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風

1

10月12日 星期五

“先讓我看看那盤錄像帶吧。”高山龍司笑著說。他和淺川坐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一傢餐飲店的二樓,時間是十月十二日星期五的晚上七點二十分,距淺川看過那盤錄像帶後將近一天。這天淺川選擇在繁華的六本木和高山龍司碰面,是想著被衣著華麗的女子的喧鬧聲包圍,或許多少可以減輕內心的恐懼。然而他沒有得到絲毫慰藉,再提此事時,昨晚的經歷又復蘇瞭,心中的恐懼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重。他甚至感到,原本依附在身體表面的“某個東西”的影子,突然潛入瞭體內深處。

龍司身著襯衫,最上面的紐扣端正地扣著,領帶也系得很緊,似乎壓根沒想把它摘下來。脖子上的贅肉被擠成兩層,就像快要窒息似的。即使他對著人笑,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恐怕也不會給人留下好印象。

龍司從杯子裡拿出冰塊,放入口中。

“你沒聽清我說的話吧?很危險啊。”淺川壓低聲音說道。

“那你為什麼找我出來商量?想要我幫你對不對?”龍司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嘴裡嘎嘣嘎嘣地咬著冰塊,“我沒有看過那盤錄像帶,怎麼想辦法幫你?”

龍司低下頭搖瞭搖腦袋,臉上依然帶著淺淺的笑意。淺川頓時惱火起來,歇斯底裡地大吼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猶如不知道裡面是炸彈而把包裹打開一樣,淺川毫不知情地看瞭那盤錄像帶。此時,面對龍司若無其事的笑臉,他無法說清自己的心情。他從未經歷如此恐怖的事情。而且這事情遠沒有結束。他隻剩六天瞭,恐懼如同纏繞在脖子上的絲繩,正在一步步收緊。而在前面等著他的是——死亡。龍司這傢夥竟然還固執己見,說什麼要看那盤錄像帶。

“聲音不要那麼大,我又不怕那東西,你有什麼不滿的?這麼說吧,淺川,就像我和你說過的一樣,我希望看到世界末日。如果有人可以解開這個世界的構造,解開一切起始與結束、極大和極小之間的謎,就算拿命來換我也願意。你對我不是一向很瞭解嗎?你記得吧?”

淺川當然記得。正因如此,他才把所有的事情對龍司說瞭。

兩年前,淺川剛滿三十歲。有一次,他突然很想知道同齡的日本青年到底在想些什麼,擁有怎樣的夢想,便擬定瞭一份計劃,準備從通產省官員、都議會議員、一流公司職員直到普通工薪階層,在各個領域中選出三十歲的活躍青年,從讀者想瞭解的基本數據到這些人的個性,用有限的篇幅分析三十歲這一年齡層的特征。在挑選的十幾名采訪對象中,淺川偶然發現瞭高中同學高山龍司的名字。他的頭銜是K大學文學部哲學系的客座講師。淺川大吃一驚,他記得龍司進瞭醫學系。

龍司作為各個行業中的一位代表被選為采訪對象,作為初出茅廬的三十歲學者,他有十分強烈的個性。高中時代,他的性格就令人捉摸不透,現在似乎被磨礪得更加古怪。從醫學院畢業後,龍司直接進入哲學系就讀,這一年剛結束博士課程,如果助教的職位有空缺,肯定非他莫屬。不幸這個職位一直被一個從事研究的前輩占著。後來龍司得到瞭一個客座講師的職位,每個星期到母校講授兩堂邏輯學。

“哲學”這一門學問,如今非常接近科學的范疇,和那種賣弄“人應該如何活著”之類的無聊觀念完全不同。龍司的專業是邏輯學,研究超越數學的數學。在古希臘時代,哲學傢通常也是數學傢。龍司也一樣,雖然是文學系的講師,但他的思維方式更像一名科學傢。而且除瞭專業領域的知識,他在超心理學領域的造詣也相當深,無人能及,似乎接受瞭兩個相互矛盾的知識體系。淺川曾經問他:超心理學,即所謂的特異功能或超自然這一類東西,不是違背科學理論嗎?結果龍司這樣回答:恰恰相反,超心理學其實是解開世界構造的一把鑰匙。當時夏日炎炎,可龍司卻穿著一件直條紋的長袖襯衫,和今天一樣,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我要看到人類滅亡的那一瞬間,龍司滿頭大汗地說,我隻要看到叫囂世界和平和人類延續的那幫人就想吐。

在采訪時,淺川問瞭這樣一個問題:“請你談談將來的夢想?”

龍司平靜地回答:“我要站在山丘上看著人類滅亡,同時在地上挖個洞,在洞中一次又一次地射精。”

淺川提醒道:“喂,我真的可以這樣寫嗎?”

龍司臉上浮現出和現在一樣的淺笑,點瞭點頭。“所以啊,我什麼都不怕。”說著,他把臉湊近淺川,“昨天晚上我又‘搞’瞭一個人。”

又來瞭!就淺川所知,這是第三個犧牲者。第一個是在他們上高二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兩人都從川崎市多摩區的傢裡去縣立高中上學。淺川習慣在早自習前一個小時到達學校,沐浴著清晨涼爽的空氣開始預習當天的功課。除瞭學校的教職員工,他總是第一個到達學校。相反,龍司壓根兒沒有好好上過第一節課,經常遲到。然而暑假剛結束,一天早上,淺川像往常那樣來到學校,竟意外地發現龍司先到瞭,而且獨自坐在教室的桌子上發呆。“喲,今天真是難得啊。”淺川和他打瞭一聲招呼。“哦……”龍司敷衍瞭一聲,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校園。他眼裡充血,臉頰泛著潮紅,口中還散發出淡淡的酒味。

他們的交情不算特別好,因此並沒說下去。淺川像往常一樣打開教科書預習功課。過瞭一會兒,龍司無聲無息地走到淺川身後,拍拍他的背:“喂,有件事想請你幫下忙……”個性很強的龍司不僅學習成績很好,還是優秀的田徑選手,是學校公認的風雲人物。資質平庸的淺川面對這樣的同學的請求,並沒有感到厭惡。

“是這樣的……能不能請你打個電話到我傢?”龍司親昵地攬著淺川的肩頭。

“可以啊,可是,為什麼打電話?”

“你隻要打電話就行瞭,就說找我。”

淺川皺起瞭眉頭。“找你?你不是在這兒嗎?”

“好瞭,你打電話就是瞭。”

於是淺川按照龍司告訴他的號碼撥瞭過去,聽到龍司的母親接電話後,說:“請找龍司。”

“啊,龍司到學校去瞭……”龍司的母親沉穩地答道。

“啊,是嗎?”說完,淺川掛瞭電話。

“哎,這樣行瞭吧?”淺川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明白這麼做到底有何意義。

“沒有什麼不對勁吧?”龍司問,“我老媽的聲音有沒有很緊張?”

“沒什麼特別的……”這是淺川第一次聽到龍司母親的聲音,他實在感覺不出對方是否緊張。

“傢裡有沒有傳出嘈雜的人聲,或者……”

“沒有,沒什麼異常,感覺和平時早餐桌上的氣氛一樣。”

“是嗎?那就好,謝瞭。”

“喂,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我這麼做?”

龍司似乎松瞭口氣,伸手環抱住淺川的肩膀,將他的臉拉近,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看起來是個口風很緊、值得信賴的人,我就告訴你吧。今天早上五點鐘左右,我強暴瞭一個女人……”

淺川霎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據龍司說,那天早上五點左右,他潛入一個獨居女大學生的房間,把她強暴瞭,留下一句“不準報警”的威脅,就直接到學校來瞭。因此,現在他擔心警察是否到他傢去瞭,於是讓淺川幫他打個電話探探情況。

此後,淺川和龍司經常在一起聊天。當然淺川也沒有將龍司這樁“罪行”告訴任何人。第二年,龍司在高中運動會中獲得鉛球項目的季軍。之後,他以應屆畢業生的身份考進K大學醫學部。而淺川在復讀一年後,才好不容易進瞭一所知名大學的文學部。

淺川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他真的很想讓龍司也看看那盤錄像帶。以他的知識和經驗,很難用語言把錄像帶的內容說出來。道德觀念也不允許他為瞭活命把他人牽扯進來。這兩種想法很矛盾,但隻要把它們放到天平上掂量掂量,就能知道孰輕孰重。增加活命的機會肯定更重要。盡管如此……為什麼我會和龍司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呢?他常想的這個問題忽然浮現在腦海中。在報社工作十年,通過采訪而認識的人不計其數,為什麼隻有龍司一個人能和他成為可以喝酒聊天的朋友?難道因為他們曾是同學?不是,他還有很多同學。或許自己內心深處潛藏著某種能與龍司的怪異性格產生共鳴的因素吧。這麼想著,淺川突然覺得不瞭解自己瞭。

“喂,這件事情很緊急,你不是隻剩下六天瞭嗎?”龍司抓住淺川的手用力一握,“趕快讓我看看那盤錄像帶吧!萬一動手晚瞭,你死瞭,我會很寂寞的!”

龍司有節奏地揉著淺川的手臂,另一隻手叉住盤子裡僅剩的奶酪蛋糕,送進嘴裡用力嚼起來。龍司吃東西的時候不閉上嘴巴,食物在口中和著唾液逐漸溶解。從近處看到龍司這副吃相,淺川感到很不舒服。這個臉上棱角分明、體型矮胖的男人,一邊吧唧吧唧地吃著奶酪蛋糕,一邊抓起杯子裡的冰塊嚼碎,嘎嘣嘎嘣地發出更大的咀嚼聲。

這時淺川頓悟瞭:除瞭這傢夥,已沒有值得依賴的人瞭。

對手是個身份不明的惡靈,常人無法與它抗衡。看瞭那盤錄像帶,仍能泰然處之的恐怕隻有龍司這樣的人瞭。除瞭以毒攻毒,別無他法。即使龍司逃脫不瞭死亡的命運,那也與我無關。一個經常叫囂要看人類滅亡的傢夥,沒有資格長命百歲。淺川這麼想著,終於認定,將毫不相幹的人卷進來也很合理。

2

兩人坐在出租車上向淺川住的公寓駛去。從六本木到北品川,如果不塞車,不用二十分鐘就能到。後視鏡中隻映出瞭司機的額頭,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默默地開著車,似乎無意與乘客聊天。而之前,正是由於一位出租車司機喋喋不休才引發瞭這起事件。如果當時淺川沒有坐上那輛出租車,就不會卷入這奇怪的事件中。淺川每每回想起半個月前的事情,總是後悔:再怎麼麻煩,也應該去買票,換乘幾次地鐵回傢。

“你傢可以拷貝錄像帶嗎?”龍司問。由於工作的關系,淺川傢中備有兩臺錄像機,一臺是在錄像機剛普及的時候買的,性能很差,不過隻用來拷貝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可以啊。”

“哦,那趕緊拷貝一份給我。我想在自己傢裡多看幾遍,研究研究。”

真膽大,淺川想。然而,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卻能給他不少勇氣。

他們在禦殿山下瞭車,決定走上去。時間是八點五十,妻子和女兒有可能還沒睡。妻子阿靜一般在九點以前給女兒洗澡,一洗完澡就鉆進被窩哄女兒睡覺。往往她也跟著一塊兒睡著,不會再爬起來。阿靜想找時間和丈夫聊天,必定在桌上留下“請把我叫醒”的紙條。淺川下班回傢後,按照紙條說的去搖妻子,可是怎麼叫也叫不醒。阿靜會像趕蒼蠅一樣揮著雙手,不悅地皺起眉頭,發出不耐煩的聲音。雖然她清醒瞭一半,可是瞌睡的力量似乎大得多,淺川隻好徒勞地退縮。這種情形持續瞭好一陣子,後來淺川就算看到留言也不再叫醒她,阿靜也漸漸地不再寫留言條。現在是晚上九點鐘,正是阿靜和陽子雷打不動的就寢時間,反而是個好機會。阿靜一直不喜歡龍司。淺川認為她這種態度很正常,從來沒有追問過理由。“求求你,能否別再叫那個人到我們傢來瞭?”淺川仍記得阿靜說這話時臉上厭惡的表情。而且,絕對不能在阿靜和陽子面前放那盤錄像帶。

昏暗的屋裡寂靜無聲,一股熱氣和香皂的味道飄到玄關。看來她們用毛巾包著濕漉漉的頭發鉆進棉被沒多久。淺川把耳朵貼在臥室門上,確認妻子和女兒睡著瞭,才把龍司帶到客廳。

“小寶貝已經睡啦?”龍司很遺憾地說。

“噓!”淺川把手指放在嘴上。雖然這麼點聲音不至於把她倆吵醒,沒準妻子也會感到有些異常,起床跑出來看。

淺川將兩部錄放機的輸出端口和輸入端口連接上,把那盤錄像帶推進去。按下播放鍵之前,他看著龍司的臉,像在作最後的確認。

“你幹什麼啊?趕快放啊!”盯著電視屏幕的龍司催促道,沒有移開目光。淺川把遙控器交給龍司,站起來走到窗邊。他不想再看這盤錄像帶。本應看上無數遍,冷靜地進行分析,可是他再也沒有勇氣去追究這件事,隻想暫時逃開。他走到陽臺上抽起煙來。女兒出生時,他答應過妻子不在傢中抽煙,也一直沒有破這個戒律。他們結婚三年,夫妻關系一直很好。妻子給他生瞭個可愛的女兒,淺川絕不會忽視她的意見。

他從陽臺往屋裡窺探,透過毛玻璃看見熒屏上的影像在晃動。獨自在別墅小木屋裡看錄像,與在這個住著三口人、位居城裡六樓的公寓裡看,恐怖程度似乎有所不同。不過換瞭龍司,即使在同樣的環境下看,也一定不會被嚇得驚惶失措、屁滾尿流,沒準還以威嚇的目光盯著屏幕,嘿嘿地笑著臭罵對方呢。

淺川抽完煙,正要從陽臺上回到房間,走廊和客廳之間的門開瞭,阿靜穿著睡衣走出來。淺川慌忙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按瞭暫停鍵。

“你不是睡瞭嗎?”淺川的語氣裡透著幾分責備。

“我聽到聲響,所以……”阿靜說著,看瞭看發出沙沙聲的電視畫面,又看瞭看龍司和淺川,一臉的狐疑。

“快去睡你的!”淺川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如果淺川太太不嫌棄,也可以一起過來欣賞。這盤錄像帶很有意思哦。”盤腿坐在地板上的龍司轉過頭來對阿靜說。淺川恨不能對著他怒吼,卻氣得說不出話來,把所有的憤怒都傾註在拳頭上,狠狠往桌上一擊。阿靜被這聲音嚇瞭一跳,慌忙抓住門把手,瞇著眼睛微微俯首,和龍司打瞭聲招呼:“請慢慢看。”接著匆匆轉過身,消失在門的另一頭。淺川知道妻子會怎樣想。深夜,兩個男人一起看錄像又匆匆關掉……妻子眼中露出的一絲輕蔑,沒有逃過淺川的眼睛。這眼神與其說是對龍司,不如說是對男性本能的輕蔑。淺川沒作任何解釋,他感到很無奈。

不出淺川所料,龍司看完錄像帶,依然面不改色。他邊哼著小調邊倒帶,一遍又一遍地快進和停止,確認其中的重要情節。

“這樣一來,我也卷進來瞭,你有六天時間,俺有七天。”龍司顯得有些興奮,像是終於能參加一個遊戲瞭。

“你覺得怎麼樣?”淺川征詢龍司的意見。

“這不是小孩子的把戲嗎?”

“啊?”

“我們小時候不是常做這種事嗎?給別人看恐怖的畫或不幸的信之類,然後嚇唬他們:看到這個東西的人會遭遇不幸。”

淺川當然也有這樣的經歷。夏夜裡聽到的奇談怪論中也有類似的事情。

“所以?”

“沒什麼,我隻是有這麼一種感覺。”

“如果你還發現瞭什麼,一定要告訴我。”

“這個嘛……錄像並不怎麼恐怖,像是把現實的和抽象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如果那四個人沒有如錄像帶所言地死瞭,你肯定會認為這件事很荒謬,對此嗤之以鼻,是吧?”

淺川點點頭。棘手的是,他知道錄像帶中的話並非騙人。

“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那四個笨蛋為什麼死吧。我覺得有兩種可能,錄像帶的末尾說:‘看過這盤錄像帶的人都會遭遇死亡的命運。’之後,他們都中瞭咒……喂,接下來把逃脫死亡命運的方法叫咒語吧。那麼,那四個人會不會是洗掉瞭部分咒語而被害?或是僅僅因為他們沒有照咒語說的做?不對,還必須確認洗掉咒語的是不是那四個人,也可能在那四個人看的時候,它早被洗掉瞭。”

“可是我們該怎麼確認?也不可能去問那四個人啊。”淺川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倒進玻璃杯,放在龍司面前。

“喏,你看看。”龍司重新播放瞭一遍錄像帶的末尾,在洗掉咒語的蚊香廣告即將結束的那一瞬間,按下停止鍵,然後一格一格地慢慢播放。播放完又倒回去,再停止,一格一格地播放……於是,出現瞭三人圍坐在桌旁的畫面。一個電視節目的畫面定格在屏幕上。是晚上十一點開始面向全國播放的《Night Show》,那三人當中,有一位是傢喻戶曉的白發蒼蒼的暢銷書作傢,另外一位是年輕貌美的女子,還有一位是活躍在關西一帶的相聲演員。淺川把臉湊近畫面。

“你知道這節目吧?”龍司問。

“是TBS臺正在播放的《Night Show》。”

“是吧。作傢是主持人,那個女人是助理,相聲演員則是當天的嘉賓。所以啊,隻要查出那個相聲演員是哪一天做的嘉賓,我們就知道是不是那四個人消掉咒語瞭。”

“……有道理。”

《Night Show》通常晚上十一點開始播放。能確定這期節目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播放的話,消掉咒語的就是當晚投宿別墅小木屋的四個人。

“TBS是你們報社的下屬企業吧?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查清楚吧?”

“明白瞭,我去查。”

“那就拜托你瞭。這可是關系著我們兩條人命呢。不論什麼細節,你都要一一調查清楚。明白瞭嗎,戰友?”龍司拍瞭拍淺川的肩膀。兩人同樣面臨死亡的命運,他才使用戰友這種稱呼。

“你不害怕嗎?”

“害怕?相反,被定下瞭死期,我還覺得很有意思。死就是懲罰……真好啊,不拿性命當賭註,這遊戲就不好玩瞭。”從剛才開始,龍司一直顯得很興奮,淺川擔心他是為瞭掩飾內心的恐懼,才如此虛張聲勢。可是從龍司的眼裡,他沒有讀出一絲怯意。

“接下來,我們要調查這盤錄像帶是誰在什麼時候、為瞭怎樣的目的制作的。別墅小木屋落成不過半年,我們要鎖定其間在B-4號房住過的客人,查明把這盤錄像帶帶入房間的人。嗯……我想隻要鎖定在八月下旬就可以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比那四個人早不瞭多久入住的客人。”

“這件事也要我去查嗎?”

龍司一口氣喝盡杯中的啤酒,想瞭一會兒。“那還用說,我們都沒幾天好活瞭。你的朋友中沒有可以幫忙的人嗎?就讓他們幫幫忙吧。”

“有一位記者倒是對這件事相當感興趣。可是這事關系到生命安全,恐怕沒那麼簡單……”淺川想到瞭吉野。

“這有什麼關系?越多的人卷進來越好。讓他看瞭這盤錄像帶,他也一定急得火燒眉毛似的到處亂竄。那傢夥肯定會很高興。”

“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嗎?”

“騙他錄像帶中有內幕,不管三七二十一讓他看不就得瞭?”

和龍司根本沒法講道理。沒弄清楚咒語的內容,決不能隨便給別人看。淺川感到自己像走進瞭死胡同。為瞭找出這盤錄像帶的來龍去脈,必須展開有計劃的調查。可是錄像帶如此危險,他並不容易找到人手。畢竟像龍司這樣樂於投身死亡遊戲的人極為罕見。吉野究竟會有怎樣的反應呢?他也有妻有子,不會為瞭滿足好奇心,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險吧。不過,即使不看錄像帶,也可以讓他幫忙。或許應該把事情告訴他。

“我知道瞭,我試試吧。”

龍司坐在客廳的桌子旁邊,手裡拿著遙控器。“沒錯、沒錯。這盤錄像帶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抽象和具體的畫面。”他一邊說著,一邊調出火山爆發的畫面,定格,“你看這座火山,怎麼看都像現實中存在的,得查清楚這是什麼山。還有這次火山爆發。隻要弄清楚山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它噴發的日期。這個畫面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拍攝的,也就水落石出瞭。”

龍司繼續播放錄像帶。畫面上出現一個老太婆,滿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話裡夾帶著“咋樣”“亡魂”“來年”“生崽”這一類的方言。

“這是哪兒的方言吧。我們大學裡有研究方言的專傢,我去問問那傢夥,就能知道這個老太婆是哪兒人瞭。”龍司接著快進。接近尾聲時,畫面上出現瞭一張很有個性的男人的臉。他滿頭大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身體有節奏地擺動著。當這個人肩頭的肉裸露在眼前時,龍司按下停止鍵,定格瞭一張男人臉部的特寫。從眼睛、鼻子到耳朵,男人臉部的特征非常清晰地呈現出來。男人已經有些禿頂,但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左右。

“你見過這個男人嗎?”龍司問。

“怎麼可能!”

“看瞭有些不舒服。”

“連你都這麼覺得,可見這男人多麼與眾不同。我真想對他表示敬意。”

“是嗎?那請便吧。能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可不多見,不會很難找吧?你是記者,調查起來肯定很在行。”

“別開玩笑瞭。找犯人或藝人還容易,可光靠一張臉就把人給找出來,是不可能的。日本的人口超過瞭一億呢。”

“你不妨順著罪犯這條線來找找,怎麼樣?找一下拍內幕錄像帶的演員也行。”

淺川沒有回答,記在瞭便箋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記下來肯定會忘記。

龍司讓畫面靜止,順手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倒入兩人的玻璃杯。“幹杯吧!”

不明白為什麼而幹杯,淺川沒有舉杯。

“我有預感。”龍司暗沉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這件事讓我聯想到那種作惡的畫面。我體味到瞭那時的沖動,且不管它從何而來……我對你說過吧?就是我第一次強暴女人的事。”

“哦,我記得。”

“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瞭。那時我也莫名地有一種預感,內心騷動起來。那是我十七歲、高二那年九月的事。那天我學數學一直到半夜三點,又學瞭一個小時德文便休息瞭。我經常這樣。要解除大腦的疲乏,看語言學是最合適的方法。到瞭四點,我像往常一樣喝瞭兩瓶啤酒,然後做每天必做的功課——出去散步。出門時,我的大腦裡開始萌發一種不同於往常的感覺。你有沒有三更半夜在住宅區散過步?感覺很不錯哦!連狗也睡瞭,和你的小寶貝一樣。後來我來到一棟公寓前,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兩層木結構建築。我知道一位經常在路上見到的清秀的女大學生住在那兒,但不知道她住在哪一個房間,於是把八個房間的窗戶掃視瞭一遍。我沒有什麼企圖,可不知為什麼,視線落在二樓的南端時,我心中怦然一動。心裡已經萌芽的陰暗念頭越來越強烈。我又依次掃視瞭一番,依然在同一個地方,陰暗的念頭在心中翻江倒海。而且我確信那個房間沒有上鎖,不知她是否忘瞭鎖門。在那個陰暗想法的驅使下,我上瞭樓,來到那個房間前,隻見門牌上用羅馬字寫著‘牧田由加裡’。我用右手牢牢握住門把手,握瞭好一會兒,之後用力往左轉,卻轉不動。我還想,自己真是愚蠢啊。可就在這一瞬間,‘咔嚓’一聲門開瞭。這麼說吧,門並不是忘瞭鎖,而是自己開瞭,像有某種力量在作祟。那個女孩正蓋著被子睡在桌旁。我原以為她睡在床上,可是並非如此。這時,我看到她的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

龍司停頓下來。他露出悲憫和殘酷交雜的表情,像在緬懷一段遙遠的記憶。淺川還是頭一次看到龍司流露這種曖昧的表情。

“……兩天後,我放學回傢從那棟公寓前路過時,看到那兒停瞭兩輛卡車,工人們正在往外搬傢具什麼的,要搬傢的正是由加裡。由加裡在一位像是她父親的男人的陪伴下,無所事事地靠在墻上,愣愣地盯著被搬出來的傢具。為什麼女兒突然要搬傢,做父親的一定不知道真正的理由。就這樣,她從我面前消失瞭。我不知道她到底搬回瞭老傢還是搬到瞭別處,她是否仍在同一所女子大學上學,但是我知道,她再也不想在那棟公寓裡多住上一秒鐘。嘿嘿!真是可憐啊……當時她一定很害怕吧!”

聽著聽著,淺川感到喘不過氣來,他開始厭惡和這種人在一起喝啤酒。

“你難道不感到內疚嗎?”

“我已經習慣瞭。你不信?你每天用拳頭擊打水泥墻試試,最後你就感覺不到疼痛瞭。”

所以你依然做著同樣的事?淺川在心裡暗暗發誓,再也不讓這個男人上傢裡來瞭,特別是不能讓他靠近老婆和女兒。

“不要擔心,我不會對你的小寶貝做那種事。”

自己的心思居然被龍司看穿,淺川急忙岔開話題:“對瞭,你先前說的‘預感’指什麼?”

