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三

這天,天空開始飄雪。早上十一點,大片雪花從無色天際落下,入侵魯默裡克區的野地、庭院、花園、草地,猶如來自外層空間的白色大軍。

馬地亞獨自坐在母親的豐田卡羅拉轎車上,車子停在克羅路的一棟獨棟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親在那棟屋子裡做什麼。母親說不會花太久時間,可是一去就去瞭很久。她將鑰匙留在點火裝置上,收音機正在播放新女子團體“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 snø)。他打開車門,下瞭車。由於下雪的緣故,周圍房舍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寂靜中。他彎下腰,撿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壓成一個雪球。

今天在學校運動場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學朝他丟雪球,口中高喊:“沒奶頭的馬地亞!”他痛恨中學,痛恨十三歲。自從上完第一堂體育課,班上同學發現他沒有乳頭之後,就經常這樣對待他。醫生說這可能是遺傳的,他也接受過數種疾病的檢查。媽咪告訴他說,在媽咪小時候就過世瞭的外祖父也沒有乳頭。可是馬地亞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時,發現瞭一張外祖父在割草季節拍的照片,外祖父隻穿一條褲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絕對長瞭乳頭。

馬地亞將手中的雪球壓得更緊瞭些。他想朝某人丟雪球,用力地丟,丟到那個人會覺得痛。但這裡沒有人可以讓他丟雪球,不過他可以自己造出一個人來讓他丟。他將那個壓成一團的雪球放在車庫旁的雪地裡,開始滾動。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滾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達他的腹部,並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滾痕。他繼續滾,滾到沒辦法再滾瞭,就另外再滾一個新的。新的雪球也滾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氣,舉起第二個雪球,堆到第一個上方。然後他做瞭一個頭,爬到兩個雪球上,將頭置於頂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戶外,窗內有聲音傳出。他從蘋果樹上折下兩根樹枝,插在雪人兩側,再去前梯旁邊挖瞭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兩塊卵石當成眼睛,一排卵石作為微笑。然後他在雪人的頭部兩邊伸出雙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內看去。

明亮的房間裡站著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後沖撞,雙眼緊閉,仿佛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鋪上伸出兩條張開的大腿,馬地亞看不見那雙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雙腿是莎拉的,是他母親的,也知道他們正在性交。

馬地亞的雙腿緊緊夾住雪人的頭,胯間感到冰冷。他無法呼吸,喉嚨像是被一條鐵絲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斷撞擊他母親。馬地亞看著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他胯間蔓延到腹部,最後再爬上頭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雜志上那樣。很快地,男子將會射在他母親體內,而且男子的胸部沒有乳頭!

突然間男子停下動作,雙眼圓睜,看著馬地亞。

馬地亞雙手一松,從雪人背後滑瞭下來。他立刻蜷曲身體,坐在地上靜靜等待,安靜得像隻老鼠,腦子裡卻轉個不停。他是個聰明小孩,別人都說他智商高,老師則說他有點怪,可是智力出色。這時他的思緒全歸位瞭,就好像他拼瞭很久的拼圖突然拼好瞭,可是呈現出來的畫面卻令他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這不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一定是正確的。

馬地亞聆聽著自己喘不過氣的聲音。

這是正確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親對父親的冷淡態度,吻合父母之間以為他聽不見的對話。父親急切地威脅並請求母親留下,說不隻是為瞭他,也為瞭馬地亞,老天爺,他們一起生下瞭一個孩子不是嗎?接著是母親的苦笑聲。吻合相簿裡的外祖父,以及母親的謊言。當然瞭,當班上的史提恩說,沒奶頭的馬地亞的媽媽在臺地上有個情人,他一點也不相信。史提恩說是他阿姨告訴他的。馬地亞不相信是因為史提恩跟其他同學一樣蠢笨,什麼都不懂,甚至連兩天後史提恩發現他的貓吊在學校旗桿的頂端,他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爸爸並不知情。馬地亞整個人都感覺得到爸爸以為他是……他親生的。爸爸絕對不能知道他不是他親生的,絕對不行。這樣爸爸一定會死。馬地亞寧願死的是他。對,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離開,離開他母親,離開學校,離開史提恩,離開……一切。他站起來,踢瞭雪人一腳,跑回車上。

他會帶著她一起走。她也會死。

母親出來之後,他打開車門鎖。她在那間屋子裡待瞭將近四十分鐘。

“出瞭什麼事嗎?”她問。

“對,”馬地亞說,在後座移動位置,好讓母親能在後視鏡裡看見他,“我看見他瞭。”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引擎開始怒吼,母親猛然放開離合器,使得他手裡抓著的千斤頂差點掉落。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打開收音機,新聞播報員正以單調的語氣播報羅納德·裡根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她卻還調高音量。車子越過丘陵頂端,來到下坡,朝主幹道和河川的方向駛去,前方野地裡可見硬挺的黃色麥稈從冰雪中穿出。

“我們都得死。”馬地亞說。

“你說什麼?”

