,說:“怎麼看也不像個炸彈。”

李春秋沒說話,繼續思考著。

趙冬梅又跟瞭一句:“先別琢磨瞭,等想完瞭你自己的心事,騰出腦子來再弄吧。”

李春秋微微一愣,轉過頭看著她:“我有什麼心事?”

“你在想姚蘭,對嗎?”

李春秋沒有說話,停瞭一會兒,才看瞭看她:“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琢磨正事的時候,不是那種表情。”趙冬梅一本正經地說道。沒等李春秋說話,她又說:“其實我也能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想她,正常。”

李春秋頓瞭頓,嘆瞭口氣:“其實我挺想孩子的。”

他如此坦率的回答讓趙冬梅有些沒想到,這也是兩個人自認識以來,李春秋第一次真正對她敞開心扉,哪怕隻是隻言片語。

“你還沒孩子。你不知道。”李春秋陷入瞭一種真實的情感中去,“明明在想他、惦記他,還不能回去看,也不能多問,也許有一天還必須離開他。你心裡知道,他會恨你一輩子。可你還得狠下心,不去管他,不管他在背後怎麼叫你、喊你,你都得像聽不見、像聾瞭一樣。那種感覺就像從你的皮膚上撕瞭一塊皮,挺疼的。”

這些話說得至真至誠,趙冬梅也有些感同身受,她頓瞭頓:“我知道,我懂,我能明白那種感受。”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瞭笑:“心裡在笑話我吧?人上瞭歲數,就不如你現在這麼年輕的時候,什麼事都能放得下瞭。”

“他們跟我說過,進瞭軍統的門,就不該要孩子。”

“他們說得對,在這方面,女人要比男人脆弱得多。”

趙冬梅靜靜地聽他說著。

李春秋聲音很輕很低:“我見過一個女人,為瞭自己的孩子,她可以用一雙撅斷的筷子,把自己的耳膜捅破。我有時候就在想,她在下手之前,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把碗邊搭著的一根筷子拿起來,看著尖銳的那一端:“到底是什麼力量,會讓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用這麼堅硬的東西,生生地咬著牙紮進自己的耳朵裡?那得有多疼啊。”

他看看趙冬梅:“逼著她幹這種事情,會下地獄的。”

趙冬梅伸手把他手裡的筷子接過來,放到一邊,看瞭看他:“你認識她嗎?”

李春秋搖瞭搖頭。

“她現在怎麼樣?”

李春秋沒有說話,趙冬梅明白瞭,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良久後,趙冬梅率先打破瞭沉默:“我這輩子也不會要孩子。”

“為什麼?”

趙冬梅抿瞭下唇:“站長說,幹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兒女情長是大忌,有好下場的不多,連他自己也不敢要。”

李春秋臉上露出瞭一抹哀傷,他悠悠地說:“是啊,除非離開這兒,離開這個連感情都是一種奢求的鬼地方。”

對於李春秋來說,今晚是一個不眠之夜。

光榮與恥辱、忠誠和背叛,這些沉甸甸的詞語在他的心裡,完成瞭一次重生。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夜晚,還有另一個人同樣無法入睡,那個人,正是他的好鄰居丁戰國。

他不知道丁戰國身上有著令人無法想象的秘密,更不知道,這個身份復雜的潛伏者為瞭自保,已經對他動瞭殺心。

此時,丁戰國的傢,孤燈下的書桌前,他正在凝視著一份驗屍報告,上面記載著“陳彬之死案”中關於肥皂水的文字片段,這正是李春秋的補充。

死死地盯著這份驗屍報告,丁戰國的臉色越發陰暗起來。

他在心裡告訴自己,在李春秋休婚假的這短短三天之內,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抹掉所有的痕跡。其中包括,永遠地除掉李春秋。

黎明的曙光漸漸浮現,清晨的霧氣很大,今日的長春保密局顯得有些陰沉,整個辦公大樓都被一層濃濃的霧氣籠罩著。

大樓裡,向慶壽靠在審訊室的一把椅子上,雙目微閉,發出輕微的鼾聲。

坐在桌子對面、被銬在椅子上的金秘書,身子微微前傾,小心地叫著:“站長,站長?”

叫醒聲中,向慶壽打瞭個激靈,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神情有點兒恍惚,似乎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徹底醒過來。

“該吃藥瞭。”金秘書小心地說。

向慶壽這才反應過來,“哦”瞭一聲,從兜裡取出一個藥瓶將它打開,抖出兩片藥片,用水順瞭下去。

向慶壽揉揉眼睛:“老瞭,熬不住夜。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也就睡瞭半個小時。您心裡有事,呼嚕都沒打。”

窗外,有晨曦擠進來,照在他們兩人身上,屋子裡氣氛顯得柔和瞭些。已經整整一夜過去瞭。

“咱們說到哪兒瞭?”向慶壽淡淡地問。

金秘書還像平時會議記錄一樣細心縝密,提醒著他:“您說,這麼多年來,黨國待我不薄。”

“是啊。這麼些年,養隻貓養隻狗,也養到頭瞭。咱們做回人,也得講個知恩圖報吧?”

“站長,這句話我已經回答過您瞭。”

向慶壽看瞭看他,突然咳嗽瞭幾聲。他穩瞭穩氣息,頓瞭頓,說:“算瞭。我嘴笨,說不過你。”

金秘書看著他,沒有言語。

“別的就不多說瞭,咱們同僚一場,你看看我,白頭發一大把,說句難聽的,就差尿褲子瞭,還得在這兒整宿整宿地陪著你。”

一時間,他看上去確實像個虛弱的老人。

向慶壽睜著渾濁的眼睛望著金秘書:“多少說點兒吧,行嗎?哪怕你隨便說點兒什麼,你的下線、上線,在哪兒交接情報,什麼都行。”

金秘書避而不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向慶壽甚至在用一種類似央求的口吻對他說:“我身邊潛伏著一個共產黨。連我每天早飯吃什麼都知道,事無巨細。我呢,被蒙在鼓裡這麼久,像一隻愚蠢的老貓。你要不說點兒什麼,你也知道,上面會怎麼對付我。行嗎?”

