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遣散太監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靜,內裡的秩序卻是糟亂一團。我不懂事的時候情形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從我懂事以後就時常聽說宮裡發生盜案、火警,以及行兇事件。至於煙賭,更是不用說。到我結婚的時候,偷盜已發展到這種程度:剛行過瞭婚禮,“皇後”的鳳冠上原來的全部珍寶,都被換成瞭贗品。

這時我已經從師傅們那裡知道,清宮中的財寶早已在世界上聞名。隻說古玩字畫,那數量和價值就是極其可觀的。明清兩代幾百年帝王搜刮來的寶物,除瞭兩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還全存在宮裡。這些東西全沒有個數目,其中有數目的那部分又沒有人檢查,所以丟沒丟,丟瞭多少,都沒有人知道,隻從這一點來說,就給偷盜者大開瞭方便之門。

今天想起來,那簡直是一場浩劫。參加打劫行徑的,可以說是從上而下,人人在內。換言之,是一切有機會偷的人,是無人不偷,而且盡可放膽地偷。偷盜的方式是各有不同的,有撥門撬鎖秘密地偷,也有根據合法手續,明目張膽地偷。太監大都采用前者方式,大臣和官員們則是用辦理抵押或標賣,借出鑒賞,以及請求賞賜,等等,即後者合法的方式。至於我和溥傑采用的一賞一受,更是最高級的方式。當然,那時我決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想的隻是,別人都在偷盜我的財富。我那時已經有瞭強烈的“寡人好貨”之心瞭。

我十六歲那年,有一天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打開建福宮那邊一座庫房。庫門封條很厚,至少有一百年沒有開過瞭。我看見滿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是嘉慶年的封條,裡面是什麼東西,誰也說不上來。我叫太監打開瞭一個,原來全是非常精巧珍貴的古玩玉器之類的東西。後來弄清楚瞭,這是當年乾隆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後,嘉慶把他的所有珍寶玩物全都封存起來,裝滿瞭建福宮一帶許多殿堂庫房,我所發現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庫。有的庫盡是彝器,有的盡是瓷器,有的盡是名畫,意大利人郎世寧給乾隆畫的許多畫也在內。在養心殿後面的庫房裡,我還發現瞭許多很有趣的“百寶匣”,據說這也是乾隆放精巧小件珍玩的庫。這種百寶匣是用紫檀木制的,外形好像一般的書箱,打開瞭像一道樓梯,每層梯上分成幾十個小格子,每個格子裡是一樣玩物,例如,一個宋瓷小瓶,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書,一個精刻的牙球,一個雕著古代故事的核桃,幾個刻有題詩繪畫的瓜子,以及一枚埃及古幣,等等;一個百寶匣中,舉凡字畫、金石、玉器、銅器、瓷器、牙雕,等等;無一不備,名為百寶,一個小型的匣子即有幾百種,大型的更有上千種。聽說建福宮那邊還有一種特制的紫檀木炕幾,上面無一處沒有消息,每個消息裡盛著一件珍品,這個東西我沒看見,我當時隻把親自發現的百寶匣,大約有四五十匣,都拿到養心殿去瞭。這時我想到瞭這樣的問題:我究竟有多少財寶?我能看到的,我拿來瞭,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庫整院的珍寶怎麼辦?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派人去清點,靠不靠得住……這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我苦惱不堪。

可是不清點也不行,有多少東西都不知道,丟瞭多少東西更不知道。莊士敦師傅告訴我,他住的地安門街上的古玩鋪又新開瞭許多傢,哪裡來的那些古玩呢?聽說有的是太監開的,有的是內務府的官員或者官員的親戚開的……

最後,我接受瞭師傅們的建議,決定清查。這樣一來,麻煩更大瞭。

首先是盜案更多瞭。連毓慶宮的庫房的門鎖也給砸掉瞭,乾清宮的後窗戶也給打開瞭。事情越來越不像話,養心殿裡我剛買的大鉆石也不見瞭。為瞭追查盜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領侍組織九堂總管會審當事的太監,甚至動瞭刑,但是無論是刑訊還是懸重賞都不發生一點效果,沒有人承認。不但如此,建福宮的清點剛開始,六月二十七日這天的夜裡,突然發生瞭火警,清點和未清點的全燒個精光。

火警還是紫禁城外先發現的。東交民巷的意大利消防隊的救火車開到紫禁城叫門,裡面還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場大火經各處來的消防隊撲救瞭一夜,結果還是把建福宮一帶包括靜怡軒、慧曜樓、吉雲樓、碧琳館、妙蓮花室、延春閣、積翠亭、廣生樓、凝輝樓、香雲亭等一大片地方燒成焦土。這裡是清宮裡貯藏珍寶最多的地方,究竟在這一把火裡毀掉瞭多少東西,至今還是一個謎。內務府後來發表的一部分糊塗賬裡,說燒毀瞭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書幾萬冊。這是根據什麼賬寫的,隻有天曉得。

在救火的時候,中國人,外國人,紫禁城裡的人,城外的人,人來人往,沸騰一片,忙成一團。除瞭救火還忙什麼,這是可以想象的。但紫禁城對這一切都表示瞭感謝。有一位外國太太也親自上陣,並且在指揮中國消防隊員的時候,手裡的扇子也濺上瞭中國人的血。後來她托人把這扇子拿給我看,以示其義勇,我還在上面題瞭詩,以示感謝。這場火災過去之後,內務府以雙料的感激心情,除用茶點廣為招待救火者之外,一筆“酬勞”費又花瞭六萬元。

