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鵝頸

第三日

希薇亞奔入森林,夜晚即將降臨。平常她十分痛恨十一月的夜晚來得那麼早,今天她卻覺得黑夜來得正是時候。她朝森林深處的黑暗處奔去,希望黑暗能抹去她的足跡,隱藏她的行蹤。這裡的地形她十分熟悉,可以辨別方向,避免自己往農莊的方向跑回去,或直接往……那人的方向奔去。問題是冰雪在一夜之間改變瞭地貌,覆蓋瞭小徑和熟悉的巖石,鋪平瞭所有的地形輪廓。還有薄暮……每樣東西的形體都被陰暗和她自己的驚恐所扭曲和改變。

她停下腳步,側耳聆聽,隻聽見自己發出的刺耳喘息聲撕裂瞭寧靜,聽起來像是撕開她包在女兒餐盒外的防油紙。她設法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耳中隻聽見血液在耳朵裡的鼓動聲和小溪的潺潺水聲。小溪!他們常沿著那條小溪撿莓果、設陷阱或找尋雞隻,盡管他們內心深處都知道雞隻是給狐貍咬去瞭。小溪會延伸到一條碎石路,那條路上遲早都會有車輛經過。

她聽不見任何腳步聲,沒有小樹枝的噼啪聲,也沒有冰雪的嘎吱聲。也許她已經逃脫瞭?她彎著腰,迅速朝潺潺水聲的方向移動。

森林的地上仿佛鋪瞭白色床單,而床單上的低窪之處就是小溪流過的地方。

希薇亞直接踏入溪中,溪水淹到她的腳踝中間,很快就滲進瞭靴子。溪水極冰,冰凍瞭她的腿部肌肉。

她在溪裡再度開始奔跑,沿著小溪流動的方向奔行。她邁開步伐,大步大步向前奔去,發出頗大的濺水聲。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瞭,她得意地想。她雖然在奔跑,脈搏卻緩和瞭下來。

她能這樣奔行如飛,必須歸功於去年她經常在健身中心的跑步機上慢跑。她甩掉瞭六公斤體重,體態可以說比大部分三十五歲女性還來得好。反正這話是英卡說的,英卡和她是去年在所謂的啟發研討會上認識的。她在那個研討會上得到瞭大量啟發,天啊,如果她能倒轉時間,回到十年前,對於一切她都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她不會嫁給羅夫,也用不著去墮胎。當然瞭,如今那對雙胞胎已來到世間,再這樣想也不可能成真,但是在雙胞胎尚未誕生之前,在她還沒見過埃瑪和歐嘉之前,這些是可能成真的,如此一來,她現在就不會身陷在那個她自己仔細建構起來的囚牢中。

她撥開懸垂在小溪上方的樹枝,眼角瞥見某樣東西,那是一隻動物,受到驚動後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

她突然想到自己擺動手臂必須小心,別讓小斧頭砍到自己的腿。數分鐘過去瞭,但距離她剛才站在雞舍裡宰殺雞隻,似乎已過瞭永恒。她切斷兩隻雞的脖子,正要宰殺第三隻時,突然聽見後方的雞舍大門發出吱的一聲。她立刻提高警覺,農莊裡隻有她一個人,而且她並未聽見院子裡來傳來腳步聲或車聲。她註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那個奇怪的工具,那工具的握把連接著圓環狀的金屬絲,看起來像是捕狐貍用的陷阱。那人握著奇怪的工具,說起話來,她逐漸明白自己成瞭獵物,死亡正朝她逼近。

她被告知瞭原因。

她聆聽那病態卻又清晰的邏輯,感覺血液在血管裡越流越慢,仿佛凝結一般。接著她又被詳細告知她將如何死亡。那圓環開始發光,先是發出紅光,隨即轉為白光。就在此時,恐懼激使她揮動小斧頭。那人舉起手臂格擋,新磨利的斧鋒劃入那人手臂的下方。她看見夾克和毛衣被劃瞭開來,仿佛拉鏈被拉開似的,也看見斧頭在赤裸肌膚上劃出一道紅線。那人蹣跚後退,地面濺瞭雞血十分滑溜,使得那人滑倒在地。她往雞舍後方的門奔去,那扇門通往森林,通往黑暗。

