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老順來到溫州老城的一處商業區,開始吆喝:“賣鞋瞭,賣鞋瞭……高檔旅遊鞋,穿上腳下生風,爬山就和走路一樣,跑步就和坐車一樣,走多少路都和沒走一樣。賣鞋瞭……”周老順吆喝得很帶勁,旁邊的麥狗卻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吆喝半天無人問津。周老順瞥麥狗一眼:“你別閑著啊,幫著叫兩句。”麥狗說:“丟人現眼。”“你這三天兩頭抽筋,我真得給你治治。”“我叫不出口。”

周老順啟發式教育:“嘴長到臉上,有兩個用處,你給我說說。”麥狗說:“吃飯,喘氣。”“放屁,喘氣是鼻子,嘴一是用來吃飯,二是用來叫喊。兩個用處隻用瞭一個,你就對不起你這張嘴,叫,大聲叫!”麥狗還是無動於衷。

周老順拿瞭一隻賣的鞋要揍麥狗。麥狗隻得喊:“賣……”周老順逼問:“賣什麼啊?”麥狗有氣無力地說:“賣鞋唄。”“連起來,大聲點!”麥狗無奈地大聲喊:“賣鞋……賣鞋……”

周老順說:“你這麼叫賣,叫到天黑都白叫。你好歹上過初中,還會寫對聯,你給我叫點花色出來,就像我剛才那樣的,穿上走路都和沒走一樣。”麥狗翻眼:“胡說八道,這話說出來你信嗎?”

周老順說:“別管人傢信不信,你就給我這麼叫。”麥狗喊:“賣鞋……穿上走路就走不動瞭……”周老順氣得又要揍麥狗,麥狗一下子藏到周老順身後。周老順說:“膽小鬼,我還沒動手呢。”

麥狗看著遠處:“放學瞭。”周老順也望過去,正好是一群高中生放學。他說:“放學怎麼瞭?你又不是沒上過學。”麥狗說:“那裡有我初中同學,你看,他們穿的都是這種鞋,讓他們看見我丟人。”

那群學生從周老順跟前走過,周老順看到學生們大都穿著他賣的這種鞋,竟然笑著說:“不賣瞭,收攤回傢。”麥狗難以置信:“啊?真不賣瞭?”“你老子說過的話什麼時候有假?”麥狗看著學生們遠去的背影,一臉失落。

回到傢裡,桌上已擺滿飯菜。麥狗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周老順喊:“兒子,看你老爸給你做什麼瞭?全是你愛吃的。”麥狗不動不語。周老順朝趙銀花使個眼色。趙銀花去拉麥狗:“麥狗,吃飯瞭。”麥狗不情願地起身坐在桌旁。

周老順給麥狗夾菜:“兒子,嘗嘗老爸的手藝,你老爸不光會耍藥發木偶,早年在村裡,老人做壽,小孩生日,紅白喜事,我當過大廚呢!”麥狗低頭不語,隻是悶頭吃。周老順看著麥狗說:“兒子,你今天說過的一句話特別好,就憑這句話,老子也應該給你做這頓好吃的。”麥狗露出戒備的神態瞥瞭一眼周老順。

周老順說:“你說你們同學都穿我們賣的這種鞋。”麥狗問:“那又怎麼樣?”“所以,我決定,從明天開始,你就到學校門口去賣。”麥狗嚇傻瞭:“啊?我不去,到哪兒賣我也不能去學校門口賣!”

周老順做動員:“要講賣鞋,我看哪地方也沒有學校那好賣。你想想,幾百幾千的學生,就這麼一箱子鞋,用不瞭一會兒就賣光瞭。”麥狗撅嘴:“我不去,那麼多同學都認識,怎麼好意思去!”

“不好意思?做生意腦子裡就不能要這四個字。你要是去瞭,你同學巴不得呢!我交個實底,這鞋進價八塊錢一雙,同學少要點錢,哪怕你一雙鞋賺一分錢都行!你的同學買瞭你的鞋,省瞭錢,他們還得感謝你,多好的事!”周老順耐心做思想工作。麥狗都快瘋瞭:“出國的事,你已經讓我在同學面前丟盡瞭臉,你還嫌不夠,還想讓我再丟一次臉。我不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周老順急瞭,站起來喝道:“要什麼臉?你是大閨女的臉,還是小媳婦的臉?想做生意就沒那麼多臉面,把臉拉下來才能賺大錢!”周老順指著自己的臉,“你以為你爸我真不要臉嗎?我也想要臉,但你爸我知道,這張臉比起吃飽穿暖來,沒那麼重要。吃得流油,穿得體面,賺瞭錢,當瞭大老板,那就是最大的臉面。”