“是一種罪惡的預感。沒有這股莫名的邪惡力量,我不會做出那種事。”說完,龍司站起來。他的身高還和坐在椅子上的淺川差不多。可他以不到一米六的短小身材,卻在高中運動會的鉛球比賽中奪過獎項。他肩頭肌肉隆起,非常結實。

“我該回去瞭,你要好好‘做功課’哦。天一亮,你就隻剩五天的時間瞭。”龍司張開一隻手掌。

“我知道。”

“邪惡力量的旋渦正在某個地方湧起。我聞到瞭一股令人懷念的清香……”龍司懷揣著拷貝的錄像帶走到玄關。

“下次的作戰會議就到你房間進行吧。”淺川低聲卻清晰地說。

“知道,知道。”

龍司的眼裡浮現出一抹笑意。

龍司剛走,淺川便看瞭一眼客廳的掛鐘。這鐘是他結婚時朋友送的禮物。此刻,蝴蝶形的紅色鐘擺不停地晃動著。10:21……一整天,我看過幾次鐘瞭?不能太關註時間。龍司說得沒錯,天一亮我就隻剩下五天,能不能把洗掉的咒語給解開呢?

此刻,淺川的心情就像一個面臨成功率為零的手術的癌癥患者。他一直認為該告訴患者身患癌癥的事。可是,如果患者聽瞭便陷入這種精神狀態,還是不知道為好。有人在面臨死亡時可以讓生命完全燃燒,但是淺川做不到。雖說現在還行,可是生命隻剩下一天、一個小時或一分鐘,自己還能否保持正常的意識,他全然沒有信心。他似乎明白瞭為什麼自己既討厭龍司,又被他吸引,因為龍司具有常人望塵莫及的堅韌精神。淺川非常在意他人的眼光,每天畏畏縮縮地生活。與此相比,龍司的體內卻豢養著一個神——不,是惡魔,過著自由奔放的日子,絕不向恐懼屈服。而淺川隻有想到自己死後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女時,求生的欲望才能戰勝恐懼。他突然很掛念妻女,於是輕輕地打開臥室的門,看瞭一眼她們倆熟睡的面容。

沒有時間膽怯和畏縮瞭。淺川當即決定打電話把吉野叫過來,將來龍去脈告訴他,請求他的幫助。今天能做的事情如果不做完,肯定會後悔。

3

10月13日 星期六

淺川原本打算請一個禮拜的假,又覺得與其縮在屋裡毫無意義地害怕,還不如充分利用公司的信息系統解開錄像帶的謎底。盡管是星期六,他還是去瞭報社。他心裡很清楚,即使上班也無法安心工作,因此權宜之計是把一切都告訴總編,請求他準許自己暫時不接工作。問題是總編能否相信“那個”。總編肯定會拿出老一套,說那是偶然,對淺川的說法嗤之以鼻。即使有錄像帶為憑,但隻要總編不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他的理論來推演,變成大傢都可以接受的模式。不過這樣一定很有意思。

姑且把錄像帶放進公文包帶上。如果讓總編看,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昨天晚上,淺川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瞭吉野,和他聊到很晚。結果他信瞭,還直嚷嚷:“我決不看這盤錄像帶!”“千萬別給我看!”不過他也答應盡力幫助淺川……吉野相信此事還情有可原,因為非正常死亡的辻遙子和能美武彥在蘆名縣公路旁的車中被發現時,他很快趕到現場,接觸瞭現場的詭異氣氛。大傢都知道除瞭鬼怪,沒有什麼會導致這種事情,可是沒有一位搜查人員敢說出來,整個現場的氣氛讓人窒息。

淺川現在抱著一顆“炸彈”。隻要把它拿到總編的面前,晃一晃恐嚇恐嚇他,就可以收到令人緊張的效果。單從興趣上來說,淺川也深受誘惑,很想試一試。

小栗總編慣有的輕蔑笑容從臉上消失瞭。他兩手撐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把淺川剛才的話琢磨瞭一番。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那四個年輕人肯定在小木屋裡看過那盤錄像帶,正如錄像帶所言,一周後他們蹊蹺地死瞭。管理員發現瞭錄像帶,放進瞭辦公室,淺川發現之前,它一直老老實實地睡在那兒。可是淺川發現它後,也看瞭。這傢夥會在五天之後死亡,這種事可信嗎?那四個年輕人死瞭是不爭的事實,這又該怎麼解釋呢?整件事的邏輯何在?

淺川俯視著小栗總編,臉上浮現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優越感。憑經驗,他大抵可以猜出小栗在想些什麼。估摸著小栗想得差不多瞭,淺川便從公文包裡拿出錄像帶。那假模假式的動作就像揭開瞭撲克牌,猶如演戲。

“總編要不要看看這個?”淺川瞟瞭一眼擺在窗邊沙發旁的電視機,露出挑釁而從容的笑容。咕嘟一聲,從小栗的喉嚨深處傳來吞口水的聲音。小栗看都不看窗邊,定定地盯著放在桌上的黑色錄像帶,認真地叩問內心:隻要想看,馬上就可以播放,你能做到嗎?就像往常一樣,笑著大罵“無聊”,把它推進那兒的錄像機就行瞭。動手吧!試試看吧!

小栗的理智這樣命令肉體:天底下不可能有這等怪事,趕緊看吧!因為你不相信淺川的話。如果對淺川說“仔細考慮一下再看”,就等於你相信這傢夥的一派胡言。還是趕緊看吧!你不是現代科學的信奉者嗎?又不是一個懼怕幽靈的小鬼頭!

事實上,小栗幾乎不相信淺川的話,可是內心深處又確實存有一絲疑慮。萬一那是真的……畢竟世上可能存在現代科學無法觸及的領域。隻要存在這種危險性,不管再怎麼動用理智,肉體也一定會拒絕。此時此刻,小栗坐在椅子上,根本沒有想動的意思,其實是無法動彈。即使大腦明白瞭他的意思,身體也不聽指揮,肉體在如實地發揮自我保護機能。小栗抬起頭,澀澀地說道:“那麼……你想讓我怎麼做?”

淺川確信自己贏瞭。“請暫時不要分派工作給我,我想對這盤錄像帶進行徹底的調查。拜托瞭!您也知道,這關系我的性命。”

小栗雙眼緊閉。“你想把它寫成報道?”

“誰叫我是記者呢……我先把事實記錄下來。不能因為我和高山龍司死瞭,一切就被塵封於世。當然刊不刊登就由總編您決定瞭。”

小栗用力地點瞭點頭。“那……這樣吧,把采訪企業傢的工作交給平目負責。”

淺川微微點瞭點頭。他正想把錄像帶放回公文包,突然又起瞭個念頭,想再惡作劇一次。於是再次把錄像帶遞到小栗面前。“這個……您相信瞭吧?”

“嗯……”小栗發出長長的低吟,腦袋瓜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不表示到底信還是不信,隻是顯得十分不安。

“我的心情也和總編的一樣。”淺川扔下這麼一句話便走瞭。小栗望著他的背影,心想:如果過瞭十月十八日這傢夥還活著,我再看也不遲。可是,恐怕我的身體還會拒絕“萬一……”帶來的不安,這種感覺似乎永遠不會消失。

在資料室,淺川將三本厚厚的書堆在桌上——《日本的火山》《火山列島》和《世界的活火山》。錄像帶中出現的火山爆發場面看起來像日本國內的景象,因此淺川首先開始翻閱《日本的火山》。卷首是一幅彩色照片,噴著白色煙霧和水蒸氣的山脈被黑褐色的熔巖覆蓋,顯得分外雄偉。火山口向夜空迸射著熔巖,它那黑色的輪廓融在黑暗中,令人聯想到宇宙大爆炸。淺川將這張相片與刻印在腦海裡的景象對比,一頁一頁地翻閱著,阿蘇山、淺間山、昭和新山、櫻島……不久他就找到瞭答案,比他想的要快得多。那是位於富士火山帶的三原山,在日本算是相當有名的活火山。

“三原山?”淺川喃喃自語。他翻開的書中有兩張從空中拍攝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從一座小山丘上拍攝的。淺川回想著錄像帶中的畫面,從各個角度想象那座火山的樣子,然後逐一和書中的照片比較。確實很像。從山腳下的原野望去,這座火山的坡勢似乎很緩。可是從空中拍攝的照片看,山頂上有個圓形的外輪山,從火山口的中間可以看到中央火山丘。從山腳的小山丘上拍攝的相片和錄像帶中的畫面特別相似,山脈的顏色與起伏都基本相同。但不能隻靠殘留在腦海裡的印象判斷,還必須進一步確認。於是淺川將三原山的照片連同另外兩三張近似的照片復印下來。

整個下午淺川都在打電話,對這半年來投宿別墅小木屋的人進行采訪。雖然直接會面時一邊察言觀色一邊提問效果更好,但是他沒有那麼多時間瞭。光憑電話裡的聲音,實在很難辨認對方是否在說謊。淺川隻能豎起耳朵,不錯過對方的一絲猶豫。

需要確認的人共有十六組。不過,今年四月別墅小木屋竣工時,各個房間還沒有裝錄像機,後來地方上的住宿設施被破壞,那兒大量的錄像機才被搬運到新建成的小木屋,這是七月中旬的事。正好趕上放暑假,等錄像機和錄像帶都完全備齊,已是七月下旬。因此,那時服務手冊上還沒有刊登出租錄像帶的服務項目,凡是頭一次來這兒的旅客,隻有遇上雨天,才會吃驚地發現居然有這種服務,並借錄像帶打發時間。幾乎沒有人會事先帶著錄像帶來翻錄節目。到底是誰把那盤錄像帶帶去的呢?又是誰錄下瞭那段影像?

為瞭做到絕無疏漏,有時淺川三番五次地套對方的話,可是沒發現一個人有所隱瞞。這十六組人當中,有三組是專程來打高爾夫球的,甚至沒有留意到錄像機。註意到屋裡有錄像機但沒有使用的則有七組。本來準備打網球,但由於下雨沒法打,隻好租借錄像帶的有五組。他們租借的電影多半是歷年的名片,大概以前也看過。剩下的最後一組是住在橫濱的金子一傢四口,據說是準備用帶去的錄像帶錄電視節目。

淺川放下話筒,再次瀏覽瞭一下收集的這十六組人員的資料。其中有問題的好像隻有一組,就是金子夫妻和念小學的兩個孩子。他們今年暑假在別墅小木屋投宿過兩次。第一次是八月十日星期五的晚上,第二次則是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和二十六日星期日,連續住瞭兩晚。他們第二次投宿的時間正好比那四個人早瞭三天。之後的星期一和星期二都沒有客人投宿。因此,隨後住進的客人就是死亡的四個人。而且,據說在星期天晚上八點,他們讀小學六年級的長子從傢裡帶來瞭錄像帶,準備錄節目。那個男孩每到星期天的晚上八點,都一集不落地收看民營電視臺播放的搞笑節目。不過節目的選擇權掌握在父母手上,父母在這個時間總會把頻道鎖定在NHK的大河劇場。小木屋隻有一臺電視機,但他們知道那兒有錄像機,因此那個男孩用暗錄的方式將搞笑節目錄瞭下來,想留待以後再看。誰知他正錄著,有朋友跑來告訴他雨停瞭,約他一起去打網球,於是男孩和妹妹一起跑去球場瞭。父母在看完想看的節目後,忘瞭還在錄節目,把電視給關瞭。直到近十點,在球場上瘋瞭一陣子的兄妹倆才疲憊不堪地回來,很快就進入瞭夢鄉,把錄像帶的事忘得一幹二凈。第二天,他們快到傢時,男孩才發現錄像帶遺忘在錄像機裡面瞭。據說他大聲請求正在開車的父親“回去拿”,兩人發生瞭激烈的爭執,但最終男孩還是放棄瞭,縮在傢門口哭瞭半天。

淺川拿出錄像帶,把它立在桌上。卷標部位“富士特克斯VHS T120 Super AV”的字樣泛著銀光。淺川又一次撥通瞭金子傢的電話。“真是非常抱歉,我是剛才打過電話的M報社的記者——淺川。”

稍稍隔瞭一會兒,才聽到對方應瞭一聲“哦”。和剛才一樣,接電話的人還是母親。

“您剛才說孩子忘瞭拿錄像帶,請問您知道那盤錄像帶是哪傢公司的產品嗎?”

“這個嘛……”話筒裡傳來對方帶著笑意的聲音。這時,淺川聽到對方的身後傳來瞭響聲。

“啊,我兒子剛好回來瞭,我去問問他。”

淺川等候著。該不會不知道是哪傢公司的產品吧?

“他好像也不知道,我們傢一般都隻用那種三盒一起買的便宜貨。”

這也不是不可能。人們在使用錄像帶時,都不會特別註意是哪一傢廠商的產品。這時,淺川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等等,這盤錄像帶的盒子去哪兒瞭?一般錄像帶都是放在盒子裡賣的,不可能先把盒子扔掉。

“請問您都是將錄像帶放在盒子裡保管的嗎?”

“嗯,當然。”

“實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核查一下傢裡是否有空的錄像帶盒?”

“啊?”對方有些摸不著頭腦。盡管她聽明白瞭,但並不清楚淺川要做什麼,因此遲遲沒有反應。

“求求您……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傢庭主婦最怕涉及人命的事。想省事地讓對方快快行動時,這句話具有十足的威力,更何況淺川並沒有撒謊。

“請稍等。”果然,對方的回應變瞭。她放下話筒,那邊靜瞭很長一段時間。如果盒子也和錄像帶一起遺忘在小木屋裡,恐怕被那個管理員扔掉瞭吧。如果不是,盒子很可能還留在金子傢。

“那種裡面是彩色的盒子嗎?”話筒那邊終於傳來瞭聲音。

“是的。”

“我們傢有兩個。”

“上面應該記著廠商的名字和錄像帶的種類。”

“嗯,一個是‘寬銀幕立體聲T120’,另一個是‘富士特克斯VHS T120 Super AV’……”

後者和淺川手上的錄像帶名稱完全相同。盡管售出的富士特克斯錄像帶應該不計其數,還不能說這是確鑿的證據。但是可以確定,他的調查更進瞭一步。這盤惡魔般的錄像帶是由一個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帶進小木屋的。淺川客氣地向對方致謝,掛瞭電話。

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那四個年輕人入住三天前的星期日,從晚上八點開始,B-4號房的錄像機一直就處於錄制狀態。金子一傢沒有取錄像帶就回傢瞭。接著入住的就是那四個年輕人。那一天依舊下著雨。他們幾個打開錄像機,卻發現裡面已經放入瞭一盤錄像帶,也沒多想就觀看瞭。結果錄像帶裡凈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內容,最後還有一段威脅的咒語。四人詛咒著這惡劣的天氣,想到瞭一個惡作劇:把逃避死亡命運的方法給洗掉,想讓之後投宿的房客看,嚇唬嚇唬他們。可見四人一定不相信錄像帶上的內容。他們在死亡的一瞬間,有沒有想起錄像帶的內容呢?還是來不及回想就被死神帶走瞭?這並不是與己無關的事,淺川不禁打瞭個哆嗦。還有五天,如果不能找出逃避死亡的方法,他就將遭遇相同的命運,那個時候,他就會知道那幾個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死的。

話說回來,如果那些畫面是男孩錄下來的,影像又是從哪裡來的?起初淺川認為有人用攝像機拍好錄像,之後帶入小木屋。他確實沒有想過,有人為瞭錄制節目放置錄像帶的時候,神秘的影像便借著電波侵入瞭。

電波幹擾!淺川想起去年選舉時,NHK結束播映後,曾有人把誹謗對方候選人的錄像插播進來。沒錯,除瞭電波幹擾,沒有其他可能。

從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開始,那個神秘影像可能隨著電波在南箱根一帶流竄,偶然被這盤錄像帶接收瞭。果真如此,應該會留下一些相關記錄。淺川想立即向地方分局和通訊部咨詢。

4

晚上十點淺川才回到傢,妻子和女兒已入睡,發出瞭平穩的鼻息聲。他一踏進玄關,就立刻打開臥室門,確認妻女都睡熟瞭。無論他回來時有多疲乏,這都是必不可少的。

客廳的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高山先生打電話找過你”。今天一整天,淺川從公司打瞭好幾個電話到龍司傢,可他都不在傢,沒準也出去調查瞭吧?有可能找到瞭一些新的線索。淺川撥通電話,可是鈴聲響瞭十次也沒有人接聽。龍司一個人住在東中野的公寓裡,可能還沒回來。

淺川動作很輕地洗完澡,開瞭一瓶啤酒,再一次撥電話——龍司還是沒有回來。他又換瞭杯冰鎮威士忌。現在他唯有借酒助眠,否則無法安然入睡。身材瘦高的淺川從來沒有什麼病痛,而今卻以這種方式被判瞭死刑。他覺得這就像一場夢。

沒弄明白錄像帶的意義和咒語的內容,十月十八日晚上十點那個死亡期限之後,我是否還能日復一日地生活下去,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小栗總編一臉鄙夷地說我愚不可及,龍司則嘿嘿地笑著嘀咕:“世界的構造真叫人搞不懂啊!”妻子和女兒則像以往一樣以熟睡的臉龐迎接我……但即使飛機墜落,乘客也不會放棄獲救的一線希望。

喝完第三杯冰鎮威士忌後,淺川第三次撥通瞭電話。如果還沒有人接,今天就不再給他打瞭。鈴聲響瞭七下,傳來瞭拿起話筒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啊?!到現在才……”淺川還沒弄清對方的身份,就大吼起來。面對龍司時,他不知不覺就說出粗話來。這真是不可思議。淺川對朋友總是保持一定距離,絕不壞瞭風度,唯有對龍司,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粗言穢語。盡管如此,他卻從不曾把龍司當成密友。

令人意外,話筒裡傳來的並不是龍司的聲音。

“喂,請問……”突然被大罵瞭一通,女人的聲音有些惴惴不安。

“啊,對不起,我弄錯瞭。”淺川打算掛電話。

“請問您找高山老師嗎?”

“啊,是,是的。”

“老師還沒回來……”

淺川非常想知道這位聽起來既年輕又富有魅力的女人是誰。從她稱呼龍司為“高山老師”來看,她應該不是龍司的傢人。是戀人?淺川一直認為不可能有女人喜歡上龍司。

“是嗎?我是淺川。”

“老師回來瞭,我會轉告他,讓他給您打電話。您是……淺川先生,對吧?”

淺川放下話筒,這個女人的聲音依然在耳畔回響,那柔和的聲音聽起來真舒服。

陽子出生後,淺川夫妻便把床從鋪著地毯的臥室裡搬瞭出來,因為不可能讓嬰兒睡在床上,九平方米大的房間裡也放不下嬰兒床。沒辦法,兩人隻好舍棄一直睡的雙人床,直接把棉被鋪在榻榻米上。淺川鉆進鋪在榻榻米上的兩床被子的空當裡。隻有一起睡下,三人睡的地方才是固定的。阿靜和陽子睡相不好,睡熟後就會大大偏離原來的位置,最後一個鉆進被窩的淺川總得尋找空當躺下。如果淺川不在瞭,這個空當大概多長時間才會填補上呢?並不是說阿靜找不到再婚的對象。人一輩子都無法填補喪偶造成的空缺。三年或許是最合適的界線吧?淺川胡亂地想象著阿靜回到娘傢,把女兒托付給父母,然後外出工作,她也因之容光煥發。他希望女人能堅強點。一想到自己離開人世,娘倆也會跟著墜入生活的地獄,他就受不瞭。

五年前,淺川剛從千葉分局調到總部的出版社時,認識瞭在M報社下屬旅行社任職的阿靜。她們公司在三樓,淺川在七樓,兩人隻是偶爾在電梯裡見面。有一次,淺川為瞭采訪去她們那兒拿公交通票,剛好負責人不在,便由阿靜接待。這時阿靜才二十五歲,非常喜歡旅行,十分羨慕淺川可以到處飛來飛去地采訪。淺川卻從她的眼睛裡發現瞭初戀情人的影子。

相互認識後,兩人在電梯裡遇到瞭就打招呼,漸漸地感情加深。兩年後,他們在雙方傢長的同意下順利成婚。結婚前半年,阿靜娘傢資助瞭首付款,在北品川買瞭一套兩居室的公寓。他們倆並不是預計地價會暴漲才匆匆忙忙在結婚前買下新居,僅僅是為瞭盡早還完貸款。錯過這一時期,淺川夫婦不可能在東京市中心安傢。因為一年後這套公寓的價錢大約漲瞭三倍,而他們每個月要還的貸款還不到時下租金的一半。盡管夫婦經常抱怨房子太小,但是有瞭這份財產,生活滋潤多瞭。能給她們倆留下這筆值錢的遺產真好,淺川想。如果把他的人壽保險金拿去還房貸,這套房子就完全歸妻子和女兒瞭。

我記得死後獲賠的人壽保險金應該是兩千萬,必須核實一下。淺川睡意朦朧地在大腦裡將保險金分配成多份。如果有什麼建議,最好也盡早記錄下來,他告誡自己。可是,他會被冠上怎樣的死因呢?病死、意外死亡,還是他殺?

這三天,淺川入睡時經常陷入悲觀。他痛苦地想象著自己離開這個世界會造成什麼影響,還打算寫下遺書。

10月14日 星期日

第二天是星期天,淺川一起床就馬上撥通瞭龍司的電話。話筒裡傳來瞭龍司沙啞的應答聲,好像是被電話吵醒的。一想起昨晚的焦慮,淺川就不由得對著話筒怒吼:“昨天晚上你跑到哪裡去瞭?”

“啊……啊,什麼啊……是淺川嗎?”

“你難道不該打電話給我嗎?”

“哎呀,我昨天喝過頭瞭。女大學生不僅酒量好,‘那兒’也很厲害,我服瞭,我服瞭!”

突然間,淺川感到這三天就像做夢一樣,頓時泄瞭氣。他感到自己活得簡直像個大白癡。

“總之,我現在過去,你等著我。”

淺川乘坐JR國鐵在東中野下車,朝著上落合走瞭十分鐘,一路上都在想晚上遊走於一傢傢酒館的龍司。這傢夥一定是發現什麼線索,突然把謎底解開瞭,才能若無其事地喝到三更半夜。離龍司的公寓越近,他越樂觀,不由得加快瞭腳步。在不安與期待、悲觀與樂觀間搖擺不定,他疲憊不堪。

龍司好像剛起床,他穿著睡衣、胡子拉碴地跑來開瞭玄關的門。淺川一脫下鞋子,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有什麼發現瞭嗎?”

“沒什麼……嗯,你先進來吧。”龍司不停地搔著頭,兩眼無神,目光遊移不定,一看就知道腦細胞還沒有清醒過來。

“喝杯咖啡提提神吧。”期望落空的淺川有些不悅,把水壺放在爐子上點著火,故意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他忽然感到時間緊迫。

在一間十二平方米、墻上堆滿書的房間裡,兩人盤腿坐下。

“快把你查到的事情告訴我!”龍司抖著腿說道。已經不容許浪費時間瞭。淺川快速整理瞭一下昨天調查清楚的事,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好。首先,那盤錄像帶貌似是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在別墅小木屋裡錄制的。

“哦?”龍司顯得很意外。他也認為是某人將錄制好的錄像帶帶進小木屋的,“這就有意思瞭。如果是電波幹擾,應該還有人看到瞭那些影像……”

“我就此事問過熱海和三島的通訊部,他們並沒有接到任何消息說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南箱根曾出現過奇怪的電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龍司環抱著雙手思考瞭一會兒,“有兩個可能。第一,看過這些影像的人都死瞭……等等,在影像幹擾電視的時候,解除咒語的方法應該還沒有被洗掉……唉,算瞭。總之,當地的報社對這件事也沒有作任何報道……”

“我也確認過瞭。你是指除瞭那四個人還有沒有別的犧牲者吧?答案是沒有,也就是零,你知道嗎?如果是電波幹擾,應該有更多人看到那些影像,卻沒再出現犧牲者,也沒有匪夷所思的傳聞。”

“哎,你還記得艾滋病剛在文明社會出現時的情形嗎?最初美國的醫生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瞭,看到那些患者出現前所未有的癥狀死亡,才預感可能出現瞭一種奇怪的病癥。正式提出‘艾滋病’這個名稱,則是在病例出現兩年以後。對吧?”

以丹那斷層為界,在它西側的山區,隻有熱函山路的下方散居著一些山民。從那兒仰望南方,能看見與世隔絕的高原和南箱根太平洋樂園。難道說在這一塊土地上,有某種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正在悄然滋長?可能有許多人不明不白地猝死,隻是沒有被公開。不僅僅是“艾滋病”,最先在日本發現的“川崎病”也大約過瞭十年才被確認為一種新的疾病。自錄像帶偶然接收到奇怪的電波,還不到一個半月,不可能被認定為一種癥候群。如果淺川沒有發現包括外甥女在內的四個人死亡的共同點,這種“疾病”恐怕還沉睡在地底。這麼想更恐怖。

“我們可沒有時間去當地挨傢挨戶地詢問。龍司,還有一種可能性是什麼?”

