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藤花末葉

六條院中忙著準備小女公子入宮之時,夕霧中將心事滿腹,神思恍惚,但又覺得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何以如此固執。相思既然如此其苦,則現在對方已經讓步,‘守關者’已經‘睡熟’[2],反正隻要等候對方正式前來議婚好瞭,何必多憂呢?”他耐心等候,頗感痛苦,心情煩亂之極。雲居雁也在想:“那天父親悄悄地告我之言,如果成瞭事實,則夕霧勢必把我完全忘卻。”她不勝悲傷。這兩人雖然由於乖運而互相背離,但畢竟是一對不可分離的戀人。至於內大臣呢,態度如此強硬,但對自己全無好處,心中不勝煩惱。他想:“如果中務親王招瞭夕霧為婿,則我的女兒隻得另行擇人。如此夕霧實甚痛苦;而我們亦必被人恥笑。自然不免發生有傷體面之事。雖然十分秘密,但是傢醜早已外揚。想來想去,還不如設法調解,自動讓步。”內大臣和夕霧,外表若無其事,而心中仇恨不解。突然向夕霧說親,內大臣覺得不好意思;而鄭重其事地迎接新婿,又恐外人取笑。因此他想等候適當機會,隱約向夕霧示意。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兩周年忌辰,內大臣赴極樂寺墓地祭掃。諸公子全體隨行,排場十分盛大,王侯公卿前來參與者甚多。夕霧中將也在其內,其裝束之華麗,決不遜於他人。就相貌而言,此時青春十八,正值盛年,生得眉清目秀,十全其美。隻是自從與內大臣結怨以來,每逢見面,必多顧忌。今天雖來參與,常懷戒備之心,態度十分冷靜。內大臣對他則比往常更加註目。誦經禮懺所需供養之物,由源氏大臣從六條院派人送來。夕霧中將尤為誠懇,為外祖母經辦種種供養。

天色向晚,大傢準備回傢。此時群花零落,暮靄蒼茫。內大臣回憶往事,慨然吟詠,姿態甚是瀟灑。夕霧面對淒涼的暮景,悠然神往。旁人嚷著“天要下雨瞭”,但他如同不聞,依然耽於沉思。內大臣睹此情狀,想是忍不住瞭,拉著夕霧的衣袖,對他言道:“你為何如此怪我?今天同來祭掃,請看太君面上,恕我往日之罪吧。我年已向晚,餘命無多。若見棄於人,真乃遺恨無窮瞭!”夕霧聞言,不勝惶恐,答道:“小甥秉承外祖母遺志,本當仰仗舅父栽培,隻因獲罪未蒙原宥,故而未敢前來領教。”此時風雨大作,勢甚兇猛。諸人爭先恐後,紛紛散歸。夕霧返傢之後,獨自尋思:“內大臣今天對我態度與往常不同,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他日夜思念雲居雁,故凡她傢之事,即使極小,亦甚關心。這天晚上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

想必是夕霧長年相思的報應吧:內大臣從前那種強硬態度,今已影跡全無,他變得很柔弱瞭。他想找個良好機會,不是有意做作的,卻又適於迎接新婿的。時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盛開,景色之美,迥異尋常。坐視其空過盛期,豈不可惜。於是舉行管弦之會。夕陽漸漸西沉,花色更增艷麗。內大臣便命柏木送信與夕霧,並叫他口頭傳言:“前日花陰晤談,未得罄述衷曲。今日倘有餘暇,極盼即刻光臨。”信中有詩一首:

“日暮紫藤花正美,

春殘何事不來尋?”[3]

這封信系在一枝非常美麗的藤花上。夕霧終於等著瞭這一天,歡喜之極,心頭亂跳。惶恐地作復:

“暮色蒼茫難辨識,

如何折取紫藤花?”[4]

對柏木說道:“抱歉得很,我很膽怯,寫不好詩,請你替我修改吧。”柏木答道:“不必寫詩,我陪你同去就是瞭。”夕霧說笑道:“你這種隨從我不要!”便叫柏木拿瞭回信先回傢去。

