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中國東北的冬天異常寒冷,街上的店面不少,卻沒什麼人,灰蒙蒙的冬天裡僅有的幾個行人裹著厚厚的棉衣急匆匆在街上走過。一輛小轎車停在店鋪門前。副駕駛的玻璃上面糊滿瞭水汽,一隻手在裡面抹開水汽,透過玻璃向外看著,那是麥狗,胡子拉碴,有點憔悴。

店鋪門開瞭,劉小莉穿著貂皮大衣,手裡面抄著件羽絨服從裡面出來,上車後把羽絨服丟給麥狗說:“回這來你不穿件厚的,要是晚上到站,出站門就凍死你。”說著她發動汽車上路:“回來幹什麼?”麥狗一邊套上羽絨服一邊悶悶地回答:“不是電話裡跟你說瞭嘛。”“還想開眼鏡店?”“嗯。”

劉小莉嘲諷地笑瞭笑:“還想著你的太陽城呢?”麥狗意識到她的不屑,沒有回答,自己揪著不怎麼合身的羽絨服。劉小莉說:“甭瞎耽誤工夫,現在城裡有仨眼鏡城,一個比一個大,成天價格火拼,你摻和進來,比半夜在街上挨凍死得還快。”麥狗茫然看著車外街上蕭條的景象,對劉小莉的話不置可否。

劉小莉說:“現在做生意,沒本錢做大幹脆別進來,早不是你那會兒瞭,揣著五百塊錢就敢開店。”劉小莉的手機響起,她掏出手機接聽:“貨接著瞭嗎?沒接著?你打他電話啊……不來瞭?他敢?不是他輸光錢找我要門路的時候瞭?怕瞭?怕就等著餓死吧!別讓我再看見他!媽的,敢撂我……告訴你,找不到人你就得給我頂上!”

麥狗像不認識這個人一樣看著劉小莉。劉小莉罵瞭句臟話,惡狠狠地關瞭手機,瞥瞭麥狗一眼,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麥狗被搶白得無言以對,扭過頭看著窗外。

車停到賓館的階梯前。劉小莉覺得自己無名火沖麥狗發沒道理,口氣緩和瞭許多:“在這玩兩天,再去俄羅斯逛逛,我都安排好瞭。回來坐飛機回傢去,我給你買機票。”劉小莉說著拍瞭拍麥狗的手,麥狗默不作聲地把手抽瞭出來。劉小莉笑瞭笑催著:“去前臺報我的名字,都安排好瞭。去吧。”麥狗下車站著。劉小莉沖他笑笑,發動車開出去。麥狗突然跑到車前,伸出手攔著,車猛地剎住。

劉小莉打開車門問:“咋瞭?”

麥狗說:“那個掙錢的活,我能去嗎?”

劉小莉想瞭想,盯著麥狗看瞭片刻,點瞭點頭。

劉小莉將車在鄉間公路上停下來。麥狗看著荒涼的環境心裡有點嘀咕:“來這幹嗎?”劉小莉熄火說:“下車,你來開。”麥狗搖搖頭說:“我不會開車。”劉小莉說:“我教你,想掙錢你必須得學會。”麥狗問:“學會瞭,我要幹什麼?”劉小莉說:“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隻有三天時間,三天必須學會開車,當然,我包教包會。”

麥狗猶豫道:“那……我能再想想嗎?”劉小莉很幹脆地說:“江湖不一樣瞭,就你現在的狀況,手裡一點錢都沒有,要想翻身根本沒有可能。為瞭過去我們那點感情,這次我願意幫你,現在也隻有我還願意幫你瞭。”麥狗還是猶豫著。

劉小莉說:“怎麼?讓一個女人幫,心裡有些過不去是吧?覺得特別沒臉是吧?你要真這麼想,那就算瞭,你也別再想跟原來那麼風光瞭。就你現在這樣,別說我,就是那些打工的女孩怕是都看不到眼裡。”麥狗一點點地被激起來瞭。

劉小莉往靠背上一躺說:“該說的我都說瞭,你再考慮幾分鐘。”麥狗想瞭一下,推門下車。劉小莉也下車,兩個人交換瞭位置。麥狗問:“這車怎麼開?”