“除瞭那四個人和我們,再也沒人看過那些影像。你想想,那個偶然錄到這些影像的小鬼頭,怎麼知道鄉下的電波會發生變化呢?東京第四頻道播放的節目,一到鄉下,有時在完全不同的頻道播放。那個小傻瓜一無所知,錄制節目時可能還是調到瞭東京的頻道。”

有道理,那個男孩可能調到瞭當地人不會收看的頻道,然後按下瞭錄制鍵。由於是暗錄,他也沒有確認過畫面。而且山區的住戶住得很零散,看電視的人也很少。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問題是,電波的發送地點在哪兒?”龍司簡單地下瞭結論。必須進行有組織的科學搜查,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等、等一下。這個假設不見得正確。那個男孩陰差陽錯地錄到瞭奇怪的電波,隻是一種推測罷瞭。”

“我知道。可要是確認瞭再調查,我們還能得出其他結論嗎?隻能順著這條線索摸下去。”

淺川的科學知識相當貧乏,他必須先弄清楚電波到底為何物。他們隻能自己查找電波的發送地點,必須再去一趟那個地方。不算今天,他離死亡期限隻剩下四天瞭。

接下來的問題是,洗掉咒語的是誰?淺川曾向電視臺咨詢過年輕相聲演員三遊亭真樂在直播節目《Night Show》中擔任嘉賓的日期。沒錯,對方答復是八月二十九日,可以肯定是那四個人洗掉瞭咒語。

淺川從公文包裡拿出幾張復印紙,那是伊豆大島三原山的照片。“怎麼樣?”他遞給龍司看。

“是三原山啊……這個也可以確定瞭。”

“你怎麼知道?”

“關於那個老太婆說的方言,昨天下午,我問瞭我們大學裡的民俗學專傢。對方說那好像是伊豆大島的方言,現在不太使用瞭。大概也包括位於伊豆大島南端的差木地的方言。那傢夥一向優柔寡斷,不敢明確下論斷。可是根據這些照片來推斷,應該是大島的方言,那座山一定是三原山。對瞭,關於三原山的爆發……你查到什麼線索瞭嗎?”

“啊,那當然。是戰後……我認為可以把爆發的時間鎖定在戰後……”就其高超的攝影技術來看,應該沒錯。

“是嗎?”

“你聽著,戰後三原山總共爆發瞭四次。第一次是從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一年,第二次是一九五七年,第三次是一九七四年,而第四次還記憶猶新……是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另外,一九五七年爆發時,產生瞭新的火山口,造成一人死亡,五十三人受傷。”

“就攝影機的普及程度來看,一九八六年那一次最可疑,不過還沒有十足的把握。”

龍司好像突然想起瞭什麼,從包裡翻出一張紙片。“對瞭對瞭,那方言好像給翻譯成普通話瞭。專傢很仔細地幫我翻譯瞭。”

淺川接過紙片看瞭看,上面寫著:“之後你的身體怎樣瞭?老是玩水的話,妖怪會來找你的。聽著,要小心外來的人,因為你明年就要生孩子瞭。你是我的孫女,要乖乖聽婆婆的話,當地人應該不會介意吧?”

淺川仔細讀瞭兩遍,抬起頭。“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要查這個嗎?”

“我可是隻剩下四天瞭!”淺川根本不知道從何查起,要查的事情實在太多瞭。他不禁責怪起龍司來。

“你啊……我比你多活一天,你應該帶個好頭,加油幹嘛。”

淺川心頭突然湧起一絲疑慮。龍司可能利用這多出來的一天做文章。假設破解咒語有兩種可能,龍司隻告訴他其中的一種,然後根據他的生死來驗證哪一種是正確的。一天之差,卻可能成為強大的武器。

“龍司,我是生是死對你恐怕沒有意義吧?你可以開心地笑著這樣說我,若無其事地……”盡管知道歇斯底裡很不好,淺川還是忍不住大聲咆哮。

“幹嗎講這種沒志氣的話?有空哭哭啼啼的話,還不如多動動腦筋!”

淺川依然憤憤地瞪著龍司。

“喂!我怎麼說你才會舒服?你是我的密友啊,你要是死瞭,我會難受。我會努力,你也加油啊。我們倆一起加油吧……喂,這樣你沒什麼可以抱怨瞭吧。”中間,龍司改用瞭小孩的腔調說話,話音剛落,便粗野地笑起來。

正笑著,有人打開瞭大門。淺川大吃一驚,不禁直起身子隔著廚房往玄關處望。一位年輕女子彎著腰,正在脫白色的鞋子。一頭短發輕輕地覆住瞭耳朵,兩隻耳環閃著白色的光芒。女子抬起頭,正好與淺川四目相對。

“啊,對不起,我以為隻有老師一個人……”女子用手捂住瞭嘴。她舉止十分高雅,身著一襲整潔的白衣服,似乎和這個房間極不相稱。她那修長的腿露在裙子外面,精致而聰慧的臉龐和經常在電視廣告中露面的一位女作傢極其相似。

“請進來。”龍司的聲音變瞭,帶著一絲威嚴,往日的粗俗被遮掩起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K大學文學部的高野舞小姐。她是哲學系的才女,常常來聽我的課。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竟然能聽得懂我的課……這位是M報社的淺川和行,我的……好朋友。”

高野舞有些驚訝地看著淺川。她究竟因何驚訝,淺川這時還不明白。

“初次見面……”高野舞微微頷首,臉上浮現一抹迷人的笑容,賞心悅目。淺川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細嫩的肌膚、明亮的雙眸、勻稱的身材,由內而外散發的智慧、典雅和溫柔……從她身上簡直找不到缺點。

淺川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喂,說說話嘛。”龍司捅瞭捅他的腰,淺川這才如夢初醒地回應道“你好”,可是目光依然呆滯。

“老師,昨天晚上您到哪裡去瞭?”阿舞優雅地輕挪穿著絲襪的腳尖,向龍司走近兩三步。

“高林君和八木君邀我去……”

兩人並排站在一起,阿舞比龍司還要高十厘米左右,體重卻大概隻有龍司的一半。

“您不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等瞭一整晚呢。”

此時淺川才如夢方醒。他想起瞭昨晚電話裡的聲音。昨天晚上,一定是這位女子接瞭淺川打來的電話。

龍司像一個挨瞭母親斥責的小孩,低下瞭頭。

“唉,算瞭。這次就原諒你。給你這個。”阿舞遞過來一個紙袋,“這些內衣褲我洗好瞭。本來想幫忙收拾一下屋子的,可是怕改變瞭書本的位置,老師會生氣,所以……”

淺川從對話來推斷兩人的關系。昨天這個女孩在龍司的房間裡一直等到很晚。兩人怎麼看都像超越瞭師生關系的戀人,是這樣嗎?看到一對很不般配的情侶,淺川就很生氣,可是現在更甚。龍司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脫離瞭正常的軌道。此時龍司以充滿慈愛的眼神註視著阿舞,他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變瞭,真像一條出眾的變色龍。淺川感到憤怒,想把龍司的罪行都揭發出來,讓高野舞幡然醒悟。

“老師,快中午瞭,我幫你們做些吃的吧?淺川先生也在這兒吃吧?您想吃些什麼?”

淺川尷尬地看著龍司。

“你就別客氣瞭,阿舞小姐的廚藝可謂一流。”

“什麼都行。”淺川終於舒瞭口氣。

隨後,阿舞出門去附近的超市買食材。她的背影消失瞭,淺川依然恍惚地呆望著門口。

“喂,幹嗎發呆啊?”龍司竊笑道。

“啊,沒什麼。”

“喂!醒醒!你要發呆到什麼時候啊?”龍司輕拍淺川的臉,“趁她不在,趕緊把要說的說瞭。”

“你沒有讓阿舞看那盤錄像帶吧?”

“那還用說!”

“我知道瞭。趕快收尾吧,吃完飯我就走。”

“嗯……你必須先找出天線。”

“天線?”

“就是電波的發送地啊!”

不能磨蹭瞭。回傢路上順便去一趟圖書館,查找一些關於電波的資料。與其今天稀裡糊塗地去南箱根,還不如先做些調查和推測更快。隻要找出搜查電波幹擾一事的方法,總會找出一些線索。

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淺川卻覺得自己的雄心壯志已被削弱,心思全然不在這兒,腦海裡總也抹不去阿舞的面容和身軀。為什麼阿舞會和龍司這種男人交往呢?他感到憤怒,也充滿瞭疑惑。

“喂,你在聽嗎?”龍司的聲音讓淺川清醒過來,“錄像帶裡出現過男嬰的畫面吧?”

“啊。”淺川暫時揮開阿舞的身影,試圖回想那個泡在羊水裡的新生兒的影像,可是,腦海裡浮現的竟是阿舞濕漉漉的裸體。

“我看到那個畫面時,自己的手有一種奇怪的觸感,就好像自己抱著那個男嬰……”

想象中,阿舞和男嬰交錯出現在臂彎裡,令人暈眩。淺川終於找回瞭那種感覺:當時嬰兒就像躺在自己的胳膊裡。他陶醉地抬起瞭雙手。龍司也有完全相同的感受。

“我確實也感受到一股溫熱。”

“你也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龍司爬到電視機跟前,再次播放錄像帶中的畫面。男嬰發出平穩的啼哭聲,大約持續瞭兩分鐘。在嬰兒的脖子和屁股底下可以窺見一雙溫柔的手。

“咦,這是什麼?”龍司將畫面停止,然後一格一格地放。畫面在短短的一瞬間變黑瞭。連續播放時很難註意這一瞬間,可是定格後重復播放,就可以捕捉到影像被塗抹成黑色的一瞬。

“啊!又有瞭。”龍司叫道。他像貓一樣弓著背,一臉嚴肅地死死盯著畫面,突然又拉遠距離,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動。龍司正在積極地思考,他一思考眼睛就轉動。淺川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但龍司最終測算出,在這兩分鐘的畫面中,屏幕變黑的場景出現瞭三十三次。

“那又怎樣?你僅憑這個能找出什麼新線索?可能隻是單純的攝影故障或者操作失誤吧……”

龍司不理會淺川,繼續搜尋其他的畫面。這時,傳來瞭上樓的腳步聲。龍司急忙按下停止鍵。不久,玄關的門開瞭。“讓你們久等瞭。”阿舞出現在門口。整個房間再次被她的香氣籠罩。

星期天下午,都立圖書館前的草坪上有很多父母帶著小孩嬉戲。有的父親和兒子一起練棒球,有的父母無法加入孩子的遊戲中,便躺在草地上睡覺。十月中旬的這個星期天,天氣晴朗,到處都洋溢著悠閑安逸的氣息。

面對這一派景象,淺川有一種想趕快回傢的沖動。他在四樓的自然科學區學習瞭一通電波的基本原理,此刻正茫然地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今天很多時候他都突然中斷思考,各種雜亂無章的記憶相繼湧上心頭,根本無法集中精力。是因為焦慮吧?淺川站起來,他想盡快見到妻子和女兒,被這種強烈的思念沖擊著。剩下的時間不多瞭,再也不能那樣在草地上和孩子一起嬉戲……

不到五點,淺川回到瞭傢,妻子阿靜正在切菜準備晚飯。從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心情不好。淺川很清楚原因。難得一個休息日,他卻丟下一句“我去趟龍司傢”,一大早就出門瞭。連節假日都不幫老婆帶帶孩子,阿靜的壓力就會增大。他又是到龍司傢去……那可不是個好去處。他可以編個合適的謊言,又怕萬一有事,傢裡會聯絡不上自己。

“喂,房地產商來過電話瞭。”阿靜說道,手裡的刀並沒有停下來。

“有什麼事?”

“問我們要不要賣這棟公寓。”

淺川把陽子抱到腿上,念繪本給她聽。雖然女兒還不懂得其中的含義,但是很多語言卻能積累在大腦裡,到兩歲左右,語言便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出來。

“有好價錢嗎?”

地價飆漲以來,很多房地產商希望他們出售這棟公寓。

“七千萬。”

比前一陣子低瞭一些。不過還清房貸後,妻子和孩子手上還可以留下一筆可觀的財產。

“你怎麼說?”

阿靜用毛巾擦瞭擦手,終於轉過身來。“我說先生不在,我做不瞭主。”

阿靜總是這樣。我先生不在……必須和我先生商量……她從不曾一個人隨便作過決定。可是往後……

“老公,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該考慮瞭?我們可以在郊外買一處有庭院的獨棟樓房呢,房地產商也這麼說。”

淺川一傢人的小小夢想便是將現在住的公寓賣掉,然後到郊外蓋一棟大房子。如果連本金都沒有,這僅僅是一個夢。但是他們擁有東京市中心的公寓這樣一份雄厚的資產,這個夢就極有可能實現,人們在訴說夢想時,往往也能獲得一份令人期待的快樂,而這個夢想對於淺川一傢來說唾手可得。

“再說,差不多該要第二個孩子瞭……”

淺川比誰都清楚阿靜在心中描繪著怎樣的藍圖:在郊外蓋一棟寬敞的樓房,兩三個孩子各自擁有學習的房間。即使來瞭很多客人,也不會覺得起居室擁擠不堪。這時,陽子在他腿上鬧起來。她抗議爸爸不看繪本,關註別的東西。淺川又把視線移到繪本上。

“……很久很久以前,沼間叫作沼濱,長滿茂密蘆葦的沼澤地一直延伸到海邊。”念著念著,眼淚不禁在淺川的眼中打轉。他想實現妻子的夢想,確實想,可是他隻剩下瞭四天。若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妻子能承受得住打擊嗎?他們的夢想已經脆弱得一觸即碎,而妻子毫不知情。

晚上九點,妻子和女兒像往常一樣進入瞭夢鄉。淺川則一直記掛著龍司最後說的那番話。

為什麼那傢夥反復播放瞭好多次嬰兒的畫面?還有那個老太婆說的話“汝來年要生崽瞭”,即“你明年就要生孩子瞭”。老太婆說的孩子和男嬰的畫面有什麼關系?此外,整個屏幕變黑的瞬間每隔一會兒就出現,好像出現瞭三十多次。

淺川決定再看一次錄像,確認這些事情。看上去龍司像個馬大哈,可他也在拼命尋找線索。龍司不僅邏輯思考能力很強,直覺也相當靈敏。淺川的強項則在於根據周密的調查推斷出真相。

淺川打開櫥櫃,伸手去拿那盤錄像帶。準備推進錄像機時,他忽然註意到什麼,停瞭下來——等等,好像有點不對勁。

到底是哪兒不對勁,淺川也不明白。可是他的第六感在發揮作用,堅信這並非自己多疑。確實發生瞭小小的變化,是哪兒?是哪兒變瞭?他的心怦怦直跳。

壞瞭!事態好像並沒有朝好的方向發展。終於想起來瞭!我最後一次看完這盤錄像帶,確實倒帶瞭呀。然而現在,錄像帶左右兩側滾動條的厚度則是二比一,正好停在瞭影像播完的地方,並沒有把錄像帶倒回去。肯定是誰看瞭,趁我不在傢的時候……

淺川急忙跑到臥室。阿靜和陽子依偎在一起睡著。淺川把阿靜翻過來,搖著她的肩膀。“喂,醒醒!喂!阿靜……”他盡量壓低聲音,以免把陽子吵醒。阿靜厭煩地皺起眉頭,身子左右扭動。

“喂,你快起來!”淺川的聲音都和往常不一樣瞭。

“什麼……事?怎麼啦?”

“我有話對你說,你過來。”淺川把阿靜拽起來,拖到客廳,把錄像帶遞到她面前,“你看過這個瞭?!”

面對氣勢洶洶的淺川,阿靜看看丈夫,又看看錄像帶。“不能看嗎?”過瞭一陣子,她好不容易才迸出這句話。

幹嗎氣成這樣?這個人,難得的星期日卻不知跑哪兒去瞭。我覺得無聊,便找出前天你和龍司偷偷摸摸看過的錄像帶看。可是一點都不好看,什麼也沒有,還是黑白的。大概是M報社下屬的攝影部門制作的吧?阿靜無言地抗議著,覺得淺川沒理由這麼生氣。

“你這個笨蛋!”自結婚以來,淺川頭一次有種沖動想揍妻子一頓。可他隻是握緊瞭拳頭,極力忍住——冷靜思考一下,都怪自己不好,把這種東西放在她很容易發現的地方。相信妻子不會擅自翻閱自己的東西,才把錄像帶順手放在瞭櫥櫃裡。而且我和龍司兩個人看這盤錄像帶的時候,阿靜來過這個房間,她自然對這盤錄像帶很好奇。都是我不好,沒有把它藏起來。

“對不起。”阿靜一臉不服氣地向他道歉。

“你、什麼時候、看的?”淺川顫抖著聲音問道。

“今天上午。”

“真的?”

阿靜不可能知道,觀看的時間竟然對她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她輕輕點瞭點頭。

“大概在幾點?”

“為什麼要問我這種問題?”

“行瞭!你快回答!”淺川又握緊瞭拳頭。

“十點半左右吧?我記得《假面騎士》剛播完……”

《假面騎士》?為什麼看那種節目?隻有女兒陽子對《假面騎士》感興趣……淺川強撐著不讓自己暈倒。“行瞭,事關重大,你給我聽仔細!你看這盤錄像帶時,陽子在什麼地方?”

阿靜都快要哭出來瞭。“她就坐我腿上啊。”

“你是說,陽子也……和你一起……看瞭……這盤錄像帶?”

“她隻是瞄一眼閃動的屏幕,那孩子看不懂……”

“少囉唆!那無關緊要!”

夢想破滅?現在已不僅僅是這樣瞭!我們就要遭遇滅頂之災,一個個毫無意義地死去……

阿靜看到丈夫如此憤怒、恐懼和絕望,終於明白這事非同小可。

“老公……那是……騙人的吧?”阿靜想起瞭錄像帶中她認為是惡作劇的那段話。不會有那種事。可是丈夫竟然如此慌張,又是為什麼呢?

“老公,那是騙人的吧……怎麼會有那種事……”

淺川隻是搖瞭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剎那間,一股憐意油然而生。他沒有想到,傢裡竟然有人陷入瞭和自己相同的命運。

5

10月15日 星期一

這幾天,每當早上醒來,淺川總希望之前的一切隻是一場夢。他打電話給附近的租車公司,說他會按照昨天預約的時間去取車。昨天確實預約瞭。現實依然在沒有任何變故地延續下去。

為瞭在當地找到電波的發送地點,必須有交通工具。市面上出售的對講機不容易幹擾電視的電波,因此他準備使用經專傢改造的對講機。從影像不曾中斷來看,電波非常強,發送地點一定就在附近。如果能搜集到更多的信息,就可以鎖定電波傳送的區域,進而找出發送地。可是淺川掌握的信息隻有這麼一個:別墅小木屋B-4號房裡的電視接收到瞭這個電波。除瞭以那兒為中心,一邊確認地形,一邊對周圍展開地毯式搜索,他實在想不出其他方法,也不知道需要花費多長時間。淺川權且把三天的換洗衣物塞進包裡……再多帶也沒必要瞭。

即使兩人面對面,阿靜也不想再提錄像帶的事。昨天晚上,淺川一時想不出完美的謊言,便沒再解釋“一周後會死亡”的事,讓阿靜去睡瞭。阿靜也一定害怕確認這件事,寧願稀裡糊塗的。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刨根問底,而是陷入瞭沉默,像在檢討。但她依舊無法排解內心的不安,看早上的電視連續劇時不停地直起腰來,對外面的聲音非常敏感。

“不要再提這件事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總之,一切交給我吧。”為瞭減弱阿靜內心的不安,淺川隻能這麼說。他不能在妻子面前顯得懦弱。

正當他準備出門時,電話響瞭,是龍司打來的。

“我發現瞭一件有趣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龍司的言語中透著一絲興奮。

“你就不能在電話裡講嗎?我正要去租車。”

“租車?”

“你不是叫我去找電波的發送地嗎?”

“這樣啊。你那邊先放一放,趕緊過來一趟吧。搞不好用不著去找天線瞭,因為它存在的前提都沒有瞭……我是說或許。”

如果到時候必須去一趟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可以直接從龍司傢出發,因此淺川決定還是先去租車,順路再去龍司傢。

淺川把車開上人行道、停好後,急急忙忙地敲響瞭龍司傢的門。

“進來!門沒鎖。”

淺川用力推開門,故意踩著重重的腳步穿過廚房。“你發現什麼瞭?”他迫不及待地問。

“你心急火燎地幹什麼啊?”龍司盤著腿,睜大眼睛望著淺川。

“你到底發現瞭什麼?快告訴我!”

“你冷靜一點兒嘛。”

“我冷靜得瞭嗎?快!趕緊說!”

龍司沉默瞭一會兒,緩緩問道:“你怎麼瞭?發生什麼瞭?”

淺川癱坐在十二平方米的房間裡,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我太太……我太太和女兒都看過那東西瞭。”

“這……這下可壞瞭!”龍司定定地看著淺川,等待他平靜下來。他打瞭個噴嚏,擤瞭擤鼻子,發出“撲”的一聲。“你想救太太和女兒吧?”

淺川像孩子似的點瞭點頭。

“既然如此,你更該保持冷靜。我先不下結論,隻把證據擺給你看。我想知道由那個證據,你會想到什麼。如果你還這麼激動就麻煩瞭。”

“我懂瞭。”淺川老老實實地答應。

“先去洗把臉吧。”

在妻子面前,淺川不能顯得慌亂,隻能在龍司面前發泄一通。

淺川用毛巾擦著臉回來後,龍司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列瞭一個簡單的表:

1)開頭83秒〔0〕抽象2)流出紅色的物體49秒〔0〕抽象3)三原山55秒〔11〕現實4)三原山爆發32秒〔6〕現實5)“山”字56秒〔0〕抽象6)骰子103秒〔0〕抽象7)老太婆111秒〔0〕抽象8)嬰兒125秒〔33〕現實9)無數張臉117秒〔0〕抽象10)舊電視141秒〔34〕現實11)男人的臉186秒〔44〕現實12)尾聲132秒〔0〕抽象

一眼就能明白,這是根據電視畫面劃分的。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列一張這樣的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錄像帶裡的影像一共由十二種畫面組成。我試著將它們分別列上號碼和標題。標題後面的數字是該畫面播放的時間,後面括號中的數字,就是畫面變成漆黑的次數。”

淺川一臉驚訝地看著龍司。

“昨天你回去後,我查瞭一下嬰兒以外的畫面,想確認一下是否也有變成全黑的情況。結果就得到瞭這個數據。在三、四、八、十和十一號畫面中都出現瞭這種情況。”

“那後面的‘抽象’和‘現實’又是什麼意思?”

“這十二種畫面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抽象的,就是浮現在頭腦中的景象,也可以稱為‘想象中的景象’;另一種則是通過肉眼看到的現實中的畫面。”龍司停頓瞭一下,“看到這個,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果真如你所說,隻有在現實的畫面中才出現黑屏。”

“沒錯吧?你必須記住這一點。”

“喂,龍司,你別再吊我胃口瞭。快點給我解釋清楚吧,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先別急。要是我先給你下結論,反而使你的直覺變遲鈍。一旦對結論深信不疑,即使扭曲所有的事實,你也會想盡辦法使這個結論變正確。搜查罪犯時也是這樣吧。如果認定一個人可疑,我們就會覺得所有證據都表明他有罪。是吧?現在我們不能走錯路。你必須幫我驗證一下我得出的結論。從羅列在這兒的事實中,你是否有和我一樣的直覺?”

“我懂瞭。接下來呢?”

“聽著,基於黑屏隻在現實景象出現,我要你回想一下第一次看到這些影像的感覺,正如我昨天說的那個嬰兒的畫面。此外呢?那個有無數張臉的畫面怎樣?”龍司操縱著遙控器,播放出那個有無數張臉的畫面,“看仔細,這些臉。”

嵌在墻上的數十張臉慢慢縮進去,然後膨脹為成百上千張臉。細看每一張臉,會發現雖然同為人臉,可有些地方又不太一樣。

“有什麼感覺?”龍司問。

“感覺像是在指責我,罵我撒謊、騙子什麼的。”

“是吧。我也有相同……不,相近的感覺。”

淺川集中精神思考。

“怎麼樣?”龍司又問。

淺川搖瞭搖頭。“不行,什麼也想不出來。”

“你再仔細想想,一定會和我想到同樣的事情。聽好,不論是你還是我,都一直認為這些影像是用攝像機之類的機械鏡頭拍攝的,對不對?”

“難道不是?”