“我們都得死。”

她調低收音機音量。他做好準備,倚在前座之間,舉起雙臂。

“我們都得死。”他低聲說。

他的雙手揮瞭下去。

千斤頂砰的一聲擊中她的頭部。他母親似乎沒有反應,隻是坐在座椅上,身體變得有點僵硬,所以他又敲瞭她一次,然後再一次。她的腳從離合器踏板上滑開,車子跳瞭一下,但她依然沒有發出聲音。也許她腦袋裡的說話功能被打爛瞭,馬地亞心想。揮擊到第四下,他感覺到她的頭似乎裂瞭開來,變得柔軟。車子向前駛去,速度越來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識。他母親的豐田卡羅拉穿越主幹道,朝另一邊的野地裡駛去。冰雪減緩瞭車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讓車子停下。接著車子撞上水面,滑入寬廣的黑色河流中。車子斜斜翹起,靜止片刻,跟著就被水流推動,開始轉動。水滲入車體,從門窗的縫隙滲瞭進來。他們緩緩朝下遊漂去。馬地亞看向窗外,朝主幹道上的一輛車揮手,但他們似乎沒看見他。車內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間他聽見母親咕噥著不知說瞭什麼。他看著她,看著她後腦沾滿血跡的頭發下那幾道深長的裂口。她的身體在安全帶下蠕動。水越升越快,已經淹到瞭馬地亞的膝蓋。他越來越驚慌。他不想死,不想現在就死,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去。他揚起千斤頂砸向車窗,玻璃碎裂,水湧瞭進來。他跳上座椅,從窗戶上方的裂縫擠出去。水大量地灌進車內。他的一隻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動腳踝,感覺靴子脫落,他自由瞭,開始朝岸邊遊去。他看見一輛車子在主幹道旁停瞭下來,兩個人下車穿過雪地,朝河邊奔來。

馬地亞擅於遊泳,很多事他都擅長,那他們為什麼還是不喜歡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將接近河岸的馬地亞拖上岸邊。馬地亞癱倒在雪地裡,不是因為他站不起來,而是他本能地知道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他閉上眼睛,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焦急地問車子裡還有沒有人?如果有的話,他們也許還救得瞭。馬地亞緩緩搖頭。那聲音問他是否確定?

後來警方將這起意外歸因於道路濕滑,溺斃女子的頭部傷痕則是因為車子開出路面,沖進水裡造成的。事實上車子幾乎沒有受損,但最後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就好像最早抵達現場的人問過那小男孩許多次,車上是不是還有別人?小男孩最後終於說:“沒有,隻有我,隻有我一個人。”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小男孩因為驚嚇而神志不清。

“沒有,隻有我,”六年後,馬地亞又說瞭一次,“隻有我一個人。”

“謝謝。”站在馬地亞面前的年輕男子說,將餐盤放在學校餐廳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原本隻有馬地亞一個人坐。外頭的大雨正規律地敲打著進行曲,歡迎醫學院新生來到卑爾根,這雨將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醫學院新生?”年輕男子問。馬地亞看著他的刀切入維也納炸肉排。

他點瞭點頭。

“你有厄斯蘭口音,”年輕男子說,“沒考上奧斯陸的學校嗎?”“我不想去奧斯陸。”馬地亞說。

“為什麼?”

“在那裡沒認識的人。”

“那你在這裡認識誰?”

“沒半個人。”

“我也沒認識半個人,你叫什麼名字?”

“馬地亞·路海森,你呢?”

“伊達·費列森。你去過厄裡肯山瞭沒?”

“還沒。”

馬地亞其實去過厄裡肯山,也去過弗拉揚山和桑維費拉山。他穿行過許多小巷,去過水產廣場和托利曼尼大街——那是卑爾根的鬧區,去水族館看過企鵝和海獅,去維塞都恩區喝過啤酒,去“車庫”夜店聽過被高估的新樂團演唱,去白蘭恩球場看過白蘭恩足球隊踢輸球賽。馬地亞找時間去做瞭這些通常是和同學一起去做的事,但隻有一個人去。

他和費列森又跑瞭一遍這些地方,假裝自己第一次去。

馬地亞很快就發現費列森是一隻社交垃圾魚,他隻要緊緊攀住這隻垃圾魚,就可以來到社交活動的熱鬧中心。

“你為什麼來念醫學系?”費列森問馬地亞,這時他們在舞會前的暖身聚會上,地點在一個有傳統卑爾根名字的學生傢裡。這天晚上舉行的是醫學生年度秋季舞會,費列森邀來瞭兩位卑爾根正妹,她們身穿黑色洋裝,頭發用發夾夾起,傾身向前聆聽他們兩人說話。

“為瞭讓這個世界更美好,”馬地亞說,喝瞭一口溫的漢莎啤酒,“你呢?”