劉小莉說:“很簡單,這是擋。”劉小莉掛擋,“這是1擋,這是2擋……”

麥狗在鄉間空曠的公路上學車,車子被開得歪歪扭扭,拱瞭一下,熄火,拱瞭一下又打火,又熄火,轟隆隆地響著,慢吞吞地開起來,拱啊拱的。突然車門打開,劉小莉從副駕駛室跑出來,到路邊弓著腰哇哇嘔吐。麥狗跑下來,幫劉小莉捶背,一臉對不起的神情。

汽車在兩個人身邊向下坡溜去。劉小莉發現瞭,一邊嘔吐一邊揮手示意麥狗去攔車拉手剎。麥狗趕緊跑著去追車,劉小莉無奈地看著這個活寶手忙腳亂的樣子,難得笑瞭起來。

手機響起,劉小莉看瞭看號碼,沉瞭沉氣接起來,換瞭一副口氣:“喂,人找齊瞭,明天見吧。”遠遠的,麥狗把車的手剎拉好瞭,從駕駛室裡鉆出來,沖著劉小莉傻笑著。

麥狗開車拉著劉小莉返回市內,停在賓館門口。麥狗真誠地說:“謝謝你。”劉小莉說:“別怪我逼你,我也不想看著你這樣。你是個聰明人,肯定能想明白。”麥狗說:“沒怪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麥狗試探著抓住劉小莉的手,劉小莉沒有反對,她悠悠地說著:“掙點錢就回去吧,別讓傢裡的女人擔心。”麥狗很意外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有女人瞭?”

劉小莉解嘲地笑笑:“喜歡你這麼久,這還看不出來?心裡頭有沒有人,眼睛裡都寫著呢,尤其是你,哪兒藏得住事啊!能讓你喜歡的女人,有福。”麥狗默默把手抽開。劉小莉扳過麥狗,捧著臉使勁親瞭下嘴,喃喃道:“麥狗,讓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這是幫你還是害你。”

麥狗點著頭:“嗯,我知道。”劉小莉倒笑瞭,用手點著他的頭:“你知道什麼啊!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都啥味兒啊!”麥狗不好意思地下瞭車,劉小莉揮揮手開車走瞭。

劉小莉駕車駛入一片棚戶區。她拎著包,領著麥狗在棚戶區裡穿行。像迷宮一樣的小巷子繞得麥狗不知道東西南北,迎面而來的都是社會底層的市民。麥狗惴惴不安地跟著。劉小莉在一個不起眼的鐵門前停下敲門。

門上拉開一個小洞,露出一雙眼睛:“莉姐。”劉小莉問:“龍哥在吧?”“在呢。”小洞關上,門打開,劉小莉和麥狗進去。

來到院子裡,劉小莉對麥狗說:“你在這等我會兒。”麥狗應聲停在院裡。

劉小莉往裡屋走,門留瞭條縫,麥狗聽到劉小莉和裡面的人說話,還有笑聲,透過門縫,麥狗看到有個人打開劉小莉遞過的包,抽出一沓錢看瞭看。有個人抬頭看瞭看院裡的麥狗,麥狗不自然地把臉扭開。屋裡的人把裝錢的包收瞭起來。

劉小莉出來對麥狗說:“進來吧。”麥狗緊張地往裡走。除瞭劉小莉和麥狗,屋裡還有五六個男人,都是出來混的樣兒。劉小莉指著中間一個男人說:“麥狗,這是龍哥。”麥狗沖他點瞭點頭。

龍哥打量著麥狗問:“溫州人?”麥狗答:“對。”龍哥說:“溫州人厲害,把我們東北的錢都掙瞭,逼得我們沒辦法,凈幹這些把腦袋掛到褲腰帶上的生意。”劉小莉說:“現在不一樣瞭,這不就有溫州人來求著龍哥嘛。”

龍哥笑道:“要不是你小莉的老情人,我能用這南蠻子?”劉小莉說:“麥狗,還不謝謝龍哥!”麥狗平靜地說:“謝謝龍哥。”

龍哥問:“會開車瞭嗎?”麥狗看瞭劉小莉一眼說:“會瞭。”龍哥說:“行,走吧。”麥狗瞥瞭一眼劉小莉問:“我能跟她再說幾句話嗎?”龍哥笑:“信不過我們?發財的事我可從來不強求。”

劉小莉笑瞭笑,把麥狗拉到一邊:“該說的我都說瞭,你要是信不過這些人,現在就可以走,絕對沒人攔著。”麥狗看著劉小莉沒再說什麼,他走到龍哥身邊說:“走吧,龍哥。”

龍哥看瞭看劉小莉,笑笑走出,眾人緊跟。麥狗跟著眾人出門,旁邊的彪形大漢讓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的臉上卻是坦然。