要想估計一下這次的損失,不妨說一下那堆燒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處理。那時我正想找一塊空地修建球場,由莊士敦教我打網球,據他說這是英國貴族都會的玩意兒。這片火場正好可以做這個用場,於是叫內務府趕快清理出來。那堆灰燼裡固然是找不出什麼字畫、古瓷之類的東西瞭,但燒熔的金、銀、銅、錫還不少,內務府把北京金店的人找來投標,結果一個金店以五十萬元的價格中瞭標。據說當時隻是熔化的金塊金片就揀出瞭一萬七千多兩。金店把這些東西揀走之後,內務府把餘下的灰燼裝瞭不少麻袋,分給內務府的人們。後來有個內府官員告訴我,他叔父那時舍給北京雍和宮和柏林寺每廟各兩座黃金“壇城”,直徑和高度均有一尺上下,這就是用麻袋裡的灰燼提制出來的。

起火的原因和損失真相是一樣地查不出來。但我疑心這是偷盜犯故意放火滅跡的。過不多天,我住的養心殿東套院無逸齋的窗戶上又發現瞭火警,幸好發現得早,一團浸過煤油的棉花剛燒著,就被發現瞭,未致成災。我的疑心立刻又發展瞭一步。我認為不但是有人用放火滅跡,而且還在謀害我瞭。

事實上,偷竊和縱火滅跡都是事實,師傅們也沒有避諱這一點,而對我的謀害則可能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我的多疑的性格,這時已顯露出來瞭。按清宮祖制,皇帝每天無論如何忙,也要看一頁的《聖訓》(這些東西一年到頭擺在皇帝寢宮裡),我這時對雍正的《硃批諭旨》特別欽佩。雍正曾說過這樣的話:“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信人之必不負於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他曾在親信大臣鄂爾泰的奏折上批過:“其不敢輕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訣。朕從來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說對人“即經歷幾事,亦隻可信其已往,猶當留意觀其將來,萬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這些話都深深印入我的腦中。我也記得康熙的話:“為人上者,用人雖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康熙特別說過太監不可信,他說:“朕觀古來,太監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漸,慎之於始。”祖宗們的這些訓諭,被這幾場火警引進瞭我的思索中。

我決定遵照雍正皇帝“察查為明”的訓示行事。我能想出來的辦法,不過是找身邊小太監來打聽,再有就是自己去偷聽太監們的談話。後來我在東西夾道太監住房的窗外,發現瞭他們對我的背後議論,說我脾氣越來越壞。我聽到瞭這類議論就更犯猜疑。在無逸齋發現火警這天晚上,我再到太監窗下去偷聽,不料竟聽到他們這樣的話:“這把火沒準就是皇上自己放的!”

“真可怕極瞭!”我回到養心殿東暖閣,心裡撲撲地直跳,“他們犯罪,還想給我栽贓,真太可怕瞭!”

這時,剛剛還發生瞭一起行兇案。有個太監被人告發瞭什麼過失,挨瞭總管的責打,他就對告發人懷恨在心,早晨趁告發人還沒起身,拿瞭一把石灰和一把刀,進瞭屋子,先撒石灰在那人臉上,迷瞭他的眼,然後用刀戳那人的臉。這個行兇的人被外面進來的人按倒捉住瞭,受傷的人送進瞭醫院。我這時想起許多太監都受過我的責打,連師傅們也多次進諫,不贊成我這種好責打人的做法,可見受責打的太監必是懷恨我的瞭。他們會不會行兇呢?想到這裡,我簡直連睡都不敢睡瞭。從我臥室外間一直到抱廈,都有值更太監打地鋪睡著。誰知這裡有誰對我不懷好心呢?他們要是和我過不去,那不是太容易瞭嗎?我越想越怕,為瞭“防微杜漸,慎之於始”,我找瞭一根棍子放在床邊,作為應變的武器。

從這天起,棍子沒有離開我的床頭,但這究竟不是辦法。為瞭安全,也防止以後太監的偷盜,我終於想出瞭一個辦法,就是把他們都趕走!我知道這必定又是一場風波,不首先把父親對付好,是絕無成功希望的。我想好主意,便傳命備車,到北府看“王爺”去。

不出我所料,父親聽完瞭我的話,立刻就表示反對。因為這是在他傢裡,他沒有辦法和內務府大臣以及師傅們商量,他的口才就更不行瞭,他變得更加結巴。

“這這這怎麼行,這這……”

他非常吃力地講出些零七八碎的理由,什麼祖制如此咧,這些人當差多年也不致圖謀不軌咧,來進行勸服。我不管他怎麼勸,隻有一句話,說我是打定瞭主意,決不更改的瞭。

“這這也也得慢慢商議,皇帝先回到宮,過兩天……”

看他使出緩兵之計,我也拿出我的法寶:“王爺不答應,我從今天起就再不回宮啦!”

他聽瞭我這話,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抓頭,又撓腮,又在地上打轉兒,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桌上的一瓶汽水也給他的袖子碰掉地上,砰的一聲炸瞭。瞅他這副模樣,我禁不住反倒咯咯樂起來,並且從容不迫地打開書桌上的一本書,裝成決心不想離開的樣子,同時語氣堅定地說:“王爺答應瞭吧,答應瞭我就走。”

父親終於屈服瞭。我得勝還朝,立刻傳內務府……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