夕霧往見源氏大臣,將此事稟告,並將內大臣來信呈閱。源氏大臣看瞭信,說道:“他招你去,一定是有意思的。如此主動求上門來,則過去違背太君遺志的不孝之罪也消解瞭。”他那驕矜之色,令人討厭。夕霧答道:“不見得有意思吧。隻因他傢正殿旁邊的紫藤花今年開得特別茂盛,此時又值閑居無事,故作管弦之會,招我去參加罷瞭。”源氏大臣說:“總之,他特地遣使來請,你應該即速前去。”他允許夕霧赴約。夕霧不知內大臣究有何意,心中懷疑,惶惑不安。源氏大臣對他說道:“你的袍子顏色太深,質地也太輕瞭。如果不是參議,或者沒有官職的青年人,原不妨穿你那種淺紫色袍子。但你是參議,衣冠須得講究些。”便把自己穿的一件華美的常禮服,配以非常講究的襯衣,叫隨從者拿瞭送往夕霧室中。

夕霧在自己室中仔細打扮,到瞭夕暮過後才來到內大臣邸,大傢等得心焦瞭。做主人的諸公子,自柏木以下七八人,一齊出來迎接,陪同夕霧入內。座上諸人相貌都很俊美,但夕霧尤為出眾,艷麗而清秀。其氣度之高雅,令人心生敬愛。內大臣吩咐侍者仔細安排客座,自己也整飾衣冠,準備出席。他對夫人身邊的青年侍女們說道:“你們都來窺看!夕霧公子年齡漸長,相貌越發標致瞭。他的一舉一動,都從容不迫,落落大方。其光明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勝過他的父親呢!源氏大臣的相貌一味優雅溫柔,教人看瞭自會面露笑容而忘卻人世一切苦勞。但在朝廷大會上,這相貌似乎缺乏嚴肅,而太偏於風流,這原是當然之理。這位夕霧公子則才學淵博,氣度豪雄,世人都承認他是個毫無缺陷的完人呢。”說過之後,整一整衣冠,便出去與夕霧會面。略說瞭幾句彬彬有禮的應酬之詞以後,就移座賞花飲酒。

內大臣說:“春日之花,不拘梅杏桃李,開出之時,各有香色,無不令人驚嘆。然而為時皆甚短暫,一轉瞬間,即拋卻瞭賞花人而紛紛散落。正當惜花送春之時,這藤花獨姍姍來遲,一直開到夏天,異常令人賞心悅目。這色彩教人聯想起可愛的人兒呢。”他說時面露微笑,風度十分優雅。月亮出來瞭,清光暗淡,花色難於辨認。然而還是以賞花為由,傳杯勸酒,唱歌作樂。不久之後,內大臣佯裝喝醉,舉止歷亂,頻頻持杯向夕霧勸酒。夕霧心有戒備,婉言懇辭,頗感苦勞。內大臣對他說道:“在這衰微的末世,你是綽綽有餘的天下有識之士。但你舍棄瞭我這個殘年之人,實在太無情瞭。古籍中有‘傢禮’[5]之說。孔孟之教你定然深通。但你不肯視我如父,忤我太甚,教我好恨啊!”想是醉後感傷之故吧,他委婉地發瞭一會牢騷。夕霧連忙道歉:“舅父何出此言!小甥孝敬舅父,與從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親一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知舅父有何所見而出此言?想必是小甥一時疏忽,有所怠慢之故吧。”內大臣看見良時已到,便振作精神,唱起“春日照藤花,末葉盡舒展……”[6]的古歌來。頭中將柏木早承父親授意,此時便向庭中折取一枝色濃而穗長的藤花,添附在夕霧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霧接瞭酒杯,色甚狼狽。內大臣吟詩雲:

“可恨小藤花,凌駕老松上。

為愛紫色好,其罪當曲諒。”[7]

夕霧手持酒杯,躬身為禮,作拜舞之狀,姿態十分優雅。答詩雲:

“幾度春來和淚待,

今朝始得見花開。”

詠罷,還敬柏木一杯。柏木吟道:

“少女春衫袖,色香似此藤。

欣逢高士賞,花色忽然增。”