麥狗他們乘坐的面包車離開市區,向著樹林中的公路深處開去,遠遠可以看到路的盡頭是尖頂的建築,那國境另一邊的俄羅斯。車上的人都昏昏沉睡著,隻有麥狗睜著眼睛,沒有困意。

前座的龍哥的被車子晃得左右直擺,一個物件在晃動中掉出瞭龍哥的外套,滑到他腳下,哐當一聲。龍哥醒來,迷迷糊糊撿起來,是支手槍。他在身上蹭瞭蹭灰,重新塞回懷裡。後面的麥狗看到那支槍,直盯著龍哥。龍哥感覺到被人看著,轉回頭來看到麥狗,兩個人對視瞭一會兒。龍哥說:“睡會兒吧,夜裡還有事呢。”麥狗把眼睛低下,卻還是睜著,沒有睡意。

一個俄羅斯人打開廢棄工廠的大門,中國人的面包車開進院子,停在大倉庫門口。龍哥拎起包,回頭沖大夥說:“到瞭,都醒醒。”麥狗就沒睡著,不安地看著龍哥敞開的衣襟。

龍哥看出來麥狗的恐慌,拉上衣服的拉鏈,沒說什麼。他開門下車,眾人跟著下車。麥狗下來,跟著往裡走,視線就沒離開龍哥。

倉庫很大,裡面停著幾輛捷達、菲亞特等。倉庫裡還有幾個俄國人,在有說有笑。龍哥帶著麥狗他們跟著那個俄國人往倉庫中間走。那幾個俄國人湊瞭上來。

龍哥會俄語,和其中一個俄國人頭目寒暄幾句,回頭對麥狗他們說:“你們幾個在這裡等著。”然後龍哥帶另外一個人跟著俄國人往裡走到角落一個桌子旁。

麥狗一直緊張地往龍哥那邊看。龍哥把手裡的包遞給對方。俄國人把錢清點瞭一下,然後雙方握手。龍哥來到麥狗幾個跟前說:“行瞭,把車開走吧。”

幾個人各自找瞭一輛車上車。麥狗愣著。龍哥說:“你愣著幹嗎?開車去!”

麥狗最後上瞭一輛車,龍哥也上來,就坐在麥狗身邊說:“開車。”

麥狗發動汽車,因為緊張,有些不熟練。龍哥也沒說什麼,麥狗努力控制著自己。幾輛車陸續開出大倉庫,來到郊外公路。

幾輛汽車快速前進,不久來到江邊。黃昏中的江邊,白茫茫一片。在江邊樹林的遮掩中,幾輛車一字排開。麥狗坐在車裡,龍哥坐在旁邊。麥狗不看龍哥。

龍哥說:“別緊張,沒多大事,就是從老毛子那買瞭幾輛便宜車,開回去賣瞭就是錢。”麥狗沒接話。

龍哥說:“這是邊防哨卡的死角,沒人查。晚上上瞭江面穩穩往前開,過瞭江這趟活就算完瞭,你就能大把數錢。”麥狗點瞭點頭說:“我沒緊張。”

夜幕降臨。幾輛沒開燈的車陸續開上結瞭厚冰的江面。麥狗的車是頭一輛,後面跟著另外幾輛。麥狗開著車在江面上行駛。突然,前面一輛俄羅斯軍車的探照燈亮瞭起來。麥狗一腳踩死剎車,所有的走私車停在江面上。

車燈旁站著眾多持槍的俄羅斯警察,廣播聲響起:“停車!車裡的人都舉手出來,接受檢查!”龍哥罵瞭一句:“媽的,這趟完瞭!”麥狗盯著警察。龍哥搖開窗戶喊:“都別亂動,下車接受檢查,不會有事的。”

龍哥沖麥狗說:“下車,俄羅斯監獄我蹲過,還不錯,用不瞭一年就能回傢。”

麥狗說:“我不想蹲監獄。你下去吧。”龍哥說:“你瘋瞭?!往前沖就是死!”

麥狗問:“你下不下?”龍哥說:“你要幹什麼?”麥狗換擋,踩油門。

龍哥打開車門躍出車,滾在江面上。麥狗的車向前沖去。對面的警察還在高喊著,向天鳴槍。一陣密集的槍聲。

麥狗隻覺得眼前一片空白,他笑著唱起禾禾經常給他唱的信天遊:“大雁雁回來開瞭春,妹妹我心裡想起個人,想起個人……”

麥狗的車在冰面上打著滑旋轉著飛馳。

周老順在窩棚裡收拾東西,外面突然來瞭輛車,周老順看到急忙往外走。他剛走出來,那輛車停下。禾禾從車上下來,跑向周老順,要哭出來的聲兒說:“爸,麥狗有消息瞭。”