麥狗扭過頭:“無稽之談,反正我就是不去!”周老順一拍桌子:“我這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麥狗嚇得不敢說話瞭。

翌日清晨,溫州一傢中學門口,學生們有步行的,有騎自行車的,三三兩兩地進入校園。隔著柵欄,可見幾個學生在操場上玩籃球。麥狗藏在一棵樹後面,憂鬱地望著校園,眼中有瞭淚光。上課鈴響瞭,學生紛紛進入教室,操場上空無一人。

麥狗四下瞅瞅,抱著鞋箱子朝前走。他把箱子放下,剛要打開箱子,一輛轎車飛馳到校門口,一個打扮入時的男生下車,他認出瞭麥狗:“周麥狗,你什麼時候又來上學瞭?”麥狗說:“沒,我等個人。”那男生嘿嘿一笑上課去瞭。

遠處,周老順頭戴竹笠眼戴墨鏡,偷偷地瞅著麥狗低頭坐在鞋箱子上的身影。下課鈴響瞭,學生們奔出教室。麥狗趕緊起身躲開。周老順笑瞭。

傍晚,周老順回傢,對趙銀花說:“兒子辛苦一天,做點好吃的犒勞犒勞。”

趙銀花說:“你那個狠心樣兒,還有兒子?”周老順賊笑:“兒子這東西,我有一半,你有一半。不過,你也是我的,所以,兒子就是我的瞭,你嫉妒也沒用,是吧?”“兒子鞋賣得怎麼樣?”“一雙都賣不出去。”

趙銀花奇怪:“一雙都沒賣,你還高興成這樣?”周老順說:“你懂什麼!萬事開頭難,他能在學校門口待住就是進步,有進步就有盼頭。我敢說,不出兩天,準能開張。”“我這一天都提心吊膽,怕麥狗受不瞭再跑。”“他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能把他追回來。”“就沒見過你這樣當爸爸的,招人恨。”“他現在恨我,等他當瞭大老板,得天天供著我。”

第二天,麥狗又來到那個學校門前。裝鞋的紙箱子打開著,上面放瞭一雙旅遊鞋。麥狗站在離箱子丈許遠的地方。

下課瞭,學生們湧出教室。麥狗的同學發現瞭他,跑過來看熱鬧。“周麥狗,你賣鞋啊?”“哈,行啊周麥狗,不當華僑當老板瞭啊!”“你不該叫麥狗,你該叫‘賣鞋’!”幾個男生一齊叫:“麥狗賣鞋,賣鞋麥狗,麥狗狗,賣鞋鞋……”

麥狗火瞭,沖上去要動手,男生們飛一樣逃瞭,跑瞭好遠,還在喊:“麥狗賣鞋……”麥狗用兩手捂著耳朵蹲到地上。

第三天一早,麥狗又來學校門口賣鞋。紙箱子打開瞭,上面放瞭兩雙旅遊鞋,麥狗就站在箱子跟前。幾個學生來到校門口,站在麥狗面前唧唧喳喳:“周麥狗又在賣鞋瞭!”“不是周麥狗,是周老板。”“失敬。周老板,這鞋多少錢一雙?”

麥狗問:“你買嗎?”學生說:“不知道價怎麼買啊?你總得說個價吧。”“我說瞭價,怕把你嚇跑瞭。二百元一雙。”“二百?耐克牌啊?”

麥狗說:“二百元一隻。”學生拿起一隻旅遊鞋:“我倒要看看這二百一隻的鞋!”學生誇張地看那隻鞋,突然一揚手,鞋飛到瞭馬路上。麥狗擼起衣袖吼:“你給我撿回來!”學生撒腿跑進校門。麥狗去追,卻被周老順拉住瞭。

夜晚,麥狗坐靠在床上沉默。趙銀花說:“老順,要不明天我幫你們賣。”周老順說:“你繼續撿廢品,城裡到處是發財機會,一傢人不能都盯在鞋上。”“到處都是財,好幾天瞭,你也沒賣出幾雙。”“看來單靠叫賣不行,得用點絕招。”

周老順拿出他的藥發木偶:“銀花,明天去幫我買點火藥來。”趙銀花問:“不賣鞋,改唱木偶戲啦?”周老順詭秘一笑。麥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周老順說:“麥狗,明天出去擺攤,我給你畫個臉譜。”趙銀花看出麥狗情緒不對,捅瞭捅周老順,示意他別招惹麥狗。周老順很無辜的樣子:“他小時候就喜歡我給他勾臉,麥狗,是不是啊?”

