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喬一成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深刻地認識到,錢是這樣好的一樣東西。

他每個月從爸爸那裡領來十塊錢,後來漲到十五塊,薄薄的三張五塊錢紙票子,他要靠著它們帶著弟妹過一個月。現在,還要添上一個小的。

欠著二姨的那筆錢,喬祖望說瞭,真是沒辦法一下子還清,二姨也真的把喬七七給抱回來瞭。可沒半天,齊唯民又趕過來把小七抱走瞭。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來,因為是周末,不上課,齊唯民來得更快,跟他媽是前後腳,說什麼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氣得差得揚瞭巴掌打下去。

喬一成倒有點對齊唯民刮目相看,這傢夥還真是喜歡小娃娃,他那兩個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來長大瞭能當個男保育員。

最後還是二姨軟下心來,可是再三叮囑喬一成,提醒他爸趕緊還錢。

喬一成留二姨母子倆吃飯。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坐在屋簷下曬太陽,陽光黃黃兒的,有氣無力地照在他們身上,這才初冬,已顯出瞭八九分的嚴寒氣勢,今年冬天想必不好過。

喬一成看著他的小弟弟喬七七坐在齊唯民的膝上,晃著他的小腿兒,好象齊唯民的膝蓋是天底下最舒適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過的舊薄棉衣,領子可能有點兒硬,他時不時轉著他的細脖子,這孩子有點招風耳朵,臉瘦得巴掌大,兩隻耳朵倒肉頭頭地支楞著。

齊唯民掰瞭手上的雞蛋糕喂到他嘴裡。那種雞蛋糕是用白底紅色圖案的紙包著的,油浸出來,紙變得透明,有的時候,會吃到碎的蛋殼,是那個年頭比較高級的點心瞭。

齊唯民細心地喂著那個小傢夥,間或會說:呀,小牙咬我!逗得喬七七咯咯地笑。

喬一成忽地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質問齊唯民:一邊喂他一邊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齊唯民被他突來的怒氣嚇瞭一跳,卻沒有生氣,說:是的哦,吃東西的時候不能笑。

二姨出來看到他們,氣哼哼地說:買這個給他個小人頭吃,我看你是零用錢多瞭燒的!

齊唯民受瞭媽的罵,也隻是好脾氣地笑笑。

喬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這樣的軟柿子,一個人要是沒有命攤上好爹媽,再做瞭軟柿子總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喬七七聽見二姨的吼聲,就把小臉藏在他大表哥的懷裡,喬一成有點心酸,湊過去捏瞭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這個小傢夥,比他更可憐,他好歹跟媽過瞭十二年,小傢夥連媽長得什麼樣都沒有看清。

齊唯民看二姨走進屋去,小聲地對喬一成說:不要怪我媽,最近我奶奶生瞭病,看病花瞭不少的錢,她心裡也急。其實不是真的想丟下小七不管。

喬祖望不還二姨的錢,二姨三天兩頭上門來,多半也找不到喬祖望,喬一成隻好用生活費還二姨。這下子,連買菜買米都快沒有錢瞭。

喬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兒賭錢,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沒有用。

喬一成想瞭好幾個晚上,翻來復去地想,終於下瞭決心。

隻有這一個法子瞭,不斷瞭他那個根,他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女兒們。

於是十四歲的少年喬一成做瞭這輩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兒。

他跑到派出所,對警察說:有人偷偷賭博,你們抓不抓?

當天晚上,警察真的把喬祖望一夥偷偷賭錢的人給抓走瞭。

喬祖望跟他的難兄難弟們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閉室冰冷的地上,一邊懊惱一邊想不明白,他們賭瞭這麼久,藏在張老四傢小院最裡一進的屋子裡,這樣小心,大熱天都關著窗,窗上掛著厚簾子,桌上墊毯子,怎麼就叫警察知道瞭呢,除非是傢裡人自己告發的。

喬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閑聊中瞭解到原來是自己大兒子告發他們的。

喬祖望一夥人給關瞭兩天,罰瞭點錢,最後給放瞭出來。

喬祖望覺得在局子裡呆瞭兩天,身上臭得簡直象是掉進瞭茅坑,一回傢就燒瞭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瞭個澡。

喬一成心裡忐忑不安,巴結地幫爸爸燒水拎水倒水,巴結地替爸拿好幹凈的換洗衣服,偷眼觀察爸爸的神情,好象還算平靜,估計是不知道吧。

喬祖望洗瞭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飯後,把大兒子叫到自己臥室,咣地關上瞭門,解下自己的帆佈褲帶。

喬一成絕望地想:完瞭。

喬祖望半句話也沒有,揚起褲帶對著喬一成劈頭蓋臉地抽下去。

喬一成死死地抱緊腦袋,把整個脊背與屁股亮給爸爸。

如果不讓他出氣,他不會甘心的,背不要緊,舊夾衣雖然薄,多少能護著點兒,屁股上肉多,挨兩下也不要緊,腦子打壞瞭就不能上學瞭。喬一成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也很奇怪。

褲帶帶著輕微的呼嘯聲打在背上,要過幾秒種那尖厲的痛才會沿著脊梁骨傳到四肢,再傳到心尖上,喬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饒,隻跳得象一隻青蛙,在不大的屋子裡轉圈兒,一會兒就累瞭,可是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褲帶在身上落實瞭,會更痛。