半晌,金秘書開口瞭,卻不是向慶壽想要的回答:“熬一夜瞭,您回去歇歇吧。”

向慶壽伸手摸過放在旁邊的一根手杖:“也好。”他站起身來,又說:“再想想,再想想。都別把話說得那麼死。”

金秘書沒說話,向慶壽佝僂著身子,往外走去,金秘書突然叫住瞭他:“站長。”

向慶壽回過頭來,目光裡充滿瞭希冀。

“今天上午十點,約瞭大夫看您的咳嗽。別忘瞭。”

向慶壽目光裡的希冀消失瞭,他深深地凝望著他:“謝謝。”

審訊室的鐵門打開瞭,向慶壽從裡面走瞭出來,一直守在門口的行動組長馬上迎瞭過來。

向慶壽之前的蒼老虛弱一掃而光,眼神立刻變得不一樣瞭,他很幹脆地吩咐著:“整整一夜,半個字也沒說。不必再等瞭,動刑吧。”

“是。”

行動組長剛要轉身,便被向慶壽一把拉住:“共產黨向來嘴嚴,你怎麼撬,那是你的事。他殘瞭廢瞭我都不管,但不能把人弄死。還有,你最多隻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再拖下去,他的同夥都跑光瞭。”

哈爾濱市郊,一片由密密麻麻的平房組成的居民區,因為不在市中心,顯得格外幽靜。

這片居民區內,一間四周白墻、青磚鋪地的小屋隱在其中,並不顯眼。

小屋的門被人推開瞭,一個眼睛不大、看上去三十多歲、知書達理、彬彬有禮的男子,提著一個皮箱走瞭進來,仔細打量著這個屋子。

騰達飛坐在屋內的一把椅子上,對進門的男子說:“雖說小瞭點兒,可是很清靜,正好方便你靜下心來工作。活兒很急,得辛苦你加加班。吃的喝的都備好瞭,你看看還缺什麼,有什麼需要,盡管告訴我。”

男子點點頭,看上去一臉謙遜。

熬瞭一夜的趙冬梅蜷在竹椅裡睡著瞭,她的身上蓋著一床毛毯,毯角沒有掖好,顯然是李春秋為她輕輕蓋上去的。

倏地,她的頭一沉,醒瞭。

穿衣鏡前面,穿戴整齊的李春秋剛把圍巾從衣帽架上摘下來,他從穿衣鏡裡看見趙冬梅:“醒瞭?”

“幾點瞭?”趙冬梅看瞭看身上的毛毯,再看看他。

“還早。本想叫你,看你睡得那麼香,就沒打擾。到床上去,再睡會兒吧。”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熬瞭一宿,腦子都轉不動瞭。”

趙冬梅上下打量著他,發現李春秋的腳上穿瞭一雙硬底皮鞋。她起身,一邊收拾毛毯一邊說:“那雙皮鞋的底子太硬,走路久瞭會磨腳的。你要真是散步,該穿那雙軟底的。”

這話說得有深意。

“就在門口走走,不會很遠,還真是忘瞭鞋的事兒瞭。”李春秋平靜地說。

趙冬梅把毛毯放到瞭床上:“兩口子之間每天都這麼互相瞞著騙著,婚姻還有什麼意思,你說呢?”

李春秋看看她,沒說話。

趙冬梅也不看他,隻顧自己收拾著床鋪,也沒有質問的意思,好像媽媽面對撒謊的兒子一樣哀怨地說:“哪有散步的時候還穿成這樣的,總共才三天的婚假,站長那邊催得火燒眉毛,一天都過去瞭,東西還沒熬出來。”

她嘮叨著:“又不是去找雌孔雀的單身小夥子,真要是在門口走走,至於把頭發梳得那麼正式嗎?”

說話間,她轉過身來:“昨天晚上聽你聊瞭那麼多,我都夢到你兒子瞭。知道你想回傢,去吧。”

李春秋再沒說什麼,眼睛裡多瞭一絲柔軟的東西。

他正要出門,聽見趙冬梅說:“你就不怕我騙瞭你,轉臉就去告訴魏一平嗎?你說過,我可是個騙子。”

李春秋笑瞭笑:“你和他們不一樣。”

趙冬梅看看他,也笑瞭:“中午你回來嗎?我可不是催你。你要是回來,我就剁點兒肉餡,給你包餃子。”

“好,吃餃子。記得幫我挑點兒臘八蒜。”

李春秋前腳剛一出門,一輛黑色的轎車就從趙冬梅傢附近的街道上駛瞭過來,停在路邊。

坐在車裡的,是鄭三。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正要推門下車,忽然看見車窗外不遠處,李春秋從前面的小巷子裡拐瞭出來。

鄭三有些疑惑地觀察著他,隻見李春秋警惕地掃瞭一眼周圍的街道,就在目光即將觸及他乘坐的黑色轎車的時候,他趕緊往後靠去,避開瞭李春秋的視線。

李春秋環視瞭一圈,見沒有什麼異常,便向前走去。

鄭三想瞭想,從車裡拿出一頂棉帽子,輕輕打開車門,遠遠地跟在瞭他的身後。

李春秋徑直來到瞭一個公共汽車站,這裡已經有幾個候車的乘客在寒風裡排隊候車瞭。他走過去,排在瞭隊尾。

不多會兒,一輛公共汽車駛瞭過來。李春秋不經意地四下觀察瞭一番,隨後隨著乘客登上瞭汽車。

就在這輛車即將關門的時候,鄭三猛地伸出一隻手扒住瞭車門,他戴著棉帽子,低著頭,最後一個上瞭車。

車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

車輛發動,一路前行,車身在坑窪不平的道路上,輕輕地顛簸著。

坐在前排的李春秋出神地望著窗外,像是望著歡脫的自由。他看得如此出神,絲毫都沒有註意到坐在最後一排,正死死地盯著他的鄭三。

公共汽車一直行駛到瞭另一個車站,停瞭下來。

車門開瞭,李春秋夾在一群乘客裡下瞭車。鄭三依然是最後一個,他不遠不近地跟著李春秋向前走去。

奮鬥小學的教室裡,今天格外安靜,沒有讀書聲,也沒有說話聲,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後一次考試。教室裡的學生們都在認真仔細地埋頭答卷,他們手裡握著筆,筆尖在試卷上沙沙作響。

丁美兮旁邊的課桌空著,那是李唐的位置。

監考的陳立業認真警惕地看著學生們,在講臺上來回踱步環顧:“誰也別想抄啊。我就站在這兒盯著你們,有一個,我抓一個。誰的尾巴露出來,誰明天就別想放假。”

上午九點半,考試結束。

陳立業抱著一摞試卷,穿過學校的院子,往教工樓的方向走去。

身後,傳達室的窗子突然拉開瞭,一個門房探出頭來,沖陳立業喊:“陳老師,陳老師——”

陳立業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他。

門房接著說:“早晨沒找著您,陳老師,昨天晚上有個電話,讓給您捎句話。”

“捎話?誰打來的?”

“說是您十年前的一個朋友,姓秋,秋天的秋。”

陳立業一下子明白瞭,三步並作兩步走瞭過去:“他說什麼瞭?”

“他說有點兒小事,上午十點,他在臘月十一那天早晨看見您的那傢咖啡館裡等著。”

陳立業看看手表,馬上急瞭:“你怎麼不早說?!”