於是順次傳杯,各賦詩歌。但諸人皆醉,語不成章,未有勝於上述三首者,故不俱載。

初七夜的月亮清影幽微,照見池面暮煙籠罩,一片朦朧。枝頭綠葉尚未成蔭,正是風景岑寂之候。隻有開在樹幹不高而枝丫千姿百態的松樹上的藤花異常艷麗。那位弁少將紅梅便用美妙的嗓子唱起催馬樂《葦垣》[8]來。內大臣聽瞭非常高興,叫道:“這曲歌真有意思啊!”便跟著他助唱:“此傢由來久……”[9]歌聲也很美妙。在這興高采烈、放任不拘的宴會上,從前的舊恨盡行消失瞭。

到瞭夜色漸深之時,夕霧裝出非常痛苦的樣子,向柏木訴說:“我多喝瞭酒,頭暈目眩,痛苦難堪。如果告辭回去,路上難免出事。想在尊齋借宿一宵,如何?”內大臣就對柏木言道:“頭中將啊!你替客人安排寢所吧。老人酩酊大醉,顧不得禮貌,先退席瞭。”說過之後便回內室去。柏木對夕霧說道:“想必是叫你借宿花陰瞭!怎麼辦呢?倒教我這引路人為難瞭!”夕霧答道:“‘托身蒼松上’[10]的,豈有輕薄之花?請勿說不快之言!”便催他引路。柏木心中不免懷有妒意。但他一向認為夕霧人品高雅,令人稱心,結果總是他的妹婿。因此放心地引導他到雲居雁房中。

夕霧恍如身在夢中。如今大願遂成,他覺得自身更可尊貴瞭。雲居雁不勝羞澀,沉思不語。但見夕霧成年後比從前更加俊秀,真乃美玉無瑕。夕霧向雲居雁訴恨:“我身幾乎做瞭世人的話柄。全靠專心一意,努力忍耐,終於獲得瞭允許。你卻毫不關情,真乃異乎尋常。”後來又說:“弁少將唱《葦垣》,你懂得他的意思麼?這個主人對我諷刺得好厲害!我想唱《河口》[11]來報答他呢。”雲居雁覺得此歌難聽,答以詩雲:

“河口流傳輕薄事,

疏欄何故泄私情?

多麼無聊啊!”吟時同孩子一般天真爛漫。夕霧微笑著答詩雲:

“莫怪河口關,疏欄多漏泄,

久木多關上,關守應負責。[12]

害得我長年忍受相思之苦,憂愁懊惱,不辨前後。”他借口酒醉,裝出困疲之狀。天色近曉,隻當不知,流連不肯歸去。眾侍女都替他們著急。內大臣聞之,怪道:“睡得這麼得意,現在還不起來?”但夕霧終於在天色大明之前回去,那睡眼蒙矓之相亦甚美觀。

次日夕霧的慰問信,依舊像情書一般偷偷地送來。雲居雁今天反而比從前更加懶寫回信瞭。幾個尖刻的侍女便互相交頭接耳,擠眉弄眼。正在此時,內大臣進來瞭,雲居雁局促不安。夕霧的信中寫道:“隻因姐姐對我,永不開誠相待。故雖已與君結縭,反覺我身不幸。然而愛慕之情,永遠不絕,故欲憑此書消我愁思。

偷絞青衫淚,年來手已酸。

今朝莫怪我,當面淚汍瀾。”

這封信寫得非常親切。內大臣看瞭,笑道:“書法清秀之極啊!”以前對他的怨恨完全消釋瞭。雲居雁遲疑不決地懶得寫回信。內大臣覺得回信太遲有失體面,料想她是在父親面前怕難為情之故,便起身回去瞭。犒賞使者的禮品異常隆重。柏木中將熱誠招待這使者。此人以前來送信時,常常偷偷摸摸;今天卻神氣活現、大搖大擺瞭。此人是個右近將監,夕霧把他當作心腹人差遣。