趙銀花生氣道:“老順,你排什麼陣我不管,別在我兒子臉上排鬼陣!”麥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腔調道:“媽,別吵瞭,尊嚴都不要瞭,還要什麼臉啊!我無所謂。”

周老順帶著麥狗在一處商業區擺開瞭攤子,要靠玩火發木偶賣鞋。

大花被面旋轉著,畫著小醜臉譜的麥狗很不情願地從裡面鉆出來,他戴著粗制濫造的烏紗帽,有一招沒一招地比劃著,表情活像一具行屍走肉,但因為裝束和烏紗帽上的兩個小翅毫無規律的晃動,在圍觀者看來更像一個活體木偶,反倒有瞭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們紛紛聚過來圍觀嬉笑。

被面全掀開,周老順懷中抱著一個紙箱子出現瞭,他把花被面疊成個長方形鋪到地上,模仿木偶的動作,從箱子裡取出一雙雙旅遊鞋擺到花被面上,再豎起火發木偶,用嘴模擬著鑼鼓聲準備開始表演。麥狗依然無精打采有一招沒一招地比劃著,眾人齊聲叫好。劉大江騎摩托車路過這裡,將墨鏡朝頭上抬起,也湊過來看。

周老順嘴裡模擬的鑼鼓聲越來越急,他劃火柴點火發木偶的火捻子,提線做瞭噴火的準備,然後喊瞭一聲:“噴火木偶周傢的絕活來瞭!”但是木偶沒有噴火。

觀眾們都笑。周老順很尷尬,忙喊:“麥狗,別愣著,過來幫幫你爹。”

麥狗湊過去,鼓搗瞭一下,木偶突然噴起火來,把麥狗的臉都噴黑瞭,頭發也燒焦瞭一片。觀眾一面笑話麥狗,一面為這精彩演出鼓掌。周老順盡情地表演著,嘴裡還唱著各種各樣的串詞。麥狗捂著臉去瞭一旁,看都不看圍觀者,似乎大傢的嘲笑和鼓掌與他毫無關系。

周老順表演完瞭,劉大江問:“你的鞋多少錢一雙?”周老順說:“八塊零一分一雙。”“那好,我都買瞭。”

周老順驚訝:“都買瞭?從來沒見過有你這麼買鞋的。”劉大江說:“我也從來沒見過有你這麼賣鞋的。”“讓你見笑瞭。”“跟我去拿錢。”

周老順抱著箱子上瞭劉大江的摩托車。摩托車開走瞭。人群散去瞭,有些人還對一臉烏黑的麥狗指手畫腳,笑話幾句。麥狗看一眼遠去的摩托車,也不管周老順的木偶,朝相反的方向走瞭。

劉大江帶周老順來到他的環球燈具商店。二人坐下喝茶。劉大江問:“知道我為什麼要買這麼多鞋嗎?”周老順搖頭:“這一路上,我把腦袋都想破瞭,也想不出。”“老順,我不是看上箱子裡的鞋,我是看上你這個人腦子活泛。”“鄉下人,讓你見笑瞭。”“往上數三輩,我傢也是鄉下的。我看上瞭你這個鄉下人,想請你給我當銷售員,不知你肯不肯?”“沒想到劉老板這麼看重我。”

劉大江說:“別的廠的銷售員,報酬就是按銷售額提成,對你,我每天都給一定的補助。”周老順忙說:“劉老板,我得先感謝你瞭。假如我拒絕你,你還會買我的鞋嗎?”