“當然是為瞭賺錢。”費列森說,對正妹眨瞭眨眼。

其中一個正妹坐在馬地亞身旁。

“你有捐血獎章,”她說,“你是什麼血型?”

“B型陰性血。你是做什麼的?”

“不要聊這個。B型陰性血?那不是很罕見嗎?”

“對啊,你怎麼知道?”

“我正在念護校。”

“原來如此,”馬地亞說,“幾年級?”

“三年級。”

“你有沒有想過要專攻……”

“不要聊這個。”她說,將溫熱的小手放在他大腿上。

五小時後,她全身赤裸躺在他床上,又在他身旁說瞭一次這句話。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說。

她對他露出微笑,撫摸他的臉頰:“所以我沒什麼不對勁吧?”

“什麼?”他結巴地說,“沒有。”

她大笑:“你嘴真甜,你是個好人,又貼心。對瞭,這是怎麼瞭?”

她捏瞭捏他的胸部。

馬地亞覺得某種黑暗的東西突然襲來,那東西齷齪、黑暗、美妙。

“天生的。”他說。

“是一種病嗎?”

“是雷諾氏癥候群和硬皮病導致的。”

“什麼?”

“是遺傳疾病,會導致身體的結締組織硬化。”

“會有危險嗎?”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胸部。

馬地亞微微一笑,感覺到勃起的征兆:“雷諾氏癥候群會讓腳趾和手指變冷變白,硬皮癥比較糟……”

“哦?”

“變厚的結締組織會造成皮膚緊縮,皮膚會變得平滑,皺紋消失。”

“那不是很好嗎?”

他察覺到她的手逐漸往下摸索:“變緊的皮膚會開始阻礙臉部表情,使得臉部表情變少,就好像你的臉逐漸變硬,變成一張面具一樣。”

溫熱的小手在某處停瞭下來。

“一段時間之後,你的手和你的手臂會變得彎曲,無法伸直。最後你會站在那裡,無法移動,慢慢被自己的皮膚噎死。”

她發出嬌喘,輕聲說:“聽起來是種很可怕的死法。”

“最好的建議是在痛苦把你逼瘋之前先自殺。你可以躺在床尾嗎?我想站著做。”

“所以你才學醫對不對?”她說,“想做更多研究,想找一個和它共存的方式。”

“我隻是想要找出……”他說,下床來到床尾,“……什麼時候死最恰當。”

新科醫師馬地亞·路海森在卑爾根的霍克蘭醫院神經科是個人氣頗高的醫生,同事和患者都誇他能幹、貼心,而且是個好傾聽者。作為一個好傾聽者對他相當有幫助,因為他常接到罹患各類癥候群的患者,這些癥候群通常都是遺傳疾病,沒有治愈的希望,隻能尋求痛苦的緩減。偶爾碰上罕見的狀況,院裡來瞭嚴重的硬皮癥患者求診,他們都會轉介給這位友善的年輕醫師。當時馬地亞正開始考慮是否專攻免疫學。一個早秋之日,萊拉·奧森偕同丈夫帶著他們的小女兒來到醫院,他們的小女兒關節僵硬,頗為痛苦;馬地亞的第一個想法是她可能罹患貝德萊氏關節炎。萊拉和丈夫都證實他們的傢族裡有人罹患風濕病,因此馬地亞抽取他們夫婦和女兒的血液樣本。

報告出爐後,馬地亞坐在辦公桌前看瞭三遍。那種齷齪、黑暗,又美妙的感覺再度浮現。檢驗結果呈現陰性。從醫學角度來說,小女兒的疾病可以排除貝德萊氏關節炎,而令他感覺熟悉的是,小女兒的父親可以排除奧森先生。馬地亞知道奧森先生並不知情,但他的妻子萊拉知情。他要求他們三人抽血時,看見萊拉的臉抽動瞭一下。她是不是還跟另一個男人搞在一起?那男人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住在一間獨棟洋房裡,前面有塊大草坪?那男人有什麼私密缺陷?小女兒何時才會發現她這一生都被這個滿口謊言的淫婦所欺騙?她如何才會發現?

馬地亞低頭一看,才發現他打翻瞭玻璃杯,水灑瞭出來。他的胯間濕瞭一大塊,冰冷的感覺從胯間蔓延開來,先到腹部,再爬上頭部。

他打電話給萊拉,通知她檢驗報告的結果。她向他道謝,聽起來松瞭口氣,掛上電話。馬地亞瞪著電話很長一段時間。天啊,他是多麼痛恨她。那天晚上,他放下書本後就爬上床,躺在套房的小床墊上無法入睡。他試著看書,但書頁上的字在他眼前舞動。他試著自慰,通常這樣會讓他疲累想睡,但他無法集中精神。他在再度完全變白的趾上戳瞭一針,看看是否有感覺。最後他蜷縮在被子裡痛哭,直到黎明將夜空塗上灰蒙蒙的色彩。

馬地亞也負責診療一般神經疾病患者,其中一位是卑爾根警署的警官。檢查結束後,這名中年警官起身穿衣,他的體臭和口中酒氣混合在一起,使人嗅覺麻木。

“怎麼樣?”中年警官粗聲粗氣地問,仿佛馬地亞是他的下屬。

“第一期神經病變,”馬地亞答道,“你腳底的神經受損,感覺退化。”

“這就是為什麼我走路開始看起來像他媽的酒鬼嗎?”