源氏太政大臣也獲悉瞭此事。隔瞭一會,夕霧前來參見,容貌比以前更加光采瞭。源氏向他打量一下,說道:“今天早上怎麼樣?慰問信送去瞭麼?為瞭女人之事,賢者亦難免錯亂。多年以來,你能不做強項放肆之事,不露焦躁慍怒之色,直至今日,此心確是與眾不同,深可嘉許。內大臣為人,一向剛愎自用,不屈不撓。此次忽然卑躬屈節,世人必然紛紛議論。但你切不可為瞭占勝而揚揚得意,盛氣凌人,因而養成浮薄之心。內大臣看似落落大方,倜儻不羈,其實並無豪雄之氣,卻有迂腐之癖,是個難與交往之人。”這是照例的一篇訓話。他覺得這段婚事如意稱心,十全其美。源氏大臣生得年輕,不像是夕霧的父親,倒像是個略長幾歲的哥哥。分別看時,兩人相貌惟妙惟肖,完全相同;父子在一起時,則互有不同,而並皆美妙。源氏大臣身穿淡色常禮服,內襯唐裝式的白色內衣,花紋鮮明而晶瑩。他今年三十九歲,相貌還是清秀而優雅。夕霧身穿色彩稍深的常禮服,內襯染成濃丁香汁色紋樣的可愛的白綾衫子,別有風度,非常艷麗。

今天是四月初八,六條院內舉行浴佛會。寺院先將佛像一尊送來,導師則須遲遲來到。諸夫人都派女童送佈施品來,其物品與宮中一樣,種類繁多。儀式也仿照宮中,諸公子都來參與。比較起嚴正的禦前儀式來,反而異常富有意趣,令人肅然起敬。夕霧心不在焉,行過儀式之後立刻打扮一下,匆匆出門,往雲居雁那裡去瞭。有幾個青年侍女,曾與夕霧調情而並無深切關系者,此時不免妒恨。夕霧與雲居雁多年相思,一旦團圓,夫妻自然格外恩愛,真所謂“密密深情不漏水”[13]瞭。嶽父內大臣走近來仔細看看夕霧,覺得果然是個乘龍快婿,便越發看重他瞭。他想起瞭對他讓步之事,雖然猶有餘恚,但念夕霧為人誠實,多年以來,不變初心,耐心等候,此志可嘉,自當曲予原諒。自此以後,雲居雁的居處比弘徽殿女禦那裡更加繁榮瞭。因此內大臣的正夫人及其隨身侍女等心懷妒意,嘖有煩言。然而此又何傷!雲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14]聞知女兒嫁得佳婿,深為慶慰。

且說六條院的明石小女公子,定於四月二十過後入宮。四月中旬正值賀茂祭佳節,紫夫人欲於前一日先去參拜賀茂神社,照例邀請諸夫人同行。諸夫人認為跟她同行,形似隨從,不甚體面,所以大傢不去。於是源氏太政大臣偕同紫夫人和女公子三人前往,排場並不鋪張,隻用車子二十輛,前驅人數亦不甚多。一切從簡,倒也別有風趣。節日破曉,入寺參拜。歸時共上看臺,觀賞美景。眾侍女的車子連成一串,停在看臺前面,陣容甚是美觀。遠處望來,都認識這是太政大臣傢的行列,氣勢好盛大!源氏想起瞭秋好皇後的母親六條妃子的車子被擠退的舊事,對紫夫人言道:“倚仗權勢,盛氣凌人,而做此種行徑,畢竟是罪過的。你看那位傲慢的葵夫人,終於抱恨而死!”死時怪異情狀,避而不談。隻說:“再看兩人的後代:夕霧隻是一個普通平民,好容易逐步升官;而秋好皇後則位極人臣,莫能與並。思想起來,實在深可感慨!世事無常,夭壽不定,所以人生在世期間,總想隨心所欲,任意行事。然而隻怕我死之後,剩你一人在世,代我身受報應,弄得晚年孤苦伶仃……”說到這裡,王侯公卿等都上看臺來瞭,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近衛府派來司祭的敕使,是頭中將柏木。他從父親內大臣邸內出發,王侯公卿等跟他同行,一齊來到源氏大臣的看臺上。惟光的女兒藤典侍也是司祭敕使。此人聲望甚高,自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都犒賞她無數珍貴物品,聖眷十分優厚。她出發之時,夕霧中將還寫信給她。她與夕霧有情,雖不公開,而交誼甚厚。夕霧與身份高貴的雲居雁成親,藤典侍聞之異常傷心。夕霧贈她的詩是:

“緣何眼見葵花飾,

問我花名說不清?[15]