劉大江奇怪:“你拒絕我?不會吧。我開出的條件很優惠啊。”周老順說:“今天要不是遇見你劉老板,真不知我排的是死陣還是活陣,這是被逼出來的。”

“誰在逼你?”“是我自己逼自己。”

劉大江笑道:“人啊,被別人逼,難受;自己逼自己,過癮。你把自己逼得披上花被面,逼得一雙鞋隻掙一分錢,就因為你能這麼逼自己,我才一定要用你。你沒有理由不答應我。”

周老順隻好老實說明:“今天你能讓我到你的店裡來,讓你覺得我是個銷售員的材料,全靠林四林老板,他沒要一分錢,就把鞋給瞭我。那時,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賣出去,現在不但賣出去瞭,還有人把我當個寶瞭,這些,全得感謝林老板。他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得去問問他,就你這條件,他願不願讓我當他的銷售員,如果他用我,我一定給他幹。如果他不用我,我才會給你幹。”

劉大江站起來:“周老順,你是個講情面、重信義的人,就憑這,你給不給我幹,這鞋我都買下。”

周老順帶著他的火發木偶回傢,正好趙銀花背著一袋廢品回來,見面就問:“怎麼你一個人回來瞭,兒子呢?”周老順得意洋洋地說:“我這輩子要是當不瞭大老板,發不瞭大財,天理不容!銀花,你肯定做夢都想不到……”“我想不到的事多著呢,我問你兒子呢?”“你想不到我滿滿一箱子鞋,不到一個鐘頭,全賣出去瞭。”他拿出錢在手掌上拍拍,“錢都在這呢。”

趙銀花不屑地說:“瞎眼雞叨蟲,碰巧瞭。”周老順說:“你可以說我是瞎眼雞,不能說人傢買鞋的是條蟲。人傢買瞭我的鞋,那就是我的恩人。告訴你,這人不一般,和林四林老板不相上下,做起事來那叫一個有氣度!這溫州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不定什麼時候就能蹦出一尊真神。我得向人傢好好學,學會我也是神瞭。”

趙銀花說:“你囉囉嗦嗦這麼多,麥狗到底哪去瞭?”周老順無所謂:“受瞭點刺激,跑瞭。”“你!兒子跑瞭,你還像沒事人似的。”“他不是第一次跑,一會兒就回來。”“就你這麼當爸爸,早晚得出事!”“就因為有我這樣的老子,他才沒事,你總把話說反。今天做點好吃的,慶祝我旗開得勝,打響溫州第一炮!”

周老順把一疊錢交給林四林說:“林老板,托你的福氣,鞋全賣瞭,這是賒你的鞋錢,請你點點。”林四林說:“老順,真是一口唾沫一顆釘,行啊,頭一回當推銷員就這麼利落。就憑你的利落,錢,還用點嗎?”“親兄弟,明賬目,還是點點好。”林四林將鞋款揣入衣兜:“免瞭。”

周老順說:“謝謝林老板。”林四林笑著說:“老順,我給你講個故事。早兩年,有個人和你一樣去賣鞋,頭一次,他每雙鞋賠三塊錢賣瞭,第二次,每雙鞋隻賣瞭個本錢,說本錢也不對,路費,住宿費,都自己額外搭上瞭。為什麼,他就是想練個場子。”周老順笑道:“不用說,這個人就是林老板你吧?”

林四林點瞭點頭:“你頭一回做銷售,就轟動瞭大街小巷。”周老順笑著說:“看來你都知道瞭。”“我還知道,是誰買瞭你的鞋,他為何全部買下你的鞋。”

周老順趕緊解釋說:“可我沒答應他,我說我得先問問你林老板,是你喂我吃瞭進溫州城的開喉奶,我不能忘恩負義。”“好,劉大江答應你的待遇,我林四林一文不少。”

林四林從紙箱裡把旅遊鞋裝進一個大大的旅行袋,拉上拉鏈:“你背著,可以上路瞭。”周老順說:“不用這麼好的旅行袋,可惜瞭,還是用紙板箱吧。”“紙板箱,一不方便,二沒有檔次,溫州向陽鞋廠一分廠的頭牌推銷員不能連個旅行袋都沒有。”周老順笑瞭:“對,不能讓外地人小看瞭我們溫州人。”

林四林問:“你想去什麼地方?“周老順說:“北方。我們溫州在東海邊上,往南走沒地方瞭,就得往北。”“你什麼時候想的?”“決定來找你的時候。”

“老順,我服你瞭,你的話,我願意聽。可你的這身衣服,我卻看不上,你不能穿這身衣服出去。”林四林找出一套溫州鞋廠工作服,“掛靠掛來的,你要不嫌棄,就穿著吧。”周老順換上,低頭左瞅右瞅:“我有個親戚,是永嘉什麼廠裡的,就穿著這樣的一套工作服,在我們村裡娶瞭個老婆,那工作服還是借來的。”