沒等門房繼續說什麼,他把手裡的試卷往窗口裡一塞,轉身往外跑去。

身後,試卷紛紛揚揚地撒瞭一地。

一條繁華的街道上,李春秋匆匆前行。

這條街道很寬,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這裡正是臘月十一那天早晨,李春秋無意中撞見陳立業和林翠見面的那條街道。

李春秋走過一傢出售西服商店的櫥窗前,停住瞭腳步,掛在櫥窗裡的一件大衣吸引瞭他。他駐足看著,潔凈的玻璃裡,反射出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

鄭三遠遠地跟著,仔細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眼一瞟,他發現路邊一個攤位正在售賣絮瞭新棉花的棉襖。鄭三走過來,放下幾張鈔票,順手抓起一件和他身上的衣服顏色完全不同的土灰色棉襖換上,又把頭上的棉帽子也摘瞭,從懷裡揪出一個顏色迥異的毛線帽,戴到頭上。

李春秋仍然在欣賞著櫥窗裡的那件大衣,鄭三則從他身後的街道上飄然而過。

此時,這條大街的路口處,一個人力車夫跑瞭過來。還沒等車停穩,陳立業就從上面跳瞭下來,他瘋瞭一樣往前跑著。

他從來沒有這麼跑過,以至於整張臉都漲得紅,呼吸急促,他笨拙地拼盡全力,朝前跑著。

半晌,似乎是欣賞夠瞭,李春秋裹瞭裹身上的大衣,繼續前行。身後,鄭三依然遠遠地跟著他。

沒一會兒,李春秋就走到瞭約定的咖啡館門口,他回頭四下看瞭看,推門走瞭進去。

咖啡館裡的人不少,三三兩兩地散在各處,談笑風生。

李春秋環顧一圈後,選瞭一個窗口的位置,走瞭過去。

鄭三戴著毛線帽子,低著頭,也走瞭進來。他挑瞭一張靠近門口的桌子,背對著李春秋,搶先坐瞭下來。

李春秋坐下之後,習慣性地抬頭又掃瞭一眼屋裡。正在這時,他發現背對著他的一個人戴著毛線帽子,穿著一雙翻毛皮鞋。

他微微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在欣賞櫥窗裡的服裝時,從玻璃的反射裡看見瞭一個穿著土灰色棉襖的身影從他身後的街道上飄然而過,而那個人的腳上,也穿著一雙翻毛皮鞋。

李春秋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知道自己被跟蹤瞭。他飛快地琢磨著對策,頓瞭頓,果斷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這時候,門被“咣當”一聲推開瞭,陳立業氣喘籲籲地走瞭進來。他一眼看見瞭剛剛站起來的李春秋,沒等李春秋說什麼,他就直接沖他走瞭過去。

李春秋眼睜睜地看著陳立業開口說:“老李——”

鄭三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倆,將手摸進瞭懷裡。

“你想幹什麼?”李春秋一下子把他的話打斷瞭,語氣很不客氣。

陳立業很意外,一下愣住瞭。

“我知道你想動手,想打我。要是給你把槍,腦子一熱,就能把我給崩瞭。是嗎?”李春秋一路走到他面前,臉都漲紅瞭。

他頂著陳立業一句句說,陳立業一步步往後退。

屋裡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向他們,隻有鄭三低著頭不為所動。

李春秋盯著陳立業:“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很清楚。不是被你逼到這份兒上,我不至於這麼幹。自從我孩子進瞭你的班,吃拿索要,多少回、多少頓,你比我都記得明白。”

陳立業一個勁兒地喘著氣。

“就因為沒給你備年貨,就不讓李唐升學,調到最後一排不說,大冬天還罰他站到外頭。這種天氣,不到五分鐘就能把人凍透瞭,你這不是缺德,你是在害人!”

陳立業深深地望著他。

“擺在校長和文教局桌子上的信,都是我寫的。是我做的事,我認。我不是個縮頭的人,把你找來,就是要當面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這件事,沒完。你必須去找姚蘭,當著她的面,給李唐道歉。”李春秋頂到陳立業的面前,“你當初幫過我們的事,我都沒忘。如果這事在以前,我也無所謂。可你不能欺負一個離瞭婚的女人和孩子。”

陳立業被他戧得灰頭土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別以為當初幫個手,就能欺負我一輩子。”李春秋擠開他,往外走去。

鄭三坐在那兒,收回瞭手,安靜地看著李春秋頭也不回地走瞭。

待李春秋走後,鄭三出瞭咖啡館,來到附近的一個公共電話亭,給魏一平去瞭個電話。

電話亭裡,鄭三把毛線帽子摘瞭,拿著話筒,對魏一平說:“我沒想到他會出來,所以才跟瞭他。別的倒是沒什麼。孩子之外的事都沒說。是。明白,不會耽誤的。”

說完,他把電話一掛,推門走瞭出去。

同樣從咖啡館裡出來的陳立業,若有所思地走在這條繁華的街道上。

他仔細琢磨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一個轉念,他忽然想起李春秋說的那兩句話:

“你當初幫過我們的事,我都沒忘。”

“別以為當初幫個手,就能欺負我一輩子。”

一瞬間,陳立業全明白瞭。他迅速招手,攔瞭一輛出租車,鉆瞭進去:“去火車站。”

出租車一直行駛到哈爾濱火車站對面酒樓所在的街道邊,陳立業從車裡鉆出來,進瞭一條小胡同裡。

小胡同裡沒有什麼行人,靜悄悄的。

他獨自一人穿行在胡同裡。

拐過彎,他看見瞭不遠處的一棵大樹。

十年前,警笛大作,年輕的李春秋朝這裡拔足狂奔,身後,幾個穿著偽滿時期制服的巡警拼命追來。

那時,他眼睜睜地看著李春秋從身邊風一樣地跑瞭過去,拐瞭個彎,沖進瞭一條死胡同,裡面除瞭一棵大樹,什麼都沒有。李春秋一臉絕望地躲在樹後,直到他支走瞭那些巡警,李春秋才渾身癱軟地靠著樹坐到瞭地上。

而這棵樹,就是他現在看到的這棵樹。

陳立業望著大樹後面的那條小胡同,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背後想起:“十年瞭。這小胡同一點兒都沒變樣。”

陳立業回頭一看,是李春秋。

“我猜,這十年裡頭,你經常會到這兒來。”陳立業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這十年裡,他已經不知道註視瞭他多少遍。從這一次起,再看著他,意味已經不一樣瞭。

“為什麼?”

“我也有過幾次差點兒就進瞭鬼門關的經歷。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時常會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個地方去看看。我猜你也是。”

李春秋說瞭句半開玩笑的話:“我來沒來過,你最清楚。你比我老婆都要關心我。”

陳立業笑瞭。

“很慚愧。說實話,我真的一直把你當成瞭一個市儈的人。”李春秋看著他,語氣裡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聰明的人。隻有在聰明人面前,我才會偽裝得這麼辛苦。你不知道,讓人人討厭,也挺累的。”

後半句是玩笑話,兩個人各說的一句玩笑話,讓氣氛很快變得融洽起來。

李春秋從懷裡掏出那塊懷表,遞過去:“抱歉啊。”

陳立業接過懷表:“其實,你要不帶走它,我還真不一定會懷疑到你身上。”

“此地無銀三百兩。那天從你傢一出來,我就後悔瞭。再想放回去,已經遲瞭。”李春秋有些慚愧。

“這個不值什麼錢,可畢竟是結婚時候買的。什麼東西有年頭瞭就有感情,人也一樣,是吧?”陳立業看著那塊老舊的懷表,挺有感觸。

“得看是什麼樣的人。”

陳立業抬起頭,望著他。

“要是那些手上全是血、還要拉著你下地獄的人,還是越早離開他們越好。”李春秋一字一句地說著。

“我知道,你遲早會把它還回來的。”陳立業把懷表放進衣兜裡,有些蒼老的眼眸深深地望著他。

李春秋笑笑,這個笑容裡有些不一樣的意味。頓瞭一會兒,他才說:“我隻能用學校的電話給你留言。魏一平知道你一直在跟著我,但不知道你的身份。”

陳立業側身站著,盡量用身體擋著李春秋,不讓他被胡同外面的人看到:“剛才跟著你的那個人,是他的眼睛嗎?”