真可憐啊!”藤典侍得信,知道他在新婚時節不忘舊人,心甚感激,就在匆忙準備上車之時吟詩作復:

“花雖插鬢名難識,

請問蟾宮折桂人。

這花名隻有你這博士知道瞭!”這寥寥數字,在夕霧看來是極有風韻的答書。此後他依然不忘情於這藤典侍,常常偷偷地和她約會。

明石女公子入宮之時,紫夫人決定親自伴送。源氏大臣打算:紫夫人不能陪伴女公子長住宮中,不如乘此機會,叫她的生母明石夫人也來送她入宮,當瞭她的保護人吧。紫夫人也在想:“結果總是要叫她的生母來的。把這母女兩人長此隔絕,母親定然惦記女兒,時時愁嘆;女兒今已漸長,亦必思念母親。弄得雙方都不快活,又何苦來!”便對源氏大臣言道:“女兒入宮,應請明石夫人同行,長住宮中相伴。因為女兒年紀還小,叫我很不放心。身邊的侍女都是年輕人。乳母們所能照顧的,隻是表面之事。我自己又不能長住宮中。欲求放心,隻此一法。”源氏大臣聽見紫夫人和他意見相同,十分快慰,便把此意告知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勝,慶幸夙願終於實現,連忙準備侍女服裝等種種事宜,其講究不亞於身份高貴的正夫人。做瞭尼姑的母夫人也極願看到外孫女兒榮華富貴。她甚至祈佛保佑她延壽,以便與外孫女兒再見一面。現在聞知她即將入宮為太子妃,則今後豈能再見,思之不勝悲傷。是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入宮。紫夫人在宮中得乘輦車。明石夫人如果同行,則因身份低微,必須隨車徒步,很不體面。她並不嫌自己委屈,隻怕這金枝玉葉的女公子為瞭她這微賤的生母而丟臉,因此暫不入宮。

女公子入宮的儀式,源氏大臣並不過分鋪張以驚人目,然而亦自十分體面,異乎尋常。紫夫人真心疼愛這女公子,把她教養得慧美雙全。她實在舍不得把她讓給她的生母,心念如果是我親生女兒,豈不更好。源氏大臣與夕霧也都認為隻此一事,實為美中不足。過瞭三天,紫夫人將出宮,是夜明石夫人入宮接替,二位夫人初次會面。紫夫人對明石夫人言道:“女公子今已長大成人,可見我等共處已歷多年,今後自當多多親近,無所顧慮瞭。”接著又講瞭許多話,態度和藹可親。明石夫人從此也就開誠解懷,對她無話不談瞭。紫夫人看瞭明石夫人應對辭令之文雅,心甚贊佩,始信源氏大臣寵愛她並非偶然。明石夫人也真心敬仰紫夫人人品之高尚與容貌之豐麗,覺得源氏大臣於眾夫人中特別寵愛此人,尊重她為最高無比的正夫人,確是理之當然。而回想自己能與此人同列,也是前世福報。但後來看見紫夫人出宮,儀式非常盛大,特許乘坐輦車,其尊貴與女禦無異,比較之下,又覺得自己身份畢竟低微。她看見女公子長得十分美麗,如同粉妝玉斫一般,歡喜之極,恍如身在夢中,眼淚流個不住,真所謂“一樣淚流兩般心”[16]瞭。多年以來,明石夫人受盡淒涼之苦,常覺此身憂患太多,毫無生趣。現在心情忽然開朗,但願壽命永遠延長,方知住吉明神的確靈驗。明石女公子在紫夫人膝下身受理想的教養,長大後非常賢惠,毫無半點缺陷。世間聲望之尊嚴自不必說,容貌儀態之嬌艷亦無倫比。皇太子尚在童年,也知道特別憐愛這位妃子。與這妃子爭寵的人向外揚言,說這妃子附帶這個身份低微的母親,實為一大缺憾。但這並不損害妃子的聲望。因為明石夫人非常賢能,不但把女公子的住處佈置得優美入時,華麗無比,即使細微之處,亦都裝點得風流優雅,巧妙精致。於是殿上人等便把這宮殿看作珍奇的獵艷之場,大傢都來向這裡的侍女們調情。因此連侍女們的風度與姿態也都特別講究。每逢適當時節,紫夫人也入宮來探視。她和明石夫人的交情越來越深,彼此都無顧慮瞭。明石夫人對她既不過分放肆,又毫不卑屈,舉止態度都很恰當,真是不可多得的理想人物。源氏太政大臣自念壽命所餘無多,渴望於生前完成女公子入宮之事,如今果然如願以償瞭。還有,夕霧婚事糾紛不已,雖是他自己固執之故,外聞總不好聽,而如今也已美滿成就,如意稱心瞭。因此源氏太政大臣心無掛礙,今後當可成遂出傢之本願瞭。隻是舍不得紫夫人,但有義女秋好皇後照顧,大可放心;還有明石女公子,其正式的母親是紫夫人,今後對她亦必竭誠孝養。故即使出傢,亦可將夫人托付二人供養。花散裡雖然寂寞寡歡,但有義子夕霧奉養。諸人各得其所,可無後顧之憂瞭。