周老順說著笑起來。林四林也笑瞭。

周老順問:“我得賣多少鞋才能掙這一身行頭?”“這是我送你的,你穿著像個公傢的推銷員瞭。北方人,最看重公傢廠子的名頭。”林四林又拿出一個漂亮的小本本,“我讓人給你做瞭個工作證,國營溫州向陽鞋廠銷售科科長周老順。有瞭這個,買票、住店、談生意都方便多瞭。”

周老順吃驚:“銷售科科長?我都當上科級官瞭?”林四林笑:“什麼官不官,所有的銷售員工作證上都印著科長,出門好說話。”

周老順拎著旅行袋在屋裡走來走去:“科長就這樣?我自己怎麼看都不像科長。”林四林笑道:“習慣就好瞭。”周老順仔細地揣起工作證:“那好,我就當一回科長。”林四林舉起茶杯:“老順,為瞭我們合作成功,幹!”

趙銀花和李阿香清理廢品,把紙殼子用繩子捆綁。李阿香說:“嫂子,你跑一天瞭,歇歇吧。”趙銀花說:“沒事,撿廢品和在農村幹活比起來,輕快多瞭。”

廢品收拾完,李阿香拿出錢給趙銀花:“我們說好的,房租的錢我都扣下瞭,這是你應該得的。”趙銀花不收:“前面是我們一傢三口撿廢品,或許還有點富餘,這幾天就我一個人弄,怕是房租都不夠,你哪還能給我錢!”“我都記著賬,不信我拿賬本給你看看。”“賬本就不看瞭。”“那你就拿著,這是你辛苦掙來的汗水錢。”趙銀花這才把錢接過來:“妹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們……”

這時,周老順唱著《殺狗記》回來瞭:“太白遺風傳老久,忘瞭詩文隻喝酒。劉伶做瞭好朋友,斷瞭雙眼昏瞭頭……”他背著旅行袋,拿著工作服,進來還唱著,“平生嗜好全沒有,隻愛閑來喝幾口。上街喝個七八九,回頭帶歸一壺酒……”

李阿香笑著:“看大哥這樣子,今天肯定是發大財瞭。”周老順春風滿面:“有你們這風水寶地,想不發財都難啊!”

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周老順換上工作服:“怎麼樣老婆,鳥槍換炮,不認識瞭吧?”“就你那張擠眉弄眼耍發火木偶的老臉,剝瞭皮我也能認識你的骨頭!你從哪弄的這身衣服?”趙銀花笑著欣賞道。

周老順有點得意忘形:“人是衣服馬是鞍,真不假。就憑這身衣服,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瞭,你能認出來?你說,我還不得喝點小酒?”“誰稀奇看你那身皮!”趙銀花高興地笑著。

周老順拿出工作證給趙銀花:“看看這個!”趙銀花吃驚瞭:“工作證?國營溫州向陽鞋廠銷售科周老順科長。老順啊,你不會嫌文癲不夠,又來武癲瞭吧?周傢老老少少可都是本分人!”

周老順拍拍衣服:“這科長的專用服裝都穿上瞭,你說真還是假?”趙銀花搖頭:“反正到瞭溫州,我這心裡就沒踏實過。”“你把心落在肚子裡,我這科長不是白當的,當上科長就得去北方。”“北方是哪?”“北京是北方,東北也是北方。到哪個北方,就看我這個科長想去哪瞭。”

趙銀花問:“溫州這剛立住腳,你跑那麼遠幹什麼?”“做生意嘛,隻要能賺錢,別說去北方,北國也要去,阿雨我不就送到意大利去瞭嗎!”話一出口,他發覺挑起瞭趙銀花的心緒,趕緊轉移話題,“得謝謝我爹給我取的這個好名字,老順,你看我們到溫州來,這幾步走得多順!我敢說,再過幾年,你都想不到我們能過什麼樣的好日子!”

