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一成對二強說:這事兒,你先別跟馬素芹說。

二強低瞭頭,把雙手夾在膝蓋中說:我沒有瞞過她什麼事,從來沒有瞞過。

喬一成踢瞭二強一腳:那就瞞一回。

二強哎喲一聲,抬起頭看自傢大哥,一成被他看得心裡煩燥熾熱,把眉頭皺成一團大疙瘩:天底下並非隻有你喬二強一個實誠人,可實誠也不是犯傻,你憑什麼認定瞭那小孩就是你的?孫小茉她媽說是就是?那個老女人,簡直地快修煉成精瞭,你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你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原來你跟小茉在一起時她一千個瞧不上你,要說是你的孩子要你補償,這麼多年她怎麼半個字也不提?象她那種精明人,會白白替你養著兒子一聲不吭?

二強說:她說是小茉不讓她告訴我。

一成說:我總覺得這裡頭有問題,二強,你別沖動,等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瞭,該怎麼辦咱們再想辦法。

四美插嘴道:就是,叫她們把孩子帶來做親子鑒定好瞭,用科學來說話,科學這個東西,不以人的一張嘴皮子為轉移。真要是我們老喬傢的孩子,當然是要負起責任來,要不是,他們也別想叫我們當冤大頭。真要是你的孩子,我想信以孫傢人的脾氣,是不會這樣藏著掖著六七年的,早把你那點兒傢底子給榨幹瞭,你這把骨頭都能給你拆瞭熬油,還等到今天?四美被自己的話逗得樂起來,忽地又說:不過呢,要真的是孫小茉不想告訴你,自己養著孩子,還算有點兒骨氣。要真是那樣,我服她。

一成轉臉看看四美,四美有點惶恐:大哥,我又說錯話瞭?

一成也被她逗樂瞭:沒有。

一成看著妹妹,離婚這些日子,她反而飽滿起來,以前那些磨折在她臉孔上留下的那些痕跡似乎淡去瞭,她穿著寬大的袍子似的傢常裙子,吊扇的風從領口灌進去,鼓脹得像一面帆。

同樣的風吹得二強揉得稀皺的T恤全貼在他身上,幹憋瞭的茄子似的,一成不忍起來:你別熬煎瞭,總歸有辦法的,是你的孩子有是的辦法,不是,也有不是的辦法。

二強低瞭頭,像是很用力地在思考,卻不得個要領,二強再抬起眼來看大哥,忽地問道:大哥,你說,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孫小茉是,馬素芹也是,連以前的半截子我都養不長,活活地給車壓得,肚腸子都流出來瞭,喬二強叫一聲大哥,眼睛裡突地漾瞭兩汪水波:我真是背,還帶累別人。

兄妹三人一時都呆住瞭,窗玻璃上飛快地爬過一隻蜘蛛,越過窗上那塊金黃明亮的陽光,往屋角去瞭。

蜘蛛!四美叫。二哥,聽說看見蜘蛛就說明有喜事瞭。

二強愣愣地看著窗上的那方陽光,日影微晃,看得久瞭,眼前都迷糊起來,轉開頭,眼前依然有一片光斑,象是前塵舊事,過去瞭,可總還有個影兒在心底裡留下瞭。

一成又囑咐瞭二強幾句,叫他不要輕舉妄動,便起身要走,曉得喬老頭子要回來瞭,他坐不住。

四美送他們出來,邊說:怕他們做什麼?

一成回頭對妹妹笑說:你看我像是怕他的樣子嗎?

