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黑色的皮箱

有一天,輪到瞭我值日。值日的任務之一,是吃飯的時候,把欄桿外面的飯菜接過來。那天,在欄桿外給各房送飯的,是對我最好的一個侄子——真瑞。他一樣一樣地把飯菜都遞給我之後,出我意料地把一個紙條悄悄放進我的手裡。

這是監規所不允許的舉動。我忙偷偷地把它藏在自己的飯碗底下,藏好之後,這才轉過身來把飯菜轉遞給同犯們。

吃過午飯,是午睡的時刻,我躺在鋪上偷偷打開紙條。那條上寫的是這幾行字:

我們都是有罪的,一切都應當向政府坦白。我從前給您藏在黑皮箱裡的東西,您坦白瞭沒有?自己主動交代,政府一定寬大不究……

這個紙條所給我的震動,可以說不亞於當初乍一聽見把我送到中國的時候。

這種震動,不但包含著恐懼,而且包含著惱怒。我惱怒的是,不過一年多以前還稱我為“上邊”的人,現在居然也把政府人員的語匯,什麼有罪咧,坦白咧……拿來教訓我。我恐懼的是,我所擔心的、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傢裡人的“叛變”,終於出現瞭征兆。

我不由得不回想這一兩年間,我這個小傢族究竟有瞭些什麼變化。認真地一想,這種變化就一個比一個更帶有威脅性。

最早令我感覺到的,是樓下住著的這些年輕的小傢夥,總比樓上偽滿那些老傢夥話多,有時隔著籠子和看守員呱啦呱啦說起來沒完。鐵籠子的建築是這樣,樓上下說話可以互相聽見。有一次,他們談起瞭剛回國時的害怕心情,談起每個人的疑神疑鬼的笑話,還笑個不住。這是他們離開我身邊之後,開始無拘無束的表現。他們這種輕松的心情,讓我發生瞭不快之感。

一九五〇年過第一個春節的時候,所方給我們組織瞭文娛活動,除瞭玩撲克、下棋、唱歌之外,犯人們自己也演瞭一些小節目,如京劇清唱、說快板之類。在節目中間,有一個引起我驚奇的是,我的侄子子顯表演瞭一段他自己編的破除迷信的活報劇,引起不少笑聲。他所編演的故事,暗指當時年歲大的戰犯中間普遍存在著的念經信佛的活動,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剛進監獄時,老傢夥們幾乎人手一掛數珠,不學習的時候,就偷偷地咕咕噥噥地念經。我的嶽父榮源連學習時間也不肯放過。到哈爾濱以後不久,所方把數珠都收去瞭,我有個掛在脖子上的銀質護身佛,是蒙古一個活佛送的,也給收去瞭。可是我還是偷著念,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停止瞭這種無聊的活動。子顯用活報劇諷刺瞭這種活動,大大刺痛瞭我。這個變化比起和看守員說說笑笑來就更嚴重瞭。

還有一個變化,是幾個侄子擔任瞭挑水送飯的值日勞動之後,時時流露出一種情不自禁的高興。他們從甬道匆匆走過,臉上帶著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笑容,這加上他們和看守人員談話時那種自然而親近的態度,使我不由得疑慮暗生。

從一九五二年起,我逐漸由自己洗手絹、襪子進步到能洗衣服、洗被子瞭。這一方面是由於逐步鍛煉,另一方面也是迫於傢人變化的情勢。這種變化就是他們對我的服侍不但不表示積極,甚至已經很不耐煩。有一次,我的眼鏡架子有點活動,我請看守員替我送到李燾那裡修一修。我原先沒看出來,李燾是個很靈巧的人,進瞭監獄他居然連鐘表也能修理瞭,在蘇聯的時候,就短不瞭有犯人找他修修表,弄弄壞鋼筆。這個眼鏡由看守員拿到樓下之後,過一會兒就從下面傳來李燾的嘟囔聲音,我雖聽不清他說的什麼,卻覺出瞭他正表示從來沒有的不高興。在過去,李燾在我眼裡是低於一切傢人的一個“隨侍”,而今天(眼鏡雖勉強修理過瞭),這一陣嘟囔卻是高於一切傢人變化之上的變化。

有瞭這些前述可慮的變化之後,到一九五二年夏天出現瞭這個紙條,我越想越覺著不是一件小事。

我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把紙條放進抽水馬桶裡去瞭。紙條沖掉瞭,紙條上的話可從心裡怎麼也抹不掉。我的心被它攪得七上八下,不知怎麼是好。惱恨逐漸變成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事情會不會發展成“同盟”的瓦解和“內部”的“叛亂”?我必須要考慮一下,是不是不等他們進一步變化,就先把黑皮箱交出去。現在已不僅是個舍得舍不得的問題,而是會不會從此查出我過去的一切欺騙。兩年來,天天學習,天天口頭上表示認罪,可是滿滿一箱底的珠寶還瞞著不說,過去表現的一切悔恨、認罪,人傢還相信嗎?對這樣的欺騙又怎麼能寬大?

我反復思索紙條留在我心裡的那幾句話。越思索越感到最後“自己主動交代……一定寬大”那句話的吸引力。關於寬大政策,公安機關那位首長講話時提過,報紙上也講過,所長講話中也常說過,我總是半信半疑,認為這隻能適於一般犯人,至多適於一般的漢奸。而我是頭號戰犯,我是“首惡”,是屬於“必辦”一類的。

更重要的是,一堆珠寶的交代,等於承認瞭我對政府不老實,等於承認我過去一切表現,連那份自傳,都是靠不住的瞭。

後來的思考又回到能不能瞞住的問題。想來想去,還是那個苦惱的結論:瞞不住的!

這些翻來覆去的思考不是經歷一小時,也不是經歷一天,而是持續瞭十天之久!在這十天裡,每逢真瑞侄送飯來,我總覺得他的視線直透過鐵欄桿,盯著那個黑皮箱。這皮箱簡直成瞭壓在我心坎上的越來越沉的黑色負擔。在蘇聯時,有一天夜裡舉行防火演習,我一聽見警報,連衣服也顧不得穿,首先是扛起這個皮箱向外跑。小張用嘲弄的口吻向我說:“君王的江山都已沒有,還舍不得這些破爛!”看來他的話真是不錯,難道我真要叫它把命都送瞭嗎?究竟還是命值錢,有一分寬大的機會也要爭一爭,何況自己交出來總比被人告發出來強啊!

我請求所長接見我。我在所長面前,流著眼淚說:“我真混蛋!政府對我這樣寬大和關懷,我竟這樣沒有良心!”然後以堅決的態度表示:“我唯有把這些掠奪人民的寶物,歸還人民,獻給我們的人民政府。”

所長讓我坐下,倒水給我喝,叫我鎮靜。然後說:“這些東西我們當初沒有檢查出來,你現在自動坦白瞭,這很好,說明你有瞭一定的進步。”

我從沙發上連忙站起來:“我良心上現在很難受。”

“現在給你登記一下,這些東西你還拿回去……”

“不!不!”我又跳起來,“我看到它很刺激,一定獻給政府!”

這個結局是太出乎我意料瞭。所長叫人辦理登記手續,一定叫我把存條收起來。我把存條夾在筆記本裡。黑色包袱卸下來瞭,一片烏雲過去瞭。但是,在這種新的風平浪靜中,我預感到瞭新的風暴就要到來。我已經明白,存在於我這個封建小傢族中的“神聖同監”和我的精神統治,是快要完瞭。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