趙銀花不願聽周老順吹牛,從口袋裡掏錢給周老順:“阿香給的,交瞭房租,還剩這些。”周老順又高興瞭:“好,我賺錢瞭,你也賺錢瞭,就剩麥狗瞭。”

提到麥狗,趙銀花更難受:“兒子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快急死瞭。吃過飯趕緊去找吧。”周老順說:“不用找,我敢保證,明天早上肯定能回來,要是回不來,你就剝我的皮抽我的筋,把我腦袋砍下來都行。”

趙銀花搖頭皺眉:“老順,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沒發現送走阿雨後,麥狗就再沒有叫過你一聲爸爸,我越想越不敢想。”周老順顯然被戳到瞭痛處,但嘴巴依然犟:“不叫怎麼啦,叫不叫我都是他爸爸,該教訓我還得教訓!”“就沒見過你這麼心肺不全的爸。”趙銀花說著,徑直走出屋子,剩下周老順一個人發呆。

早晨,周老順和趙銀花還睡著,麥狗回來收拾東西,把兩口子吵醒。趙銀花猛地爬起來:“麥狗,你可回來瞭!”周老順打著呵欠:“我就說吧,今早一定能回來。我這大財還沒發,老板還沒當,哪舍得真把腦袋給你,我自己的兒子,我有數。”趙銀花嗔怪:“兒子剛回來,你少說幾句吧。”

“他兩天不在傢,還不知道發生瞭多大的事,我必須給他說道說道。”周老順把工作服扔給麥狗,“兒子,看看這是什麼?”麥狗看都沒看,就扔到一邊。周老順又拿出工作證遞到麥狗眼前:“再看看這個。”麥狗瞥一眼,繼續收拾東西。

周老順得意地說:“你爸現在是科長瞭,周科長,有工作證、工作服的科長!你跑出去兩天,你爸都當科長瞭,你個沒出息的東西,錯過瞭多少好事!”麥狗還是不說話。趙銀花問:“兒子,你這幾天去哪瞭?可把媽急壞瞭,吃飯瞭嗎?肯定餓壞瞭,媽這就去給你做飯。”

周老順一把拉住趙銀花:“等等,我們先排排下一步的陣。”趙銀花撂下臉說:“排個鬼陣!”周老順一本正經:“怎麼能說鬼陣呢?這一次和以前幾次不一色,這是我當上科長後第一次給你們排陣,好好聽著。我主要講三點,一,我去北方賣鞋,爭取馬到成功;二,銀花繼續經營廢品,在此過程中,發現新的商機;三,麥狗好好學習我賣鞋的經驗,要更上一層樓,也爭取早日當上科長!”

麥狗一直收拾自己的東西,沒搭理周老順。周老順覺得不對勁,踢瞭麥狗一腳:“哎,你這兩天是被雷打瞭還是給佛嚇瞭?平時就數你話多,要臉要尊嚴,今天回來怎麼成啞巴瞭?”麥狗連看都沒看周老順。

趙銀花問:“兒子,你收拾這些衣服幹嗎?”麥狗這才回過頭來:“媽,我要走瞭。”趙銀花一驚:“走,你去哪兒?”麥狗說:“我有個同學傢裡做眼鏡,這幾天我去他傢跟他們學做眼鏡去瞭。人傢有廠、有店面,我想跟他做點兒事兒。”

周老順說:“你跟他有什麼好做的?我已經給你做榜樣瞭。”麥狗隻對趙銀花說話:“媽,我已經決定瞭。”周老順說:“我不同意!現階段你還離不開老子,你就老老實實待在溫州賣鞋,等我回來檢查,掙不到錢看我怎麼收拾你!”

趙銀花關切地說:“兒子,你要去哪兒?可不能走得太遠,你妹妹走瞭我就夠擔心的瞭,你要是再走,我可怎麼活啊!”“媽,我不在,你好好照顧自己。”麥狗收拾完,拿起包往外走。

周老順喊:“你還真走啊,站住!”麥狗隻管出來。周老順鞋都沒穿好就沖出來:“你給我站住!”麥狗頭都不回地往外走。周老順沖上去拉住麥狗,麥狗一用力,把周老順甩開瞭。周老順一晃悠,鞋甩出去老遠,他氣憤地罵道:“狗東西,敢跟你爸扳手腕瞭!”