“你是酒鬼嗎,拉夫妥?”

中年警官站瞭起來,扣起襯衫,一陣潮紅湧上脖子,宛如溫度計裡的水銀上升,“媽的你說什麼?你這乳臭未幹的小鬼。”

“過多的酒精通常會導致多發性神經病變,如果繼續喝下去,有可能造成腦部永久受損。拉夫妥,你有沒有聽過科爾薩科夫綜合征?沒聽過?希望你以後都不會聽見,因為它的名字經常和一些非常嚴重的癥候群連在一起。當你對著鏡子問自己是不是酒鬼時,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回答,可是我建議你下次再多問一個問題:我是現在就想死,還是想再多活一些時候?”

葛德·拉夫妥仔細盯著眼前那個身穿醫師袍的年輕小夥子,低聲咒罵,走出診間,甩上瞭門。

四星期後,拉夫妥打電話來,問馬地亞可不可以過去看他。

“我明天去。”馬地亞說。

“不行,很緊急。”

“那你就去急診室。”

“聽我說,路海森,我已經躺在床上三天沒辦法動瞭。隻有你直接問過我是不是酒鬼,對,我是酒鬼,還有不要,我不要現在就死,我還不想死。”

拉夫妥的住處彌漫著垃圾、空啤酒罐和他的身體發出的惡臭,但是沒有剩菜的氣味,因為屋子裡沒有食物。

“這是維生素B1補充劑,”馬地亞說,對著光線舉起一隻針筒,“它可以讓你再站起來。”

“謝謝。”拉夫妥說。五分鐘後,他沉沉睡去。

馬地亞在屋裡走瞭一圈。桌上放著一張照片,裡頭是拉夫妥,肩膀上騎著一個深發小女孩。桌子上方的墻壁上掛著許多照片,應該都是命案現場的照片。照片非常多。馬地亞看著那些照片,拿瞭幾張下來,仔細研究。天啊,這些兇手怎麼這麼懶散,他們的缺乏效率從屍體上以鈍器和銳器造成的傷口就看得出來。他打開抽屜,看見更多照片。他還發現瞭報告、筆記,以及一些值錢物品,像是戒指、女表、項鏈。此外還有剪報。他閱讀那些剪報,裡頭都有拉夫妥的名字,多半是引用他在記者會上說的話,講說兇手有多笨,以及他如何逮到他們。很明顯地,每一個兇手都被他緝捕歸案,沒有一個漏網之魚。

六小時後,拉夫妥醒來,馬地亞仍在那裡,坐在床邊,大腿上放著兩份命案報告。

“告訴我,”馬地亞說,“怎麼樣可以犯下命案,卻不被抓到?”

“避開我的轄區,”拉夫妥說,遊目四顧,想找酒來喝,“如果轄區裡的警探很行,你根本就不可能逃脫。”

“那如果我還是想在一個好警探的轄區裡犯案呢?”

“那我會在犯案前先跟那個警探攀上交情,”拉夫妥說,“犯案後再把他也除掉。”

“有趣,”馬地亞說,“我也是這麼想。”

接下來幾星期,馬地亞去探望拉夫妥許多次。拉夫妥復原得很快,他們經常閑聊很久,聊疾病,聊生活形態,聊死亡,以及拉夫妥在這個世界上隻鐘愛的一個人和一樣東西:她女兒卡翠娜和芬島小屋。卡翠娜以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方式響應他的愛,而芬島小屋是他唯一能找到平靜的地方。但他們聊的大部分是拉夫妥偵破的命案和他的勝利。馬地亞鼓勵說他一定可以戰勝酒精,隻要他遠離酒瓶,有一天一定可以慶祝戰勝酒精的新勝利。

晚秋降臨卑爾根,白晝漸短,秋雨漸長。馬地亞做好瞭計劃。

一天早上,他打電話去萊拉傢裡找她。

他報出姓名,她靜靜聆聽他說明來電原因。他們有瞭新發現,根據她女兒的血液樣本,現在他知道貝斯欽·奧森不是她女兒的生父,而他必須取得生父的血液樣本,這也表示他必須告知她女兒和她丈夫這件事,因此希望可以取得她的同意。

馬地亞停頓一會兒,讓萊拉會意過來。

然後他說如果她認為這件事必須保密,那麼他依然想幫忙,但一切就必須在“臺面下”進行。

“臺面下?”她重復一次,語氣平板,顯然處於驚嚇之中。

“身為醫生,我必須遵守醫師倫理,對患者——也就是你的女兒——坦誠以告。不過我正在做癥候群的研究工作,因此很有興趣追蹤她的病例。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們可不可以低調地見個面……”