喬一成自然是不怕喬老頭子的,喬四美當然也不怕。

可是喬四美還是受不瞭瞭。

曲阿英的兒媳婦也上南京來瞭,跟曲阿英兒子小夫妻兩個在喬傢老屋的堂屋裡拉起一道塑料的浴簾,有模有樣地過起小日子來瞭。

四美那天下班回傢,看見堂屋裡那花裡胡哨的簾子,簡直驚得下巴要掉下來。

曲阿英的兒媳婦倒是一個樣貌挺喜慶的年青女子,飽滿的杏臉,放著光似的,袖子卷得高高,露著藕節似的一段胳膊。人也討喜,沖四美姐姐姐姐地不停嘴,手腳也勤快,從四美手裡硬搶瞭她換下的衣服與被單去洗,洗得也很幹凈,倒叫四美挑不出毛病來。四美一肚子的氣話全說不出來瞭,自己安慰自己說:這個年青的小媳婦還真是不錯,滿臉厚道樣,比她婆婆曲阿英看著順眼多瞭,俗話說,雷還不打笑臉人呢,睜一眼閉一眼算瞭。

可是沒兩天,四美便發現一件尷尬事。

四美想說,可是又開不瞭口,便找個空跟曲阿英的媳婦吞吞吐吐地露出一點口風。

四美說:你們,你跟你老公,感情很好哦?

叫美勤的小媳婦說:就那樣吧。

四美又問:相親認識的還是自由戀愛?

美勤說;我跟他表妹以前是初中同學。

四美的手裡的一塊擦碗佈快洗成破絮瞭,終於開口:可不可以,請你們,晚上......小點動靜?我們老房子,就隻隔一層木板,我女兒還小......

美勤騰得臉紅瞭個透,喏喏兩聲,急急地去瞭,隻留下四美一個人在小廚房裡,也是漲紅瞭臉,終於把抹佈洗破瞭,撲地扔進垃圾桶,嘆瞭一聲:這日子過的,簡直是,荒唐極瞭!

當晚,堂屋裡的動靜竟然更大瞭些,像是一個在進攻一個在掙紮,四美的女兒巧巧被吵醒瞭,問媽媽是不是強盜來瞭。

四美騙她說:是在演電視劇。

巧巧問:奧特曼會打敗強盜嗎?四美說是的。

第二天一早,四美一出門便迎頭撞上瞭美勤,美勤面色紅得要滴下血來,一轉眼,四美瞧見曲阿英的兒子,啊呀一聲,轉身進屋,咣地用力撞上門,實在又氣不過,隔瞭門大聲說:住在別人傢,好歹自覺點,文明不懂總該有點廉恥心,多穿一點會熱死你啊!

這話叫曲阿英聽瞭去,於是又是一場好吵。

過瞭沒兩個月,美勤的肚子鼓瞭起來。

喬四美這才明白一件事,這曲阿英一傢,的確是打定瞭主意在這裡落地生根瞭。

從零六年下半年入瞭秋起,喬傢的幾個孩子們的日子便各自越加地喧騰起來。

喬傢這一方舞臺上,哄哄地上來瞭一群人,擁擠著,各自地演出悲歡離合,徘徊著,各自地起伏跌宕,互不相幹,卻又互相牽著絆著,你顧不瞭我我顧不瞭你,你可憐瞭我我疼惜瞭你。咚咚咚雜亂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劇場裡引發著回響。沒有會愛看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戲碼,這世上有的是光怪陸離的新鮮事與氣勢磅礴的大事件,喬傢的兒女們自演自看,無人欣賞,透著無比的蒼涼與淒惶。

先是二強。

孫小茉的媽找到瞭馬素芹的店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瞭一通。

馬素芹沉默瞭兩天之後,在第三天提早關瞭店,說難得一個周末,不做生意瞭,要跟二強一塊兒好好地玩一玩,休息休息,看一場大片。

夫妻兩個足有十來年沒有上電影院瞭,買電影票時二強嚇瞭好大的一跳。一張票居然要六十塊!馬素芹卻買得爽快,二強捏瞭那兩張票子,咕噥著:幹脆搶錢來得更快!馬素芹在他背上拍瞭一下,笑道:難得出來玩呢,再說,你看看這環境,仙宮似的,要多點也是應該的。

