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節

這一年,二強也找到瞭一個相對固定一點的工作,在一傢合資工司做後勤,說是後勤,不過是打雜,就是外國人所謂的office boy。但是按公司的規定,著裝也必須稍規正一些。二強第一回穿瞭齊整的襯衫西褲時,別扭得手腳象不是自己的,支愣著,衣服尷尬,人也尷尬。

慢慢地,他習慣瞭衣服,也習慣瞭這份工作。

這裡的環境是他過去不曾接觸過的,安靜,清潔,封閉,室內恒溫,充斥著厚重沉悶的,混著空氣清潔劑香氣的味道。這裡的人也是他從沒有相與過的。他們神色略有點倨傲,談吐文雅,男人女人無不微呈四十五度角地仰著頭走路,在二強看來,他們姿式多少有些怪異,所談的極其高深而無趣,卻又帶著莫名的神秘。

這個工作,是喬一成有一次在該公司采訪時,結識瞭這裡人事部門的主管,正巧談到要招一個勤務人員,一成便推薦瞭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公司裡的人也覺得喬二強這個人挺勤快,人也厚道老實,二強算是在公司裡站穩瞭腳跟。

孫小茉傢裡人對二強的工作變遷非常地滿意,也越發地對二強這個人滿意起來,更加頻繁地叫二強到傢裡去吃飯。

二強開始總是不大願意去,後來,被叫得多瞭,覺得不去也不大好,去瞭,孫傢人的熱情叫他感動而難受,他覺著自己好象被一股大力推著搡著,一路向前向前,可是前面是什麼地方,他完全沒有主意。

這一年過舊歷年的時候,孫傢叫二強年三十就過去,二強推卻瞭半天到底還是推不掉,最後說定,二強先在自傢吃,八點半再上孫傢去。

年三十晚上,喬傢老爹以幾個兒女,外加大兒媳婦,團團地坐在舊得象文物一般的八仙桌前,吃團圓飯。

一成他們電視臺年終分瞭不少的東西,居然有海南的大對蝦,一成給傢裡帶瞭點兒,一人隻攤到一隻。

四美飛快地把自己的一份兒吃掉之後,又揀一個,一成說:那個是二強的,你從小就是這樣,大瞭還沒改!

四美的聲音充滿瞭整個屋子,語速飛快,一字一句都好象在半空中打著轉,快活地在飛:人傢二強還要趕二場,孫傢有的是好東西等著毛腳女婿,這個就讓給我吃算啦!哦?二哥?

二強埋著頭,吃著,頭也不肯抬。

一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提醒他:二強,回頭去孫傢,別喝多瞭。

二強抬眼看大哥,眼睛裡的茫然無措使他看上去突然象個孩子,然後,他點點頭。

可二強還是喝多瞭,醉瞭。

他沒想到孫傢這一次是要把他介紹給所有的親朋,當然是做為小茉未來的愛人。

二強不知道孫傢原來有這麼多親戚,擠滿瞭小茉傢的三間屋子,每間屋裡擺瞭桌年夜飯,孫小茉的媽媽牽著二強一個屋一個屋地介紹,這個是大姨,這個是二姨,這個是三舅,三舅媽,這是小叔叔,那邊的是大伯和二伯。

這個就是我傢女婿。小茉媽說。

二強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得一杯接一杯地陪著孫傢的親友們喝著白酒,小茉的表姐對小茉說:你傢那個人快喝醉瞭,你不管管?

小茉坐著動也不動,微斜瞭眼遠遠地睇二強一眼,說:管他!神情矜持又帶著女孩子對男朋友十拿九穩的一種得意。

二強喝多瞭,眼前的東西開始象水裡的倒影兒在飄。小茉媽和小茉兩個把他扶到小茉的臥室。這裡也擺瞭一桌酒,坐著孫傢親友中的一些年青的女人,小茉讓二強睡在她的床上,把帳子放下來。

二強在帳子裡安靜地睜開眼睛,盯著眼前的一片朦朧,耳邊有外面女人們清脆爽利的聲音,咯咯吉吉的笑聲,在說著他。

很瘦。女孩子的聲裡藏著壓得扁扁的笑。

還好個子高,有點倒八字眉,呵呵,生氣瞭小茉,不過看上去還蠻舒服的。

看上去就好欺負是不是小茉?