“可以,”她低聲說,聲音發顫,“可以,麻煩你。”

“太好瞭,請你搭最後一班纜車上厄裡肯山,那裡不會有人打擾,我們可以慢慢走下山。希望你明白我冒的風險,而且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當然不會!相信我。”

她掛斷電話後,他依然握著話筒,嘴唇對著灰色塑料輕聲說:“憑什麼別人要相信你?你這個小淫婦。”

當萊拉倒在雪地裡,喉嚨被一把解剖刀抵著,她才坦承自己曾對一個朋友說要來跟他碰面,她們今晚原本約好一起吃飯,但她隻說瞭他的名字,沒提及姓氏,也沒說他們為什麼要見面。

“你為什麼要跟別人說?”

“隻是逗逗她而已,”萊拉大喊,“她很愛管閑事。”

他手中那把薄薄的鋼刀更用力地抵在她肌膚上,她嗚咽地說出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之後便沒再說一句話。

兩天後,馬地亞在報上閱讀萊拉命案和歐妮及拉夫妥失蹤案的報道,心中百感交集。首先,他對殺害萊拉的經過感到不悅,因為事情並未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他在狂怒和驚慌之下完全失控,搞得現場一團糟,有太多東西需要收拾,有太多東西令他聯想到拉夫妥傢的那些照片,卻太少時間讓他享受復仇和伸張正義的快感。

去殺害歐妮的時候更糟,幾乎稱得上是一場災難。他兩次要按她傢門鈴,兩次都提不起勇氣,隻好離開。第三次要去的時候,才發現遲瞭一步,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去她傢按瞭門鈴,那就是拉夫妥。拉夫妥離開後,他去按下門鈴,說自己是拉夫妥的助手,歐妮便讓他進門。歐妮說她不能透露自己對拉夫妥說瞭什麼,她答應絕不能和其他人提及他們的談話內容。當解剖刀劃上她的手,她才說出實情。

從歐妮口中,馬地亞得知拉夫妥打算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他想重建自己的名聲,多麼愚蠢!

處理歐妮的手法倒是沒什麼好挑剔,隻發出一丁點聲音,濺出一丁點鮮血。在淋浴間分割她的屍體十分有效而迅速。他將所有屍塊裝進塑料袋,再放入他為此特地帶來的大背包和大包裡。馬地亞去拉夫妥傢探病時,拉夫妥曾對他說,警方偵辦命案時,首先調查的是民眾在附近目擊的車輛和出租車的載客記錄,因此離開歐妮傢後,他步行很長一段路回到住處。

最後隻剩下拉夫妥對完美謀殺案的最後一道指示:除掉好警探。

奇妙的是,三次謀殺案中,以拉夫妥這次做得最好。奇妙之處在於馬地亞對拉夫妥毫無感覺,毫無對萊拉的那種痛恨之情,這次下手和他第一次接近他所設想的謀殺美學、接近他對謀殺手法的理想概念比較有關。他對下手殺害拉夫妥的體驗尤其和他希望的一樣可怕和悲慘,至今他仍聽得見拉夫妥的慘叫聲回蕩在那座荒涼小島上。而最奇妙的莫過於他在回程時,發現自己的趾不再發白麻木,仿佛他漸凍的過程暫時停止,仿佛他融化瞭。四年後,在馬地亞又殺瞭四名女子之後,他發現自己所有的謀殺行為都隻是在重現他殺害自己母親的過程,於是他分析自己瘋瞭。

也就是說,他出現嚴重的人格障礙,他閱讀過的所有專門文獻都朝這個方向歸納:他的殺人方式具有儀式性,他一定要在該年初雪落下那天殺人,他一定會堆一個雪人,而且手法日漸殘忍。

然而洞悉到這一點並不能阻止他繼續殺人,隻因他時日無多,雷諾氏癥候群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他似乎出現瞭硬皮癥的初期癥狀:臉部僵硬。這個癥狀最後會讓他有一個令人作嘔的尖鼻子和噘起的尖嘴唇,這將帶給他極度的折磨與痛苦。

他搬到瞭奧斯陸,繼續研究免疫學和腦部的水通道,此領域研究工作的中心位於古斯達精神病院的解剖部。除瞭研究工作外,由於在馬倫利斯診所任職的費列森推薦瞭他,因此他也進入馬倫利斯診所工作。此外他晚上睡不著,幹脆去急診室值夜勤。

要找被害人並不難。起初要鑒定親子血緣關系,必須取得父母的血液樣本,後來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引進瞭DNA鑒定技術。費列森的醫術相當平庸,即使是以一般醫生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他隻要一遇上遺傳疾病或癥候群,都會偷偷去問馬地亞,如果患者十分年輕,馬地亞的建議總是相同。