“那麼瞬間覆蓋住畫面的黑屏又是什麼?”龍司一格格地播放,把黑屏的畫面給調瞭出來。大約每三到四格就會出現一次黑屏,而一格約有1/30秒,換算為時間,間隔約為0.1秒。“為什麼它隻出現在現實的畫面中,沒有出現在抽象的畫面中?仔細看這個畫面。其實並非整個屏幕都是黑的。”

淺川把臉湊近屏幕,確實不是全黑。上面薄薄地覆蓋著一層朦朧的霧氣一樣的東西。

“這朦朧的影子,就是餘像。看著這些影像,會不會產生一種自己成為當事者的感覺?”龍司對著淺川用力眨瞭眨眼。

“難道這是人在眨眼睛?”淺川嘀咕。

“沒錯吧?這麼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人除瞭直接用眼睛看,大腦中也會浮想出畫面。這時沒有通過視網膜,所以不會引起眨眼。但是,在現實中,我們用眼睛看風景時,是根據投射到視網膜上的光線強弱成像。這時,為瞭防止視網膜幹澀,就會情不自禁地眨眼,而黑屏就是閉眼的那一瞬間。”

淺川又一次感到惡心。第一次看完這盤錄像帶時,他跑到廁所吐瞭,而這次的惡心愈加嚴重。到底是什麼東西侵入瞭自己體內?這盤錄像帶不是用攝像機錄的,而是經由某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以及皮膚的觸覺——由人的五官錄制而成。某種物體的影子竟然倏地一下躥進瞭自己的感官,這種惡心感令他不停顫抖……而此刻,他正和體內的異物以相同的視角觀看這盤錄像帶。即使不停擦汗,冰冷的汗水仍舊從額頭上冒出來。

“你知道嗎?喂,雖然有個體差異,但男人一般每分鐘眨眼二十次,女人則是十五次。所以,錄下這些影像的可能是個女人。”

淺川已經聽不到龍司在說什麼。

“喂,怎麼瞭?一張臉像死人的一樣。”龍司笑瞭,“樂觀一點嘛,我們離答案又近瞭一步。如果這些影像是由某人的感官錄下,咒語的內容應該和那個人的意志有關,也就是說,這人希望我們為她做些什麼。”

淺川暫時無法思考。龍司的聲音雖然在耳畔回響,但它的含義並沒有傳遞到大腦中。

“我們要做的事情很清楚:必須查出這個人是誰,以及她生前——嗯,我想她大概不在人世瞭——希望做什麼事,那就是能讓我們活下去的‘謎底’。”龍司對著淺川擠眉弄眼,像是在說:還有什麼疑問嗎?

淺川駕車穿過第三京濱,沿著橫濱橫須賀公路一路朝南奔馳。龍司把副駕駛座的靠背放倒,若無其事地睡著瞭。已近下午兩點,可淺川根本沒覺得餓。

他本想叫醒龍司,隨即又把伸出的手縮回來。距目的地還有一段路。龍司隻是漠然地說去鐮倉,卻沒有告訴他目的地,目的也不清楚。淺川開著車,情緒煩躁起來。先前龍司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時,曾說過具體情況會到車上告訴他。可是剛一上車,龍司便扔下一句:“昨天晚上我都沒有合眼,到鐮倉之前不要叫醒我。”隨即就睡著瞭。

在朝比奈下瞭公路,沿著金澤街道開瞭五公裡左右,便來到鐮倉車站前。龍司整整睡瞭兩個小時。

“喂,到瞭。”淺川搖搖龍司的肩膀,龍司像貓一樣伸展四肢,用手背揉揉眼睛,不停地搖著頭。“好不容易做瞭個好夢,真是的……啊!”

“接下來怎麼辦?”

龍司起身掃視瞭一眼窗外,確認身在何處。“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看到鳥居後左轉,然後停車。”他又要躺下,“嘿嘿,我要接著做我的美夢。”

“喂,這段路花不瞭五分鐘。你既然有空睡覺,總可以把話說清楚吧。”

“到那兒你就知道瞭。”龍司用膝蓋抵住儀表板,又沉沉地睡去。

淺川左轉後停車,近前有一棟兩層的舊民居,上面寫著“三浦哲三紀念館”。

“開進那兒的停車場。”不知道何時,龍司微微睜開眼睛,一臉滿足的表情,鼻孔微張,像是正在聞著芳香,“嘿嘿,托你的福,我總算接著把那個夢做完瞭。”

“什麼夢?”淺川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問。

“那還用說,肯定是在天空飛翔的夢嘍,我最喜歡這樣的夢。”龍司高興地哼著小調,用舌頭舔瞭舔嘴唇。

三浦哲三紀念館裡沒有一個人影。一樓三十多平方米的大廳裡,許多照片和書籍陳列在鏡框中,擺放在玻璃櫥櫃裡,中間的墻上則貼著三浦哲三的簡介。淺川讀過後才弄明白三浦哲三是何等人物。

“對不起,有人嗎?”龍司朝裡面叫道,但沒人回應。

三浦哲三從Y大學退休後,在兩年前於七十二歲時去世。他的專業是理論物理學,對物性物理學和統計力學有十分深入的研究。不過,建成這棟小小的紀念館並非因為他在物理學方面的業績,而在於他對超自然現象的科學分析。簡介中寫道:三浦先生的理論得到瞭全世界的關註。但恐怕隻有一部分人關註他的理論,因為淺川從未聽說他的名字。他倡導的理論是什麼?淺川在墻上和陳列櫃中尋找答案。“意念擁有能量,而這種能量……”淺川看到這兒,裡面傳來下樓的腳步聲。拉門開瞭,一位留著胡子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淺川見龍司拿著名片向男人走去,也依樣從胸前的口袋拿出名片。

“您好,我是K大學的高山。”龍司此時的語氣與平時和淺川說話時有些不一樣,他這種圓滑的舉止有點可笑。淺川也把名片遞瞭過去。男人看到名片上分別印著“大學講師”和“周刊雜志記者”的頭銜,臉上微微露出厭煩的神情,主要是因為淺川的名片。

“方便的話,能否和您商量點事?”

“啊?什麼事?”男人眼中透出一絲戒備。

“三浦先生生前,我曾經同他見過一面。”

聽瞭這話,男人不知為何像是舒瞭口氣,緊繃的表情也舒緩瞭許多。他搬來三張折疊椅,和龍司、淺川相對而坐。“這樣啊……先請坐吧。”

“大約三年前……對瞭,就是三浦先生去世的前一年,母校領導問我,有沒有科學方法論的講義,於是,我有幸同三浦先生談話……”

“是在這兒嗎?”

“是的,通過高塚教授的介紹……”

聽到高塚教授的名字,男人終於露出笑臉,似乎明白瞭這兩個人站在自己一邊,不會攻擊自己。

“很抱歉,我叫三浦哲明,很不巧我的名片用完瞭。”

“這麼說,您是三浦先生的……”

“是的,我是他的不肖子。”

“是嗎?哎呀,真沒想到三浦先生還有這麼出色的兒子。”

淺川差點笑出聲來。哪有對年長十歲的人這麼說的!

三浦哲明簡單介紹瞭一下這座紀念館。這是在學生們的協助下,把父親遺留下來的房子改建成的對大眾開放的紀念館,便於整理搜集資料。接著,他還頗為自嘲地說,自己沒像父親希望的那樣走上學術之路,卻在紀念館附近蓋瞭一棟膳宿公寓,正在經營。

“我是在利用父親的名聲和遺留給我的這片土地,隻能說是個不肖之子。”

三浦哲明說完,不好意思地笑瞭。他的膳宿公寓經常被高中生用作集宿地,前來投宿的多半是物理、生物等自然科學類的俱樂部,也有超常心理研究會等組織。高中生集宿通常要有名目,因此“三浦哲三紀念館”就成瞭讓這類團體前來投宿的極佳誘餌。

“對瞭……”龍司正襟危坐,試圖將話題引入核心。

“啊,實在對不起,我情不自禁地講瞭一堆廢話……請問兩位有何貴幹?”

能看出,三浦哲明似乎沒有科學傢的才能,倒和那些以貌取人的勢利商人非常像。淺川看到龍司臉上露出一絲輕蔑。

“其實,我們在找一個人。”

“什麼人?”

“不,我們是為瞭查出那個人的名字才來這兒的。”

“啊?這是怎麼回事?很抱歉,我不太明白……”三浦哲明不解地微蹙眉頭,委婉地催促龍司把話說清楚。

“我們不清楚這個人目前是活著還是死瞭,但是可以肯定,她擁有異於常人的神秘力量。”龍司停頓瞭一下,定定地看著三浦哲明。哲明似乎馬上明白瞭“擁有異於常人的神秘力量”是什麼意思。“三浦先生在這個領域算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收藏傢。以前我曾聽他說過,他利用自己的信息網絡,將日本境內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列瞭一張名單,並一直保存著。”

哲明陰沉著臉,暗暗思忖他們是不是要從這些資料中查找某個人。

“啊,我們當然保存瞭那些檔案。不過,其中有很多都是騙人的,不能算數。”三浦哲明一想到要重新查閱那些檔案,不禁打瞭個寒戰。那些檔案由十多名學生耗時數月才整理好。而且,一些頗具爭議的資料也遵照父親的遺囑保存下來,收藏數量頗為龐大。

“我們就不勞您大駕瞭。如果您不介意,就由我們倆查吧。”

“那些資料都存放在二樓的倉庫裡,兩位先去看看?”哲明站瞭起來。你們不知道那些檔案的數量有多麼龐大,看一眼那一排排書架,就會打退堂鼓。這麼想著,哲明帶著他們上瞭二樓。

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正對樓梯的墻上排列著兩排七格的書架。每冊檔案裡保存著四十篇資料,粗略地估算一下就有數千冊。龍司倒沒什麼,淺川卻大驚失色:要是在這兒花費很多時間,我們隻能在這個陰暗的倉庫裡迎接死亡瞭。他失聲叫道:“我怎麼隻有兩隻手!”

“我可以看看嗎?”龍司若無其事地問道。

“請、請便。”哲明愣住瞭,不禁好奇他們倆到底想查找什麼。他看瞭一會兒,終於有些厭煩似的扔下一句“我還有事”,便離開瞭。

屋裡隻剩兩人,淺川問龍司:“喂,到底怎麼回事?你快告訴我啊!”

淺川正在抬頭看擺在書架上的檔案,聲音顯得有點粗。進入紀念館後,他還是頭一次開口說話。檔案按年代排列,封面上的日期從一九五六年開始一直排到一九八八年——三浦博士去世的那一年。他去世後,長達三十二年的搜集工作也就此終止。

“沒時間瞭,邊查邊說吧。我從一九五六年開始查,你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吧。”

淺川抽出一本翻開。每一頁至少有一張照片和簡要的說明,還附有一張寫著住址和姓名的紙。

“你口口聲聲要查、要查,可到底查什麼?”

“你要特別註意地址和姓名,從裡面找出一個伊豆大島的女人。”

“女人?”淺川納悶地歪著腦袋。

“那個老太婆究竟在對誰說‘你明年就要生小孩瞭’?”

確實,男人不可能生小孩。

於是兩人埋頭查找起來,一邊重復著這種簡單的體力勞動,一邊交談。龍司對三浦博士的收藏情況作瞭說明。

三浦博士對超自然現象很感興趣。從一九五〇年開始,他就試著用特異功能做實驗,但遲遲無法得到穩定的結果,因此無法將之上升為科學理論。比如透視能力的實驗,本來一直做得很好,可一到公眾面前往往就會發揮失常。三浦博士知道,發揮這種能力必須高度集中精神。他需要一個隨時隨地都能發揮這種能力的人。如果這個人面對眾多到場驗證的觀眾,卻表演失敗,三浦自己也會被誣蔑為騙子。三浦博士堅信,這個世上一定隱藏著許多擁有特異功能的人,他畢生致力於發掘有特異功能者。但總不能一個個面談,核查對方是否有透視、預知或意念移物等特異功能,因此他想出一個辦法,把嚴密封裝的檔案郵寄給可能有特異功能的人,要求對方運用意念讀出裡面指定的圖案,再原封不動地寄回來。這樣即使遠隔千裡,也可以測試出對方的能力。運用意念認字是特異功能者最基本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很多還有預知或透視能力。

一九五六年,三浦博士通過任職於出版社和報社的學生,開始在全國廣泛招募有特殊能力者。學生們一聽到某人有特異功能的傳聞,就向三浦博士報告。但核查那些被郵寄回來的密封郵件,他們發現,確實擁有特異功能的人大約隻占一成,大部分檔案都被小心地拆封或調包瞭。明顯是作弊的郵件當場就被三浦博士扔掉,有些可疑的資料則保留下來,就堆積瞭這麼一大堆難以收拾的檔案。後來,隨著大眾媒體的發展和學生不斷增加,信息網更加完備,數據也逐年增加,直到博士去世。

“原來如此……”淺川低聲說道,“現在我知道這些資料的意義瞭。可是,你怎麼知道這些檔案中就有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呢?”

“我也沒說這裡面一定有,隻是說可能性非常大。好瞭,你知道那種有特異功能的人吧?現實生活中,有不少這種可以用意念認字的人吧。可是,不需要任何裝備就可以把影像傳送到電視裡,有這種特異功能的人寥寥無幾。這可是頂級的特異功能。擁有這種能力的人應該相當引人註目,三浦博士的網絡絕不會輕易放過。”

淺川也不得不承認。他加快瞭翻閱檔案的速度。

“對瞭,你為什麼要我從一九六〇年的檔案開始找?”淺川突然想起這件事,抬起頭來問。

“錄像帶中不是出現過一臺電視機嗎?那臺電視機的款式相當老,應該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電視機初創時期的機型。”

“也不能因為這樣,就……”

“你真囉唆,我不是說過隻是有這種可能嘛。”

淺川一直莫名地煩躁,他們的時間很有限,可是要查找的檔案堆積如山,沉著冷靜反倒顯得不自然。

這時,淺川在檔案中看到“伊豆大島”幾個字。

“喂,找到瞭!”他像發現瞭新大陸似的喊道。龍司大吃一驚,回過頭來看著他。

這份檔案寫著“伊豆大島,元町,土田昭子,三十七歲”,郵戳是一九六〇年二月十四日。檔案裡面還有一張在漆黑中閃過白色電光般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解說是:“郵寄此信,要求對方以特異功能讀出‘十’這個字,結果得到瞭這張照片。上面沒有擦拭過的痕跡。”

“怎麼樣?”淺川等著龍司回答,興奮得全身直哆嗦。

“不是沒有可能,先抄下地址和名字再說。”龍司隻說瞭這麼一句,又埋頭查找手中的檔案。這麼快就找到瞭一條相似的線索,淺川十分興奮,龍司卻如此冷淡,令他有些不滿。

兩個小時過去瞭,他們再沒發現一個伊豆大島的女人。寄件人的地址多半在東京或關東附近。哲明端著茶過來,扔下兩三句聽似嘲諷的話又走瞭。他們翻閱檔案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兩個小時還沒過濾完一年的資料。

淺川好不容易查完瞭一九六〇年的檔案,正準備查一九六一年的時候,不經意瞄瞭一眼龍司。隻見龍司盤腿坐著,把臉埋在攤開的檔案中一動不動。這傢夥睡著瞭嗎?他正要伸手時,龍司發出頹喪的呻吟。

“我都快餓死瞭,你去幫我買便當和烏龍茶吧,順便去‘小型陽光膳宿公寓’預約一下今晚的房間。”

“什、什麼?”

“就是剛才那位大叔經營的膳宿公寓啊。”

“我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預約房間?”

“你不願意住嗎?”

“我們哪有時間去優哉遊哉地住膳宿公寓啊!”

“就算找到那個女人的資料,現在也沒辦法到大島去,不如先好好睡一覺,儲存一點體力。”

淺川十分厭惡和龍司一起住,又毫無辦法,隻好跑出去買便當,同時向三浦哲明預訂今晚的房間,然後和龍司一起喝烏龍茶吃便當。這是晚上七點,他們倆難得地小憩瞭一會兒。

淺川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瞭,肩頭也陣陣酸痛,眼睛發花。他摘下眼鏡,把臉湊近檔案接著查找下去,鼻子幾乎貼著檔案,生怕不集中精力就會遺漏什麼。這樣反而更容易疲乏。

晚上九點,寂靜無聲的倉庫裡突然響起龍司幾近瘋狂的叫聲。“終於找到瞭!沒想到在這裡!”

淺川一屁股坐到龍司旁邊,重新戴上眼鏡,隻見上面寫著“伊豆大島差木地,山村貞子,十歲”。郵件的郵戳是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九日,並註明:“寄出此信,要求對方用特異功能讀出自己的名字,之後得到這個結果,與實物核對無誤。”裡面還有一張黑底上印著白色的“山”字的照片。那個“山”字讓淺川覺得很眼熟。

“哎,哎!就是這個!”他的聲音都顫抖瞭。那盤錄像帶中,三原山爆發後顯現的是和這個“山”字一模一樣的畫面,而且在第十段畫面中,舊電視裡出現瞭一個“貞”字,而這個女人的名字是山村貞子。

“你覺得呢?”龍司問道。

“沒錯,就是這個!”

淺川心底終於浮現出一線生機:或許時間還來得及……

6

10月16日 星期二

上午十點十五分,淺川和龍司搭上剛剛駛離熱海港的高速快艇。伊豆大島和日本本土之間沒有橋梁連接,他們隻好把車子停在熱海後樂園旁邊的停車場。此刻,淺川的左手還握著車鑰匙。

預計一小時後抵達伊豆大島。像是快下雨瞭,風勢十分強勁。大部分乘客都窩在座位上,不願到甲板去。匆匆忙忙買票上船,淺川和龍司沒來得及先看看天氣,臺風好像就要來臨。海浪很大,船身搖晃得很厲害。

淺川喝著熱的罐裝咖啡,重新梳理瞭一遍事情的經過。他不知道該表揚自己追蹤到這裡來,還是該責罵自己由於疏忽,沒盡早發現“山村貞子”的名字,前來伊豆大島調查。問題的關鍵在於有沒有發現瞬間的黑屏就是“眨眼”,記錄影像的不是攝像機,而是人的感官,那個人向別墅小木屋B-4號房裡正在錄制節目的錄像設備發射出強烈的“意念”,其具有的特異功能不容小覷。龍司註意到這個,終於成功地查出她的名字。不,還不能確定“山村貞子”就是“犯人”,隻是個“嫌疑人”。

海面上波濤洶湧,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淺川突然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我們應該一起來伊豆大島嗎?如果被臺風困住,都無法離開,誰來救我的老婆和女兒?死亡期限正在步步逼近,就是後天晚上10:04。

淺川用罐裝咖啡暖手,瑟縮著身軀。“我還是無法相信,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嗎?”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吧?”龍司看著伊豆大島的地圖,“你必須面對這個事實。我們能看到的,隻是不斷變化的現象中的一部分……”他把地圖放在膝蓋上。“你總知道宇宙大爆炸吧?人們都相信,兩百億年前發生瞭激烈的大爆炸,從而誕生瞭宇宙。我可以用數學公式來表示宇宙誕生後一直到現在的模樣,也就是微分方程……宇宙中幾乎所有現象都可以用微分方程式表示。即使是一億年前、百億年前,或者是爆炸後一秒時宇宙的模樣,我們都可以推算出來。可是,無論怎樣追溯時間,零的那一瞬間,也就是爆炸那一瞬間的情況,卻怎麼也無法推算……宇宙到底是開還是合?我們無法知道開始和結束的樣子,隻能知道中間的過程。這不是和我們的人生很相似嗎?”說著,龍司用手戳瞭戳淺川的手臂。

“是啊。我們看相冊時,也隻能對自己三歲或剛出生時的樣子有一些瞭解。”

“沒錯。出生前和死亡後的事情,人類都無法瞭解。”

“人一死不是一切都結束,什麼都沒有瞭嗎?”

“你死過嗎?”

“沒有。”淺川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死後的世界什麼樣?”

“你是說……有魂魄存在?”

“我隻能說不知道。隻不過思考生命的誕生時,假設有靈魂存在,我覺得比較容易解釋。現代分子生物學傢的一派戲言,根本沒有現實性。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他們說,在球體中混合二十幾種氨基酸,通電及充分攪拌之後,就制造出瞭生命之源蛋白質。你會傻乎乎地相信這種事嗎?我倒覺得神創造生命的說法更合理些。一個生命在誕生的那一瞬間,說它是一種新的能量,不如說是某種意志在起作用。”龍司把臉微微湊近淺川,突然改變瞭話題:“哎,你剛才在三浦紀念館不是熱心地看過先生的著作瞭嗎?有沒有發現有趣的東西?”

“我記得上面寫著這樣一句話:‘意念是一種能量’。”

“還有呢?”

“不知道,我沒時間看完。”

“嘿嘿,真可惜啊。接下來的內容可有意思瞭!一般人聽瞭會大吃一驚的事,那位先生卻可以鎮定自若地給你一一道來。他想說,觀念是一種具有能量的生命體。”

“哎?也就是說,我們大腦中的思想會轉變成生命體?”

“就是這麼回事。”

“這種說法真極端。”

“盡管有些極端,但是公元前就有類似的思想。人們大都把它理解為生命論的變形……”說到這裡,龍司突然失去瞭興致,將視線移回地圖上。

淺川不是不知道龍司想說什麼,隻是無法釋然:現在面臨的事無法用科學解釋,就該緊緊扣住現象的層面進行分析。首先應解開咒語之謎,擺脫生命危險,而不是解開特異功能的謎底。

出瞭海口,船身搖晃得更加厲害。淺川擔心自己會暈船,他感到胸口像有小蟲子在蠕動一般。一直昏昏沉沉睡著的龍司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外面。海面上掀起深灰色的海浪,前方依稀可見島影。

“淺川,有件事我一直記掛在心上。”

“什麼事?”

“那四個在小木屋投宿的小鬼頭,為什麼沒有按照咒語的指示去執行呢?”

“這還用說嗎,一定是他們不相信錄像帶的內容。”

“我原先也是這麼想,以為他們是抱著惡作劇的心態把咒語洗掉的。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高中時,有一次田徑隊在外面投宿。一天晚上,齋藤跑到我們房間來。你還記得齋藤吧?就是那個傻乎乎的傢夥。當時共有十二名隊員,大傢都睡在同一個房間。那個傻瓜一跑進來就哆哆嗦嗦地大呼小叫:‘我看到幽靈瞭!’他說打開廁所門, 看到洗手池旁垃圾桶的陰影裡有一張小女孩的哭臉。你猜當時除瞭我,其他十個人有什麼反應?”

“一半人相信,一半人哈哈大笑,是這樣吧?”

龍司搖搖頭。“懸疑電影或電視節目中常常是這種模式:最初大傢都不相信,接著一個個被怪物殺害……現實中卻並非如此。大傢都信瞭他的話,十個人都相信瞭。這十個人都不是特別懦弱。用任何團體來做這個實驗,結果也相同。恐懼是人的本能。”

“你想說,那四個人不相信錄像帶的內容是不可能的?”聽龍司這麼說,淺川突然想起女兒看到鬼面具時嚇得號啕大哭。他十分不解,這孩子怎麼就知道鬼面具很可怕呢?

“嗯……也不是。那些影像既沒有什麼故事性,也不是很恐怖,他們可能不相信。可是,難道那四個人一點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嗎?如果是你,你會怎樣?隻要照咒語說的做就能擺脫死亡,即使不相信,也會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吧?個把人搶先去試並不足為奇,就算當時在其他三人面前逞強,回東京後也可以偷偷去做嘛。”

淺川心裡那種不祥的感覺愈發強烈。其實他也想過,如果咒語的內容根本不可能實現,怎麼辦?

“難道那不可能實現,他們隻好用不相信來求得自我安慰?”淺川浮現出這樣的猜想:一位被殺害的女人將訊息遺留在世間,希望借助他人之力來報仇雪恨……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真是這樣,你怎麼辦?”

如果咒語的內容是命令你去殺一個人,為瞭保全自己的性命,你會不會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淺川捫心自問。而且在這種時候,由誰來執行咒語?淺川狠狠地甩瞭甩頭,不再去想荒誕不經的事。他隻好祈禱“山村貞子”的期望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

這時,大島的輪廓已清晰可見,船慢慢向元町港的棧橋靠近。

“喂,龍司,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淺川很吃力地說道。

“什麼事?”

“如果我來不及……”淺川不想說“死”這個字,“如果第二天你解開瞭咒語的謎底,我老婆和女兒也……”

龍司打斷他的話:“那還用說,交給我吧!我負責救你的老婆和小寶貝。”

淺川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上電話號碼。“在這件事解決之前,我打算讓老婆和孩子回足利的娘傢去。喏,這是她娘傢的電話號碼。趁我現在還記得,先交給你。”

龍司看都沒看一眼名片,就放進口袋。

船內的廣播通知乘客,已抵達伊豆大島元町港。淺川從棧橋打電話回傢,打算說服老婆回娘傢去住一陣子。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東京,沒準得在大島迎接死期。他不敢想象妻子和女兒在狹窄的公寓裡飽受驚嚇的樣子。

龍司一邊走下扶梯,一邊問道:“哎,淺川,老婆孩子真的那麼惹人憐愛嗎?”