明年源氏大臣四十歲,應舉行慶祝大會。自朝廷以下,各處都加緊準備賀壽。今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官位晉升,照準太上天皇待遇增加封戶,又添賜年官、年爵[17]。即不如此,源氏之傢早已萬般富足,毫無缺憾瞭。但冷泉帝還是引用古代罕有的先例,為源氏設置許多院司。因此源氏身份異常高貴,出入宮禁很不自由,反而拘束瞭。但冷泉帝還嫌不夠優待,他常恨不能把皇位讓與源氏,恐被世人指責,為此朝夕愁嘆。

內大臣升任瞭太政大臣。夕霧中將升任瞭中納言,入朝謝恩。他那豐姿更加煥發,自容貌以至一切言行舉止,竟無半點瑕疵可指。他的嶽父新太政大臣看見瞭,甚為滿意,心念雲居雁與其入宮受人排擠,遠不如嫁與夕霧之為幸福。夕霧有一次回想起從前有一晚雲居雁的乳母大輔嫌他官位低微,曾說“嫁個六位小京官,也太不體面瞭”的話[18],便把一枝已經變成鮮美的紫色的白菊花送給大輔,贈以詩雲:

“淺綠當年秋菊小,

誰知能變紫紅花。

我不曾忘記當年失意之時你所說的一句話呢。”他一邊吟詩,一邊送花,姿態異常優美,臉上笑容可掬。乳母難於為情,無地自容,隻得靦顏答道:

“生長名園秋菊小,

豈因淺綠受人輕?

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她的語調十分親切,心中頗感痛苦。

夕霧升官之後,威勢日盛,寄居嶽父邸內,頗感房室狹隘,便遷居以前太君所居的三條院中。太君逝世之後,院宇略見荒蕪。此次大加修理,並改變太君當年的佈置,然後遷入。夕霧與雲居雁居此邸內,回想以前初戀時情狀,觸景生情,不勝感慨。庭前各種樹木,當年還很幼小,今已綠葉成蔭,異常繁榮。當年所植的“一叢芭芒草”[19],任意蔓延,亂侵階除,便命人加以刪整。庭中的池水裡長滿瞭水草,便命人清除。於是庭中景色,煥然一新。夫婦二人共賞夕暮美景,閑話童年初戀時好事多磨之恨,雲居雁不勝依戀。回想當時旁人作何感想,又頗感羞慚。當年太君身邊的侍女,都不曾散去,照舊住在各人的房間裡。她們齊來參見這一對新夫婦,皆大歡喜。夕霧懷念外祖母,即景吟詩雲:

“巖前清水好,長守此園林。

知否當年主,行蹤何處尋?”

雲居雁吟道:

“清泉流石上,細水本無心。

不見當年主,泉中照影清。”

此時雲居雁的父親新太政大臣退朝,道經三條院,望見院內紅葉如錦,不勝依戀,便停車過訪。但見院內景象,較之太君在世之時無甚變遷,處處窗明幾凈,宜於居住。裝飾尤為華麗。太政大臣撫今追昔,深為感慨。夕霧中納言亦覺心情異樣,臉上略泛紅暈,態度更加沉靜瞭。他與雲居雁真是一對天成佳偶。雲居雁不能說是蓋世無雙的美人;但夕霧確有無限清麗之相。老侍女們在新夫婦身邊十分得意,競將陳年舊事講給他們聽。太政大臣看見兩人詠詩的稿紙散置在旁,拿來一讀,也傷心起來,說道:“我也想向這泉水探問太君的消息呢。隻恐老人多感,出言不祥耳。”便吟詩曰:

“小松親手植,轉眼已成蔭。

莫怪高年樹,凋零化作塵。”

夕霧的乳母宰相君,至今不忘這位大臣當年對夕霧的狠心,此時得意揚揚地吟道:

“雙松枝葉茂,自幼即同根。

我在雙松下,終身仰綠蔭。”

別的老侍女也都吟詩,意義大致相同。夕霧頗感興趣,雲居雁則一味面紅耳赤,羞答答地聽著。

且說冷泉帝於十月二十過後行幸六條院。此次行幸,正值紅葉盛期,興趣格外濃烈,故冷泉帝曾致書朱雀院,請其同行。前皇與今上一同行幸,乃世間罕有的盛舉。此消息驚動全國臣民。主人源氏竭力準備迎駕,其排場之豪華令人目眩。兩帝於當日巳時臨幸,先到東北的馬場殿。左馬寮與右馬寮中的馬匹都已並列,左近衛與右近衛的武士也都到齊,其儀式與五月五日的騎射相似。未時過後移駕赴南面的正殿。一路上的拱橋和走廊上,都鋪飾錦繡。外面望得見的地方,都張掛軟幛,到處裝飾十分華麗。道經東湖,湖中浮著幾隻小舟。宮中禦廚裡主管鸕鶿的人,與六條院中飼鸕鶿的人,都已被召集在此,他們就在禦駕經行時表演鸕鶿捕魚。鸕鶿銜瞭許多小鯽魚出來。這並非為供禦覽而專設的遊藝,隻是為一路上增添興趣而已。各處山上的紅葉,美色各不相讓。但秋好皇後所居西院中的紅葉特別茂盛。中廊的墻壁已經拆去一部,改設大門,故觀賞紅葉時全無障礙。

南殿上方,為冷泉帝與朱雀院設兩個禦座,主人源氏的座位設在下方。冷泉帝降旨請源氏同列。如此優待,在源氏已極光榮。但冷泉帝猶有遺憾,以為未盡應盡之禮。左近衛少將捧瞭湖中取得的魚,右近衛少將捧瞭藏人所的飼鷹人從北野獵得的一對鳥,從正殿東邊來到禦前,跪在階前奉獻。冷泉帝便命太政大臣[20]以此二物調制禦膳。諸親王和公卿的饗宴,則由源氏辦理,盡是山珍海味,格式迥異尋常。日色將暮,諸人皆醉,即宣召樂人前來奏樂。不取正式大樂,但選富有趣味之舞曲,令諸殿上童都來舞蹈。此時令人回想起從前桐壺帝行幸朱雀院舉辦紅葉賀之事。演奏舞曲《賀皇恩》之時,太政大臣傢的男兒年方十歲,舞蹈姿態優美之極。冷泉帝從身上脫下禦衣來賞賜他。太政大臣就代替兒子拜舞道謝。主人源氏回思當年在紅葉賀中與太政大臣共舞《青海波》時的情狀,便命折取菊花一枝,送交太政大臣,並贈詩雲:

“菊花增色澤,籬畔誇芳姿。

猶戀初秋日,含苞共放時。”[21]

太政大臣當年任頭中將時,曾在桐壺帝禦前與源氏公子共舞,兩少年並稱英俊。現在太政大臣亦高居人上,但總覺得源氏之尊貴無以復加。天心似乎有知,降下一陣時雨。太政大臣答謝道:

“菊花變作層雲紫,

遙望青天仰景星。[22]

現在正是你的全盛之時瞭。”