“第一次咨詢的時候找父母一起來,取得每個人的口腔黏膜,就說是要檢查細菌叢,然後把樣本送到親子鑒定部進行鑒定,這樣至少可以知道我們的起點是不是正確的。”

蠢蛋費列森每次都乖乖照做,這表示馬地亞很快就建立瞭一個小檔案,裡頭全都是女人及其“搭錯船”的孩子。最棒的是這些事跟他毫無關聯,因為口腔黏膜都是用費列森的名字拿去鑒定的。

誘使被害人進入陷阱的方式則都和成功用在萊拉身上的一樣,他打電話給她們,跟她們約在一個隱秘地點碰面,不讓任何人知道。隻有一次一名女子掛瞭他的電話,跑去向丈夫坦白一切,搞到整個傢庭支離破碎,反正最後她也得到瞭應得的懲罰。

馬地亞的殺人效率越來越高,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反復思索該如何處置屍體比較好。顯然他用來處理歐妮的方法不是長久之計,也就是在自己的套房浴室裡,將屍體一小塊一小塊用鹽酸溶解。這個方法很危險,需要耗費大量體力,對健康有害,而且必須花三個星期才能大功告成。因此他想出解決方法時極為開心。解決方法就是利用解剖部的屍體保存槽,這個方法既聰明又簡單,就好像電切環一樣。

他在解剖期刊上讀到一名法國解剖學傢推薦這種獸醫工具,它可以用在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上,可以切過柔軟、腐爛的身體組織,就算切割骨頭也同樣很有效率,而且可以同時使用在多具屍體上,不必擔心會發生細菌傳染的危險。他立刻發現用電切環來切割被害人,可以徹底簡化運送過程。於是他聯絡瞭制造商,搭飛機前往法國魯昂。那是個霧蒙蒙的早晨,他在法國北部一間灑瞭石灰水的牛棚裡,聆聽制造商用蹩腳的英語示范電切環如何使用。電切環有一個柄狀握把,大小有如香蕉,上頭附有金屬罩,可以避免手被燙傷。電切環的環狀金屬絲和釣魚線一樣細,從香蕉狀握把的兩端伸出,握把上有個按鈕可以控制金屬絲的松緊,另有一個開關按鈕可以控制加熱裝置,按下後隻要幾秒鐘,那有如絞環般的金屬絲就會發出白熾光芒,加熱裝置則是以電池供電。馬地亞看瞭興奮莫名,因為他想到這個工具不隻可以拿來有效切割屍體而已。最後當他聽見報價時,差點笑出聲來。電切環的價格比法國來回機票還便宜,而且隨貨附贈電池。

瑞典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孩童,其生父和他們所認知的不同。這個研究結果符合馬地亞的親身體驗。他並不孤單。同樣地,也有人和他一樣因為有個淫蕩的母親,所以才會遺傳到瑕疵基因,並且將經歷殘酷的死亡過程,最後英年早逝。但有一件事他是孤單的,那就是在這場凈化的戰役上,在這場對抗疾病的聖戰中,他是孤單的。他知道不太可能會有人感謝他或向他致敬,不過他確信一件事:在他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將記得他。因為他終於想出他將以什麼樣的曠世巨作來留名後世,他替他的殺人之劍找到瞭最終極的裝飾品。

他會有這個靈感完全是碰巧。

有一天他看見一個名叫哈利·霍勒的警察上瞭電視,霍勒因為在澳大利亞逮到連環殺手而接受訪問,於是他想起拉夫妥的建議:“避開我的轄區。”他也記起奪去獵人性命的那種滿足感,那種至高無上的感覺,那種充滿力量的感受。後來他殺害那幾個女子都無法和謀殺拉夫妥警探相比。這個為瞭出名而不擇手段的霍勒似乎和拉夫妥有點像,他們都有一種隨便和憤怒的態度。

然而若不是隔天在馬倫利斯診所的員工餐廳裡,一名婦科醫師提起霍勒的名字,馬地亞可能早就把他忘瞭。那婦科醫師說,昨天上電視那個外表看起來很強悍的警監,其實是酒鬼兼瘋子,小兒科醫師嘉碧列拉則補充說,霍勒女友的兒子是他的患者,叫歐雷克,是個很乖的小男孩。

“那他長大以後也會變成酒鬼,”那婦科醫師說,“你們知道,這全都寫在該死的基因裡。”

“霍勒又不是他父親,”嘉碧列拉反駁說,“但有趣的是登記為歐雷克父親的那個男人也是酒鬼,好像是個莫斯科的教授還是什麼的。”

“嘿,我什麼都沒聽見!”費列森邊笑邊高聲說,“你們可別忘瞭醫患保密協議哦!”

大傢繼續吃午餐,但馬地亞忘不瞭嘉碧列拉說的話,或者應該說忘不瞭她的用詞:“登記為歐雷克父親的那個男人……”

因此午餐過後,馬地亞跟著嘉碧列拉,在她身後也進瞭辦公室,將門帶上。

“我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嘉碧列拉?”