喬一成記憶裡上一回挨打已隔瞭很久,喬祖望並不經常打小孩,就算揚起手來,沒打兩下子,也有媽媽會趕過來護著。

喬祖望揚起的褲帶狠狠地掃過喬一成大腿根兒,喬一成隻穿著兩層單褲,這一下子,太厲害,喬一成尖叫一聲,叫得喬祖望也嚇住瞭,停瞭呼呼地喘氣。

這一下子,打散瞭喬一成心裡所有的關於如何將傷害與疼痛減到最小的算計,他蜷縮在爸爸的腳下,幾乎蜷成瞭一個圓,開始痛哭。

二強帶著兩個妹妹一直在堂屋裡,聽得見爸爸屋子裡傳來的褲帶打在肉體上的叭叭聲,人跑過來跑過去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忽地聽到大哥痛極的叫聲與哭聲,二強嚇得一把拉瞭三麗與四美,象地震那會兒一樣鉆到八仙桌下躲起來。

三麗嚶嚶地哭起來,四美是嚇得連哭都忘瞭,二強一手一個護著自己的妹妹們,其實他也嚇瞭個半死,總覺得那呼呼作響的褲帶隨時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時候磕瞭頭,半刻功夫就腫出瞭一個包來,又退回瞭八仙桌底下。

這一個晚上,喬一成沒有回屋帶著弟弟妹妹們睡覺。

第二天,喬二強和妹妹們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大哥。

喬一成不見瞭。

喬二強倒也不急,他想,到學校總能找到哥,哥不會不去上學的。

直到在學校也沒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來。

喬祖望也慌瞭,才十來歲,雖是男孩子,出瞭事也不得瞭,聽說大橋橋洞下面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聲不響地在夢裡頭被人弄死瞭的。

喬祖望真的跑到長江大橋橋洞下去找瞭一回,沒有找到,喬二強領著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瞭,也過來幫著找,還說最好是報個警,再到居委會匯報一下,大傢一起幫忙會好找些。喬祖望覺得有理。

一夥人足足找瞭兩天,最終是齊唯民想起來一處地方,帶著喬二強兄妹,抱上喬七七,幾人個摸過去一看,喬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處工地,離喬傢挺遠,齊唯民和同學一起去玩的時候,碰到過喬一成,他和他的同學們到瞭星期天也愛上那兒去玩。

工地上堆放著許多水泥管子,一個挨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迷宮似的,有孩子抱瞭稻草在裡面搭瞭個小窩子,權當做玩打遊擊遊戲時好人的根據地。

喬一成就趴在那草窩子上,由得齊唯民帶著二強他們叫著他的名字,不肯出來。

水泥管子裡黑洞洞的,一端頂著墻,另一端的入口處橫著另一個管子,隻留下窄小的一個空間,天知道喬一成是怎麼鉆瞭進去的。

三麗與四美蹲在那窄的空當處叫著:哥,哥。二強把妹妹們扒拉開,把胳膊伸進去想把他哥拽出來,可是沒夠著。

這個時候,奇怪的事發生瞭,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兩歲的小不點喬七七,忽然趴下來,象一隻小小狗一樣地,從那小空當裡鉆瞭進去。

喬一成趴在那裡,聽著弟妹與齊唯民的叫聲,渾身痛得散開瞭一樣,眼淚流出來,落到草上,刺得臉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動。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見任何人。

忽然有隻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瞭喬一成的耳朵,嚇瞭喬一成一跳,可是這手太暖瞭,是幾乎沒凍死的喬一成這兩天裡接觸到的,最溫暖的東西。

喬一成抬起半個身子,正正地對上瞭喬七七的小臉。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裡是那樣的亮,喬一成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許他以前這是一場很好玩的遊戲。他把臉朝著哥哥湊過去,嘴巴裡波波地吐著,口水全噴到瞭喬一成的臉上。

三麗也爬瞭進來,可是隻進來瞭半個身子,地方太小,擠不進來瞭。

齊唯民在外面和二強一起喊:喬一成,你出來吧,哥你出來吧。

喬一成慢慢地鉆出來,齊唯民帶著弟妹們用力推開擋著道的另一個水泥管子,喬一成的手腳快凍僵瞭,行動很遲緩。

他看見他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也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就象幾隻絕望的灰敗的小牲口。

隻有喬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說什麼。他說話挺晚,也不清楚。

最後是齊唯民把喬一成背回傢的,他比喬一成略高一點,但是要結實得多。喬二強抱著喬七七跟在後面,喬七七不太習慣自己親二哥的懷抱,扭動掙紮想下來,一邊咬著小拳頭,塗瞭二強一臉的口水。

喬一成回傢後病瞭一場,在床上躺瞭兩天,人瘦瞭一圈。

這一場病也算是有點收獲。

第一個收獲是,二姨來看他時,給他做瞭許久沒有吃過的糖心蛋,而且做瞭兩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喬二強開始負責做三頓飯瞭,倒還象模象樣的,他自己也不亦樂乎,看來竟是很有當一個廚子的潛力。

第三個,也是最大的收獲。

喬祖望不賭瞭,每晚回傢睡。

他們的生活費也漲到瞭每個月二十塊。

二姨那邊喬七七的生活費也漲瞭兩塊錢。雖然喬祖望抱怨說,現在他一發工資兩下裡一給錢,口袋馬上空瞭,一個一個全是討債鬼,可是,日子到底好過些瞭。

喬一成再回到學校,坐在課堂裡上課的時候,冬天來瞭。

這個冬天果然很冷。

喬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氣壯地跟爸爸提出,傢裡要裝取暖的爐子。

喬祖望買來瞭白鐵皮,二姨夫替他們敲敲焊焊,做成瞭幾條細長的管子,裝在煤爐上。

這一個冬天,喬傢堂屋不冷,偶爾還會飄出烤山芋的香味來。綿白的煙,從伸出窗來一小截的細管煙囪裡飄出來,散進冬天淡青的天空裡。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