二強心裡奇怪的一點點悶氣在一片說笑聲中慢慢地飽漲起來,脹得他喘氣都困難,他不曉得他在這一片陌生中幹嘛呢?剛才拼命喝酒對著人傻笑的,是不是自己?

有人掀瞭帳子伸頭進來看他,帶著一星涼風,二強聞到小茉慣用的面霜的香氣。

小茉的手手心是熱的,手背卻涼,她就把那涼的一片貼在二強的額頭上:你怎麼樣?還好吧?

二強覺得更奇怪瞭,明明他心裡是清楚的,可是聽到小茉的聲音,總覺得那聲音遠得很,還帶著點執忸,要喚醒一個渴睡的人似的。

二強輕輕地撥開小茉的手:讓我靜一下子。他說。

過瞭年不久,小茉媽就提出,讓小茉跟二強把證給領瞭。

二強也就答應瞭。

照老規矩,領瞭證還得準備個一年半載的,才正式辦酒。

領證的過程,有點兒不順。二強找瞭現在公司人事處的想開一個證明,可是人傢說,還得是原單位,因為喬二強的人事關系並不在公司。

可是,二強當初是被工廠除名的,最後才想起,可以在街道開。

兩個人去領證的那天,孫小茉總覺得眼皮子跳,她媽說,弄點白紙粘在眼皮上,這叫“白跳”,算是破瞭這個邪。小茉貼瞭以後又覺得這樣的一個日子弄個白不拉吡的東西貼在臉上太不吉利,又抹掉瞭,於是眼皮又跳上瞭。小茉緊張得滿手是汗,問媽媽:二強他不會不來吧?

小茉媽安慰女兒:他怎麼會不來?我們傢這條件,蠻配得起他瞭,我們待他又好,女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二強果然來瞭,可是兩個人坐車去民政局又反瞭方向,終於到地方的時候,發現排瞭好長的一溜隊。

好容易排到瞭,二強把準備好的喜糖遞上去,再把介紹信戶口本和照片也遞過去。

正待緩過一口氣,那辦事員突然說:哎呀,這照片好象不行呀!

小茉緊張地問:怎麼不行?我們在正規照像館照的呀!

那微有些斜視的辦事員細細地看那照片:這底色不對呀,不是正紅,有點偏玫紅。

二強結巴地問:是......是正紅吧?

辦事員把照片對著燈光細看,伸長瞭胳膊拿著再看,又遞給一旁的年紀長一些另一個辦事員看。

小茉象等待宣判似地,求助地看著那年長的辦事員。

那位阿姨終於說:是有點兒偏玫紅,不過還行,給他們辦吧。

喬二強聽見孫小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喬二強因為她的這一口長氣,心忽地微微痛瞭一下,一下子就原諒瞭她及她傢裡人的步步緊逼,卻又發現,自己原來是有點兒怨著他們的,這念頭叫二強嚇壞瞭,在他的年青的有些糊塗的混沌的日子裡,他從沒有怨恨過誰,哪怕是從前馬素芹的男人,他也並沒有恨過,就象大哥說的,不管怎樣,他有不對,所以他不恨。

他的心思簡明直白,象一本打開著的大字幼兒讀物,喜怒哀樂,一覽無餘,卻這樣地,無知無覺地恨瞭待他真的不錯的人。

二強以無比恭敬的態度接過大紅的結婚證,表示出瞭無比的欣喜,連那斜眼的辦事員都打趣他,快要高興傻瞭吧。

小茉很快活,二強的欣喜有點陌生,因而格外地叫她歡喜,她用力地挽著二強的胳膊走出民政局,幾乎象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她步履輕快,喋喋不休,直說瞭一路。

二強把結婚證給父親與大哥看,喬老爹老生長談:結婚是好事,隻是,我是沒有錢的,我的錢早幾年都貼給你們瞭。你們各人顧各人。

喬一成冷冷地打斷他:用不著一而再再二三地說,我們早知道瞭,並不想揩你的油!