這話一點也不像龍司的風格,淺川笑著回答:“到時候你也會知道。”

7

兩人站在大島的棧橋上,感覺這兒的風勢比熱海的碼頭強幾分。仰望天空,隻見雲層由西向東快速移動,沖擊著棧橋水泥墻的波浪震得腳下也在晃動。雨不是很大,狂風卻夾著雨滴從正面直擊淺川的臉。兩人都沒帶傘,隻好雙手插在口袋裡,像貓一樣弓著背快步走過棧橋。

島上站著許多人,手舉寫有“出租車”或是“農傢旅舍”、“旅館”之類的招牌,迎接觀光客。淺川抬起頭,尋找約好來接的人。在熱海港登上快艇前,淺川曾向總公司打聽大島通訊部的電話號碼,請求一名叫早津的職員協助調查。沒有一傢報社在伊豆大島設有分部,隻雇用當地人當通訊員,時刻關註島上的動態,一旦發現奇怪的事件就與總公司聯系。總公司派人前來島上采訪時,通訊員當然得給予協助。早津從M報社退休後,便在伊豆大島定居,大島以南的伊豆七島都是他搜集信息的范圍,如果發生什麼事,不用等總社的記者來,他就可以寫好報道發出去。早津在島上擁有個人信息網,他的協助對調查大有裨益。

早津爽快地答應瞭淺川的請求,在電話裡約好到棧橋來接。淺川告訴他共有兩人,並大致形容瞭自己的體貌特征。

“對不起,請問您是淺川先生嗎?”突然有人從身後和他打招呼。

“啊,我是。”

“我是大島通訊部的早津。”早津遞過雨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匆匆來訪,給你添麻煩瞭。”淺川邊走邊介紹龍司,接著急忙鉆進早津車內。外面狂風呼呼地吹著,不進車內根本沒法說話。這是輛微型轎車,車內的空間卻相當寬敞。淺川坐在副駕駛座上,龍司坐在後座。

“兩位馬上就去拜訪山村敬先生嗎?”早津兩手放在方向盤上問。盡管他已六十多歲,頭發還是十分茂密,隻不過白發較多。

“你已經查出山村貞子的娘傢啦?”先前在電話中,淺川曾告訴早津,他們想調查山村貞子這個人物。

“這是個小地方,差木地隻有一戶人傢姓山村,一查就知道瞭。山村先生平常打魚為生,夏季兼做農傢旅舍的生意。怎麼樣?兩位不嫌棄,今晚就住那兒吧……住我傢也行,隻是我傢太小太臟……兩位會感到不便……”

早津笑瞭起來。他和妻子兩人生活在一起,可是並沒有撒謊,他們傢根本沒法住下兩位客人。淺川回過頭看著龍司。

“我無所謂。”龍司說。

早津開著車朝大島南端的差木地一路飛奔。說是飛奔,其實環繞大島的環路十分狹窄,彎道又多,根本無法開快。一路上,擦肩而過的多為微型車。當右邊的視野豁然開朗、可以看見大海時,風聲也變瞭。海面倒映著昏暗的天空,陣陣海浪猛烈地翻騰,翻卷著白色的浪花。沒有這些,天空與海面的分界線,抑或大海與陸地的分界線,也會顯得難以辨清吧。淺川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心情似乎也沉重起來。收音機裡播放著臺風的消息,四周變得更加昏暗。微型車在Y字路口右轉後,一條山茶樹林形成的隧道出現在眼前。車鉆進這條隧道。或許是長年風吹雨打,致使泥土流失的緣故吧,山茶樹幹底下裸露著盤根錯節的樹根。在雨水的浸潤下,它的表面變得光滑無比,淺川突然產生在巨大怪物的腸中飛馳的錯覺。

“差木地就在前面不遠處。”早津說,“不過我想,叫山村貞子的女人已經不在這兒瞭。詳細情況就請你們當面問山村敬先生吧。聽說山村先生是山村貞子母親的堂弟。”

“這位山村貞子今年多大瞭?”淺川問道。龍司一直窩在後座,一句話也不說。

“這個嘛……我沒有和她碰過面……如果她還活著,應該有四十二三歲吧!”

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麼使用這種說法?淺川有些奇怪。難道她突然失蹤瞭?好不容易才來到大島,如果無法追查到線索,難道會無功而返?一股恐懼倏地掠過他的心頭。

車子停在一棟掛有“山村莊”招牌的兩層建築前。這棟建築位於一個平緩的斜坡上,從那兒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大海。天晴的話,可以飽覽海邊優美的景色。海面隱約可見三角形的島影,那就是利島。

“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對面的新島、式根島,還有神津島。”早津指著南邊的海面,充滿自豪地說。

8

“到底要調查那個女人的什麼事?”一九六五年加入劇團?別開玩笑瞭!那不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嗎?吉野在心中咒罵。追查人一年前的行蹤都很棘手瞭,更何況二十五年前的事!

“什麼都可以,你知道的都行。我們想知道那個女人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現在又在幹什麼,她希望得到什麼。”

吉野隻有嘆氣。他夾著話筒,把桌邊的紙拿過來。

“嗯……山村貞子當時的年齡有多大?”

“十八歲,從大島高中一畢業就去瞭東京,直接進瞭‘飛翔劇團’。”

“大島?”吉野停下筆,皺起眉頭,“你在哪兒打電話給我?”

“我在伊豆大島的差木地。”

“預定什麼時候回來?”

“盡快吧。”

“你知道嗎?臺風就要來瞭。”

淺川在當地,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吉野覺得這種窘迫的狀況像虛構的故事一樣有趣。“死亡期限”就在後天晚上,當事人卻可能被困在大島出不來。

“海運和空運的狀況怎麼樣?”淺川還不知道詳細情況。

“還不是很清楚,不過看樣子會……”

“停運?”

“希望不會。”

一直忙於調查山村貞子的事,淺川還沒得到有關臺風的確切消息。雖然他抵達大島的棧橋時就有不祥的預感,可是親耳聽到“停運”這個詞,還是感到危機步步逼近。他手握話筒,陷入沉默。

“喂,你不要擔心,也不一定……”吉野故作輕松地說,轉移瞭話題,“那麼,那個女的……山村貞子十八歲前的經歷,你查到瞭嗎?”

“大體上……”淺川站在電話亭內,側耳傾聽外面的風聲和浪濤聲。

“有沒有其他線索?總不會隻查到瞭飛翔劇團吧?”

“山村貞子一九四七年出生於伊豆大島的差木地,母親志津子……啊,這個名字也請你記下來。山村志津子一九四七年二十二歲。她把剛生下來的貞子交給母親帶,自己跑到東京……”

“她為什麼把嬰兒留在島上?”

“為瞭男人呀。請你也把這個名字記下來。伊熊平八郎,當時是T大學精神科的副教授,山村志津子的愛人……”

“這麼說來,山村貞子是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孩子瞭?”

“我們還沒有找到證據,不過應該是。”

“他們兩個人沒有結婚吧?”

“嗯,因為伊熊平八郎有老婆瞭。”

原來是外遇啊。吉野用舌頭舔瞭舔鉛筆尖。“我知道瞭,接下去呢?”

“一九五〇年,志津子回到闊別三年的故鄉,和女兒貞子團聚,生活瞭一陣子。就在那一年接近年底時,志津子又走瞭,這次她連貞子也一起帶走瞭。之後的五年,志津子和貞子母女倆住在哪兒、幹瞭些什麼,就不得而知瞭。不過,五十年代中期,志津子住在島上的一個堂弟曾聽說她成瞭名人,聲名大噪。”

“發生什麼事情瞭?”

“不知道。她堂弟隻是聽到一些志津子的傳聞……我遞出報社的名片後,他卻說:‘這件事,你們應該比我傢的人更清楚。’聽他的口氣,好像志津子和貞子在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五年這五年當中,做瞭什麼讓媒體震驚的事。不過,這裡畢竟隻是一座小島,外面的信息很難傳進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查證?”

“嗯,你真聰明。”

“笨蛋,這種事一聽就明白。”

“還有呢。一九五六年志津子帶著貞子回到故鄉,但她好像變成瞭陌生人,連堂弟問話也不回答,隻是悶悶不樂地嘀咕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最後終於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瞭。當時她才三十一歲。”

“你要我把志津子自殺的原因也調查一下嗎?”

“拜托你瞭。”淺川握著話筒,低頭乞求。兩人稀裡糊塗地來到這種地方,他很後悔。差木地這種小村落,龍司一個人來調查就夠瞭。自己留在東京等電話,然後和吉野分頭調查,效率一定更高。

“我會盡最大努力的。你不覺得人手不夠嗎?”

“我會打電話給小栗總編,問他能不能調撥一些人手給我。”

“嗯,那你試試吧。”

說說還行,其實淺川一點自信都沒有。小栗總編總是抱怨編輯人手不足,不可能把人員安排到這種事上。

“還有,志津子自殺後,她女兒貞子留在瞭差木地,由志津子的堂弟照顧。那個堂弟現在經營著一傢農傢旅館……”淺川本想說自己和龍司正住在這傢農傢旅館,但沒有說出口。他覺得沒必要。

“貞子在小學四年級時,曾預言三原山將在第二年爆發,從而成為學校的名人。你聽好,一九五七年,如貞子所言,三原山爆發瞭。”

“真神。有這種女人,都不需要地震探測器啦。”

貞子預言成真的傳聞迅速傳遍整個島,被三浦博士的信息網捕捉到。這些事應該沒必要說吧。

“從那以後,島上的居民經常請求貞子預言,可是她堅決不答應,好像根本就沒有這種能力。”

“是謙虛吧?”

“不知道。高中畢業後,貞子迫不及待地去瞭東京。其間隻寄過一張明信片給照顧過她的親戚。明信片上說,她考上瞭飛翔劇團。從此以後便杳無音信,島上沒人知道她住在哪兒、在幹什麼。”

“想查找她之後的行蹤,隻能從‘飛翔劇團’入手瞭?”

“很遺憾……”

“我再確認一下。我要調查的是:山村志津子為何會引起媒體的震驚,她跳進火山口的原因,還有她女兒貞子十八歲進入劇團後,在哪兒做瞭什麼。對嗎?”

“是的。”

“該先調查母親的事還是女兒的事?你不是沒時間瞭嗎?”

“請你先從女兒的事情查起吧。”和整件事關系最直接的,當然是山村貞子的後半生。

“我知道瞭。明天就去飛翔劇團跑一趟。”

淺川看看手表,才下午六點多,劇團的排練場應該沒這麼早關門。“吉野先生,別明天瞭,今晚就行動吧。”

吉野深深地嘆瞭口氣,輕輕搖瞭搖頭。“喂,淺川,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工作要做呢。今天晚上有一大堆稿子要趕出來,明天的話……”吉野停住瞭,再說下去就像在施恩於人,他一向刻意扮成很有男子漢氣概的人。

“這些事就請你多費心瞭,你也知道我的死亡期限就在後天啊!”熟知業界內幕的淺川不好再說什麼。

“唉,你總是這樣……真拿你沒辦法,我知道瞭。盡可能今晚去吧,不過我不能打包票。”

“謝謝,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淺川低頭致謝,打算掛電話。

“喂,等一下,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問。”

“什麼事?”

“你看過的那盤錄像帶和山村貞子到底有什麼關系?”

淺川深深吸瞭一口氣。“就算我說瞭,你也不會相信。”

“行瞭,你就說說吧。”

“那些影像不是攝像機拍攝的。”淺川停瞭好一會兒,等著這句話的意思滲入吉野的大腦,“是由山村貞子的眼睛記錄下來的影像和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影像,毫無條理地、零散地組合而成的。”

“啊?”吉野頓時說不出話來。

“無法相信吧。”

“就像用意念復寫這一類事?”

“還不是很貼切。她是通過意念把影像投射在顯像管上,或許應該叫‘念照’吧!”

“念照”和“捏造”諧音,吉野感到很有意思,不禁笑瞭起來。淺川並沒有生氣,他對吉野的心情表示理解,默默地聽著那爽朗的笑聲。

晚上九點四十分,吉野乘坐丸之內線在四谷三段下瞭車。他從站臺爬上樓梯時,一陣狂風差點把帽子吹跑,他雙手壓著帽子環視一下四周。標志性建築消防署就在眼前的角落裡,都不用費勁去找。沿著人行道走瞭不到一分鐘,就到達瞭目的地。

“飛翔劇團”的招牌旁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從樓下傳來一群年輕男女提高嗓音念臺詞或是唱歌的嘈雜聲。公演臨近,估計他們的排練會一直持續到末班地鐵的時間吧。雖然不是文藝部的記者,這種事他還是知道的。此前,吉野一直追蹤報道犯罪事件,來到這傢頂尖劇團的排練場采訪,他覺得有些別扭。

通往地下的樓梯是鐵的,每踩一步都發出咚咚的響聲。一旦劇團的老演員對山村貞子沒有印象,所有的線索會就此中斷,一個特異功能者的後半生也將埋沒於塵土中。飛翔劇團創立於一九五七年,而山村貞子於一九六五年入團。創立初期的演員隻剩下四個,包括劇團老板——作傢兼演藝傢內村。

吉野將名片遞給一位站在排練場入口的二十歲左右的實習生,請他幫忙叫內村出來。

“老師,M報社的人想見您。”實習生以演員特有的洪亮嗓音叫著坐在墻邊看大傢排演的內村。內村驚訝地回過頭來。得知來者是報社的記者,他立刻笑容滿面地走向吉野。任何劇團對媒體人員都非常尊重。隻要能在報紙的文藝欄目中刊登一條消息,票房就有很大的提升。或許是來采訪一周後就要公演的戲劇……此前,M報社不怎麼看重飛翔劇團,內村想趁此機會好好巴結一下對方。然而他知道吉野的真正意圖後,立即失去瞭興致,露出一副沒空招待的嘴臉。

內村環視排練場一周,視線落在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五十多歲的小個子男演員身上。“阿真!”居然在五十多歲的男人名字前加上“阿”字……比起這個,內村女人般尖細的嗓音,還有那纖細修長、有些比例失調的四肢,令肌肉發達的吉野感到惡心:站在這兒的像是一個與自己全然不同的異類。

“阿真,你不是第二幕之後才上場嗎?你能否幫我把山村貞子的事情說給這位先生聽?你還記得那個讓人厭惡的女人吧?”

吉野在譯制片中聽過這個“阿真”的聲音。有馬真在配音界比在舞臺上活躍多瞭,他也是“飛翔劇團”僅存的老成員之一。

“山村貞子?”有馬真把手放在半禿的頭上,搜尋著二十五年前的記憶。“那、那個山村貞子……”他有點陰陽怪氣地大聲嚷道。

“你想起來瞭?我正在排練,你把客人帶到我二樓的房間去談吧。”內村輕輕點瞭一下頭,便向那群演員走去。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他臉上又恢復瞭那種不可一世的表情。

有馬真打開寫著“社長室”的房門,指著皮沙發邀請吉野入座。

“下這麼大的雨,真是辛苦您瞭。”由於排練,有馬真滿頭是汗,臉上也泛著紅光,他的眼底浮現出一絲友善的笑意。剛才那個演藝傢看上去是揣測對方的心思說話的人,有馬真則像那種毫無隱瞞地回答對方的人。采訪對象的性格不同,直接決定瞭采訪會進行得順利還是艱苦。

“真是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吉野一邊落座一邊拿出筆記,右手握筆,擺出采訪時的姿勢。

“想不到還會聽到山村貞子這個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有馬真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當時離開商業劇團、與朋友創立新劇團的闖勁,讓他緬懷不已。

“剛才有馬先生想起她的名字時,曾說‘那個’山村貞子,請問‘那個’是什麼意思?”

“那個孩子進入劇團是在……嗯……什麼時候呢?大概是在劇團成立幾年之後吧。那時正是劇團的鼎盛時期,想進入的人越來越多……山村貞子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

“怎麼個奇怪法?”

“這個嘛……”有馬真用手支著下巴思索。他在想為何那個孩子會給自己留下奇怪的印象。

“她有特別明顯的特征嗎?”

“不,從外貌上看,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隻是個頭稍微高一些,人也很老實……還有,她很孤僻。”

“孤僻?”

“是的。實習生的關系一般都很好,那個孩子卻從不主動加入同伴當中。”

任何地方都會有這種人,不能因此斷定山村貞子的性格與眾不同。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你對她的印象呢?”

“一句話?大概可以說‘陰陽怪氣’吧。”有馬用瞭“陰陽怪氣”這個詞。剛才內村也用瞭“那個讓人厭惡的女人”來形容山村貞子。一個青春年少的十八歲女孩,竟然被評價為“陰陽怪氣”,這不能不讓吉野同情起她來。

“你覺得她哪兒讓人感到厭惡?”二十五年前,一個隻在劇團待過一年的實習生,為什麼給人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呢?肯定發生過什麼事,讓有馬真記憶猶新。

“對瞭,我想起來瞭,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有馬真環視社長室。似乎連當時擺設的物品都清楚地浮現在眼前。

“劇團剛成立時,排練場就在這兒,隻不過要小多瞭。這間屋子當時是一個事務所。那邊有個櫥櫃,這兒放著一塊鑲著毛玻璃的屏風……對,現在放電視的地方正好也放著一臺電視。”有馬指著那個地方。

“電視?”吉野倏地瞇起眼睛,拿起筆。

“嗯,是一臺老式的黑白電視。”

“然後呢?”吉野催促他說下去。

“那天排練結束,大部分演員都回去瞭。我有些臺詞老是背不下來,便想再看一次劇本,於是進瞭這個房間。喏,就是那兒……”有馬指著入口處的房門說,“我站在那兒往屋裡瞧,隔著毛玻璃看到電視畫面在晃動。我心想,還有人在看電視啊。你聽好,我絕對沒有看錯。雖然當時隔著毛玻璃,沒有直接看到電視畫面,但朦朦朧朧地看到有黑白光影在晃動,也沒有聲音……屋裡有點暗,我繞過毛玻璃探頭往裡看,結果看見山村貞子坐在電視機前。不過當我站到她旁邊時,畫面上什麼也沒有。我以為她快速關掉瞭電源,一直沒起疑心,可是……”有馬欲言又止。

“請您繼續說下去。”

“我一邊對山村貞子說,‘不快點回去就沒電車瞭’,一邊打開桌上臺燈的開關,可是燈沒有亮。我仔細一看,沒有插上電源。我蹲下來,想把插頭插進插座,這才發現電視機的插頭也沒有插上。”當時,一陣惡寒霎時躥過他的背脊,這一幕歷歷在目。

“明明沒有插上電源,電視卻開著……”吉野確認道。

“是的。當時我嚇瞭一大跳,不由得抬起頭看著山村貞子,心想這個孩子坐在一臺沒有插上電源的電視機前幹什麼?她沒有看我,隻是定定地看著電視,嘴角泛起淺淺的笑。”

可見有馬對這件事的印象之深,連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件事,你有沒有對誰說過?”

“嗯,當然有。我對小內……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個演藝傢內村,還有重森先生……”

“重森先生?”

“他是這個劇團真正的創立者,劇團第二任老總。”

“哦?重森先生聽到你的話,有什麼反應?”

“當時重森正在打麻將,但是他好像對這件事特別感興趣。他原本對女人很不屑的……但好像早就盯上瞭山村貞子,想把她據為己有。當天夜裡,他借著酒意,胡謅待會兒要偷偷跑到山村貞子的公寓去。我們根本沒有把他酒後的胡言當真。後來大傢都回傢瞭,隻剩他留在那兒。至於那天晚上他是不是真去瞭山村貞子的公寓,最終也沒有人知道。第二天,重森先生雖然來瞭排練場,卻好像整個人都變瞭,一直沉默不語,隻是臉色蒼白地呆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最後竟像睡著似的死瞭。”

吉野吃驚地抬起頭。“那麼,他的死因是……”

“心臟麻痹,也就是現在說的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我猜是公演迫在眉睫,他太過拼命,以致勞累過度而死。”

“山村貞子和重森先生之間發生瞭什麼事,最終也沒人知道吧?”吉野謹慎地問道,有馬真使勁地點瞭點頭。原來如此,難怪有馬對山村貞子印象深刻。

“後來她怎樣瞭?”

“離開劇團瞭。她待在劇團大概也就一兩年吧。”

“她離開之後怎樣瞭?”

“這個嘛……我就不清楚瞭。”

“離開劇團之後,一般的人會怎樣?”

“喜歡這一行的人會加入其他的劇團。”

“你覺得山村貞子會怎麼做?”

“她非常聰明,演技也不錯,不過性格方面存在缺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重要,對吧?以她那種性格,恐怕會和別人合不來。”

“也就是說,她可能不再涉足戲劇界?”

“唔……這個我不敢確定。”

“沒有人知道她之後的消息嗎?”

“和她同期的實習生或許……”

“你知道同期實習生的名字和地址嗎?”

“稍等一下。”

有馬起身走向櫥櫃,從排列整齊的檔案中抽出一冊。那是實習生在參加入團考試時提交的履歷表。

“包括山村貞子在內,一九六五年入團的實習生一共有八名。”有馬嘩啦嘩啦地翻閱這八份履歷表。

“可以給我看看嗎?”

“請便。”

履歷表上貼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免冠照,另一張是全身照。吉野抽出瞭山村貞子的履歷表,他瞪大眼睛看著照片。

“你不是說,山村貞子是一個陰陽怪氣的女人嗎?”吉野的思緒陷入混亂。因為他根據有馬的話想象的山村貞子,與眼前照片中的女人簡直有天壤之別。

“陰陽怪氣?別開玩笑瞭,我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面容呢。”吉野突然為自己不說“漂亮的女人”,卻說“漂亮的面容”而感到困惑。這確實是一張幾近完美的面容,卻缺少女人的韻味。但是看她的全身照,那纖細的小蠻腰和腳踝又分明很有女人味。盡管她是如此美麗,可是經過二十五年光陰的流逝和侵蝕,她留給別人的印象竟然是“陰陽怪氣”,甚至是“讓人厭惡的女人”。就常理來說,她應該被形容成“美麗端莊的女人”。吉野不禁產生瞭強烈的好奇心。

9

10月17日 星期三

吉野站在參拜道和青山路的交叉口,再度拿出筆記本。

南青山6-1,杉山莊。這是二十五年前山村貞子住過的地方。門牌號與公寓名稱有些不搭,吉野從中感受到一種絕望的情緒。順著青山路轉過彎,根津美術館的旁邊就是6-1號。可是正如吉野擔心的,原本應該是杉山莊這處廉價公寓的地方,如今卻矗立著一棟豪華壯觀的紅磚住宅樓。要追蹤一個女人二十五年前的行蹤,真是比登天還難。

剩下的線索隻有與山村貞子同期入團的實習生瞭。與貞子同時入團的七個人當中,吉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隻查到四個人的地址。如果他們對山村貞子的行蹤也一無所知,所有的線索就此中斷。吉野不禁擔心起來。看瞭看手表,已經過瞭上午十一點,他趕緊跑進附近的文具店,開始往伊豆大島的通訊部發傳真,想將目前查清的信息告訴淺川。

此時,淺川和龍司正在早津位於通訊部的住宅裡。

“喂,淺川,你鎮靜一點!”望著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的淺川,龍司怒斥道,“急有什麼用!”

“最大風速、中心附近的氣壓……百帕、東北偏北……暴風雨范圍內……有大浪。”收音機裡傳來臺風的消息,就像故意向淺川挑釁。

目前,二十一號臺風位於禦前崎的南海,距大島約一百五十公裡,正保持著四十米的風速,以每小時二十公裡的速度朝東偏北方向行進,應該在今天傍晚抵達大島南方的海面,海空運恐怕要等到明天——星期四——才能恢復正常。這是早津的猜測。

“星期四!”淺川心裡炸瞭鍋似的。我的死期是明天晚上十點!該死的臺風,要麼快點通過,要麼就變成熱帶低氣壓,趕快消失!

“船和飛機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通行?!”淺川不知該將滿腹的怒氣往哪兒發泄。我真是不該來這種地方,真是後悔莫及啊!要追究該從哪兒開始後悔,恐怕是不應該看那盤錄像帶,也不應該對大石智子和巖田秀一的死亡產生疑問,抑或不應該在那個地方攔出租車。他媽的!