又抬抬下巴,示意二強看那大桶的爆米花,一邊推著他一塊兒過去買瞭一桶,二強被那二十五塊的數字又嚇瞭一跳。

搶錢哪!二強氣鼓鼓地說。

馬素芹聞言又笑瞭。

二強忽地覺得全身不大自在,四下裡一看,有點明白瞭,周圍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與男孩子們,再不就是年青的夫妻拉著小孩子,那些孩子一邊哇哇地叫嚷著,一邊在大廳裡瘋跑,笑聲與叫聲在闊大寬敞的廳裡引發一串回聲。

像他們這種年紀的人雙雙來電影院的幾乎沒有,來來往往的人,無不朝他們這裡奇怪而飛快地張望一眼。

二強看著那奔跑與吵鬧著的孩子們,忽地就黯淡瞭心情。回想起來,那孩子有著與小茉十分相像的眉眼,還是耐看的,尤其一口小白牙,就隻是瘦,剔得極短的頭發,繃得緊緊鬢角,那句土話怎麼說來著?三根筋挑瞭個腦袋。

二強的腦後頭起瞭一陣涼風似地,激得整個人打瞭個顫。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鄰人,也用這樣的話形容過一個小孩子。

那是小小的年少的自己。那個饞嘴的,眼睛終日盯著吃食的,沒心沒肺的小孩子,跟那蹦達著在街邊看雨中馳過的汽車的小孩子重合在瞭一處。

黑暗裡,馬素芹的視線並不在屏幕上,她看著二強。還算得上年青的一個男人,黑暗隱去瞭他臉上所有的皺褶,投影的光在他的頭上飛起一道亮色的邊,背還是直的,腰身還未發福得不象話,塞瞭滿嘴的爆米花,撐得他臉頰微鼓起,孩子賭著氣似的。

他年紀並不大,馬素芹想,他合該還有有半輩子的好日子,有老婆,有親兒子,跟在他身後叫爸爸,他名正言順的兒子,象他一樣老實,可靠。

馬素芹伸手去握瞭二強的手,二強微微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來,然後對馬素芹嘿嘿一笑。

馬素芹說:以後,別舍不得,有空也出來玩一玩,過得開心自在是福氣。

二強遞瞭裝爆米花的桶來,馬素芹笑瞭。

過瞭兩日,馬素芹給喬二強留瞭封信,走瞭。

馬素芹在信上寫:

二強咱倆分開吧,傢裡的所有都歸你,把孫小茉和兒子接回來好好過日子。

我回老傢,那裡還有人在,我在那等智勇大學畢業。

智勇還跟你姓。

最後馬素芹寫,二強,師傅跟你過的這幾年,快活得很。

喬二強捏瞭馬素芹的信,滿大街溜達瞭三天。

也沒個目的地,走得累得腰痛,可是停不下來,一停下來,腦子裡就嗡嗡做響,隻得有人在叫:師傅師傅師傅,聲音悠遠,綿延不絕,喬二強腦殼子都痛起來,痛得當街便淚漬花花的。

實在是走得累瞭,喬二強就去看電影。

那天的片子有個怪名,叫《西西裡傳說》。

演到最後,男人在故鄉過往的大街上,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騎著自行車,望著那個美麗的女人從身邊經過,皺瞭眉頭,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那眼裡全是純真的愛慕。

男人說,這個時候,我想起一件事。

我對很多人說過:我愛你。

唯獨對我最愛的那個人,沒有說過。

喬二強淚流滿面。

二強並沒有再去找自傢的大哥,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同樣地失去瞭他生命裡一個重要的女人。

不同的是,喬二強失去得壯烈。

喬一成失去得荒唐。

許久不曾見過的文居岸主動地來找喬一成。

喬一成在見到居岸的那一剎那,心裡便隱隱地有瞭一點預感。

他看著她走近,心裡就覺得,她這一步一步的,走一步就遠一分.這一回,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瞭。

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緩緩地跟說瞭一段故事。

故事裡的主角,一個是她,還有一個是他。

另還有一個男人,那是喬一成與文居岸故事的終結者。

居岸說:一成,我想瞭很久,不能再這樣下去。拖得時間越久,對你的傷害就越大,盡管我知道我現在這樣,也已經把你傷透瞭。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