晚風吹下各種各樣的紅葉來,有的深色,有的淺色,地上仿佛蓋上瞭錦茵。庭前很像為迎駕而鋪飾錦繡的走廊。庭中有許多眉清目秀的童子,都是高貴之傢的子侄,身穿藍色、紅色大禮服,內襯暗紅色、淡紫色的襯袍,都是日常裝束,頭發照常左右分開,隻在額上加個寶冠。他們在紅葉地上表演種種簡短的舞蹈,舞罷回進紅葉林蔭中。此景甚美,令人可惜日色之將暮。此時不令樂隊演奏長篇的樂曲,但在堂上合奏弦管。書司所藏的琴都取來瞭。興酣之時,冷泉帝、朱雀院與源氏主人禦前都呈上琴來。有名的和琴“宇陀法師”,聲音並未改變,但在朱雀院聽來,今日特別動人,便吟詩雲:

“閱世經風雨,看花到白頭。

年年紅葉好,總不及今秋。”

他可惜自己在位之時沒有這等盛會。冷泉帝答道:

“庭中錦幕前朝賜,

不是尋常紅葉秋。”

這是對朱雀院表示謙遜之意。冷泉帝今年二十一歲,相貌越長越美,竟與源氏毫無兩樣。中納言夕霧侍候在側,其相貌又與冷泉帝無異,令人驚訝。由於地位不同之故,夕霧在氣度上似乎不及冷泉帝之高貴,但其風流艷冶之相,則勝於冷泉帝。夕霧吹笛,音節異常悅耳。諸殿上人在階下唱歌,就中弁少將嗓音最美。戚族並皆英俊,真乃宿世福報。

[1] 本回與前回同年,寫源氏三十九歲三月至十月之事。

[2] 古歌:“我有秘密路,人皆不註目。但願守關人,夜夜睡得熟。”見《古今和歌集》。

[3] 以藤花比雲居雁。

[4] 暮色蒼茫,比喻來信不曾明言親事。

[5] 《史記·高祖本紀》中說:“如傢人父子禮。”

[6] 古歌:“春日照藤花,末葉盡舒展。君若能開誠,我亦願信賴。”見《後撰集》。內大臣意在後面兩句。本回題名據此歌。

[7] 藤花比夕霧,老松比自己,紫色比雲居雁。詩意:夕霧強硬,內大臣隻得讓步,看女兒面上原諒他。

[8] 催馬樂《葦垣》全文:“(女唱)拆開蘆葦垣,越垣偕郎逃。誰在父母前,有意把舌饒?此傢大轟動,弟婦最嘮叨。(弟婦唱)天地神作證,我不把舌饒。你今說此話,完全是造謠。”此是男誘女之歌,譏諷從前夕霧誘雲居雁。

[9] 應是“此傢大轟動”。內大臣嫌其不祥,故意改唱。或說:是傳訛。不知孰是。

[10] 古歌:“托身蒼松上,紫藤雖弱小,但得熏風吹,花開無限好。”見《古今和歌六帖》。引用此詩,意思是說我已得內大臣許可。

[11] 催馬樂《河口》歌詞:“河口有個關,關門是疏欄。雖然是疏欄,關吏守得嚴。雖然守得嚴,被我逃出關。出關會情人,兩人同衾眠。”河口關在伊勢郡。夕霧欲唱此歌,意思是說:內大臣雖然管得嚴,他倆早已私通。故下文雲居雁詩雲雲。

[12] 久木多關在陸奧郡。

[13] 古歌:“密密深情不漏水,緣何相見永無期?”見《伊勢物語》。

[14] 雲居雁的生母與內大臣離婚,改嫁按察使。故雲居雁由祖母撫育。

[15] 參加賀茂祭的人,頭上皆插葵花或桂花。日文“葵”與“會”同音。說不清葵花之名,意思是說後會之期不可知。

[16] 此句據《後撰集》所載古歌“或喜或悲同此心,一樣淚流兩不分”改寫,強調明石夫人所流是歡喜之淚。

[17] 添賜年官、年爵,即賜官位於源氏之傢臣,其俸祿則歸源氏收用。

[18] 見第372頁。中將是六位京官,穿淺綠袍;中納言是四位,穿紫袍,故下文的詩中雲雲。

[19] 古歌:“一叢芭芒草,使君所手植。今已成草原,蟲聲何繁密。”見《古今和歌集》。

[20] 雲居雁之父。

[21] 詩意:你現已升官,但猶不忘當年與我共舞《青海波》時之樂。

[22] 古歌:“宮裡菊花天上種,教人誤認是秋星。”見《古今和歌集》。以星比菊,根據此歌。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