麥狗回頭說:“阿雨說得對,你不是我爸。”周老順吼著:“放屁,我不是你爸我是誰?”麥狗說:“我沒有你這種胡說八道、丟人現眼、無事生非的爸。”

“反瞭你瞭!”周老順拿起鞋就要打,舉到半空。麥狗沒躲,滿眼仇恨地看著周老順。周老順把鞋放下說:“要走也行,把話說明白,你要有理我就放你走。”

麥狗打開瞭話匣子:“你以為你能攔得住我嗎?這會兒,你想聽明白話,想跟我說理由,晚瞭。當初,阿雨不願去意大利,我想去,你偏偏讓阿雨去,不讓我去,你跟我們說過理由嗎?我不想賣鞋,你逼著我賣鞋;我不想去學校賣鞋,你逼著我去學校賣鞋;我不想扮小醜,你逼著我扮小醜。你讓我幹的全是我不想幹的事。天天幹不想幹的事,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生不如死!可是,你讓我明白過你為什麼這麼幹嗎?你為瞭賣鞋,讓同學們笑話我,讓煙火把我臉噴黑,把我頭發燒焦,讓全溫州的人都笑話我。你可以不要臉,但我要臉,我還要尊嚴。你不要臉能賺錢,我要臉一樣能賺錢。沒有你周老順,我周麥狗照樣能活得很好。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光明磊落地把錢賺回來,我要讓我媽無憂無慮心安理得心想事成地過上好日子!”

這一席話把周老順說蒙瞭。麥狗轉頭離開瞭傢,趙銀花追瞭幾步,見麥狗走得那麼決絕,沒有再追。她哭喊著:“你個混賬老順,把閨女逼走瞭,又把兒子逼走瞭,你還我兒子,你去把他追回來!”

周老順還有些發蒙:“沒事,別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出三天,準能回來,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趙銀花流著淚說:“你天天知道,你怎麼不知道他要走呢?我看這次他是真走。”

周老順說:“哪回不是真走?哪回不是真回來?你趕緊幫我收拾一下,我也得走。”趙銀花哭喊:“都走吧,都不要回來瞭!”

周老順越琢磨越不對勁,突然提上鞋子沖瞭出去。他跑到汽車站。一輛客車從站裡慢慢開出來。周老順透過玻璃往車裡看,他看到瞭麥狗,麥狗沒看到他。汽車加速瞭。周老順追著喊著:“麥狗,我是你爸,麥狗……”周老順追累瞭,氣喘籲籲地停下來,難過地自語:“你個狗東西,還真說走就走啊……”

周老順回到傢,趙銀花還在抹眼淚,周老順說:“不是讓你給我收拾東西嗎,你怎麼還沒完瞭?”趙銀花問:“追上瞭嗎?”周老順故作姿態:“沒追,我去林老板那取經瞭。”趙銀花眼裡全是怨恨。

周老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從老傢出來這一步對。你看,你現在賺錢瞭,我也賺錢瞭,麥狗也想著賺錢瞭,一傢三口都能賺錢,用不瞭多長時間,我們傢就能翻天覆地瞭。等有瞭錢,我開個鞋廠,當林四林那樣的大老板,雇上百八十個科長,天南海北地跑。就在溫州給你買個大院子,至少得比老祖屋大三倍,你就天天在傢待著,給我們爺倆做做飯。等麥狗有瞭孩子,看看孩子,再沒事瞭,就數錢,數到手抽筋,麥狗呢……麥狗,你想幹什麼?”他還以為麥狗在呢,一回頭,隻有抹淚的趙銀花。

周老順再次感到失落,但嘴上還不服輸:“好事,好兆頭,老子大老板,兒子小老板。一傢有兩個老板,那日子過的,別說是瑞安,全溫州看見都覺得好。”見趙銀花還哭,就說:“別哭瞭,這麼好的日子,哭什麼!我得走瞭,四化藍圖千般美,九州山河萬裡春。”說完,周老順拿起東西,背起鞋袋子走瞭。

火車在夜色中行駛,這是一列慢車,走起來咣當咣當響。車廂過道、連接處都擠滿瞭人。周老順也在其中,他的身旁是棠梨頭。

周老順放瞭一個響屁,棠梨頭捂鼻子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你這個屁,又響又臭。”周老順又放瞭一個響屁。棠梨頭皺眉:“你看你這個人,有屁就放唄,偏憋著分兩次放,把一個整屁放成零碎屁。”大傢都笑。

周老順逗趣:“當著這麼多的人,不好意思放,想著能憋回去,哪知道,憋瞭半天也沒憋回,弄成瞭二踢腳。”棠梨頭故作正經:“革命的同志們哪,請大傢聽我一句話。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誰要是再有屁瞭,不要憋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咱把身體憋壞,可就當不瞭萬元戶瞭。有屁怎麼辦呢?別像這位同志,能放多大的響就放多大的響,一次放出來,響兒還能大點,當個爆竹聽瞭。分兩次放,響兒小不說,一個屁臭瞭兩次。”大傢笑得更厲害瞭。