這話由兒子對父親說多少有點過份,然後喬老爹並不在意:這就好,識相是好的!

一成悄聲地對二強說:二強,你這可就算是已婚瞭。

這話如同一個悶雷打在二強的頭上,因為還沒有正式地辦酒,二強的意識裡並沒有這樣鮮明確實的認知,他好象一個知道期末是一定要考試的孩子,隻因瞭那考試還遠,就可以不當真,暫時能混便混上兩天似的。

已婚人士喬二強慢慢地認清瞭現實,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開始一點點地築起他與已婚女子孫小茉的傢。

小茉是獨女,她媽留她在傢裡住,小茉也願意,她說自己不能幹,有老人靠著總是省心得多瞭。

也許喬二強是可以跟孫小茉和和美美如一般的夫妻那樣,辦酒結婚,安穩地過瞭一輩子的。

如果不是有那麼一檔子事的話。

如果喬二強那天上街買東西不是挑著近道走的話。

那就碰不見那幾個人。

那也就沒有瞭後來的故事。

那天二強碰上的,是以前工廠裡的幾個青工,當然,現在的他們早就滿瞭師。

大傢都知道二強是被除名的,不過日子久瞭,也沒有瞭當初的好奇與一點輕蔑。

相互招呼過後,大傢問起來,才知道二強現在在合資公司裡做瞭,無不艷羨,說他是從糠籮跳到瞭米籮裡,有人插嘴說:其實該叫因禍得福才對。

當初的那禍事終於跳瞭出來,象個惡作劇的小魔怪在一眾人之間蹦達,有人圓場:反正你現在是真的不錯瞭,還好你有個好大哥,多有出息,乖乖呀,在電視臺工作!

又閑扯皮瞭兩句,正在分手時,忽地有個青工小聲地含笑地對二強說:哎,你知道嗎?你的師傅,現在好象在菜場裡賣菜呢。

二強的心就象書上常寫的那樣,真的漏跳瞭一拍,大約那心沉得太久,忽地可以急跳一下,卻有那麼一剎那不會跳瞭似的。

二強問:在哪個菜場?

聲音裡是全無掩示的急切。

另有一個年紀稍長的厚道些的工人說:喬二強你別聽他瞎講話,沒有的事。

可是那青工還是說:哪個瞎講?我親眼看見的。就是科巷菜場,我舅傢住那邊,禮拜天我是要上我外婆傢去住的,親眼看見的還有假?

二強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與這夥人分手之後東西也不買瞭,就直奔科巷菜場,裡裡外外找瞭好幾遍。

並沒有找到人。

這是這個月的月底。

喬二強不知道的是,他師傅馬素芹頭一天剛從這裡退瞭租,她覺得這裡的租金太貴瞭點兒,一個月下來賺頭太少,搬到另一個菜場去瞭。

三麗與二強一樣,也在積極地準備著自己的婚禮。

三麗是喜氣洋洋的,連帶著看見她的人也喜氣起來。

說起來最高興的,是一成。

一成想,他的大妹妹,喬三麗,居然長大瞭,要嫁人瞭。

他還記得那一年她去大學裡找自己,綁著粗粗的麻花辮子,佈衣荊衫,卻那樣新鮮可愛。

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裡。

如今要嫁人瞭。

三麗給自己和一丁一人做瞭一套毛料的衣服,四美腆著臉,說自己要給姐姐做伴娘,也要請姐姐姐夫給做件新衣裳。

三麗叫她自己挑料子,她居然挑瞭極艷的玫瑰紅色。

一成說:那天你姐穿粉你倒穿玫瑰色,你不怕人弄不清誰是新娘?你個大姑娘傢傢的,人傢結婚你穿個什麼紅。

四美嘟嘟囔囔地重挑瞭蛋青色的衣料。

喬傢的孩子一下子又有兩個要結婚瞭。

喜事尚未來臨,喬傢出瞭大事瞭。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