周老順一下子興奮起來,但禾禾的狀態卻讓他預感到不祥,他臉上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他故作鎮定地說:“孩子,好事壞事你都得讓我知道。”禾禾哭著說:“公安局的人說,麥狗到俄羅斯做邊境貿易,鬧瞭些糾紛受傷瞭,是被俄羅斯遣送回來的。”

周老順問:“傷得重不重?”禾禾說:“電話裡沒講,就是讓傢裡人去接他。”周老順著急地說:“那是得去接,我去,我這就去。”

國境線的江面上,中俄雙方的軍人在做交接,兩邊各停著一輛面包車。周老順站在中國一方的後面,關切地看著俄羅斯方面的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包紮很嚴實的人。雙方軍官簽字換文完畢,一副擔架被從俄方抬過中方接收。

周老順跑上前俯下身看著擔架上的麥狗。麥狗身上多處打著石膏,隻有臉露在外面。周老順撫摸著麥狗的身體喊:“兒子,兒子……”

麥狗一對無神的眼珠木然地望著湛藍的天空,天空飄著淡淡的白雲。周老順說:“兒子,爸爸對不住你,爸來帶你回傢。麥狗,你看看爸爸啊!”

汽車在黃土高坡上行駛。禾禾抱著麥狗,眼淚從臉上滾落下來。麥狗一臉木然,沒有任何反應,周老順老淚縱橫地看著麥狗,心如刀絞。

牟百富蹲在傢門口捧著黑粗瓷大海碗吃面條。面包車從遠處駛來,停在牟百富傢門口。牟百富視而不見,繼續吃他的面條。牟妻抱著孩子急忙從窯洞裡出來,走到面包車前。禾禾先從車上下來。

牟妻朝車裡望瞭一眼,見麥狗躺在車裡的擔架上,小聲問:“你怎麼把麥狗接回來瞭?他大不要他瞭?”禾禾說:“他大想把他留在身邊,是我死活不同意,硬把他接回來的。”牟妻嘆瞭口氣,沒說什麼。

周老順從車上下來,禾禾在前面,兩人抬著擔架上的麥狗。牟百富繼續蹲在傢門口捧著黑粗瓷大海碗,若無其事地吃面條,擋在大門中間。

禾禾看瞭一眼麥狗,又看瞭一眼孩子,然後轉頭對牟百富說:“大,這是俺男人,是娃他大,我要養著他。”牟百富充耳不聞,繼續蹲在傢門口捧著黑粗瓷大海碗,若無其事地吃面條,不讓開路。禾禾帶著哭音說瞭兩遍那話。

牟百富不緊不慢地吃完瞭碗裡的面條,又喝瞭一口湯,打瞭一個飽嗝,這才站起身來讓開道說:“背進去吧。你要給我記住,他已經這樣瞭,你一定得好好待他一輩子。”

周老順和禾禾把麥狗放到西窯炕上。麥狗躺在炕上,傻傻地望著屋頂。禾禾接過牟妻懷中的孩子,看到麥狗的樣子,眼淚又一下湧瞭出來。周老順走出窯洞,牟妻也走瞭出去。禾禾抱著孩子看著麥狗,麥狗的眼神停在孩子身上。

禾禾說:“你終於回來瞭,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麥狗沒搭腔。禾禾把孩子送到麥狗跟前:“叫爸爸……”孩子調皮,就是不叫。

禾禾對麥狗說:“麥狗,看到瞭嗎,這是你兒子,咱們的孩子。”麥狗不相信地看著禾禾問:“我的兒子?”禾禾肯定地答:“對,你的兒子。”

麥狗問:“你不是說你沒懷孕嗎?”禾禾說:“我那是騙你的,看你過得那麼不開心,就撒瞭個謊。”麥狗愣愣地看著孩子。

禾禾說:“他還沒有名字呢,你得趕緊給他取個名字。”禾禾把孩子送到麥狗跟前,麥狗抱過孩子。禾禾說:“咱們一傢終於團聚,你可不許再走瞭。就算要走,我和孩子也跟著,你去哪我們就去哪,咱們一傢永遠不分開。”麥狗抱著孩子,眼淚流下來:“禾禾,對不起,我哪都不去瞭,就在這和你好好過一輩子……”

禾禾哭著一下子撲到麥狗懷裡。一傢人緊緊相擁,兩人都感到這是最幸福的一刻。

牟百富和周老順兩親傢喝酒。牟百富倒著酒說:“這麼長時間沒和你喝點,還怪想的。”周老順舉起酒杯:“老牟,這第一杯是我向你賠罪的。”牟百富大度地說:“過去的事不說瞭,這不又團聚瞭嘛!”