“哦,哈囉。”她說,雙頰因為期待而泛起紅暈。馬地亞知道她喜歡他,她可能覺得他英俊、和善、有趣,是個好傾聽者,她甚至間接約他出去過好幾次,但都被他婉拒。

“你應該知道我因為做研究的關系,可以使用診所裡的一些血液樣本,”馬地亞說,“你剛剛提到的那個小男孩,就是霍勒女友的兒子,我在他的血液樣本裡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分手瞭。”

“不會吧?他的血液樣本裡有些東西,所以我在想他們的傢族是不是有什麼……”

馬地亞似乎在嘉碧列拉臉上看見一絲失望。至於他呢,他在聽瞭嘉碧列拉的回答之後,一點失望的感覺也沒有,而且恰恰相反。

“謝謝。”他說,起身離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因為熱血沸騰而猛烈跳動,輸送出充滿生命力的血液,他的雙腳帶著他前進卻不消耗一絲能量,他的喜悅讓他如同電切環那般散發出熾烈光芒。因為他知道這是開始,這是結束的開始。

霍爾門科倫居民協會在炙熱的八月天舉行夏日派對,協會涼亭前方的草坪上,大人坐在洋傘下的露營椅上飲用白酒,小朋友在桌子間跑來跑去,或在碎石徑上踢足球。她臉上雖然戴著一副偌大的太陽眼鏡,藏住瞭臉龐,但馬地亞一眼就認出瞭她,他從她服務單位的網站下載瞭她的照片。她在草坪上獨自一人站著,他走到她身旁,微微露出苦笑,問說可不可以讓他站在旁邊,假裝他們認識。現在他已熟知如何使用這些招數,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沒奶頭的馬地亞。

她將太陽眼鏡壓低瞭些,以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他發現照片畢竟還是說瞭謊,她本人美麗多瞭,美到他突然發現A計劃有個漏洞:他無法打包票說她一定會喜歡他。一個像蘿凱這樣的美麗女子,無論是不是單親媽媽,都有很多機會。B計劃的結果雖然和A計劃一樣,但滿意度無法和A計劃相比。

“我是個社交恐懼癥患者,”他說,舉起塑料杯,羞澀地打瞭個招呼,“我有一個好朋友住在附近,是他找我來的,結果他自己還沒出現,而且這裡的每個人好像都互相認識。我發誓他一來,我一定立刻撤退。”

她笑瞭。他喜歡她的笑。他知道自己占得瞭關鍵前三秒的優勢。

“我剛剛看見一個小男孩在那邊的碎石地上踢球得分,”馬地亞說,“我敢打賭你一定跟他有血緣關系。”

“哦?那可能是我兒子歐雷克。”

她掩飾得很成功,但馬地亞在患者咨詢方面身經百戰,深知沒有一個女人拒絕得瞭對孩子的贊美。

“很不錯的派對,”他說,“很不錯的鄰居。”

“你喜歡參加別人鄰居的派對?”

“我朋友可能擔心我太宅瞭,”他說,“所以找我來開心一下,跟他這些事業成功的鄰居一起玩樂,”他啜飲一口塑料杯裡的白酒,“再喝一些非常甜的葡萄酒。你叫什麼名字?”

“蘿凱。我姓樊科。”

“哈囉,蘿凱,我叫馬地亞。”

他跟她握瞭握手。她的手很小,很溫暖。

“你還沒拿飲料,”他說,“我去幫你拿,要喝甜酒嗎?”

回來之後,他將杯子遞給她,拿起呼叫器看瞭看,露出擔憂的神情。

“你知道嗎,蘿凱,我很想留下來多認識你,可是急診室缺人,立刻需要有人回去幫忙,所以我得換上超人裝,火速飛回城裡瞭。”

“真可惜。”她說。

“是嗎?我隻去幾小時,你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我不知道,要看歐雷克。”

“瞭解,到時候看看囉,反正很高興認識你。”

他又跟她握瞭握手,然後離去,知道自己贏得瞭第一回合。

他開車回到位於土薩區的住處,讀瞭一篇關於腦部水通道的有趣文章。晚上八點,他回到草坪上,隻見蘿凱坐在一支陽傘下,頭上戴一頂白色大帽子。他在她旁邊坐瞭下來,她對他露出微笑。

“有沒有救到人?”她問道。

“大部分是擦傷和破皮,”馬地亞說,“有一個是盲腸炎,得最高分的是個小男孩,他鼻子上卡瞭一個檸檬汁的瓶子。我跟她媽媽說她兒子要吸可卡因可能還嫌太小,隻是很可惜,人在那種狀況下通常都沒什麼幽默感……”