“喂,不是叫你鎮定一點嗎?你聽不懂嗎?你對早津先生抱怨有什麼用?”龍司異常溫和地握住淺川的手臂,“或許我們必須在這個島上按咒語說的去執行,是吧?有這種可能性。那四個小鬼頭為什麼沒有照著咒語去做?因為他們可能沒錢來這大島。你就把這臺風看成上天的恩賜吧。這樣心情就能平靜瞭。”

“那要等到發現咒語才能知道吧?!”淺川推開龍司的手。

看著這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爭吵,早津和妻子富子面面相覷。淺川卻覺得他們倆是在嘲笑自己。

“有什麼好笑的?”淺川想上前去質問他們倆。龍司趕緊用力拉住他的手。“坐下,你這樣慌亂也於事無補。”

“調查工作有進展嗎?”為瞭使淺川的情緒穩定下來,早津沉穩地問道。

“嗯,還好。”

“山村志津子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住在附近,要不要找他來問一問?由於臺風,沒法出海捕魚,源先生肯定感到無聊,他一定會很高興。”如果給他找一個采訪對象,他就不會這麼心急火燎瞭。“他是個年近七旬的老大爺,我不知道能否問出滿意的答案,不過總比幹等好得多吧。”

不等淺川答話,早津就回頭吩咐廚房裡的妻子:“喂,幫我打個電話給源先生,請他過來一趟。”

正如早津所說,源次眉飛色舞地聊瞭起來。他非常樂意談論山村志津子的事情。源次比志津子大三歲,今年六十八歲,是志津子從小的朋友,也是她的初戀情人。對源次而言,談論志津子如同在訴說青春時代。

源次漫無邊際地談論他與志津子的逸事,時而眼裡噙淚,讓淺川和龍司知道瞭她的另一面。但是他們知道不能把他的話都當真,因為回憶往往會美化某些事物,更何況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源次的口才不能說好,又喜歡拐彎抹角,淺川不禁厭煩起來。可是,源次娓娓道出:“志津子的改變大概是因為那件事吧。有一次,她從海裡撈起瞭一個修行者的石像……在一個月圓之夜……”這番話頓時勾起瞭淺川和龍司的興趣。據源次說,山村貞子的母親志津子擁有神奇的力量,與這個月圓之夜的事有很大的關系。當晚,源次好像就在她身邊劃船。那是一九四六年夏末某個夜裡的事,當時志津子二十一歲,源次二十四歲。

當時秋老虎還在肆虐,到瞭晚上也涼快不下來。炎熱的夜裡,源次坐在走廊上不停地搖著蒲扇,在月光下靜靜觀賞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映照出的夜空。一陣腳步聲打破瞭四周的寂靜,志津子跑上他傢前面的坡道,說道:“阿源,我們去釣魚,快把船劃出來。”她沒說理由,拉扯著源次的袖子。源次問她,她隻是說:“這樣的月夜不會再有瞭!”源次愣愣地望著這個大島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別像個傻瓜似的,快點!”說著,志津子拉住源次的衣領,強逼他站起來。向來對志津子言聽計從的源次卻反問道:“你說釣魚……到底要釣什麼?”志津子望著海面,若無其事地說:“修行者的石像。”

“修行者的……”

志津子橫眉怒目、充滿惋惜地告訴他,那天中午前後,駐地美軍士兵把修行者的石像扔進瞭海裡。

東邊海岸中部的海灘上,有一個叫行者窟的小洞穴,裡面安放著一尊公元六九九年漂流到此地、名叫役小角的修行者石像。據說役小角天生聰慧,修行後學會瞭咒術、仙術,可以操控鬼神。役小角展現的預知能力讓那些掌握文武大權的當權者大為驚恐,遂以蠱惑世人的罪名將他流放到伊豆大島。這是約一千三百年前發生的事。役小角躲在海邊的洞窟裡潛心修行,教授島上居民農業和漁業技術,受到人們的尊敬。後來他被赦免,又回到日本本土開設道場。他在大島隻住瞭三年,傳說他後來穿著鐵鞋飛上瞭富士山。島上的居民非常景仰他,行者窟成為島內最受重視的靈場,每年六月十五日還會舉辦“行者祭”的祭祀活動。

但是,太平洋戰爭結束後不久,美軍把供奉於行者窟內的役小角石像扔進瞭大海。這沒有逃過志津子的眼睛。對役小角頂禮膜拜的志津子躲在蚯蚓鼻(大島地名)巖石背後的暗處,將石像墜海的位置牢牢刻在瞭腦中。

聽說志津子要釣的竟是修行者的石像,源次簡直懷疑自己聽錯瞭。雖然他確實會釣魚,卻沒釣過石像。可他不忍心拒絕暗戀著的志津子的請求,一門心思討好她。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劃船出海。不管怎樣,在美麗的月夜與志津子出海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他們在修行者海灘和蚯蚓鼻兩處點起火堆作為記號,然後朝著海面一點點進發。兩人對這一帶海域的情況都很熟悉。可是夜裡,即使月光如此皎潔,潛入海水裡仍然無法視物。源次不知道志津子打算怎麼尋找石像。他一面劃槳,一面問她。可志津子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海邊的火光確認位置。劃出數百米後,志津子大叫:“停一下!”

她靠近船尾,臉貼近水面,往漆黑的海裡探視,然後命令源次:“把臉轉過去。”源次知道志津子想做什麼,心怦怦直跳。志津子站起來脫掉白點花紋的衣服。衣服滑過肌膚的聲音刺激著源次,他感到一陣窒息。接著,背後響起志津子跳入水裡的聲音。浪花濺在他的肩上,他倏地回頭一看,隻見志津子用手巾把長長的黑發束起來,嘴裡銜著根細繩,臉露在海面上遊動著。之後她深吸兩口氣,潛入海底。

她從水裡露過幾次面、換過幾次氣。最後一次露出臉時,她嘴裡的繩子不見瞭,哆嗦著說:“我已經把修行者綁好瞭。快,把它拉上來!”

源次移向船頭,拉起繩索。志津子不知何時上瞭船,穿上衣服蹲到旁邊,幫著他拉石像。兩人把拉上來的石像放在船中央,回到岸邊。他們都沒有說話。因為當時的氣氛讓人覺得不能問任何問題。為什麼她能在漆黑的大海裡找到石像?源次感到不可思議。三天後,源次問起志津子,她說修行者的石像在海底呼喚她,能夠操控鬼神的石像,那對綠色的眼睛在漆黑的海底閃閃發光……

此後,志津子的身體開始變得異常。以前她從不頭痛,可是此後常常感到陣陣針刺般的頭痛,一些從未見過的情景快速地展現在腦海中,而且總能在不久後成為現實。源次詳細追問後知道,每當未來的情景閃過她腦海時,會有一股橘香撲鼻而來。志津子甚至預知瞭源次嫁到小田原傢的姐姐死亡的景象。但她好像不能有意地預知未來。沒有任何先兆,僅憑突然閃現在腦海裡的某個場景是無法斷言什麼的,所以志津子從不接受他人的請求為人預言未來。

第二年,志津子不顧源次的勸阻去瞭東京,認識瞭伊熊平八郎,並懷瞭他的孩子。那一年年底,志津子回到故鄉生下一個女孩,就是山村貞子。

源次一聊起來就沒完沒瞭。按他的意思,十年後山村志津子跳進三原山火山口,絕對是因為她的戀人伊熊平八郎。但對淺川他們而言,唯一的收獲是,山村貞子的母親志津子也具有預知能力,而給予她這種能力的很可能是那尊役小角石像。

這時,傳真機運轉起來。打印出來的是一張放大的山村貞子的免冠照,這是吉野在“飛翔劇團”弄到的。

淺川異常激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村貞子的容貌。盡管很短暫,但他畢竟和這個女人有過共同的感受,以相同的視角眺望過景象,就像在一張陰暗的床上,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孩子做愛,並且同時達到高潮。微弱的陽光照射進來,這個女孩的容貌終於得見天日……雖然傳真機傳送過來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山村貞子美麗端莊的面容、迷人的魅力還是毫無保留地展現瞭出來。

“真是個大美女啊。”龍司說。淺川則突然想起高野舞。單就臉孔來說,山村貞子要比高野舞美得多。但是,高野舞散發著女人特有的柔媚氣息,山村貞子顯現的卻是一種“令人厭惡”的感覺。一定是山村貞子擁有的異能對周圍的人造成瞭影響。但照片並沒有散發出這種感覺。

第二張傳真是山村貞子的母親志津子的消息,剛好接上剛才源次說的故事。

山村志津子一九四七年離開故鄉差木地來到東京。有一天她突發頭痛倒地不起,被送到醫院。在該院醫生的介紹下,她認識瞭T大學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伊熊平八郎致力於用科學方法解釋催眠現象。他發現志津子具有驚人的透視能力,產生莫大的興趣。後來他竟然改變原來的研究課題。之後,伊熊平八郎將志津子當成實驗對象,埋頭研究特異功能。兩人超越瞭單純的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系,盡管伊熊已有妻室,他依然對志津子產生瞭愛慕之情。同年年底,志津子懷上伊熊的骨肉,為瞭避開世人,她回到伊豆大島差木地,在那裡生下山村貞子。後來志津子把女兒留在差木地,很快又回到東京。三年後,她為瞭把女兒帶到東京又回到差木地。此後,直到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為止,她好像始終將女兒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一九五〇年,伊熊平八郎和山村志津子這對搭檔在周刊雜志和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他對特異功能的科學解釋引起世人的關註。或許是受伊熊平八郎T大學副教授的身份迷惑,人們一開始對志津子的特異功能深信不疑,媒體也多以善意的筆調報道。不過批判的勢力也根深蒂固,在一群權威學者發表“可疑”的評論之後,輿論便開始轉向對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不利的局面。

志津子的特異功能主要表現在意念復寫、透視、預知等所謂的“超感官知覺”方面,她從未發揮過意念移物的特異功能。據某傢雜志社報道,志津子隻要把額頭抵在一本密封的相簿上,就可以用意念將指定的圖案復寫出來,還可以百發百中地讀出密封信封中的內容。另外一些雜志卻宣稱志津子隻不過是個騙子,稍微經過訓練的魔術師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些。就這樣,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掀起的狂熱風潮逐漸冷卻下來。

以此為轉折點,志津子開始連連遭遇不幸。一九五四年,志津子生下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出世四個月就病死瞭。當時年僅七歲的貞子對剛出生的弟弟似乎傾註瞭特別的關愛。

翌年,伊熊平八郎向媒體挑釁,要在公眾場合讓大傢見識志津子的特異功能。志津子起初很反對,表示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法集中精神,恐怕會失敗。可伊熊平八郎並不退讓。他已無法忍受被媒體稱為騙子,認為唯有拿出明證才能堵住眾人的嘴巴。

當天,在近百名記者和學者的監視下,志津子別別扭扭地走上實驗臺。兒子死後,她曾崩潰過,精神狀態一直不好。這個實驗以極其簡單的方式進行,隻要說出鉛制容器中兩個骰子的點數就可以。可是志津子“感知”到圍在身邊的百餘人都希望看到她失敗。最後,志津子全身哆嗦著趴在地板上,悲痛地大叫:“我不要再做這種事情瞭!”她說,人都多少具有發揮意念的能力,她這種能力隻不過比一般人強而已。如今置身上百人都希望她失敗的意念當中,她的能力受到阻礙,無法發揮。伊熊平八郎接口道:“不……不止百人。現在所有的日本國民都想踐踏我的研究成果。一旦受到煽動,輿論開始向另一個方向發展,媒體就隻會講一些多數國民想聽的話。你們知不知恥啊!”結果,透視能力的公開實驗便在伊熊平八郎對媒體的批判聲中落幕瞭。

媒體認為,伊熊平八郎的怒吼其實是借口,他想把實驗失敗的原因嫁禍於媒體。於是,第二天報紙上赫然刊登著:“果然是騙子……假面具被撕下……大騙子T大副教授……長達五年的爭論終於畫上休止符……現代科學的勝利!”沒有一篇報道支持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

那一年年底,伊熊平八郎和妻子離婚,辭職離開T大。從那時起,志津子的被害妄想癥更加嚴重。此後,伊熊平八郎也想擁有特異功能,便遁入山林,在瀑佈下沖水修煉。然而他修煉過度,患上肺結核,最終住進南箱根的療養院。志津子的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差。當時八歲的山村貞子為瞭避開媒體和世人的嘲諷,說服志津子回到故鄉差木地。誰知一不留神,母親竟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就這樣,三人的生活脆弱地分崩離析。

淺川和龍司同時看完這兩張傳真紙。

“這是怨念啊。”龍司喃喃道。

“怨念?”

“嗯。你想想,母親跳進三原山時,女兒貞子會怎麼想?”

“非常痛恨媒體吧?”

“不隻是媒體。她對那些最初一味奉承,後來形勢一變,轉而開始嘲笑他們,弄得她傢破人亡的大眾也恨之入骨。山村貞子從三歲到十歲一直跟在父母身邊吧,她對這種風氣一定有切身的體會。”

“所以她才發動瞭這次沒有特定對象的攻擊?”意識到自己也是媒體的一員,淺川在心裡辯解,不,是懇求:我也和你一樣,對媒體的體制持批判態度。

“你在嘀咕什麼?”

“嗯?”淺川沒有註意到不知不覺中竟然發出瞭聲音,念經似的喃喃自語。

“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大致解釋那盤錄像帶的影像瞭。三原山是山村貞子母親自殺的場所,那是貞子預感到將噴發的火山,因此她對那兒施加瞭強烈的意念。下一個畫面是朦朦朧朧出現的‘山’字,大概是山村貞子小時候第一次用意念復寫成功的字。”

“小時候?”為什麼非得是小時候?

“嗯,可能是四歲或五歲吧。接下來那個骰子的畫面,是貞子在母親接受公開實驗的現場,提心吊膽地盯著試圖猜出骰子數目的母親。”

“哎?等一下,可是山村貞子看清瞭骰子的數目啊!”淺川和龍司都用“自己的眼睛”看過那個畫面,絕對錯不瞭。

“那又怎麼瞭?”

“她母親志津子不是沒能透視出來嗎?”

“母親不行,女兒可以做到,這有什麼好稀奇的?你聽著,雖然貞子當時才七歲,可是已擁有比母親高得多的能力,她可以把百餘人的意念形成的力量不當一回事。你想想看,她能把影像送進電視!電視放映影像與光線投射到底片上的原理完全不同。它要掃描五百二十五條掃描線。貞子竟然可以做到,能力真是驚人!”

淺川仍舊無法釋然。“如果她有這麼驚人的力量,那麼在三浦博士寄來的意念復寫底片上,她豈不是可以復寫出難度更大的圖案?”

“你真笨!她母親志津子因為擁有特異功能聲名大噪,後來卻因此過著痛苦無比的生活,做女兒的總不會想重蹈覆轍吧。志津子也一定告誡過她,要隱藏能力,過平凡的生活。因此貞子極力地壓制能力,把它調整到極其普通的意念復寫水平。”

山村貞子曾在劇團的演員回去後,獨自留在排練場,對著當時還很貴重的電視測試一下自己的能力。她非常小心,絕不想讓別人知道。

“接下來畫面中出現的老太婆是誰?”淺川問道。

“這就不得而知瞭。那個老太婆會不會是在貞子夢裡或者哪兒出現過,悄悄告訴她一些具有預言意味的事情?那個老太婆說的是很古老的方言。你也註意到瞭吧?這座島上的語言基本是普通話。那個老太婆的年紀相當大,沒準是出生在鐮倉時代,或者和役小角有某些關系。”

汝來年就要生崽瞭——你明年就要生小孩瞭。

“那個預言,是真的嗎?”

“緊接著不是有一段男嬰的畫面嗎?我最初以為是貞子生下瞭一個男孩,可是從這份傳真來看,好像推斷錯瞭。”

“那是她出生四個月就死瞭的弟弟?”

“對,我想應該是。”

“那個預言又該怎麼解釋?怎麼看都覺得那個老太婆是對著山村貞子叫‘汝’啊!難道貞子也生瞭孩子?”

“不知道。我相信老太婆的話,貞子大概也生瞭。”

“誰的孩子?”

“我怎麼會知道?喂,你別以為我什麼都知道,我說的隻不過都是推測。”

如果山村貞子有孩子,是誰的孩子?那孩子現在又在哪兒呢?

龍司突然站起來,膝蓋狠狠撞瞭一下桌子底。“難怪我覺得肚子餓,都過瞭中午瞭。喂,淺川,我們去吃飯吧。”

說完,龍司用手揉著膝蓋,獨自飛快地向玄關走去。淺川一點食欲都沒有,可是他惦記著一件事:出現在錄像帶末尾的那個男人是誰?或許是貞子的父親伊熊平八郎,可是山村貞子看他的眼神飽含敵意。淺川在熒屏上看到那個男人的臉龐時,身體深處感到一陣沉緩的疼痛,還萌生出強烈的厭惡。不管怎麼看,山村貞子都不像是在看至親。吉野的調查報告中也沒有任何貞子和父親對立的記錄,相反,倒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很愛父母的女兒。淺川覺得要查出這個男人的身份似乎很難。經過將近三十年,這個男人的相貌應該變瞭不少吧。盡管如此,為瞭保險起見,該不該叫吉野找一下伊熊平八郎的照片?龍司又是怎麼想的?淺川想和龍司商談這些事,便跟著追瞭出去。

屋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淺川和龍司都沒撐傘,弓著背跑進元町港前的快餐店。

“喝啤酒嗎?”龍司不等淺川回答,就對著服務生大叫:“兩瓶啤酒!”

“龍司,我們接著談剛才的事情。照你看來,那盤錄像帶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龍司忙著吃烤肉套餐,心不在焉地回答,頭都沒抬一下。淺川叉起香腸,將啤酒送到嘴邊。從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的棧橋。東海汽船的售票處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一片靜寂。被困在島上的旅客也一定透過旅館或農傢旅社的窗戶,不無憂慮地眺望著陰沉的天空和海洋。

龍司抬起頭。“你一定聽說過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間,腦海裡會有什麼一閃而逝吧?”

淺川將視線由窗外移回,正視著龍司。“嗯,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場景會像倒帶似的重現……”他曾在書上看過某個作傢的親身體驗。那個作傢有一次在山路上開車,方向盤操控失誤,連人帶車墜落到深深的谷底。車子從道路上飛出去、懸浮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間,作傢意識到:啊,自己要這樣死瞭。一生中經歷過的種種場面便唰唰地在腦海中掠過,連一些細節都一清二楚。後來,作傢奇跡般地撿回一條命,當時的體驗卻深刻地印在瞭記憶中。

“難道你是說,那盤錄像帶就是這種東西?”淺川問。

龍司朝服務生舉起手,又要瞭一瓶啤酒。“我啊,隻是聯想到這件事瞭。錄像帶裡的一幕幕畫面,都是山村貞子在意念或思緒發揮強大作用的那一瞬間捕捉到的,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畫面。”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山村貞子已不在人世瞭?於是,在她死亡的那一瞬間,腦海裡交錯飛逝的各種畫面便以這種形式留在瞭世上?

“是的,這種可能性很大。”

“她是怎麼死的?還有一個問題,錄像帶末尾出現的那個男人和山村貞子的關系是……”

“不要什麼事情都問我嘛,我也有一大堆事弄不明白。”

淺川很不服氣。龍司繼續說:“喂,你也稍稍動動腦子!不要被大傢寵壞瞭。如果我發生瞭什麼事,剩下你一個人去解開謎底,你怎麼辦?”

這估計是不可能的。淺川死瞭,剩下龍司去解開謎底倒有可能。

一回到通訊部,早津就對他們說:“有一位吉野先生打過電話,他說自己在外面,十分鐘後再打過來。”

淺川坐在電話前,祈禱吉野有好消息。不久,鈴聲響起來。

“我剛才打瞭好幾次電話……”吉野的語氣夾帶著些許責備。

“對不起,我們出去吃飯瞭。”

“收到傳真瞭嗎?”吉野的語氣稍稍變瞭,話裡已沒有責備,透出一絲體貼。淺川預感到有些不妙。

“嗯,謝謝你給我們提供瞭那麼多線索。”淺川把話筒從左手換到右手,鼓足勇氣問,“現在怎樣瞭?查到山村貞子後來的行蹤瞭嗎?”

隔瞭好一會兒,吉野才回答:“沒有,線索斷瞭。”

淺川差點哭出來,整張臉都扭曲瞭。龍司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兩條腿叉開伸向前,饒有興味地觀察著淺川由期待變成絕望的表情。

“你說‘線索斷瞭’是怎麼回事?!”淺川激動地問。

“和山村貞子同期進入劇團的實習生,我聯絡到瞭四個人。我打電話問過,可是沒人知道山村貞子後來的事情。他們……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頭瞭。四個人的說法完全一致:劇團老板重森先生死後不久,山村貞子便失蹤瞭。此外,我再沒查出與她有關的信息。”

“就這樣完瞭?”

“別這麼說……”

“我明天晚上就要死瞭!不隻是我,我老婆和女兒在星期天早上十一點也會死。”

“喂,你竟然把我給忘瞭,真討厭。”龍司在後面插嘴道。

淺川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應該還有其他的辦法吧?除瞭那些實習生,或許還有人知道山村貞子的消息吧?喂,這件事關系到我們一傢人的性命啊!”

“也未必會這樣。”

“哎?”

“我是說,也許期限過瞭,你依然活著。”

“你還是不相信這件事嗎?”淺川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要我百分之百相信,才是強人所難呢。”

“吉野先生,你聽著!我當然對此也是半信半疑。什麼咒語之類的聽上去很愚蠢。可是你聽著,假設這件事為真的概率有六分之一,你能把裝瞭一發子彈的左輪手槍抵住太陽穴,然後扣下扳機嗎?你會把傢人卷進這麼危險的俄羅斯輪盤賭局中嗎?做不到吧!我想你肯定會把槍口朝下,甚至還想把槍扔進大海裡去吧?”淺川一口氣說瞭一大段話。

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龍司的叫聲:“我們真是傻瓜!傻瓜……”

“吵死瞭!安靜一點!”淺川用手捂住話筒,回頭呵斥龍司。

“怎麼回事?”吉野壓低聲音問道。

“沒什麼。吉野先生,求求你,我現在能依靠的……”淺川話還沒說完,就被龍司一把拉住胳膊。他怒氣沖沖地轉過頭來,卻意外地看見龍司一臉認真。

“我們都是大傻瓜,都失去瞭冷靜。”龍司低聲說道。

“你等一下。”淺川放低瞭話筒問龍司:“怎麼瞭?”

“我們怎麼沒有註意到這麼簡單的事情?根本沒有必要按照年代去追蹤山村貞子的行蹤。難道不可以倒過來嗎?為什麼不能是B-4號房?為什麼不能是別墅小木屋?為什麼不能是南箱根太平洋樂園?”

淺川一臉驚愕,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調整一下情緒,重新拿起話筒。“吉野先生。請你先把劇團這條線索放一下,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請你去查一查。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事情,和你說過瞭吧?”

“嗯,我在聽。那是一傢休閑俱樂部吧?”

“是的。在我的記憶中,確實是十年前建的高爾夫球場,然後再建的配套設施。我想現在的設施很完備瞭……你需要調查的是,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建起前,那邊發生過什麼事。”

話筒裡傳來吉野奮筆疾書的聲音。“你說能有什麼事?那隻不過是一片高原呀!”

“有可能。不過,也可能不是。”

龍司又拉瞭拉淺川的袖子,對他說道:“還有配置圖。在太平洋樂園建起前,如果那塊土地上還有其他建築物……你告訴接電話的人,讓他把那些建築物的配置圖弄到手。”

10

10月18日 星期四

風勢更猛瞭,晴朗的天空裡幾朵白雲低低地飄浮著。二十一號臺風於昨天傍晚掠過房總半島,消失在東北方的海面。重現的蔚藍大海刺得人眼睛疼。與秋高氣爽的天氣相反,淺川站在甲板上眺望著滾滾波浪,心情卻像面臨死刑的死囚一樣沉重。把視線抬高,可以看到伊豆高原的輪廓緩緩延伸在半空中。他終於迎來瞭“死亡期限”。現在是上午十點,再過十二個小時,那一時刻就要來臨。一個星期真漫長啊……淺川切切實實地覺得。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經歷的恐怖,僅僅一周之內他都體驗過瞭。

目前僅存的線索是他手裡的三張傳真,那是吉野昨天花瞭半天調查出來的。建南箱根太平洋樂園之前,那塊土地上還有少許建築。當時那是一棟相當奢華的建築:一處結核病療養院。

結核病,現在已沒什麼人恐懼它,但看過早期小說的人都知道,如果說托馬斯·曼寫《魔山》的契機來源於結核菌,那讓梶井基次郎吟誦頹廢情詩的也是結核菌。一九四四年發現的青黴素和一九五〇年發現的癆得治,從結核那兒奪去瞭它的文學芳香,使其退居成一種普通的傳染病。日本的大正到昭和年間,因這種病死亡的人每年超過二十萬,不過這個數字在戰後急劇下降。盡管如此,結核菌卻並沒有完全滅絕,現在每年因感染這種病菌而死亡的仍高達五千人。

在結核病肆虐的時代,治療這種病需要清新的空氣和幽靜的環境。因此,結核病療養院全都建在高原等地方。隨著醫學的進步,患者逐漸減少,療養院的功能也隨之發生改變,如果不兼設內科、腸胃科、外科等,根本無法經營下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位於南箱根的療養院也面臨這種變革,但它的變革極其困難。它位於交通極其不便的地方,結核病患者一旦住進來就很難出院。若要改造成綜合醫院,這會成為致命傷。因此,南箱根療養院於一九七二年關閉。

正在為建設高爾夫球場及休閑設施物色地皮的太平洋休閑中心盯上瞭那塊地。一九七五年,太平洋休閑中心買下包括南箱根療養院在內的高原地帶,著手興建高爾夫球場,之後又陸陸續續蓋瞭許多別墅、酒店、遊泳池、健身房、網球場等休閑設施。別墅小木屋在半年前的四月份落成。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原本在甲板上的龍司,不知什麼時候坐到淺川旁邊的位子上。

“啊?”