“也許是吧。”

“這樣,以後再見面,還是先打電話。學校方面,我會把門房換成自己人。回去以後,我馬上申請在傢裡秘密裝一部電話。我老伴是可以信任的,有什麼急事,直接跟她說就行。”

“好。”李春秋點頭。

“要是我有急事,會讓一個磨剪子的人去你傢門口吆喝,你聽見瞭,就出門來,我會找到你的。如果有什麼意外情況,我還可以扮演那個討厭的班主任。魏一平既然不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讓他再多猜猜。”陳立業看著李春秋,繼續說,“我們可以再等等。如果不是那個‘黑虎計劃’,我們現在就可以去抓捕魏一平。除夕夜,很快瞭。”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瞭下:“十年都等瞭,也不在乎這幾天。你知道黑虎的策劃者是誰嗎?”

陳立業眉頭一挑:“我認識他?”

“就是我十年前,在火車站暗殺的那個人。”

“騰達飛?那個漢奸?”這個答案顯然在陳立業的意料之外。

李春秋頷首:“我也沒想到。前面有周佛海,現在有騰達飛,他們連臉都不要瞭。其實我一直在猶豫,是騰達飛的出現把我推到瞭你的面前。”

“找他來負責這個行動,這是一步什麼棋?”

“按照計劃,年三十兒的晚上,我就會離開哈爾濱。本來在臘月初一那天,我就該走的。也許是行動出瞭些問題,需要延後。按照這個推測,行動就是在除夕夜。具體的內容我還不清楚,現在隻知道需要做一些炸彈。”

陳立業有些詫異:“你是設計者?”

“這也是我離婚的原因。”李春秋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陳立業明白瞭:“趙冬梅……”

“她也是我們的人。”

“不是你們,是他們。”陳立業立刻糾正他,他看著李春秋,問:“這個趙冬梅,有可能會變成我們的人嗎?”

“我不太確定。不過,她和魏一平不一樣。”

“你是說?”

“直覺告訴我,她和我很相像。其實她不應該進來。這一行對於女人來說,太殘酷瞭。”

“是啊。”

“我和她的姻緣隻剩九天瞭。她手上沒沾過鮮血,但願她能有個善終吧。”李春秋有些感慨。

陳立業也嘆瞭口氣:“是啊。九天,眼看就要過年瞭。”

“希望咱們明年還能再見,還能說一聲新年好。”

陳立業很堅定:“年初一那天,等著我,我一定去你傢裡拜年。”

聽他這麼說,李春秋眼睛裡有些熱熱的,他深深地望著陳立業,心裡有絲暖意。

談話期間,李春秋盡可能地把近期魏一平安排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瞭陳立業,包括他現在所制作的炸彈形狀。

陳立業在聽到炸彈的形狀後,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六棱柱?這是什麼炸彈?”

“我也很奇怪。每一道邊長都是五厘米,我在想,肯定是為瞭便於安裝。”

“這麼奇怪的形狀,他們想把這些炸彈安到什麼地方呢?”

李春秋搖搖頭:“這個還不是最難的。麻煩在於對爆破當量的要求。這麼小的體積,卻得達到兩百萬焦耳以上的破壞力。”

“兩百萬焦耳,那能把一個兩百斤的東西炸上天。”陳立業沉思著,他想瞭想,說:“你還是接著做下去,盡可能滿足他們的要求。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知道騰達飛的腳下一步會邁到哪兒。”

李春秋點點頭。

陳立業忽然想到瞭李春秋剛剛提起的那本郵政通訊冊,問:“那本郵政通訊冊呢?也和這個有關嗎?”

“我不確定。那是十年前,趙秉義帶到哈爾濱來的。他死後,一直在我這兒。從魏一平的反應看,它的價值還沒有消失。我猜測,它應該是一本潛伏者的名單。”

陳立業順著他的思路繼續推測:“包括你在內,這些挨個兒被喚醒的人,都是為瞭年三十兒那天晚上的行動。他們要集合這麼多人手,究竟要幹什麼?”

他突然想到瞭什麼:“那個名冊,現在在魏一平手上?”

“我手裡還有一份拍下來的膠卷。”

陳立業眼前一亮:“它在哪兒?”

“在傢。”

陳立業定定地望著他,李春秋明白瞭,補充瞭一句:“在姚蘭傢裡。”

“那你還得回去一趟。”

李春秋頓瞭頓,問:“李唐最近怎麼樣?”

陳立業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他兩天沒去上學瞭,請瞭假,你不知道?”

姚蘭傢,屋子裡被扔得亂七八糟,衣服毛巾鍋碗瓢盆散落得到處都是,凌亂不堪。

此時,滿臉通紅的李唐,額頭上蓋著一塊涼毛巾,正躺在床上,燒得連呼吸都熱瞭。因為發燒,他已經兩天沒去上學瞭。

格外憔悴的姚蘭頂著一頭紛亂的頭發,從床邊的一個不銹鋼藥盒裡取出一支玻璃制的註射器。她敲掉玻璃瓶的頂端,用註射器的針頭紮進去,吸瞭一管藥水。

她拿著這管藥水,走到李唐身邊,輕輕推瞭推他。李唐被推醒後,翻瞭個身,又沉沉睡去。

姚蘭一隻手拿著針頭,一隻手再次輕輕地搖著李唐:“聽媽話,咱們得打一針才能退燒。”

李唐閉著眼睛搖瞭搖頭。

“聽話,來,起來,我保證很快,很快就好瞭。”姚蘭轉到他頭那邊。

李唐又翻瞭個身:“不,我不想打針。”

姚蘭耐著性子繼續轉過來,在他身邊坐好,剛要去叫他,李唐一甩胳膊,姚蘭手裡的玻璃針管掉到瞭地上,碎瞭。

這個舉動讓姚蘭一下子失控瞭,她大聲吼道:“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打個針你都怕!現在還有個我,以後等我死瞭,你一個人怎麼辦?”