周老順說:“我周老順這輩子,上對天下對地都問心無愧,就是對不住我這兩個孩子,女兒被我逼到國外,十多年沒見過面,兒子弄成今天這樣,也是被我逼的。我現在想明白瞭,麥狗能娶禾禾這樣善良懂事的孩子,是他的福氣,以後就讓他跟著你們過,我絕對不會再說一個不字。”

牟百富搖搖頭:“麥狗鬧這一遭,我也想明白瞭,咱都老瞭,沒多少年奔頭瞭。孩子的日子還得讓他們自己過,要是他們願意待在陜北,好,願意回溫州,也好。隻要他們願意,隻要他們踏踏實實在一起過日子,怎麼都好。”

周老順點頭:“是啊,不管瞭,讓他們自己過去吧。”牟百富問:“你有什麼打算?也不能守著廢井一直過下去啊!”

周老順說:“我生生死死好幾回,麥狗回來瞭,我現在沒什麼害怕的瞭。我打算先回趟溫州,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還想翻身。”牟百富笑瞭:“你啊,天底下頭一號,都沒個重樣。”周老順說:“活的就是這頭一號,是成是敗這頭一號不能丟瞭。”牟百富說:“不說瞭,喝酒。”兩個老頭繼續喝酒。

幾輛大貨車在橋頭紐扣工廠裝紐扣。一輛轎車開進來,叢廠長從車上下來。

趙銀花趕緊迎上去:“叢廠長來瞭?”叢廠長問:“怎麼樣?”“挺好的。”“什麼叫挺好的,你當這廠長沒幾天,效益都翻兩番瞭。”

趙銀花說:“都是這廠子底子好,我幹得才順手。”叢廠長說:“我來不是和你談工作的,上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去哪兒?”“到那你就知道瞭。”

叢廠長帶著趙銀花來到她以前買的樓房門口。趙銀花問:“你帶我來這地方幹什麼?”叢廠長問:“這不是你傢嗎?”趙銀花說:“早讓周老順給賣瞭。”

叢廠長笑瞭笑,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趙銀花愣住瞭。叢廠長說:“你愣著幹嗎?進來啊!”趙銀花這才邁腿走進去。她打量這個傢,和之前幾乎一樣。

叢廠長問:“是不是還像原來那樣?”趙銀花點點頭,看著叢廠長問:“你這是……”叢廠長說:“我把這房子買回來瞭。”

趙銀花說:“我弄不懂你想幹什麼?”叢廠長說:“銀花,咱倆認識不是十天半月,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說話。我老伴前些年走瞭,你也知道;你離婚瞭,我也知道。你要是覺得我老叢是實在人,能踏踏實實過日子,你就給個準話。行還是不行。行,咱就在這房子裡過;不行,這房子也是你的,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趙銀花有些慌亂地說:“叢廠長,這事太突然,我有點接受不瞭。”“是的,我不逼你,也不著急,你好好想,什麼時候想明白瞭,給個話。我老叢不是糾纏的人,行不行我都尊重你。你好好想,我先走瞭。”叢廠長說完就離開瞭。

趙銀花看著這個傢,看著這個熟悉的地方,撲倒在沙發上哇哇大哭。

這時,周老順也回到瞭溫州。他來到溫州江邊,拿出四眼的骨灰盒說:“四眼,我帶你回傢,這下你該放心瞭。你活著的時候遭瞭不少罪,在那邊得把這些罪扳回來,無論到哪兒,氣不能泄,幹勁不能丟。隻要有好的商機,還得起來,當大老板,發大財……”

周老順來到趙冠球收購廢品的舊傢,阿琴從屋裡出來問:“你找誰?”周老順說:“趙銀花不是在這住嗎?”阿琴說:“是,不過這兩天沒在這兒。”

周老順問:“她去哪兒瞭?”阿琴說:“去新房瞭,原來住的地方。聽說她又要結婚瞭。”周老順一下子呆住。

趙銀花在原來的新房往桌子上擺菜。叢廠長在一邊說:“銀花,夠吃瞭,不忙活瞭。”趙銀花說:“還有一個,端過來就行瞭。”趙銀花進廚房不一會兒,又端出來一個菜,然後和叢廠長面對面坐下。

叢廠長說:“你今天叫我來,肯定有話對我說。”趙銀花點點頭,但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口。叢廠長說:“有話就直說,我有準備。”