“南箱根太平洋俱樂部啊。”

“那兒的夜景很美。”那兒鮮有生命活力的氛圍,以及橘色燈光下砰砰作響的網球又在淺川腦海中復蘇。那種氛圍從何而來?自有療養院以來,那兒到底死瞭多少人?淺川的腦海裡浮現出沼津和三島那一望無際的美麗夜景。

淺川將第一張傳真紙放到最下面,把第二張和第三張攤開在膝蓋上。第二張上有療養院的簡單配置圖,第三張則是療養院現在的模樣,是南箱根太平洋樂園服務中心和餐廳所在的那棟華麗的三層建築。他不斷對比那兩張傳真紙。兩張圖顯示瞭近三十年歲月的流逝,不以順著山勢蜿蜒的道路為基準,就弄不明白哪兒和哪兒是同一個地方。淺川憑著腦海裡的印象,試圖從第二張傳真紙的地圖上找出別墅小木屋以前是什麼建築。無論怎麼比對,別墅小木屋那兒以前也是什麼都沒有,隻有山坡上那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淺川又看第一張傳真紙。除瞭記載著由南箱根療養院變遷為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過程,上面還記載瞭一條重要信息——長尾城太郎,五十七歲,是一位曾在熱海市經營一傢內科兼小兒科醫院的醫生。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五年間,長尾在南箱根療養院擔任醫生。那時候他是一個剛剛結束實習的年輕人。曾任職於南箱根療養院的醫生當中,目前還活著的隻有隱居在長崎女兒傢中的田中洋三和長尾城太郎兩人。想打聽南箱根療養院的信息,隻能找長尾醫生。田中洋三已年近八旬,又住在長崎,淺川根本沒有時間去拜訪他。

當初淺川死乞白賴地請求吉野,要他找出健在的證人,吉野克制著內心的怒火,好不容易查出長尾醫生的名字。他傳過來的不僅有名字和地址,還附上瞭長尾醫生有趣的經歷。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的五年間,長尾在療養院裡並不是一直擔任全日無休的醫生角色。他還曾經從醫生變成患者,住瞭兩個星期的隔離病房。一九六六年夏天,前往山間的隔離區探訪病人時,他不慎從病人那兒感染瞭天花。幸好幾年前他曾接種過牛痘,病情不至於太嚴重,出疹並不多,也沒有二度發燒,後來治好瞭。但為瞭預防傳染,他隻好接受隔離治療。有趣的是,長尾的名字由此記錄在瞭醫學資料上,因為他是日本最後一名天花患者。天花這個病名對淺川和龍司這代人來說,是早已銷聲匿跡的詞語。

“龍司,你感染過天花嗎?”淺川問。

“別傻瞭,我怎麼可能感染上天花?那種病早就絕跡瞭。”

“絕跡?”

“嗯,因人類的智慧而絕跡。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花’存在瞭。”

龍司說得沒錯,在世界衛生組織利用疫苗徹底清掃後,天花病毒已於一九七五年從地球上銷聲匿跡。世界上最後一名天花患者的姓名自然也被記錄下來。那是一位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在非洲索馬裡發病的青年。

“病毒絕跡?喂,真有這種可能嗎?”盡管淺川不懂什麼病毒知識,但在他印象中,這種東西無論怎樣滅殺,仍會改變形態,頑強地存活下去。

“病毒是在生命和非生命的分界線上遊移的東西。也有觀點認為,追根溯源,病毒是人類細胞內的遺傳因子。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如何產生的,隻知道它確實和生命的誕生及進化有密切的關聯。”龍司松開交叉在腦後的雙手,伸瞭個大大的懶腰,雙眼閃閃發光,“淺川,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細胞中的遺傳因子跑出來變成另一種生物。從根源上說,所有相反的東西都可能是相同的。像光和暗,混沌未明時,兩者相安無事。神和惡魔也是。人們把墮落的神稱為惡魔,其實二者是相同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如此。人原本是雌雄同體,就像蚯蚓和蛞蝓一樣,同時擁有女性和男性的性器官。你不覺得這才是最完美的力與美的象征嗎?”龍司說著笑瞭。“嘿嘿嘿,連性交也省瞭,多好啊。”

有什麼好笑的?淺川盯著他的臉。同時具有雌性和雄性性器官的生物,不可能最完美。

“還有已經絕跡的病毒嗎?”

“這個嘛……如果你這麼感興趣,回東京好好查一查。”

“回得去的話……”

“嘿嘿!你不用擔心,我們一定回得去。”

這時,淺川和龍司乘坐的高速快艇正好處於大島和伊東的中間地帶。雖然坐飛機能更快地抵達東京,但兩人為瞭拜訪住在熱海的長尾城太郎,便特意搭船回去。

前方隱約可見熱海後樂園的遊覽車。兩人於十點五十準時抵達熱海。一下舷梯,淺川就向停著租賃車的停車場奔去。

“喂,別這麼急嘛。”龍司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長尾的醫院就在伊東線來宮車站附近。淺川焦急地等龍司上瞭車,便向坡道和單行道很多的熱海市區飛馳而去。

“喂,在幕後操縱這起事件的,沒準是個惡魔呢。”一坐上車,龍司便一本正經地說。淺川忙著看道路標志,沒時間回答他。龍司繼續說道:“惡魔啊,總是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世上。你知道十四世紀後半葉席卷全歐洲的瘟疫嗎?近一半人口死瞭,你能相信嗎?死一半,相當於日本的人口減到六千萬。那時的藝術傢把瘟疫比作惡魔。現在也是如此吧?人們不是把艾滋病稱為現代的惡魔嗎?可是,惡魔絕不會將人類趕盡殺絕。因為一旦沒有人類,它們也無法生存下去。至於病毒嘛……如果病毒的宿主——細胞消亡瞭,它們很快也會活不瞭。不過,人類是否真將天花病毒滅絕瞭?”

現代人已難以想象,曾經肆虐全球、死亡率很高的天花病毒是如何令人膽戰心驚。得瞭這種病相當痛苦,因此在日本產生不少相關的信仰和迷信。以前人們堅信引發這種疾病的是一位叫天花神的瘟神,或許稱其為惡魔更確切些。但人類果真能把惡魔趕盡殺絕嗎?

11

車子剛駛進來宮車站前的小巷子,他們就看見一棟小平房,玄關處掛著一塊“長尾醫院·內科·兒科”的招牌。淺川和龍司在門前停留片刻。如果從長尾這兒打聽不到任何信息,此時就是終結。他們沒有時間再去尋找新的線索。

淺川看瞭下手表,十一點半,離“死亡期限”還有十個小時多一點。他推門的手卻有些遲疑。

“你在幹什麼啊?快進去呀!”龍司推瞭推淺川的背。他並不是不知道淺川在害怕:最後一線希望被切斷,就將失去生存的機會。他隻好走上前把門打開。

狹窄的候診室裡靠墻放著一張三人長椅。很幸運,這時沒有病人。龍司彎下腰,透過咨詢臺的小窗對一個肥胖的中年護士說:“對不起,我們想見醫生。”

護士埋頭看著手裡的雜志,頭也不抬,慢悠悠地問:“看病嗎?”

“不是。我們有事想請教醫生。”

護士合上雜志,抬起頭戴上眼鏡。“請問有什麼事?”

“不是說瞭嗎?我們有事請教醫生。”淺川焦急地從龍司背後探出頭,“醫生在嗎?”

護士用兩隻手壓住鏡框,來回看著這兩個男人。“請告訴我,你們找醫生有什麼事?”

她有些盛氣凌人。龍司和淺川暫且直起腰。

“有這種護士坐在前臺,難怪沒有病人來掛號。”龍司故意大聲挖苦道。

“你說什麼?”

惹惱對方就麻煩瞭!淺川正要低頭道歉,診療室的門卻突然開瞭,穿著白衣的長尾走瞭出來。

“怎麼瞭?”雖然長尾的頭頂全禿瞭,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他一臉不悅地皺起眉頭,望著站在玄關的這兩個男人。

淺川和龍司同時把頭轉過去。看到長尾的那一瞬間,兩人同時“啊”瞭一聲。

長尾知道有關山村貞子的事。這絕不是開玩笑,而是一目瞭然。一陣電流穿過兩人的大腦,錄像帶中深深烙印在腦海裡的那最後一幕迅速復蘇:一個喘著粗氣的男人,那張滿是汗水的臉近在眼前。他雙眼充血,裸露的肩頭上赫然裂著一條傷口,從中流出來的血落在那雙“眼睛”上,模糊瞭視線……那正是長尾的臉。雖然他已經上瞭年紀,但絕對沒錯。

淺川和龍司對望瞭一眼。龍司指著長尾放聲大笑。“哈哈哈,這麼一來遊戲就更有趣瞭。哎呀,真沒想到啊,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見到您……”

面對這兩個陌生男人的古怪反應,長尾十分反感,他高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龍司毫不理會,大搖大擺地走近長尾,一把揪住他的胸口。長尾比龍司大約高出十厘米,可龍司卻用驚人的腕力把長尾的耳朵拉到自己嘴邊,用迥異於腕力的溫柔聲音緩緩質問道:“大約三十年前,你在南箱根療養院對山村貞子做瞭什麼?”

“語言”到達腦中需要數秒。長尾雙眼骨碌碌地轉動,極力搜尋過去的場景。從未忘記的記憶一被喚醒,他整個人就像泄瞭氣的皮球似的癱軟瞭。龍司趕緊扶住差點失去意識的長尾,讓他靠在墻上。

這個三十上下的男人怎麼知道那件事?一股莫名的恐懼橫貫長尾全身。

“醫生!”護士藤村的聲音透著擔憂。

“你先去午休一會兒,好嗎?”

龍司用眼神催促淺川。淺川將玄關的窗簾拉上,以免患者進來。

“醫生!”藤村不知該怎麼辦,隻是戰戰兢兢地等待長尾指示。長尾顯得很緊張,似乎在考慮應該怎麼做。那件事絕對不能讓這個長舌的藤村知道,因此他佯裝鎮靜地說:“藤村小姐,你可以午休瞭,要麼去吃飯。”

“醫生……”

“沒關系,你去吧,不用為我擔心。”

藤村根本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又在原地呆立瞭好一會兒,直到長尾怒吼道:“還不快去!”她才嚇得趕緊跑出去。

“我們可以開始瞭嗎?”龍司走進診療室,長尾則像被宣告身患癌癥的病人一樣跟在他身後。

“我先提醒一下,請你千萬不要撒謊。我和這位男士可是‘親眼’見到瞭所有的經過。”龍司指指淺川,又指指自己的眼睛。

“怎麼會有這種事?”不可能的。那片茂密的樹林中沒有其他人。按這兩個男人的年齡算來……

“你不相信也情有可原。不過我們倆對你這張臉倒是記得一清二楚。”龍司的語氣突然變瞭,“要不要我們說出你身上的特征?你的右肩上還留有傷疤,對不對?”

長尾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下巴不停地哆嗦。龍司停頓瞭一下,繼續說:“要說出你肩上為什麼會有那個傷口嗎?”他突然把頭往前一伸,嘴巴湊近長尾的肩頭,“是山村貞子咬的吧?就像這樣……”他張開嘴巴,作勢要咬長尾的白大褂。長尾的下巴抖得更厲害瞭,他拼命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是兩排牙齒沒法咬合在一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現在你明白瞭吧?你聽好,我們決不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別人。我保證。我們隻想知道山村貞子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

盡管大腦已無法運轉,長尾仍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如果他們親眼目睹那件事,又何必要我說出實情呢?不對,那一幕不會被看到。當時,這兩個鬼頭鬼腦的傢夥有沒有生下來還是個問題。長尾怎麼想都覺得矛盾重重,他頭痛欲裂。

“嘿嘿嘿嘿……”龍司笑著看淺川。他的眼睛仿佛在說話:嘿嘿,隻要這樣嚇嚇他,保證他什麼都會老老實實說出來。

長尾果然訴說起來。他連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說著說著,連身上的感官也回憶起瞭當時的興奮感。那時的情景、熱氣、碰觸、肌膚的光澤、蟬叫聲、汗水和草的味道,還有那口古井……

“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想大概是發燒和頭痛使我失去瞭正常的判斷力。那些正是潛伏期後天花的初期癥狀,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染上那種病。幸好療養院那邊沒有其他人被傳染。如果結核病患者同時遭到天花的侵襲,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在一個新入院患者的胸部斷層掃描照片中發現一個一元硬幣大小的空洞。‘你頂多隻能活一年瞭。’我一邊這樣告訴他,一邊給他寫好交給公司的診斷書。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於是出去呼吸外面高原上的空氣。可是頭痛依然絲毫沒有減輕,我吃力地走下病房大樓旁邊的石梯,想逃到庭院前面的綠蔭裡。這時,我看到一位年輕女子靠在樹幹上俯視山下的風景。她不是這兒的患者,而是在我到任之前就住進醫院的T大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兒,名叫山村貞子。他們雖是父女,卻不同姓,所以我對她的名字記得很清楚。最近一個月,山村貞子頻繁來到南箱根療養院看望父親,可又不怎麼待在他身邊,也很少向醫生詢問父親的病況,好像隻是來這兒享受明媚的高原景色。我在她旁邊坐下,微笑著問她:‘你父親怎麼樣瞭?’可是她擺出一副根本不想知道父親情況的樣子。她心裡很清楚,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能比任何醫生更準確地預知父親死亡的日期。

“當我這樣坐在她身邊,聽她訴說自己的人生和傢人的事時,無法忍受的頭痛竟然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而灼熱的興奮感,就像有某種活力不知從何處湧出,體內熱血沸騰。我仔細觀察山村貞子的臉。我時常覺得不可思議,世上竟有面容如此端莊秀麗的女子。我不清楚審美的標準是什麼,可是,比我大二十幾歲的田中醫生也說過同樣的話。他說,沒有比山村貞子更漂亮的女人瞭。我極力壓抑因燥熱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道:‘我們到個陰涼的地方去聊聊吧。’

“山村貞子絲毫沒有起疑心,點點頭。她弓著背正要站起來時,我看到瞭她白色外衣裡那對小巧的乳房,色澤是那麼白皙。霎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體內受到猛烈的撞擊,一時失去瞭正常的思考能力。

“山村貞子根本沒有註意到我內心的躁動,她用手拍瞭拍沾在長裙上的灰塵,在我看來也是那麼天真可愛。

“一片蟬鳴聲中,我們漫步在茂密的樹林裡。雖然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可是我的腳卻不知不覺地朝著某個方向行進。汗水順著我的脊背流下來,我脫下襯衫,身上隻穿著一件背心。沿著山間小道,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山谷,那兒的斜坡上有一棟老舊的民房。房子大概已有十多年沒人住瞭,墻上斑斑駁駁,屋頂塌下來也不足為奇。民房的對面有一口古井。她看到這口古井便說:‘啊,口好渴哦!’然後跑瞭過去,彎腰往裡窺探。很明顯,這口古井已無人使用。我也跟著走近古井,卻是想看她彎腰時露出的胸部。我雙手支在井沿上,她的胸部就近在眼前。一股潮濕的涼氣從漆黑的土裡湧上來,輕撫著我的臉龐,卻怎麼也無法拂去我內心的火熱與沖動。我不知道這股沖動從何而來。天花引起的發燒已奪走我的控制力,在此之前,我從未受過這種感官的誘惑。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瞭一下她那柔軟的乳房。她大吃一驚,抬起頭來。我的大腦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跳躍。之後的記憶非常模糊,我隻能想起零星的片斷。當我清醒時,發現自己正把她壓在地上。她的外衣被掀到胸口,接著……她激烈地反抗。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她用力咬瞭我的右肩,強烈的痛楚讓我清醒過來。我看著鮮血從肩頭流出,滴到她的臉上。血水流進她的眼中,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擦拭著……我隨著她這個動作的節奏,將身體壓瞭上去。這時的我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嘴臉?她又是用怎樣的眼神看著我?在她眼裡,我肯定像一頭禽獸……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達到瞭目的。

“完事後,仰面躺在地上的貞子犀利地盯著我。她屈起雙膝,用手肘撐著地面慢慢往後退。我又看瞭一眼她的身體——我以為自己看錯瞭。那件皺巴巴的灰色裙子已經被掀到腰部,但她並沒有把裸露著的胸部遮掩起來,隻是往後退。陽光灑落在她的腿根,清晰地照射在那小小的黑色塊狀物上。我往上看她的胸部,那兒有一對美麗的乳房。我再次把視線往下移……就在覆蓋著陰毛的恥丘深處,長著發育完全的睪丸。

“如果我不是醫生,可能會被嚇得屁滾尿流。但是,我在教科書上看過照片。這叫‘睪丸女性化綜合征’,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病,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教科書以外,而且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這種病癥。‘睪丸女性化綜合征’是男性假兩性畸形的一種,從外表來看,患者擁有不折不扣的女性身體,有乳房、外陰和陰道,但大多沒有子宮,性染色體是XY男性型。而且不知為什麼,患有這種病癥的人通常都是美女。

“山村貞子依舊定定地看著我,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傢人以外的人知道身體的秘密。當然,幾分鐘之前她還是個處女。今後要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經過一番適應吧?我極力想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正這麼想著,突然一個聲音躥進我的腦中——我要殺瞭你!

“這聲音透著堅定的意志。直覺告訴我,這確實是我對她的心靈感應。我的肉體已把它當作事實接受瞭。如果我不先下手,就會被她殺死。肉體的防衛本能向我這樣下命令。我又壓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細瘦的脖子,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壓上去。讓我驚訝的是,這次她沒怎麼反抗,反而像是期待著死亡,舒適地瞇著眼睛。不一會兒她就變得軟綿綿的瞭。

“我沒有確認她是否已經斷氣,抱起她的身體向古井走去。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行動依然搶在意志前面:我並不是想把她扔到井裡才抱起她,而是抱起她時,正好看到一個圓圓的漆黑的洞口,才產生瞭這個念頭。我感覺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瞭,似乎有一種外在的意念在操控我。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耳畔有一種聲音在告訴我,這是一場夢。

“從上面往裡看,井底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從井裡躥上一股泥土的芳香,因此我知道井底積著淺淺的水。我松開手,山村貞子的身體便順著古井的壁面滑落下去,砰地響起墜至井底的落水聲。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直至眼睛適應瞭黑暗,可是看不到她淹沒於井底的身影。我仍無法拂去內心的不安,於是朝井底扔石頭和泥土,試圖把她的身體永遠掩埋在井底。雙手捧起一抔土,連同五六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扔進井裡後,我再也無法動彈。石頭落在山村貞子的身上,在井底發出沉悶的聲響,刺激著我的想象力。一想到那具充滿病態美的肉體會被這些石塊砸壞,我就難受得不得瞭。我清楚自己很矛盾:希望毀滅她的肉體,又為她的肉體受到傷害而惋惜。”

長尾城太郎說完,淺川便把一張傳真紙遞到他面前,那是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配置圖。

“那口井位於這張地圖的什麼地方?”淺川氣勢凌人地問道。長尾稍稍花瞭一些時間才看明白。淺川告訴他,以前療養院的位置現在是一傢餐廳,他才從圖上找回對地形的印象。

“我想就在這一帶。”他指著一個大致的方位。

“沒錯,就在別墅小木屋那兒。”淺川站起來說,“走吧!”

可是龍司紋絲不動。“哎呀,你別這麼急嘛。我們還有事情沒問這位老伯伯呢。你剛才說那是什麼綜合征?”

“睪丸女性化綜合征。”

“這種女人會生小孩嗎?”

長尾搖瞭搖頭。“不、不行。”

“我還要確認另外一件事。強暴山村貞子時,你已經染上天花瞭吧?”

長尾點點頭。

“這麼說,日本最後一個感染上天花的人就是山村貞子?”

在山村貞子死亡的那一瞬間,天花病毒一定侵入瞭她的身體。但是她馬上就死瞭,一旦宿主死亡,病毒自然存活不瞭,也不能說她受到感染瞭吧?長尾不知該怎麼回答,隻是垂下眼瞼避開龍司的目光,沒有一個明確的答復。

“喂,你幹什麼?!趕快走呀!”淺川站在玄關催促龍司。

“哼,你的回憶可真美呀!”龍司用食指彈瞭一下長尾的鼻頭,向淺川追去。

12

這時,淺川還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工作會有多麼辛苦。如果古井沒有完全被掩埋,從別墅小木屋周邊開始查找不會太難。一查到古井的位置,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裡面撈出山村貞子的遺骸。午後一點的陽光照射在溫泉街的坡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悠閑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混淆瞭淺川的想象力。他還沒有察覺到,即使古井隻有四五米深,狹窄的井底和陽光明媚的地面也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西崎五金行的招牌映入眼簾時,淺川停瞭車。

“你負責買東西吧。”說完,淺川向附近的電話亭跑去。他在門前站住,放入銀行卡,一張電話卡吐瞭出來。

“喂,現在可不是慢悠悠打電話的時候啊。”龍司嘀咕著走進五金行,依序拿瞭繩子、水桶、鏟子、滑車、探照燈等工具。

一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聽妻子的聲音,淺川焦急萬分。他十分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瞭。離“死亡期限”隻剩下九個小時。他把電話卡推進去,按下瞭足利嶽父傢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嶽父。

“啊,我是淺川,能不能幫我叫一下阿靜和陽子?”淺川省掉瞭所有的問候語,直接叫妻子和女兒來接電話。他知道這麼做十分失禮,但是沒有時間去顧慮嶽父的感受瞭。嶽父雖然想說些什麼,但大概知道淺川的狀況十分緊急,立刻把女兒和外孫女叫來聽電話。淺川心想,還好不是媽媽來接的電話。否則她肯定會嘮嘮叨叨、沒完沒瞭地寒暄,最後讓我連講話的機會都沒有。

“喂?”

“阿靜,是你嗎?”妻子的聲音讓他覺得好懷念。

“老公,你在哪裡?”

“在熱海,你那邊怎樣?”

“嗯,還好。陽子已經跟外公和外婆混熟瞭。”

“她在旁邊嗎?”

電話裡傳來瞭陽子的聲音,是一些構不成句子的爆破音,接著是為瞭找爸爸而拼命爬上媽媽膝蓋的聲音。

“陽子寶寶,是爸爸喲。”阿靜把話筒放在陽子的耳邊。

“爸、爸,爸、爸……”

他聽到瞭女兒的叫聲。女兒本想叫爸爸,但是還不會說詞。女兒喘氣和嘴角漏氣的聲音,還有嘴唇和臉頰碰觸話筒的聲音,都清晰地傳到淺川耳邊。他感到女兒好像就在身邊,心裡湧起不顧一切把陽子擁入懷中的沖動。“陽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會開著嘟嘟去接你。”

“哦?是嗎?你什麼時候來?”不知何時,阿靜已經接過瞭話筒。

“星期天。對,星期天我租車去接你們,大傢開車去日光兜風,然後回傢。”

“哇,真的嗎?陽子,太好瞭,爸爸說這個星期天帶我們去兜風呢!”

淺川耳根一熱。要是這個約定能夠實現就好瞭。醫生決不會把沒有依據的好消息告訴患者。為瞭避免以後打擊太大,還是不要讓她抱著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要解決瞭?”

“快瞭吧。”

“我們說好瞭。等一切都結束瞭,你要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這是淺川和妻子的約定:你不要過問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後,我都說給你聽。妻子始終信守著這個約定。

“喂,你要講到什麼時候?”身後傳來瞭龍司的聲音。淺川回過頭,看見他打開瞭後備廂,正把買來的工具放進去。

“我會再打電話的。今天晚上或許不會打瞭。”

淺川把手伸向電話機。隻要按下去,電話就斷瞭。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隻是想聽聽她們的聲音,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傳達?就算現在和阿靜慢慢聊上一個小時,要掛斷電話時,也會有言猶未盡的感覺。結局是一樣的。淺川掛瞭電話。不管怎樣,今晚十點一切都會一錘定音。

正午時分,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彌漫著高原氣息。上回淺川來這裡時感受到的妖冶之氣,此刻都被陽光遮掩。也許是心理作用吧,耳邊傳來瞭網球的彈跳聲,球不是拖著長長的尾音,而是發出利落的砰砰聲,在網上飛來飛去。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就在眼前,溫室零星散佈在山下,屋頂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這是一個平常的下午,別墅小木屋裡沒有客人的身影。這個出租的別墅一般要到休息日或者暑假才會人滿為患。B-4號房今天也空著。淺川讓龍司去辦手續,自己則換上瞭便裝去扛行李。他仔細地環視著屋內。一周前的晚上,他連滾帶爬地逃離瞭這個怪異的房間。當時他忍住嘔吐跑進廁所,差點失禁;接著,他蹲在廁所裡,看到瞭旁邊的塗鴉。這些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打開廁所的門,同樣的地方依然可以看見相同的塗鴉。

過瞭下午兩點,兩個人來到陽臺上,一邊眺望著四周的草叢,一邊吃著在半路上買來的便當。從長尾醫院往這兒趕路時的焦躁倏地消失瞭。再怎麼焦慮,也會有現在這樣悠然地看著時光流逝的時刻。淺川經常這樣,在截稿臨近時什麼也不做,隻是望著咖啡從玻璃管裡一滴一滴地滴下來,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優雅地浪費瞭寶貴的時間。

“吃飽再來。”龍司說。他買瞭兩份便當。淺川沒有什麼食欲,偶爾會停下筷子呆呆地察看室內。突然,他像想起瞭什麼似的,問龍司:“喂,你就明說瞭吧,我們待會兒到底要做什麼?”

“那還用問?當然是找山村貞子啊!”

“找到後怎麼辦?”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麼咒語是……你是說,山村貞子期望的就是這個?”

龍司費勁地咀嚼著滿嘴的飯菜,迷茫地凝視著什麼。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自己也沒有弄明白這一點。淺川感到害怕瞭,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需要確切的答案,因為他不能重來一次瞭。

“目前我們能做的隻有這樣瞭。”說著,龍司將吃完的便當盒扔瞭出去。

“有沒有這種可能?她想向殺害她的人報仇雪恨?”

“長尾城太郎?你是說把那傢夥的事曝光,山村貞子就息怒瞭?”淺川試圖從龍司的眼睛裡探出他的本意。如果挖出遺骨並供奉起來,這樣仍救不瞭淺川的命,龍司會不會把長尾醫生殺瞭?他會不會把淺川當作實驗品,隻想著如何救自己?