李唐被罵愣瞭,他睜開眼睛看著姚蘭,自己掙紮著坐起來,小臉通紅地說:“媽媽,對不起,我想打針。”

看著面前的兒子,姚蘭的眼淚一下子流瞭出來。

一輛出租車在姚蘭傢附近的路邊停瞭下來,坐在車上的,是李春秋和陳立業。李春秋需要回到曾經的傢,拿到那卷膠卷。

車上,李春秋正準備下車,他想瞭想,轉過頭看瞭陳立業一眼,還是加瞭一句話:“也許很快,也許得有一陣子。我盡快吧。”

“別急,陪孩子多待會兒。昨天晚上正好沒睡著,我在車上補補覺。”陳立業理解地說道。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著陳立業,隨後便下瞭車,往那個曾經的傢走去。

走到門口,李春秋敲響瞭門。姚蘭有些詫異的聲音從臥室裡傳瞭出來:“誰呀?”

她有些疑惑,這個時候,誰會來敲門。

“我。”李春秋的聲音從門外清晰地傳來。

在聽到他的聲音後,姚蘭幾步就跑瞭出來,她的眼睛亮瞭,幾乎是沖過去把房門打開的。

房門打開的一剎那,她一眼就看見瞭站在門口的李春秋。她看瞭他良久,才問:“你怎麼回來瞭?”

“我聽說,李唐沒去上課。他怎麼瞭?”

“還好。已經退燒瞭,剛睡著。”

“我能進去嗎?”

姚蘭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讓開:“進來,腦子都亂瞭。你吃瞭嗎?”

李春秋直接走進去,走進臥室看李唐。姚蘭把門關上,也跟瞭過去,默默地站在臥室門口等著。

不一會兒,她看到李春秋神色不太好地從臥室裡走瞭出來,在沙發上坐下。

她有些疑惑,李唐生病的事,李春秋是怎麼知道的,張口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給陳老師打瞭一個電話,他告訴我的。”

姚蘭“哦”瞭一聲,李春秋也沒有再說話,他用手指在沙發上輕輕地敲著。

氣氛有些尷尬。

過瞭一會兒,姚蘭率先開口問道:“你那邊,怎麼樣?”

“還行吧。”

“你看著氣色不太好,這幾天沒睡好嗎?”

“你也是。”李春秋看瞭她一眼,頓瞭頓,問:“孩子生病,怎麼不告訴我?”

“我給你辦公室打過電話。他們說你休婚假瞭。”姚蘭輕輕地說。

李春秋微微一愣,然後說:“有急事,你可以去找我。”

姚蘭抿著嘴唇,眼睛一直緊緊盯著自己的腳,沒說什麼。

李春秋又說:“以後我會多回來看看。”

“等你方便的時候吧。”

李春秋看看她,知道她心裡不好受,輕聲問道:“年貨都買齊瞭嗎?”

“就我們兩個人,吃不瞭多少。有點兒就夠瞭。”

李春秋抿瞭下唇:“最近我有些忙,過兩天,我送一些回來。我走的時候醬油不多瞭,還有嗎?”

姚蘭沒回答,直接說:“你吃過瞭嗎?”

她抬頭看著李春秋:“昨天晚上李唐折騰瞭一宿,我一直沒吃飯。你要是能坐一會兒,就幫我瞅著點兒他。我去切個列巴。”

“我也沒吃。”

姚蘭馬上站起來:“我給你搟點兒面條去。”

“不用。列巴就行瞭。”

姚蘭點點頭,走進瞭廚房。

不一會兒,廚房裡就升騰起瞭裊裊熱氣,灶臺上的小鍋裡熱著牛奶。案板上,她拿著長長的面包刀,切著一個幾斤重的大列巴。

趁著她做飯的工夫,客廳裡的李春秋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沙發下面,摸索著。為瞭避免姚蘭看見,他時不時地抬頭看看廚房。

沒過多久,姚蘭便把牛奶從鍋子裡倒進兩個杯子裡。李春秋還在沙發下面繼續摸索著,還沒找到自己之前藏好的膠卷,他顯得有些著急。

又過瞭會兒,姚蘭把列巴盛到瞭盤子裡,她端著盤子一個轉身,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李春秋正彎著腰。她再一看,李春秋是在系鞋帶。

姚蘭走出來:“吃吧。”

李春秋直起腰來,不動聲色地說:“好。”

說完,兩人走到餐桌旁坐下吃瞭起來。李春秋默默地撕著列巴,杯子裡的牛奶已經被他喝光瞭。

姚蘭看看他吃的量,說:“你早晨也沒吃飯。”

“沒顧上。”

“你的胃不好,以後還是按頓吃吧。”

李春秋點點頭。

姚蘭接著說:“她要是不會做,你就買點兒面包,也比不吃好。”

李春秋見她提到瞭趙冬梅,故意岔開瞭話題:“陳老師說,李唐缺瞭的考試,他會改天把卷子送過來,在傢裡補考就行瞭。”

“你又給他送瞭多少東西?”姚蘭看看他,一臉驚訝。

“他那個人,其實還不錯。以後傢裡要是有什麼事,你們可以找他。”

姚蘭挑挑眉:“找他?”

“對。我們以前對他有些誤解。他那麼做也有他的苦衷。”說話間,李春秋站起身來。

姚蘭見他要走,連忙說道:“等一會兒李唐就醒瞭,他嘴上不說,可是早就想你瞭。”

李春秋嘆瞭口氣:“我等不瞭那麼長的時間瞭,現在就得走。”

“兒子是我的,也是你的。他都說胡話瞭,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叫你,要不是這樣,我不需要你留著。”姚蘭的語氣裡有些哀怨。

“我真的有急事。”

“可你明明是在休婚假呀。”

“我是有別的事。”

見他如此決絕,姚蘭咬起牙,直直地瞪著李春秋。

“姚蘭,讓你受累瞭。以後,我會補償你的。”李春秋深吸瞭口氣,向門口走去。

姚蘭在他背後說:“她看得那麼緊嗎?你就那麼怕她?”

“跟她沒關系。”

姚蘭死死地咬著牙,然後一字一句地說:“李春秋,我越來越不認識你瞭,沒想到你的心這樣狠。”

一瞬間,李春秋有些愣住瞭,他猶豫瞭一下,還是出瞭傢門。

頃刻,身後的房門被姚蘭重重地一摔,關上瞭。

他知道,她是在怨他,他也不想,但他現在隻能這樣。這樣想著,李春秋輕輕地閉上瞭眼睛。

市公安局,丁戰國將一張翻開的試卷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這張試卷的抄卷者正是李春秋,試卷上李春秋的筆跡依舊清晰可見,蓄水池、倉庫等諸多的詞被紅色的鉛筆圈著。

此刻,丁戰國拿著電話聽筒,正在打電話:“對,對,筆跡鑒定,是。許振。他母親受傷瞭?那他是不是得提前回來瞭?”

話裡話外,他都有一絲壓抑不住的著急:“明白瞭。當然,母親為重。不過沒關系,多晚我都可以等著他。如果他方便,請隨時給我來個電話,我拿著東西去找他。謝謝。”

說完,他掛上瞭電話,一張臉看上去顯得格外陰沉。

鄭三再次來到瞭趙冬梅傢附近,他從一輛轎車裡鉆瞭出來。

這時的他,已經摘掉瞭帽子,重新換上瞭那身黑色皮夾克,下瞭車後,他左右看瞭看,往趙冬梅傢走去。

“咚——咚咚咚”,一長三短,敲門聲在趙冬梅傢響起。

為李春秋包的餃子已經弄好瞭一半,包好的十幾個餃子像士兵一樣整齊地排隊站在盤子裡。

趙冬梅走到門口,用沾著面粉的手把插死的門閂打開,一邊開一邊說:“還真回來瞭?那邊就沒留你吃飯嗎?”