麻木感擴散到她的膝蓋,她肚臍以下的衣服都已被水浸濕,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抵達碎石路,從碎石路跑到附近的農莊不用十五分鐘。小溪轉瞭個彎,這時她的左腳踢到某個從水裡突出來的東西,那裡有個縫隙,她突然覺得像是有人抓住瞭她的腳,接著就一頭栽進溪裡。希薇亞·歐德森腹部先著地,吞瞭幾口溪水,嘗到泥土和腐葉的味道,隨即撐起身體,跪瞭起來。待她察覺此處沒有別人,第一波驚慌過去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腳被困住瞭。她將手伸進溪水裡摸索,料想可能會找到纏在腳上的樹根,不料卻摸到平滑堅硬的物體。那是金屬,她的腳上套著一個金屬環。她匆匆環視四周,查看自己剛剛踢到的是什麼,隨即就在積雪的岸邊看見瞭它。它有眼睛、羽毛和淡紅色的雞冠。她覺得恐懼再度在體內升高。那是個被切下的雞頭,並不是她剛剛在雞舍切下的,而是羅夫拿來放在這裡的。那是個誘餌。他們曾寫信去給當地議會,表示去年有隻狐貍殺害瞭十二隻雞,因此獲得許可,可以在農莊周圍一定半徑內設下一定數目的捕狐陷阱,而且必須遠離經常有人走動的小徑。這種陷阱一般被稱為“鵝頸”,設置鵝頸的最佳處是水底,誘餌則擺在一旁。狐貍一上鉤,鵝頸就會立刻夾起,夾斷狐貍的脖子,令狐貍當場死亡,至少理論上是如此。

她用手觸摸。他們去德拉門市的傑可野外用品店購買鵝頸時,服務人員說這種陷阱的彈簧非常有力,鉗口可以夾斷成人的腿,但她雙腳冰冷麻木,感覺不到痛楚。她的手指找到瞭連接在鵝頸上的細鋼索。她必須使用撬桿才能用力打開陷阱,但撬桿在農莊的工具屋裡,而且他們通常會用鋼索把鵝頸綁在樹上,以免半死不活的狐貍或其他動物拖走這種昂貴的陷阱。她的手在溪底摸到鋼索,沿著鋼索來到岸邊,鋼索上有個金屬標志,依規定刻有他們的名字。

突然間她屏住氣息。她剛剛是不是聽見遠處傳來小樹枝斷裂的聲音?她看入濃重的黑暗裡,感覺心臟猛烈跳動。

麻木的手指沿著鋼索穿過積雪,她爬上小溪的岸邊。鋼索緊緊綁在一棵堅實的小樺樹樹幹上。她四處找尋,在雪中找到瞭鋼索綁的結,那個索結被凍成一團,堅硬難解。她必須打開這個索結,必須逃離這裡。

又是一聲小樹枝斷裂的噼啪聲,這次距離更近瞭些。

她倚在樹幹上,躲在聲音傳來的另一側。她告訴自己不要驚慌,隻要多拉幾次,那個索結就會松脫,她的腿完好無事,而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是鹿弄出來的。她試著拉動索結的一端,一片指甲隨即從中斷裂,但她感覺不到疼痛。索結並未松動。她彎下腰,用牙齒去咬鋼索,咬得牙齒嘎吱作響。可惡!她聽見雪地上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立刻屏住呼吸。腳步聲在樹的另一側停瞭下來。也許是心理作用,但她似乎聽見那人正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接著那人又開始移動,發出的聲音更輕。那人離開瞭。

她顫抖地深深吸瞭口氣。現在她得解開陷阱才行。她的衣服已然濕透,如果沒人發現她的話,她一定會凍死在夜裡。這時她突然想起來瞭:小斧頭!她都把小斧頭給忘瞭。鋼索很細,隻要放在石頭上瞄準,砍個幾下就能把鋼索砍斷。小斧頭一定是掉在小溪裡瞭。她爬回黑漆漆的溪水裡,雙手伸入水中,在佈滿石頭的溪底摸尋。