趙銀花端起酒杯:“來,先幹一個。”叢廠長也端起酒杯:“喝酒,總得有個名目。”趙銀花說:“這杯酒算是我感謝你的。”“這話我不愛聽,要說感謝,是你先幫瞭我,沒有你當年留我,我也沒有今天。感謝的話不說瞭,說點別的。”

趙銀花說:“那就說這房子。你知道,我特別在意這房子,這是我在溫州真正的傢。我知道這房子被周老順賣瞭,就覺得我沒有傢瞭,也因為這事,才逼得我和他離瞭婚。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又把這房子買回來。我真的高興,為這就該喝一杯。”叢廠長說:“喝,幹杯。”兩個人碰杯,一飲而盡。

趙銀花說:“這房子我不能白要,錢現在我沒有,先欠著,等我有瞭錢,就還給你。”叢廠長說:“先不說錢不錢的事,我本來也沒打算要你的錢。”

趙銀花說:“那不行,你要不同意,吃完這頓飯我就搬走。”叢廠長隻好說:“好好好,你說什麼我都應著,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趙銀花又倒酒:“來,再幹一杯。”叢廠長說:“這第二杯酒,得說說咱倆的事瞭吧?”趙銀花說:“對,說說咱倆的事……”

突然有人敲門,把兩個人都嚇一跳。趙銀花起身開門,見周老順疲憊不堪地站在門口。她急忙問道:“老順,你怎麼來瞭?”周老順強作歡顏:“我來溫州開個集資采石油的呈會,順道來看看你。”趙銀花站在門口沒有讓開。

周老順伸頭朝裡面看瞭一眼問:“你傢裡有客人?”趙銀花說:“叢廠長在我這。”周老順看到瞭叢廠長,點點頭噢瞭一聲。

趙銀花說:“老順,你得祝賀我,我又要有傢瞭。”叢廠長說:“哎呀,這不是老順嗎?站在門口挺冷的,快進來坐會兒。”

周老順進也是,走也不是。趙銀花說道:“你大老遠來瞭,就進來吧。”周老順邁步進瞭屋。趙銀花說:“坐下一塊兒吃吧。”周老順搖搖頭說:“不瞭,我剛吃完。”

叢廠長沖周老順笑瞭笑,周老順看著叢廠長,叢廠長有些不自在。周老順站起來說:“我得走瞭。”趙銀花說:“你怎麼剛來就要走?”“我放心不下我陜北的油井。”周老順說完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住瞭,他回頭說:“有個事,我得和你說一聲,麥狗回來瞭,和禾禾現在過得挺好。禾禾還生瞭個大胖小子,你當奶奶瞭。小傢夥調皮,和麥狗小時候一個樣。”說完,周老順就離開瞭。這消息讓趙銀花一時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停瞭一會兒,趙銀花從樓上沖下來,看著周老順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傢沒瞭,老婆沒瞭,周老順在溫州一無所有,他有的隻是幾口不出油的油井。他得守著最後的一點兒傢當,最後一點兒希望。於是,他又回來瞭,回到靖邊那口油井邊。他完全像是陜北的農民瞭,蹲在那兒,捧著一個黑瓷大碗吃面條。遠遠的有一輛出租車朝這兒開來,出租車停在周老順面前。一個戴墨鏡的女人搖下車窗,看著周老順。周老順沒理她,默默吃著面條。出租車圍著周老順轉,揚起一陣黃土。周老順背過身子,繼續吃著面條。出租車停在他面前。

周老順有些惱怒地盯著墨鏡女人。那女人說:“這人挺面熟啊,不是周老順嗎?”周老順抬頭看著她。女人摘下墨鏡,是趙銀花。

周老順問:“你怎麼來啦?”趙銀花說:“來看看光景。”周老順說:“哦,你要看看我現在這個倒黴樣?那我告訴你,風景這邊獨好啊!”

趙銀花說:“是啊?可惜滿臉苦巴巴的。”周老順說:“這你就高興瞭?笑兩聲吧。”“昨天就笑過啦。”“是啊?前天我就聽到啦。沒什麼玩意兒啦,早走吧。”“我想下去坐坐。”“這陜北高原盛不下你啊!”