一開門,她愣住瞭,門口站著的並不是李春秋,而是鄭三。

趙冬梅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一時間愣愣地看著他。

鄭三手裡拿著一件女式的黑色羊毛披肩,沖她說:“魏先生教我敲的門。說這麼敲瞭,就能見到李太太。”

趙冬梅看著他手裡的披肩:“你是誰?”

“南京來的,老傢人。我姓鄭,和你前後腳來的哈爾濱,以前都穿過軍裝,都是為瞭治病才來的。”

趙冬梅頓時明白瞭他的身份:“我沒見過你。”

鄭三打量瞭一下屋裡:“李先生出去瞭?”

“你找他什麼事?”

“不找他。找你。”鄭三面帶微笑,他把手裡的女式披肩遞到趙冬梅面前,“喜歡嗎?”

從趙冬梅傢出來後,鄭三開著車,趙冬梅被他安排坐在瞭後排座上。

那塊黑色女式披肩此時正罩在趙冬梅的頭上,披肩很大,連她的額頭和眼睛都蓋住瞭,使得她沒法看清楚車窗外的任何地標。

車窗外的電線桿不斷地往後閃去,鄭三從後視鏡裡看著她:“李先生早晨出門,是跟誰見面去瞭?”

趙冬梅在披肩裡不咸不淡地說:“是站長問的,還是你問的?”

鄭三看瞭看她,沒再說什麼。

趙冬梅一臉平靜,良久,她問:“這是要去見誰?”

“到瞭你就知道瞭。”

趙冬梅知道再問也得不到什麼回答瞭。她一言不發地看著車窗外,一時間,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行駛到一個鐵道路口時,兩根紅白相間的木桿緩緩落下,開著車的鄭三停瞭下來。

少頃,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通過瞭路口。

李春秋從姚蘭傢裡出來後,悶著頭匆匆前行,拐瞭一個彎後,他看見那輛載著陳立業的出租車已經不見瞭,而他的面前,有一個人正背對著他站著。

李春秋狐疑地看瞭看,還是走瞭過去,就在他走過去的一剎那,那個人轉過頭來,是魏一平。

頓時,李春秋愣住瞭。

一陣風襲來,帶著些許寒意。魏一平站在那兒,有些怕冷地縮瞭縮脖子,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李春秋看瞭看四周,眨瞭下眼睛,問:“您怎麼在這兒?”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問題。”魏一平一臉嚴肅。

“孩子病瞭,我回來看看。”

“著涼瞭?”魏一平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

“這陣子天冷,應該是吧。”

“好些瞭嗎?”

“剛剛退瞭燒。”李春秋看著他,又補充瞭一句,“姚蘭給他打瞭一針,他現在睡著瞭,他倆個人都在傢裡。”

“我可不是學校的老師,看見孩子沒上學,就頂風冒雪地來做傢訪。”魏一平拍拍李春秋的肩膀,“我是怕你再陷進傢庭的旋渦裡去。如果需要,我可以隨時出現,替你圓一些你需要圓的謊。”

李春秋聽他這麼說,道:“站長,你話裡有話。”

“有嗎?”

“就算你不來,我也會給你打電話。”

魏一平看著他:“有事嗎?”

“我見瞭一個人。”

“誰?”

“陳立業。”

“因為孩子?”

李春秋看著他的眼睛:“孩子隻是個幌子。有些事兒,躲也躲不過去。借著沒有送年貨的理由,他把我兒子的座位調到瞭門口,頂著風著瞭涼,孩子一病,正好逼我現身。”

“這麼說,這是個連環計呀。”魏一平有些驚訝。

“他還在摸我的底。”

“摸到瞭嗎?”

“我和姚蘭說過瞭,過瞭年就辦轉學。今天和他翻瞭臉,正好有理由再不見面瞭。”

魏一平若有所思地想瞭想,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瞭。”

李春秋接著說:“我和他見面的時候,有人跟著我。”

“是嗎?”

李春秋看著他。

魏一平知道李春秋發現瞭鄭三跟蹤他,頓瞭頓,很誠懇地說:“春秋,如果我說這是一次巧合,你相信嗎?”

“您說呢?”

“如果我說‘我來,就是想和你當面解釋一下,請你不要誤會’,你接受這個說法嗎?”

聽他這樣說,李春秋沒有說什麼,淡淡地笑瞭。

魏一平沒再說什麼,他拍瞭拍李春秋的肩膀後,招瞭輛出租車,鉆瞭進去。李春秋目送著他乘坐的出租車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終於松瞭口氣。

“他就是魏一平?”陳立業的聲音突然從李春秋的耳畔傳來。

李春秋一回頭,就看見陳立業站在他的身後。

陳立業看著他,說:“他比我想象的蒼老許多。”

“你怎麼知道是他?”

“直覺吧。”說罷,兩人並肩朝前走著,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瞭一個岔路口。

陳立業看著李春秋,問:“孩子怎麼樣瞭。”

“姚蘭給他打瞭一針,好多瞭。”

“心裡不是滋味吧?”

“是啊。”李春秋嘆瞭口氣。

陳立業見狀安慰道:“現在的付出就是為瞭將來可以永遠和他們在一起。”

“這個道理我懂。”

李春秋摸出膠卷遞瞭過去,陳立業接過膠卷小心翼翼地裝好:“要不,你再回去陪陪孩子?”

李春秋搖瞭搖頭:“不行,魏一平催得很緊。炸彈的事,隻有不到九天的時間。我要是不回去,會露餡的。總會有一天,他們娘兒倆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我再補償吧。”

陳立業看看他,眼神裡帶著一絲欽佩和信念:“熬吧,快過年瞭。年三十兒,孩子就會知道,他父親是個英雄。”

李春秋重重地點瞭點頭。

“走瞭。”陳立業向他伸出瞭手,李春秋不假思索地握瞭上去。隨後,二人在岔路口分開。

李春秋明白,他和陳立業的這一握,意味著,他們的合作從今天正式開始瞭。

小雪漫漫,李春秋匆匆走在回新傢的路上,剛拐瞭一個彎,就和迎面而來的一個人差點兒撞個滿懷。

李春秋抬頭一看,和他差點兒相撞的人,正是趙冬梅同廠的那個工友——陸傑。

兩個人都看見瞭對方,陸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看上去顯得很尷尬。

李春秋怕他太過尷尬,率先開瞭口:“陸傑,是吧?”