買站票的乘客隨著車的行駛起伏著。周老順身後的棠梨頭用手捅捅他:“把屁股朝前收收。”周老順說:“我前面也是人,沒法收。”棠梨頭求著:“兄弟,行行好,我實在憋不住,要尿瞭。”周老順隻好努力收屁股,身後就有瞭尿的響聲。

周老順喊:“你這同志,怎麼尿到我屁股上瞭?”棠梨頭忙說:“沒有沒有。”“還沒有呢,我怎麼覺得屁股是熱的?”棠梨頭把個塑料袋從他肩膀上遞過來:“看,在這裡呢。你要尿就接著。”周老順接過來,好一會兒也沒尿出來。

一個人說:“你這人,尿泡尿這麼費勁兒,快點,我還急著用呢。”周老順急得臉紅:“這麼多人,尿不出來。”“人多怎麼瞭,你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旁邊一個人說:“大姑娘小媳婦怎麼瞭?上次去北京,路上一個大姑娘憋急瞭,幾個男的背過身子把她圍在裡面,一樣尿。你尿不出來,就是沒有尿,把塑料袋給我。”周老順笑著:“好瞭,尿出來瞭!”一塑料袋的尿,一直朝前傳著。

早晨,周老順背兩個大旅行袋跟著棠梨頭來到杭州一傢破舊的小旅店。他們走進店內,來到一樓的一個門口。棠梨頭喊:“棠梨頭大駕光臨,快快迎接!”沒有人應聲,棠梨頭來到一個門前,抬起腳點點門,門開瞭,屋裡擺著四張床,上下鋪都有人。棠梨頭拉開電燈,有幾個人從被窩裡探出頭來。

棠梨頭喊:“幾點瞭?起來掙錢瞭!”大夥開始起床。有人問:“棠梨頭,你帶誰來瞭?”棠梨頭說:“新入夥的,大傢歡迎一下。”沒人歡迎,大傢都伸著懶腰,打著呵欠,穿著衣服。

周老順主動自我介紹:“我叫周老順,溫州鞋廠的銷售科長。”大傢沒有什麼表示。有個人穿上瞭工作服。周老順問:“你也有工作服啊?”那人說:“大驚小怪,在這的誰沒有工作服?”大傢都把自己的工作服拿出來給周老順看。

周老順掏口袋找自己的工作證,還沒掏出來,有個人已經把工作證舉起來瞭:“你找這個是吧?兄弟們,給他看看。”大傢又都拿出工作證給周老順看,周老順隻好把手縮回來。

棠梨頭笑:“老順,你第一次出來還不懂,這兩樣東西人手都有,不值錢。”

周老順點頭:“是……是。”棠梨頭一屁股坐到下面一張床上說:“老順,你睡我上鋪吧。”有人叫:“上鋪有人啦。”棠梨頭說:“有人?這明明空著,你當我棠梨頭是生雞啊?”“昨天來的新人,可能上茅坑去瞭吧。”

剛說完,有個人拿著眼鏡、端著臉盆從外面走進來,是阿雨的老師“四眼”。“四眼”和周老順一打照面,兩人都愣瞭。

“四眼”趕緊把眼鏡戴上:“老順哥,你怎麼來瞭?”周老順說:“真是到瞭哪都能遇到自己人啊,‘四眼’老師……”“別叫我老師瞭,寒磣人呢。我的學生都跑去做生意,跑光瞭,我光桿一個當不成老師瞭。”老順笑著:“這樣更好,要不你當老師永遠發不瞭財。”

棠梨頭問:“怎麼辦?你睡哪兒?”周老順說:“沒事,我睡床下。”棠梨頭笑瞭:“床下?好,那你睡個試試。”周老順一看,每個床的下面都放滿瞭東西。棠梨頭還是笑:“床下那麼好的地方,能留給你?”

“四眼”從上鋪探出頭:“老順哥,要不,咱倆擠一擠,行嗎?”“那就謝謝瞭。”周老順麻利地爬上去。二人擠著躺好,“四眼”問:“周阿雨在意大利怎麼樣?她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周老順含糊著:“她現在好著呢,喝牛奶吃面包的,享福去瞭……”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