“喂,別胡思亂想瞭!”龍司笑著說,“首先,如果山村貞子真的仇恨長尾,他早就沒命瞭。”

“那麼,為什麼山村貞子會被長尾輕而易舉地殺死呢?”

“這就很難說瞭……不過,她接連遭遇瞭親人死亡和其他的挫折。她突然離開劇團,不也是一種挫折嗎?她到高原的結核病療養院去探望父親,又得知父親將不久於人世……”

“你是說,對現世感到悲觀的人,不會對殺死他的人抱有怨恨?”

“倒不如說,是山村貞子讓長尾老頭萌生那個念頭的……沒準她是借用長尾的手來自殺。”

母親跳進瞭三原山的火山口,父親患肺結核即將死亡,自己成為女演員的夢想遭受瞭挫折,身體又有天生的殘缺……她有太多自殺的動機瞭。其實,沒有道理認為她不是自殺。在吉野發來的傳真裡,飛翔劇團的創始人重森借著酒意夜襲山村貞子的公寓,結果第二天就因為心臟麻痹而死亡。這是山村貞子利用特異功能把重森殺瞭。貞子具備這樣的能力。她可以不留下證據,輕而易舉地殺死一兩個男人。既然如此,長尾為什麼可以活下來?如果不是山村貞子操控長尾的意志進行自殺,就無法解釋。

“好吧,就算是自殺,山村貞子為什麼非得讓自己在死前被強奸呢?你可別說‘以處女之身死去很遺憾’這一類的蠢話。”

淺川說中瞭龍司的要害,龍司一時詞窮。

“很愚蠢嗎?”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時候仍是處女,這種想法很愚蠢嗎?”龍司一臉嚴肅地斥問道,“如果是我,也會這麼想。我可不希望死時還是個童子之身。”

淺川覺得龍司與平時截然不同,雖然很難說清楚原因。

“你真的這麼想嗎?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貞子。”

“嘿嘿嘿,開玩笑啦。其實,山村貞子並不想被強奸,誰願意被別人侵犯呢?當時她把長尾的肩膀咬得見骨瞭。她是在被強暴後,腦海裡突然冒出瞭死的念頭,於是不由自主地驅使長尾城太郎殺死瞭她……”

“可見,她對長尾還是抱有怨恨啊。”淺川還是無法接受。

“喂,我們最好這樣理解,山村貞子的怨恨並不是指向某個人,而是指向大眾的。相比之下,她對長尾的仇恨算個屁!”

對大眾的仇恨?如果她把這種仇恨註入錄像帶裡,咒語的內容是什麼……

龍司沙啞的嗓音打斷瞭淺川的思緒。“算瞭,我們沒時間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瞭,還不如早點找出山村貞子。能解開所有謎底的隻有貞子。”龍司喝完烏龍茶,站起來瞄準谷底將空罐扔瞭下去。

兩人站在平緩的山坡上,同時將目光落在四周的草叢上。龍司給淺川一把鐮刀,用下巴指瞭指B-4號房左側的斜坡,要淺川割掉那兒茂密的草,察看地勢的高低起伏。淺川彎下腰,膝蓋著地,水平揮動著鐮刀,一下下把草割倒在地。

據說將近三十年前,這個地方蓋瞭一棟老舊的民房,民房的庭院前有一口古井。淺川伸瞭伸腰。如果自己住在這裡,會在什麼地方蓋房子?或許會選擇視野比較好的地方吧?他一邊凝視著遠處山下的溫室,一邊移動,觀察著風景的變化。但是不管從什麼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觀都差不多。不過,如果要蓋房子,B-4號房旁邊的A-4號房周圍是最容易蓋的地方。看過去,隻有那兒是平坦的。淺川爬到A-4號房和B-4號房中間,一邊割草,一邊用手摸索著土質。

他從沒有汲過井裡的水,甚至連水井都沒有碰過。在這種山區,水井會造成什麼樣子?水真的會湧出來嗎?對瞭,沿著谷底朝東走幾百米,有一片被高大樹木圍繞的沼澤地。淺川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思考,他感覺到血往腦門上沖。看瞭下手表,已近三點。還剩七個小時就到期限瞭,還來得及嗎?思緒紊亂起來,他怎麼也想不起水井是什麼樣子。

哪兒有古井的痕跡?它四周一定堆滿瞭高高的石頭。如果石頭坍塌下來,把水井埋到地底下瞭……那樣肯定來不及瞭,不可能把屍骨挖出來。淺川又看瞭看手表,三點整。剛才在陽臺上喝瞭將近五百毫升的烏龍茶,可是這會兒他又口渴瞭。

找到凸出的土塊!找到石塊堆起來的痕跡!這些聲音響徹腦海。淺川用鏟子向凸起的土堆挖下去。時間和熱血循環往復地催促著他。他神經高度緊張,然而感受不到疲累。但是幹起活來,為何會如此焦慮呢?

淺川曾經挖過一個小小的橫穴。那是小學四五年級時的事。“哈哈哈!”他無力地笑起來。

“喂,你在幹什麼?”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嚇瞭一大跳,他抬起頭。

“你剛才在幹什麼?竟然跪在這種地方……能不能擴大搜索范圍?”

淺川大張著嘴抬頭看龍司。龍司背對著陽光,整張臉曬得黑糊糊的。汗珠從他黝黑的臉上冒出來,一滴滴滴落在腳邊。我在這裡幹什麼?淺川想。隻見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瞭一個小洞,正是他挖的。

“你打算挖一個陷阱嗎?”龍司深深地嘆瞭口氣。淺川皺起眉頭想看手表。

“別老是看手表!你這個笨蛋!”龍司拂開淺川的手。他瞪瞭淺川好一會兒,才嘆瞭口氣蹲下來,柔和地低聲說道:“你歇一會兒吧。”

“哪有這閑心?”

“我是要你冷靜下來。焦慮於事無補。”龍司輕輕推瞭一把淺川的胸口,淺川頓時失去瞭平衡,仰面倒下去,摔瞭個四腳朝天。

“喏,你就這樣躺著睡吧,像嬰兒一樣……”

淺川掙紮著想爬起來。

“別動!躺下!別浪費你的體力瞭!”龍司用腳踩住淺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棄掙紮。淺川閉上眼睛,不再反抗。龍司這才把腳挪開,走遠瞭。淺川慢慢睜開眼睛,他看到龍司邁動著強健的短腿,繞到B-4號房的陽臺背面去瞭。或許他在不遠處找到瞭古井。

淺川的焦躁緩和瞭許多,但仍不想動。他將手腳伸成大字形,仰望著天空。陽光很耀眼。和龍司相比,自己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這讓他很厭惡自己。他開始調整呼吸,想冷靜下來思考問題。接下來的七個小時必須爭分奪秒,可他沒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就一切聽從龍司的指揮吧。拋棄自我,聽從意志堅強的人的指揮。這樣才能擺脫恐懼。把自己埋進土裡,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吧。或許是這個願望起瞭作用,淺川被突如其來的睡意侵襲,失去瞭意識。要睡著的一瞬間,他幻想自己把女兒陽子舉得很高很高,剛才一度復蘇的小學時代的記憶也浮現在腦海中。

在淺川長大的那個城鎮的郊外,有一座市立運動場。旁邊的山崖下,有一片棲息著小龍蝦的沼澤。上小學的時候,淺川經常和朋友一起去那個沼澤抓小龍蝦。有一天,山崖上裸露的紅土在春陽下,像挑釁似的顯現於沼澤旁。淺川厭倦瞭在水中垂釣,便突發奇想,在山崖向陽的陡坡上挖起洞來。那裡的土質非常松軟,隻要輕輕將木板插進去,紅土就會稀稀落落地撒在腳邊。後來朋友也一起動手,大概是三個人吧……或是四個人。

隻挖瞭一個小時,他們就挖出瞭可以容納一個小學生的橫穴,又接著挖下去。一個朋友說該回傢瞭。但淺川仍在默默地挖著。太陽西沉時,橫穴大到能讓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進去。淺川抱著膝蓋和朋友們開心地笑瞭。他們蜷著身子躲在紅土洞裡,他覺得自己就像剛剛在社會課上學過的三日原人一樣。

可是,過瞭一會兒,洞的入口被一位伯母的臉給堵住瞭。那位伯母背對著即將落山的夕陽,臉部黑黑的,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淺川知道她是住在附近的五十歲左右的主婦。

“怎麼在這種地方挖洞?萬一你們被活埋瞭,我不是會難受嗎?”

伯母窺視著洞內,這麼說道。淺川和兩個小孩不禁面面相覷。他們還是小學生,但也覺得這位伯母提醒的方式很奇怪。她不是說:“太危險瞭,快別玩瞭。”而是說:“你們被活埋在這種地方,那豈不是讓住在附近的我覺得難受?快別玩瞭。”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提醒他們。淺川不禁對著朋友們哈哈大笑起來。但伯母那張黑黑的臉仍舊如皮影戲一樣堵在洞口。突然間,龍司的臉和那位伯母的臉重疊在一起。

“你也太遲鈍瞭吧?真佩服你,竟然能在這種地方睡覺!你這傢夥,幹嗎笑得那麼詭秘?”

龍司把他吵醒瞭。此時太陽已近西沉,夜幕就要降臨瞭。龍司的身體擋住瞭西邊微弱的陽光,四周顯得比先前更暗。

“你來看一下。”龍司將淺川拉起來,一聲不吭地鉆進瞭B-4號房的陽臺底下。淺川隨後跟著。隻見陽臺底下支撐著房子的柱子之間,有一塊隔板被拉下來瞭。龍司把手伸進縫隙裡,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聲裂開瞭。沒想到小木屋內的裝潢那麼摩登,底下的隔板卻做得如此粗糙,隨便用點勁就可以拉下來。看不到的地方用的全是蹩腳料。

龍司用探照燈照向地板下方,然後回頭示意淺川看看。淺川對準隔板之間的細縫,往裡面窺探。在探照燈的照射下,中間略偏西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凸起物。仔細一看,它的表面有用石塊砌成的粗糙的格子。上面蓋著一個水泥蓋,雜草在石頭之間和水泥的裂縫裡肆意地生長。古井上面正是別墅小木屋的客廳,井口的正上方剛好擺著電視和錄像機……就在一個星期前,淺川看那盤錄像帶時,山村貞子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窺探著上面。

龍司一塊塊地剝開隔板,弄出一個可以讓人進出的洞。於是兩個人鉆進去,爬到瞭古井的邊緣。別墅小木屋建在斜坡上,他們越往前走,就覺得自己越往下沉,有一種壓迫感。黑暗的地板底下應該有充足的空氣,淺川卻感到窒息。地板下的土比外面的更濕冷。淺川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地板就在頭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而且很可能得下到籠罩著黑暗的井底去——不是很可能,為瞭把山村貞子拉出來,他們必須鉆到井裡去。

“喂,來幫我一下。”龍司伸手抓住水泥蓋子裂痕裡的鋼筋,試圖將蓋子拉到一旁的地面上,無奈小木屋的地板壓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盡管龍司平時可以舉起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但在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他隻能使出一半的力氣。淺川繞到另一側,仰面躺下,然後用兩隻手攀住柱子固定身體,兩隻腳使勁推井蓋。傳來瞭水泥和石頭摩擦發出的刺耳聲音。淺川和龍司相互吆喝著,有節奏地把勁兒往一處使。蓋子動瞭。這口古井在多年後終於露出瞭真面目。古井被封,是在蓋小木屋的時候,還是建南箱根太平洋休閑中心的時候?抑或是建結核病療養院的時代?從水泥與石塊密合的程度,還有水泥蓋被拉開時發出的猶如嘆息的摩擦聲,可以推斷出古井被封閉的時間應該不隻半年或兩年,最長可能為二十五年。不管怎樣,井蓋終於快打開瞭。龍司把小鏟子插進縫隙中,吃力地推著。

“註意!我一打手勢,你就把身體的重量使在鏟把上。”

於是,淺川將身體轉瞭個方向。

“準備,一、二、三!”

利用杠桿原理,淺川推起水泥蓋的同時,龍司趕緊用雙手使勁推蓋子的兩側。水泥蓋發出淒厲的響聲,咚的一下掉在地上。

水井的圓邊上略微有些潮濕。淺川和龍司各拿著一盞探照燈,手扶著潮濕的井口邊緣,把身體拉起來。光線還未抵達井底,兩個人便把頭和肩探入水井與天花板之間那隻有五十厘米的縫隙裡。一股酸臭味夾雜著涼氣沖瞭上來,濃得好像隻要他們一松手,就會被吸進古井中。她確實在這裡——那個舉世罕見的特異功能者,患有“睪丸女性化綜合征”的女人!不,“女人”一詞不恰當。在生物學上,男性和女性是以性器官的構造來區分的。即使擁有再嬌美的女性肉體,隻要性器官是睪丸,這個人就會被界定為男性。淺川不知道究竟該稱山村貞子為男性還是女性。從貞子的名字來看,父母一定希望將其作為女子來培養。今天上午,在開往熱海的船上,龍司曾經說:“同時具有男性性器官和女性性器官的人是力與美的最佳象征。”有一次,淺川在美術全集中看到古羅馬的雕像時,還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隻見一位成熟而美麗的裸體女子橫躺在石頭上,兩腿之間卻赫然長著男性的性器官……

“看到什麼瞭嗎?”龍司問。他用探照燈往井底一照,隻見井底積瞭一些水,井口離井底的水面大約有四五米,隻是不知道水有多深。

“井底有積水。”

龍司蠕動著,把繩子的前端緊緊地綁在柱子上。“喂,把探照燈向下懸掛在水井邊緣上。千萬不要讓它掉下來。”

龍司打算下到井底去。淺川的腿開始發抖:如果要我下到井裡去……狹窄的井近在眼前,淺川的想象力開始發揮作用瞭。把身體浸在那漆黑的水裡幹什麼?是為瞭撈起遺骨吧?這種事我絕對做不來,我會瘋的。

或許是眼睛習慣瞭黑暗,被苔蘚覆蓋的水井內壁顯得更為清晰。在橘色燈光下,石壁上好像浮現出眼睛、鼻子、嘴巴的形狀,一直盯著看,那些形狀就變成一張張臨死前鬼哭狼嚎的扭曲的臉。無數惡魔猶如海藻一樣擺動著,向井口伸著手。這種影像怎麼也消逝不瞭。

突然間,一塊小石子掉進瞭這個彌漫著妖氣、直徑隻有一米的古井中。“撲通”一聲,石子便被惡魔吞進瞭喉嚨深處。

龍司滑入水井和天花板間的縫隙裡,把繩子纏在雙手上,慢慢地向下降落。一會兒,他就站在瞭井底,膝蓋以下都浸泡在水裡。井水並不是很深。“喂!淺川,把水桶給我,細繩子也給我。”

水桶還放在陽臺上。淺川連忙從地板下爬瞭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但感覺仍比地板下亮多瞭。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解放感,以及充足而清新的空氣。淺川環視瞭小木屋一周,隻有路旁的A-1號房裡透出些許燈光,傳來人們歡聚一堂的笑聲。那個房間漂浮得遠遠的,宛如另一個世界。他即使不看手表,也能猜到現在的時間。

淺川一回到水井邊,就將水桶和鏟子綁在繩子前端放瞭下去。龍司用鏟子挖起井底的土,放進桶裡。他時不時地蹲下來,用指尖在泥土裡摸索,可好像什麼也沒發現。

“把水桶拉上去!”龍司大聲吼道。淺川將腹部抵住水井的邊緣,把水桶拉上來,倒掉泥沙和石塊,再放到井底。這口水井在被堵住之前,可能流進瞭大量泥沙,龍司挖瞭又挖,還是不見山村貞子美麗的身軀。

“喂,淺川!”龍司停下手中的活,抬頭往上看。淺川沒有回應。

“淺川,你沒事吧?”

沒什麼啊,我很好啊。淺川很想這樣回答。

“你一句話也不說。能不能開口說兩句話?這樣讓人很沮喪啊。”

“……”

“喂,淺川,你在那兒嗎?不會掉下來吧?”

“我……我沒事。”淺川終於擠出瞭一絲沙啞的聲音。

“呸,你還真能幫忙啊!”龍司罵瞭一聲,再度將鏟子鏟入水中。不知道重復瞭多少次這樣的動作,眼看著水位慢慢往下降瞭,但還是沒有出現他們要找的“東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來越緩慢,最後連一厘米也拉不上去瞭。水桶拉到水井一半高的時候,淺川雙手一滑,水桶掉瞭下去。龍司避開瞭水桶,泥水卻澆瞭他一頭。他十分惱怒,也覺出淺川的力氣已經用盡瞭。

“笨蛋!你想殺死我啊?”龍司順著繩子爬上來,“換一下!”

淺川大吃一驚,支起身子,結果一個不留神,頭部重重地撞到瞭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龍司,我沒事,我……還有……力氣。”淺川一字一句地說。龍司這時從井中探出臉來。“我看你沒什麼力氣瞭,還是換一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恢復瞭。”

“等到你的體力恢復,天都亮瞭。”龍司把探照燈照在淺川臉上。淺川的眼神有些變瞭,瀕臨死亡的恐懼奪走瞭他冷靜思考的能力,一看就知道他已經失去正常的判斷力。用鏟子挖泥土,和把沉重的水桶拉上來四五米高,這兩個活兒哪個更費力,不用想也能知道。

“你趕快下去吧。”龍司將淺川推到井邊。

“等一下,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懼癥。”

“你就少說蠢話吧。”

淺川蜷縮著身體,一動也不動。井底的水不停地晃動著。“不行,我做不來。”

龍司一把揪住淺川的胸口,把他的臉拉過來,連打瞭他兩個耳光。

“怎麼樣?現在清醒一點瞭吧?你還講‘我做不來’的蠢話嗎?有得救的方法,卻什麼也不肯做,這種傢夥簡直是人渣!你不是隻擔著自己的命啊!難道你忘瞭剛才的電話瞭?嗯?你願意把心肝寶貝一起帶到地獄去嗎?”

一想到妻子和女兒的命運,淺川就不能再懦弱下去瞭。她們的生命確實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可是,他的身體怎麼也不聽使喚。

“哎,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明知現在問這種問題毫無意義,淺川還是無力地問道。龍司松開手,說道:“要不要詳細地給你介紹一下三浦博士的理論?怨念要強烈地滯留在現世中,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封閉的空間、水以及死亡的時間。人在有水的封閉空間裡慢慢死去時,怨念多半會依附在那個地方。你看這口井。它就是一個封閉的狹窄空間,裡面還有水。你想想錄像帶中那個老太婆說過什麼話?”

……爾後身體的情況如何?老是泡在水裡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玩水、玩水?是的,山村貞子泡在那潭漆黑的水中,現在還在玩水,她將永無止盡地和地下的井水嬉戲下去。

“山村貞子啊,被丟到井底的時候還活著。她一邊等待死亡的來臨,一邊將怨念附著在水井的內側。以她的情形來分析,倒是具備瞭那三個條件。”

“所以……”

“所以……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開詛咒的方法很簡單,把它釋放出來就好瞭。我們將她的遺骸從狹窄的井底撈起來,供奉完後,再把她帶回故鄉埋葬。我們要把她帶回寬廣而明亮的世界去。”

剛才從地板下方爬出去的時候,淺川也體味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解放感。隻要讓山村貞子體會到同樣的感覺就行瞭嗎?她希望的是這個嗎?

“你認為這就是咒語的內容?”

“或許是,也許不是。”

“太模棱兩可瞭。”

龍司再次揪住淺川的胸口。“喂!你仔細想想看,我們的將來有什麼是實實在在的?我們等待的往往是模糊不清的未來。你不也這樣活下來瞭嗎?你不能因為前途模糊不清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吧?山村貞子期望的或許還有其他的東西,可是我們從這兒撈起她的遺骸,註入錄像帶裡的咒語也極有可能會消失啊!”

淺川的臉扭曲著,無聲地吼叫著……封閉的空間、水以及死亡的時間?符合這三個條件時就會留下最強烈的怨念?到底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三浦這種偽學者的一派戲言是真實的?

“如果你搞懂瞭,就趕快下去吧!”

我不懂!我根本就不懂!

“現在不是磨磨蹭蹭的時候!你的‘死亡期限’馬上就要到瞭。”龍司的聲音逐漸變得溫柔起來,“不要以為人生是可以不戰而勝的。”

渾蛋!我現在可不想聽你的什麼人生觀!

盡管如此,淺川還是把身體移到瞭古井邊。

“你總算決定啦?”

淺川緊緊握住繩子,拉到水井內側。龍司的臉就近在眼前。

“不用怕,這裡面什麼都沒有。最大的敵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象力。”

淺川抬頭一看,探照燈的燈光正對著眼睛,令他暈眩。他背貼著石壁,慢慢松開握緊繩子的手。腳尖從石壁表面滑過,他一口氣下降瞭一米,雙手因摩擦產生瞭一股熱量。他在水面上方搖晃著,遲遲不敢下水。他伸出一隻腳,仿佛在試洗澡水一般,讓水沒過腳踝。一股冰冷的觸感從腳尖漫至脊背,全身都起瞭雞皮疙瘩。淺川立刻縮回腳。可是,他沒有臂力懸在繩子上瞭。身體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沉,最後堅持不住,終於兩腳著地。水底松軟的泥土旋即淹沒瞭雙腳,淺川緊緊抓住繩子,陷入極度的恐慌中,好像有許多隻手從地底下伸出來,要把他拖入泥中。石壁也從四面壓迫過來,仿佛在歪著嘴嘲笑他:你已無路可逃瞭!

……龍司!

淺川很想大叫,卻叫不出聲來。他不停地喘著氣,從喉嚨深處隻發出瞭沙啞的聲音。他像個溺水的孩子似的抬起頭,感到大腿內側有一股濕熱感。

“淺川!你還活著嗎?”

過度的壓抑感使得淺川不知不覺停止瞭呼吸。

“我在這裡,你放心。”

龍司的餘音傳到淺川的耳邊時,他終於吸進瞭一口空氣。心臟仍在怦怦直跳,他沒法幹活,隻好拼命想一些別的事,一些快樂的事。如果這口水井是在滿天的繁星之下,一定不會讓人這麼難受。被B-4號房完全罩在底下,逃生的路截斷瞭。即使取走水泥蓋,它上面還有織滿瞭蜘蛛網的地板。山村貞子已經在這種地方住瞭二十五年……是的,她就在這兒,就在我腳底下。這兒是一座死人的墳墓!她不能思考別的事情,連思維都被封鎖瞭,不容許自由地飛翔。山村貞子在這裡結束瞭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間,各種場面一閃而過,通過“意念”的力量強烈地滯留在這一帶。那些怨念深鎖在狹窄的古井中,經過漫長的時間,臻於成熟。它就像潮漲潮落似的呼吸著,按某種周期時強時弱,竟偶然與正上方的電視機波長吻合,悄然現身於世。山村貞子在呼吸!呼吸聲從四處湧上來,將淺川的身體包圍住。山村貞子、山村貞子,這個名字一與淺川的大腦相聯,她那美麗得近乎可怕的臉孔就從照片上浮現出來,嬌媚地對著淺川搖頭。

山村貞子就在這裡!淺川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著,想象著她那美麗的面容和身體,那個美女的遺骨已經浸滿瞭他撒下的尿液。他揮動著鐵鍬挖土,忘記瞭時間。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經摘下瞭手表。極度的疲勞和緊張麻痹瞭焦躁感,讓他忘卻瞭自己的期限,這有些像喝醉瞭酒。他完全感覺不到時間,能感受到的隻有裝滿瞭泥水的水桶升降的次數,以及響徹耳邊的心跳聲……

不久,淺川從水中抓起一個巨大的圓形石頭。它的手感很好,光滑的表面還有兩個小洞。淺川從水裡把這個頭蓋骨舉起來,洗掉嵌在凹洞內的泥土,然後用雙手夾住它耳朵的部位,與它對望。他想象著骨頭上附上肉後的模樣:深凹的眼窩讓人聯想到一對澄澈的大眼睛,中間的兩個小洞上長滿肉,就成瞭一個端正高挺的鼻子。長長的頭發被水濡濕,耳朵裡,還有脖子那兒滴滴答答地滴著水。山村貞子那雙帶著憂愁的眼睛眨瞭兩三下,試圖拂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在淺川雙手的夾持下,她無趣地扭曲著臉。盡管如此,她依然美麗無瑕。她開始對著淺川微笑,瞬間,又像在調整焦距般瞇起瞭眼睛。

“我一直想見見你……”

說完,淺川便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這時,龍司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傳來。

“淺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十點零四分嗎?恭喜你,現在已經是十點十分瞭……喂!淺川,聽到瞭嗎?你還活著吧?詛咒破解瞭,我們得救瞭!喂,淺川!如果你死在瞭這種地方,就是追隨山村貞子的腳步去瞭。可千萬要放過我!如果你死瞭,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淺川!如果你還活著,好歹回我一句話啊。”

雖然聽到瞭龍司的叫聲,淺川卻絲毫沒有得救的感覺。此刻他仿佛幽遊在另一個空間裡,懷著做夢般的心情,將山村貞子的頭蓋骨緊緊抱在胸前。

《環界1: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