陸傑顯然沒料到在這兒碰見瞭李春秋,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說:“我剛才路過這兒,再見。”說完,他錯身低頭走瞭。

李春秋看瞭看他的背影,然後轉過頭,往自己的新傢走去,剛走到門口,他就看見傢門上掛著一把鐵鎖。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愣住瞭,他站在門口,伸著頭往裡看。

屋內,桌上的盤子裡,有包瞭一半的餃子,搟面杖放在一邊,還有一些餃子皮,似乎已經幹透瞭。

屋裡其餘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和他出門前一模一樣。

門鎖很完整,屋子裡也沒有任何搏鬥過的痕跡。餃子包瞭一半,鍋裡的水甚至都是滿的。這意味著,趙冬梅在出門前,還在做著開火下鍋的準備。

看著這些細節,李春秋思索著,趙冬梅應該不是被人抓走的,是有條不紊離開的,但是他想不明白趙冬梅能去哪裡,至少,她應該給自己留下一個信息。

鄭三把車開到哈爾濱市郊的一處民居前,停瞭下來。

車一停下,趙冬梅便順勢把罩在頭上的披肩拿瞭下來。鄭三看瞭看她,隻見趙冬梅已經伸手推開車門,下瞭車。

她走到這處民居的大門前,停瞭下腳步,隨後,她頓瞭頓,才嘗試著推瞭下門,門是虛掩著的,被她輕輕一推,就開瞭,她走瞭進去。

房間內拉著窗簾,光線暗淡。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冷嗎?”

趙冬梅沒有說話,搖瞭搖頭。

男人的聲音繼續在她身後響起:“把大衣脫瞭!”

趙冬梅用餘光看著後面,她停頓瞭一下,然後開始一粒粒地解開大衣紐扣,緊接著,厚重的大衣落在瞭地上。

“接著脫!”

趙冬梅深深地呼吸瞭一口氣,開始動手解開上衣的紐扣,一件件衣服陸續落在瞭地上。

她似乎感覺到瞭寒冷,雙手環抱在胸前。

她背後,一個男人慢慢走瞭過來,正是那個白天剛剛住進來的和騰達飛對話的小眼睛男人。此刻,他的手裡拿著一副手銬。

趙冬梅感覺到瞭身後的動靜,一臉不安。

果不其然,隨後,她被這個男人用手銬反銬在瞭椅子上,嘴裡也被塞瞭一團毛巾。

小眼睛男子隻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和褲衩,他從地上堆著的褲子裡抽出一根皮帶,將它掄瞭起來。

“啪”的一聲。

趙冬梅的背上頓時浮現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痛得她一聲悶叫。

此時民居門口的黑色轎車裡,鄭三在獨自等待著,他將手按在方向盤上,手指無聊地輪流敲打。

仿佛一個世紀之久,那扇黑漆漆的院門終於開瞭。

趙冬梅把自己裹在大衣裡,從裡面走瞭出來。一陣寒風吹過來,她的頭發顯得更凌亂瞭。

她面無表情地拉開車門,坐到後車座上,一句話也沒有。

鄭三見她悶不吭聲地上瞭車,將汽車打著瞭火。

趙冬梅走後,小眼睛男子坐在桌子旁邊,用紅色鉛筆在一張地圖上畫著什麼。那張地圖,是一張四十年代的哈爾濱市區圖。

屋內,一燈如豆。

桌上的地圖上,彎彎曲曲地畫著一道紅線。

隨後,小眼睛男子用一支紅色鉛筆的筆尖,在“教場北”的地名上畫瞭一個圈。

東北局社會部洗印室內,光線很暗,暗紅色的燈光下,一張張濕漉漉的照片被夾在一根長長的繩子上面。

馮部長一張張細細地看著,他看完瞭,把手裡的放大鏡遞給身邊的陳立業:“你來試試,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麼秘密。”

陳立業看瞭幾張,搖瞭搖頭。

馮部長看著他:“還缺一樣東西。”

陳立業馬上說:“密碼本。”

“老陳,有句話,就算你不愛聽,我也得說。這個李春秋隻給我們提供瞭一個名冊。如果沒有密碼本,這就是些毫無用處的廢照片。我有這麼一個假設,會不會是他在故弄玄虛,拖延時間?”

陳立業剛要開口,馮部長繼續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探討這種可能性。”

“我懂。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我們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他,我覺得不妥。”

“老實說,‘黑虎計劃’,我也有耳聞。如果真的按李春秋所說,大年三十兒他們就要行動瞭。那你我現在去尋找密碼本還來得及嗎?依我看,馬上拘捕魏一平,就從他們身上做文章。”

聽他這麼一說,陳立業著急瞭:“不不,指揮這次行動的是騰達飛。我們抓瞭魏一平,除瞭打草驚蛇……”

馮部長看著那些照片:“什麼都做不瞭,隻能等著瞭,對嗎?”

陳立業也有些壓力:“我會盡快再去見見李春秋,這個答案,隻能著落在他身上瞭。”

長春保密局,向慶壽辦公室門口的門半開著。

向慶壽的聲音從裡面震耳欲聾地傳出來:“什麼叫問不出來?你告訴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從軍統到保密局,你這十幾年下來,就學會瞭‘問不出來’這四個字?”

這時,搜查組長匆匆走過來,聽見裡面向慶壽在發作,也不敢進去,隻得在門口候著。

“啪”的一聲,屋內傳出瞭電話摔瞭的聲音。

搜查組長連大氣也不敢出。

“誰在外頭?”察覺到瞭門外有人,摔瞭電話的向慶壽大喊瞭一聲。

搜查組長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第一眼就看見電話摔在地上,還有一些文件、鋼筆,都是剛才被向慶壽發火胡嚕下去的。

“你有什麼事?”向慶壽沒好氣地問他。

“站長,有發現。”搜查組長趕緊回道,說著,他遞過去幾張收據,“在金秘書傢裡的抽屜裡找到的,一共四張,都是匯款的底據,收款人是上海的一個賬戶。”

向慶壽連忙抓過老花鏡戴上:“跟上海聯系瞭嗎?”

“他們正在查這個賬戶的主人。”

向慶壽有些激動:“催!告訴他們,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人給我找著!”

鄭三的車,這次一直開到瞭魏一平的新公寓樓下。待魏一平下樓上瞭車之後,鄭三立刻識趣地下瞭車,站到瞭馬路對面。

車裡的後車座上,隻有趙冬梅和魏一平兩個人,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著,安靜的車內,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趙冬梅面無表情地坐著,魏一平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他看著趙冬梅,想說點兒什麼,又斟酌瞭一下,才說:“我也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

趙冬梅什麼都沒說。

“傷著你瞭嗎?”

“您說呢?”

魏一平望望她:“受苦瞭。”

趙冬梅沉默著,並不言語。

魏一平頓瞭頓,說:“你……”

他剛說瞭一個字,趙冬梅就慌忙打斷瞭他:“這次是要拿什麼情報?”

“先熟悉熟悉,到瞭該拿的時候,會告訴你的。”

“還得再去?”

魏一平將目光移向瞭車窗外,沒有看她,默認瞭她的猜測。

得到瞭答案,趙冬梅也沒再看他,她目視著前方,問:“這事,李春秋知道嗎?”