她哈哈大笑,她那有如鳥兒啼囀的細膩笑聲,幾乎讓他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馬地亞發現他的皮膚已有好幾處開始變硬,二〇〇四年秋天,他發現他的硬皮癥進入瞭下一個階段,一個他非常不想參與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他的臉部肌膚會開始變得緊繃。他原本計劃這一年的被害人是艾莉·基瓦勒,下一年是淫婦碧蒂·貝克,再下一年是希薇亞·歐德森。這其中的有趣之處,在於他想看看警方會不會發現後兩名被害人和好色之徒亞菲·史德普之間的關系。但由於硬皮癥的緣故,他的計劃被迫提前。他總是答應自己說,一旦痛苦來臨,他就到此為止,絕不戀戰。而今痛苦來到瞭,他決定先解決掉那三個女人,然後再推出最後的重頭戲:蘿凱加上那個警察。

目前為止他的行動都很隱秘,但如今展示他畢生傑作的時刻來臨瞭。為瞭做到這一點,他必須留下清楚的線索,告訴警方其中的關聯,讓他們對案情有更多瞭解。

他從碧蒂開始下手。他們約好那天晚上在她丈夫前往卑爾根之後,去她傢討論尤納斯的疾病。馬地亞準時抵達,碧蒂在門廊替他拿瞭外套,轉身掛進衣櫃。他極少臨機應變,但那時他看見掛鉤上掛著一條粉紅色圍巾,立刻像是出於本能似的抓下那條圍巾,將圍巾繞瞭兩個圈,走到碧蒂背後,往她頭上套瞭下去。

他將嬌小的碧蒂舉起來,讓她面對鏡子,好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凸瞭出來,宛如從深海被拉上岸的魚。

他將碧蒂搬上車,走進庭院,來到他昨晚堆的雪人前,將手機塞進雪人胸部,再補起破洞,將圍巾圍在雪人脖子上。他抵達解剖部車庫時,時間已過午夜,他將固定劑註射到碧蒂體內,打印金屬標簽,綁在她身上,再將她放進保存槽的空隔間裡。

接下來輪到希薇亞。他打電話給她,和往常一樣誇張地講瞭那一番話,然後和她約在霍爾門科倫滑雪跳臺後方的森林裡,也就是之前他使用過的地方。但這次附近有人,於是他決定不要冒險。他解釋說費列森算不上是法氏癥候群的專傢,他才是,並說他們必須再見一次面。她說隔天晚上可以打電話給她,她一個人在傢。

隔天晚上他駕車前去,在農倉裡找到希薇亞,要當場瞭結她。

但事情差點搞砸。

那瘋婆娘舉起小斧頭朝他揮來,劃中他的脅下,劃開他的夾克和襯衫,也劃破一條動脈,使得他的血噴灑在農倉地板上。那是B型陰性血,每兩百人當中隻有兩人有這種血。因此等他在森林裡解決瞭她,將她的頭擺在雪人上之後,他回到農倉,殺瞭一隻雞,將雞血灑在地上,蓋住他的血。

這二十四小時非常緊張,但奇怪的是那晚他並未感覺到疼痛。接下來幾天他在報紙上追蹤案情發展,靜靜地贏得勝利。雪人,這是他們替他取的名字,這個名字將會被記住。他不曾想過報紙上印的幾個字竟會帶來這麼大的力量和影響,他幾乎後悔這麼多年來都如此隱秘行事,而且這實在是太輕而易舉瞭!他四處踱步,心想拉夫妥說得沒錯,好警探一定不會讓兇手脫逃,但他已見過霍勒,也在霍勒疲憊的臉上見到過沮喪。

然後就在馬地亞準備最後行動時,宛如晴天霹靂一般,伊達·費列森打電話來,說霍勒去找過他,盤問他史德普的事,威脅他供出其中的關聯所在。伊達自己也在納悶到底發生瞭什麼事,畢竟兇手不可能任意選擇被害人,而除瞭他自己和史德普之外,隻有馬地亞知道被害人的血緣關系,因為他經常找馬地亞幫忙診斷。

伊達自然惶惶不安,幸好馬地亞設法讓他冷靜下來。馬地亞對伊達說,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要跟別人提,他們應該找個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碰面。

馬地亞說這些話的時候差點笑瞭出來,因為這些話是他對那些女性被害人說的,幾乎一字不差。他心想一定是緊張使然。

伊達提議冰壺俱樂部。馬地亞掛上電話,思索自己有哪些做法可以選擇。

他突然想到可以佈置得讓警方以為費列森就是雪人,同時替自己爭取到一段停工期。

接下來一個小時,他仔細籌劃伊達的自殺細節。雖然他在許多方面都十分感謝這位朋友,但這段過程卻奇妙地令他感覺到刺激,而且激發瞭他許多靈感,就好像他在構思那場壓軸大戲、那個大雪人的過程一樣。她將會坐在雪人肩膀上,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行兇時那樣,感覺寒意蔓延大腿,同時透過窗戶看出去,目睹背叛的一幕,目睹替她帶來死亡的人:哈利·霍勒。馬地亞閉上眼睛,想象電切環套在她的頸部,發出白熱光芒,猶如偽造的神聖光環。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