趙銀花說:“你幫我打開車門,攙著我。”周老順問:“怎麼啦?”“腳崴瞭。”周老順站起來,走到車前打開車門:“怎麼回事?”趙銀花下瞭車,二人默默對視良久。趙銀花再也控制不住眼淚,一下子抱住周老順。周老順說:“別整那些西洋景,司機還沒走呢。”趙銀花說:“司機,你走吧。”出租車開走瞭。

趙銀花說:“老順……啊!”她突然驚叫起來,一邊跑著一邊喊:“停下,停下!”周老順問:“怎麼啦?”趙銀花喊著:“快追呀!”兩個人跑著,喊著……

出租車停下,倒著回到他倆面前。趙銀花拉開車門,拿出一個旅行袋。出租車開走瞭。趙銀花把包扔到周老順跟前,周老順打開,裡面全是錢。

周老順一驚:“天哪,你這是幹什麼?”趙銀花說:“你不是要采油嗎?采油不需要錢嗎?這錢是我借的。我想明白瞭,把身傢性命和你一塊兒賭上,開采不出石油絕不回傢。”

周老順問:“你說的都是真話?”趙銀花說:“你離不開石油,我離不開你,這就是命。”周老順激動地站起來問:“車開走瞭吧?”“早就沒影瞭。”周老順說:“我……我想跟你整個西洋景。”趙銀花笑著。周老順張開臂膀,緊緊抱住趙銀花,二人一時間老淚交流……

趙銀花走進牟百富傢的西窯,看見麥狗和孩子在炕上玩。麥狗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行動不很方便,但他和孩子玩得很開心,孩子折騰他,他更開心。

趙銀花和麥狗一對視,兩個人的眼睛都濕潤瞭。趙銀花撲到麥狗身上哽咽著說:“兒子,可疼死媽瞭,媽不在你身邊,媽沒看好你……”麥狗笑著說:“媽,別哭,我都是有孩子的人瞭,還用你看啊?”

趙銀花說:“你就是八十歲,在我眼裡也是孩子,這都是你爸造的孽啊……”

麥狗說:“媽,別這麼說我爸,不是我爸帶我們出來闖,我和阿雨永遠也長不大。”

趙銀花問:“不恨你爸瞭?”麥狗說:“不但不恨,我覺得我現在才認識我爸,我真的有點崇拜他。”趙銀花笑瞭:“兒子,媽聽著你這樣說高興,我也是。不過這話可不能當著你爸的面說,要不他的尾巴能翹到天上去!”兩人都笑。

麥狗把孩子抱過來說:“媽,這是你孫子,學學,叫奶奶。”孩子愣愣地看著趙銀花沒叫。麥狗說:“學學,這是奶奶,快叫奶奶。”孩子喊:“奶奶——”

趙銀花抱起孩子,一臉幸福的表情。麥狗問:“媽,你這次來,還走嗎?”

趙銀花看著孩子說道:“不走瞭,咱一傢永遠在一起,天打雷劈都不分開!”

麥狗說:“對,永遠都不分開瞭!”

在信天遊的歌聲中,靖邊工地井架子立起來瞭,鉆機在工人的操縱下轟鳴著。

夜裡,周老順躺在油井旁窩棚的草墊子上。趙銀花坐在草墊子邊。

“十分鐘瞭,該去看看水裡有沒有油花。”周老順說著要起身。趙銀花按住周老順:“你今晚去看幾十回瞭,我替你看。”趙銀花起身往外走,周老順跟瞭出去。

趙銀花用手掬著抽水管抽出的水。周老順伸頭仔細看著說:“沒有,不過,馬上就有瞭,我都聞到水裡的油味兒瞭。”

周老順和趙銀花兩人不停地從窩棚裡出來,用手掬著抽水管抽出的水仔細看著。在這個過程中,天漸漸亮瞭,又漸漸黑瞭。再漸漸亮瞭,又漸漸黑瞭,接著又漸漸亮瞭。

周老順和趙銀花疲憊不堪地並排躺在草墊子上。趙銀花說:“你不去看看出沒出油花。”周老順說道:“不去看瞭,聽天由命吧。說實話,我也折騰累瞭。”趙銀花說:“我也累瞭,能不能采出油沒關系,有沒有錢也沒關系,隻是咱們這一輩子再也不要分開瞭。”

周老順說:“要是采不出油來,你隻能跟我去要飯。”趙銀花說:“要飯就要飯吧,我既然來瞭,早就有這個思想準備。”

周老順說:“要飯不能在陜北,更不能回溫州要,太丟人瞭。內蒙古也不能去。咱們應該分三步走,先騎驢到靖邊縣城,然後從那兒坐汽車到西安,再從西安扒火車去東北。那邊地廣人稀,沒人認識咱們。”趙銀花說:“我看汽車別坐瞭,還得花錢,咱們搭個順路的手扶拖拉機就好,就像當年咱們進城那樣,多省錢。咱們是南方人,東北就別去瞭,那兒太冷,咱們還是去海南島吧。”

周老順說:“好吧,就依你的,咱們去海南島。哎,對瞭,咱們復婚吧?”趙銀花沉默著。周老順問:“還要再考慮考慮?”趙銀花點點頭。

周老順說:“也是,穩妥點,咱倆都不年輕瞭。哎?上回在你傢見到的那個叢廠長是怎麼回事?”趙銀花說:“你說怎麼回事?”“我看有點意思。”“什麼意思?”“那個意思唄。”“那個什麼意思?”