“不知道。”

“我懂瞭。”

魏一平像是在勸解鄰裡之間小兩口的矛盾一樣,說:“夫妻之間,有時候就是這樣。這種事,他要是不知道,就沒事。知道瞭,心裡就有疙瘩,這個疙瘩會越來越大。想想看,李春秋和姚蘭,還有那個外科大夫,不就是這樣嗎?”

他側過臉,望向趙冬梅:“保密,有時候才是對對方的尊重。”

趙冬梅的一張臉已是冷若冰霜。

和魏一平分開後,趙冬梅招瞭輛出租車,趕回傢。

出租車在開到離她傢不遠的地方停瞭下來,趙冬梅付瞭錢後,面無表情地下瞭車。

風雪中,趙冬梅獨自一人站在離傢不遠處的一個拐角,一動不動。

她環抱著自己,瘦小的身影在寒風中微微發抖。她的肩膀不斷地抽動,呆呆地站在那裡,捂著嘴抽泣,已是淚流滿面。

直到哭夠瞭,她才擦幹眼睛,往傢裡走去。

她知道,這就是特務的命。特務,是必須把一切苦痛都埋在心底的人。

門開瞭,趙冬梅帶著一身寒氣走瞭進來,她沒有看李春秋一眼,直接走瞭進去。

風把雪星子吹瞭進來,李春秋趕緊關門:“怎麼又起風瞭?”

趙冬梅“嗯”瞭一聲,像平日回來一樣,脫瞭大衣,掛好,她一看,包瞭一半的餃子還放在那裡。

李春秋往洗臉盆裡倒瞭點兒熱水,遞給她剛撈起來的一塊冒著熱氣兒的毛巾:“一下午都在弄圖紙,餃子也沒顧上替你包完。”

趙冬梅接過毛巾,走瞭過去,也不抬頭看他:“你忙吧,我來。”說完,她擦瞭擦手,走到桌前坐下來,繼續包那些剩下的餃子。

李春秋看瞭看她,想問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趙冬梅拿起搟好的面皮兒,看著它:“幹瞭。你稍微等等,我去重新和點面。”

李春秋走到桌前坐下,拿起圖紙上的鉛筆,說瞭一句:“外面挺冷的吧?我是說,你的靴子上都是冰霜,一會兒化瞭雪,得濕瞭。”

“我等會兒就刷刷。”趙冬梅站瞭一下,又往廚房走去,隨後,她沒頭沒腦地說瞭一句:“明天就立春瞭。等過瞭年,就暖和瞭。”

李春秋被這句話說得一愣,眼睛裡動瞭一下,一絲暖意漸漸浮瞭上來。

已入夜,丁戰國還守在辦公室,墻上鐘表的指針指向瞭六點十分。他舉著電話聽筒,情緒有些急躁:“不是說六點鐘就能到嗎?多大的雪能把火車給困住?我沒有著急,我急瞭嗎?”

在聽到那邊的回復後,他深深地吸瞭口氣,繼續對電話那邊的人道:“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我也不會這麼催。今天晚上,我會通宵在這裡等著,多謝瞭。”

下好餃子,天色已經黑瞭,桌子上擺好瞭熱氣騰騰的一大盆餃子、醬油、香油和一罐子臘八蒜。

李春秋坐在餐桌前,拿著一瓶陳醋,給兩隻小碗裡各倒瞭一點兒。

趙冬梅輕輕敲瞭敲碗:“再來點兒。”李春秋便拿起陳醋又給她的小碗裡倒瞭一些。趙冬梅伸出筷子,夾瞭一個冒著熱氣的餃子,在碗裡蘸飽瞭醬油醋,慢慢地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

李春秋也吃瞭一個,覺的味道很香:“好吃。你還有這個手藝!”

趙冬梅看瞭看他,沒回答他的話,忽然問:“你怎麼不問我去哪兒瞭?”

“你要說的,肯定會說。你不說的,就是紀律。不能問。”

“咱們倆在一起,隻有紀律。”聽他這麼說,趙冬梅的目光裡隱隱地有一絲失落。

“咱倆能湊到一起,還真得感謝紀律。”李春秋故意開瞭一句玩笑。

趙冬梅並沒有被這句話逗笑。她輕輕地說:“要是哪天我真的丟瞭,回不來瞭,你也不知道。”

李春秋給她碗裡夾瞭一個餃子:“我看過瞭,門上瞭鎖,屋子裡也沒有別的痕跡。你很安全,是自己出的門。”

“要是有人用槍逼著我,我也隻能自己出門。”

李春秋愣住瞭,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出什麼事瞭?”

趙冬梅這才抬頭看著他。看瞭一會兒,她笑瞭笑,才說:“沒什麼,就是看你著不著急。”

李春秋松瞭口氣,看著她,轉移瞭話題:“陸傑今天來瞭。”

趙冬梅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把碗裡的餃子翻瞭個個兒,讓陳醋把它浸瞭個夠。

李春秋見她的這番動作,說:“你這麼喜歡吃酸的?”

“我爺爺是山西人,他十二歲走西口,什麼都沒帶著,就帶瞭一個醋壺。他什麼也沒給我爸爸留下,除瞭飯桌上吃習慣瞭的一口酸口味。”

“那你平時炒菜為什麼不放醋?”李春秋有些沒想到。

“你的胃不好。你說的。”

李春秋微微一愣,他頓瞭頓,說:“你知不知道一個人,怎麼才算喜歡另一個人?”

趙冬梅看著他,沒說話,仿佛在等著他下面的話。

“怎麼衡量一個男人真的喜歡一個女的?就是這個女的即便已經結瞭婚,有瞭丈夫,有瞭傢,這個男的也還惦記著她,他不在乎。你信不信,如果你和我離瞭婚,陸傑第二天就會娶你。”說著,他又補瞭一句,“我敢跟你打賭。”

趙冬梅揣摩著他話裡的意思,看瞭看他:“你要和我離婚?”

“這麼大的事,咱們得聽那個姓魏的媒人的。”李春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趙冬梅的臉色一下子就不好看瞭。

“都是說笑的話。你不愛聽,不說瞭。快吃,趁熱。”

趙冬梅沒說話,半晌,她突然問瞭一句:“我敢打賭,你今天跟我離瞭,明天姚蘭就會和你復婚。你信嗎?”

李春秋看瞭看她,而後站瞭起來,他拿著碗,說:“我盛碗餃子湯去,你來一碗嗎?”

“我不要。我就愛吃醋。”

姚蘭傢客廳的餐桌上,擺著幾小碟殘羹冷飯。姚蘭獨自一人坐在飯桌邊上,筷子沒動,碗也沒動。

她毫無胃口,孤獨而疲憊地出神地望著前方。

晚間九點四十分,哈爾濱火車站,一列火車噴著蒸汽慢慢地停靠在站臺邊。

火車停穩後,眾多乘客從車階上陸續走下來。

一個提著包的中年男子隨著人流走下瞭火車,面色沉穩地走在人群中。他個子不高,寬額頭,戴著一副近視眼鏡。

他不是別人,正是哈爾濱市道裡公安分局的筆跡專傢——許振。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