但什麼也沒找著。

絕望之下,她將膝蓋浸入溪中,摸尋兩岸的冰雪,接著便看見小斧頭的刀鋒突出於前方兩米的溪水之上。這時她就已經知道瞭:在她感覺到鋼索扯緊之前,在她趴在溪水中,融化的雪水汩汩流過她的身體,冰寒得令她覺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像個絕望的乞丐般朝小斧頭伸手而去之前,她就已經知道差瞭半米。她的手指在距離斧柄五十厘米之處卷曲。眼淚溢滿眼眶,但她逼自己將眼淚往肚裡吞;要哭等事情結束後再哭。

“你是在找這個嗎?”

她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但她面前有個影子蹲瞭下來。是那個人。希薇亞趕忙向後爬,但那人拿起小斧頭,朝她遞來。

“拿去呀。”

希薇亞跪瞭起來,接過小斧頭。

“你要拿它來幹嗎?”那聲音問。

希薇亞覺得體內躥起一股憤怒,憤怒經常伴隨恐懼而來,其結果極為殘暴。她揚起小斧頭,伸直手臂,由上往下朝前方揮去,但她的腳被鋼索拉住,小斧頭隻是砍向黑暗,接著她又跌倒在溪水之中。

那人發出咯咯笑聲。

希薇亞側過瞭身。“滾開。”她呻吟說,朝碎石砍瞭一斧。

“我要你吃雪。”那聲音說,站瞭起來,稍微按住夾克被劃開的一側。

“什麼?”希薇亞不由自主地拉高嗓門。

“我要你吃雪,吃到你尿在自己身上,”那人站在鋼索的活動半徑外不遠處,側過瞭頭,看著希薇亞。

“直到你的胃結凍,塞滿瞭雪,再也不能把雪融化,直到胃裡變成一團冰,直到你變成真正的你,變成那沒有感覺的東西。”

希薇亞的頭腦接收到這些話語,卻無法解讀這些話語的意義。“休想!”她尖聲叫道。

那人身上發出一種聲音,那聲音跟潺潺流水聲混雜在一起。“現在是尖叫的時候,親愛的希薇亞,因為再也不會有人聽見你的聲音瞭。”

希薇亞看見那人舉起一樣東西,那東西亮瞭起來,發出紅光,紅光形成一個圓環,在黑暗中照亮雨滴,一接觸溪水水面就發出嘶嘶聲,冒出白煙。“你會選擇吃雪的,相信我。”

希薇亞明白自己死期將至,呆立原地。隻剩一個辦法可想瞭。過去這幾分鐘,夜晚已迅速降臨,但她試著在樹木間看準那人的身形,同時用手掂估小斧頭的重量。血液流回她的手指,產生麻癢之感,仿佛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和雙胞胎對著農莊墻壁練習過這個招式,每次她擲出小斧頭,雙胞胎其中一人從狐貍形的標靶拔出斧頭時,她們都會歡聲大喊:“你殺掉怪物瞭,媽咪!你殺掉怪物瞭!”希薇亞將一腳稍微移至另一腳前方,一步的助跑可以發揮並結合最高的力量與準度。

“瘋子。”她低聲說。

“這個嘛……”那人說,希薇亞仿佛看見那人露出一絲微笑,“倒是毋庸置疑。”

小斧頭回旋飛出,發出嗡嗡低鳴,穿過濃重幾乎有如實體的黑暗。希薇亞以完美的平衡姿勢站立著,右手臂向前伸出,眼睛緊盯著致命的小斧頭,看著它穿過樹林,聽見它切斷細小樹枝,消失在黑暗中,最後隱隱聽見砰的一聲,小斧頭已落在森林深處的雪地裡。

她背倚樹幹,全身癱軟,慢慢滑倒在地,感覺淚水湧出。這次她並未試圖阻止自己流淚,因為現在她知道沒有“事情結束後”瞭。

“我們可以開始瞭嗎?”那人柔聲說。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