周老順看一眼趙銀花,忽然笑瞭。趙銀花問:“笑什麼?”周老順說:“我笑我愚蠢,咱倆都躺在這瞭,我還犯什麼酸哪!”兩個人都樂瞭。

趙銀花說:“別樂瞭,趕緊睡吧。”周老順說:“睡,一早還得看油呢。”趙銀花側過身,背對著周老順,像是睡瞭,迷迷糊糊像囈語:“復婚就復婚吧……不過,你得明媒正娶……”周老順一愣,直起身子看著趙銀花,輕聲問:“想怎麼辦?”趙銀花沒睜眼:“一傢人像模像樣吃頓飯,二十多年瞭,咱一傢人天南地北地闖啊,拼啊,全傢人沒吃過一頓團圓飯……”一滴淚珠滑下她的眼角。周老順的眼睛濕潤瞭。

夜裡,周老順和趙銀花在熟睡著。抽水管開始有黑糊糊的油一滴一滴地往外冒。然後,油滴越來越多,連成瞭線,連成瞭油柱。

一張報紙的大號標題:溫州企業傢周老順靖邊打出黃土高原日出油量最大油井。標題的旁邊,是周老順咧著嘴笑的照片,站在周老順身旁的是趙銀花。

2002年,中央下達文件,不再允許個體開采石油,周老順返回溫州。

兩個春秋一晃過去。

別墅裡,趙銀花指著電視激動地說:“那是阿雨,看到瞭嗎?是我們阿雨!”

周老順慌忙去找眼鏡盒,他的手顫抖著打開眼鏡盒,剛戴上眼鏡,電視裡是另一條新聞瞭。周老順問:“在哪兒?”趙銀花說:“都過去瞭!”“真的是阿雨?”

“真的,她和意大利總統一塊兒到北京訪問,中央領導剛才和她握手呢。看晚間新聞吧。”周老順呆呆地站在電視機前……

阿雨要回來瞭,別墅餐廳的桌子上擺滿菜肴。周老順不停地端著盤子。趙銀花催促著說:“一會兒阿雨和女婿外孫就來瞭,快點!”周老順忙得像個陀螺。

門鈴響。趙銀花朝門口跑去,喊著:“來啦!來啦!”門開瞭,阿雨、雷蒙和孩子站在門口。趙銀花望著,捂著眼睛,淚水滾瞭下來。阿雨哽咽著一下抱住母親:“媽,我回傢瞭!”她抬起淚眼問,“我爸呢?”趙銀花說:“在屋裡。”

但是,屋裡空空蕩蕩。周老順正在阿雨房間的床頭櫃上,擺阿雨的照片,小時候的,法國的……阿雨走到門口,看著父親的背影。她從背後抱住父親。周老順轉過身笑瞭笑,他背起手,在屋裡轉著,打量著阿雨。阿雨笑著看著父親。

周老順說:“回來瞭?看樣子在那邊混得還不錯!”阿雨說:“爸,二十年沒見瞭……”周老順說:“那沒什麼。有名片嗎?給我一張,將來我到法國找你,咱倆做點生意,現在什麼生意好做啊?”

阿雨的聲音哽咽瞭:“爸……”周老順一拍大腿:“壺開瞭!”說著朝廚房跑去。阿雨輕輕推開廚房的門,看到父親正拿著壺,往暖瓶裡灌開水。周老順的肩膀抖著,手也在抖著,壺裡的開水沒灌到暖瓶裡……

阿雨、雷蒙和孩子在黃土高原上走著。遠遠傳來一陣孩子的歌聲。阿雨、雷蒙和孩子來到學校。一群孩子在歌唱,麥狗拄著拐杖在指揮。阿雨默默地看著麥狗。麥狗回過頭來看著阿雨。他很平靜地笑瞭笑,又繼續指揮起來。

歌聲漸漸遠去,飄過黃土高原,飄過千溝萬壑……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