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柏木

柏木衛門督纏綿病榻,絕無起色,不覺過瞭年關。他看瞭父母悲傷愁嘆之狀,覺得聽天由命地死去,畢竟毫無意義,況且背親先死,罪孽深重。但繼而又想:“我難道還留戀這世間,希望在此貪生麼?我自幼懷抱大志,總想做人上人,在公事與私事上建立殊勛。豈知力不從心,一事無成,遇到一兩個實際問題,便見此身毫不中用。於是對這世間全然不感興趣,一心希望出傢奉佛,為後世修福。又念雙親不樂,乃入山學道之一大羈絆,因此左思右想,因循度日。結果招來莫大痛苦,無顏再見人面。自作自受,誰任其咎?過失全從自己心中產生,不能怪怨別人,亦不能向神佛訴恨,真乃前世註定之事啊!誰也沒有‘青松千歲壽’[2],不能永生於世間。我不如就在此時死去,倒可賺得世人一點憐憫,而叫那人對我暫時寄予同情,我便‘殉情不惜身’[3]瞭。如果勉強活在世間,將來勢必流傳惡名,對我自己和對那人,都是很不利的。與其如此,不如早點死瞭,可使恨我無禮的人也對我曲予原諒。世間萬事,一死便盡行消失瞭。我除此以外並無過失,源氏大人多年來每逢興會,必招我入侍,多方愛護,定能原諒我也。”他在寂寞無聊之時,常常如此反復尋思,然而越想越覺乏味。心情黯然,思緒紊亂,痛惜自身之荒謬,一至於此。眼淚滾滾流出,枕頭幾乎浮瞭起來。

有一時,父母親等看見柏木病情略有好轉,便退出病室。柏木就在此時寫信與三公主。信中言道:“我病今已瀕危,自知大限將臨。此種情況,想你必然早已聞知。你連我致病之由都不知道,原是難怪之事。但我實在不堪其苦啊!”那手抖得厲害,欲寫之言不能盡寫,但贈詩雲:

“身經火化煙長在,

心被情迷愛永存。

你總得對我說一句可憐的話呀!讓我的心安靜下來,使我失迷在自己所造成的暗路上,也可看到一線光明。”對於小侍從,他也毫無顧忌地寫瞭一封纏綿悱惻的信去,要求她再來與他會面一次。小侍從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因此自幼常在他傢進出,和柏木一向熟識。雖然為瞭此次不法之事而痛恨他,但聞知他即將命終,也不勝悲傷,啼啼哭哭地對三公主說:“這封信公主總得答復,這真是最後一次瞭。”三公主答道:“我也命在旦夕瞭!人之將死,固然可憐,但我已是驚弓之鳥,不敢再做這種事情瞭。”她決不肯寫回信。這並非她主意堅定之故,恐是她所羞見的那個人臉色常常難看,使她十分害怕耳。然而小侍從已經準備筆硯,定要她寫,她隻得勉勉強強地寫瞭。小侍從就拿瞭信,趁夜間無人註目之時,悄悄地走進柏木邸內。

前太政大臣向葛城山招請法力高明的修道僧,正在等候他們來到,替柏木誦經念咒。近來邸內修建法事,念經祈禱,已經非常喧吵。如今又聽人勸告,派遣柏木的諸弟到各處去尋找遁跡深山之中、世間少人聞知的種種聖僧。於是來瞭許多形容怪異、面目可憎的山人。柏木的病狀,並無特別可指的疾痛,隻是憂愁苦悶,時時放聲哭泣。據陰陽師占卜,都說是有女魂作祟。大臣也信以為然。然而做瞭許多法事,並無鬼怪出現。大臣不勝煩惱,因此又招請瞭這許多山僧來。有一個聖僧,身材高大,面目猙獰,厲聲誦念陀羅尼咒。柏木聽瞭,叫道:“哎呀!真討厭啊!恐是我身罪孽深重之故,聽見高聲念陀羅尼咒,非常可怕!似覺就要死瞭。”便驀地起身,溜出室去,和小侍從談話。大臣並不知道,他聽侍女們說病人已經睡瞭,信以為真,便和那個聖僧悄悄地談話。這位大臣年紀雖然大瞭,性情還是愉快活潑,愛說笑話。但此時也隻得板起面孔對著這山僧,向他敘述柏木起病時情狀,以及後來不見任何特征而日重一日的經過。他誠懇地請求這山僧使用法力,將這鬼怪發現出來。由此可見他心中確實十分痛苦。柏木聽見瞭這話,對小侍從說道:“你聽我父親說!他不知道我的病是由於犯瞭罪惡而起的。陰陽師說有女魂作祟。如果真是公主心情執迷,靈魂出竅,附纏在我身上,那麼我這卑不足道之人反而不勝榮幸瞭!我也曾反過來想:心生狂妄之念,身犯彌天大罪,毀壞他人名節,不顧自己前途,在古昔時代並非沒有其例。然而身列其境,實甚痛苦。源氏大人已經知道我這罪行,使我沒有面目生存於世,這恐怕是由於他的威儀光采赫赫逼人之故吧。其實我並無極惡大罪,然而自從試樂那天傍晚和源氏大人相見之後,立刻心情紊亂,病倒在床,魂靈遊離,不復返身瞭。如果我的魂靈徬徨在六條院內,務請快結前裾,使它歸還我身。”說時聲音非常微弱,忽泣忽笑,顯然是喪失魂靈的軀殼裡說出來的。小侍從告訴柏木:三公主也一向含羞忍恥,憂愁恐懼。柏木聽瞭這話,眼前依稀恍惚地看見三公主傷心失意、肌黃膚瘦的面影,便確信自己的魂靈已經脫軀而出,馳往公主身邊,心中越發痛苦難堪瞭。便對小侍從說:“從今不要再談公主之事瞭!我身短命而死,這點怨氣恐將成為公主將來入道成佛之羈絆,思之不勝遺憾。公主懷孕已將足月,我隻指望聽到安產的消息,然後死去。那天晚上我夢見小貓,隻我一人心知是懷胎之兆,卻無人可以告訴,此事我甚感悲傷!”柏木百感交集,心情鬱結,那愁眉苦臉的模樣,可厭可怕,然而又甚可憐。小侍從也忍不住哭起來瞭。

柏木移近紙燭,拆看公主復信。但見手筆還很稚弱,風致卻甚優美。信中寫道:“聞君患病,不勝悵惘。然而無可奈何,惟有臨風懸想而已。來書有‘愛永存’之語,須知

君身經火化,我苦似熬煎。

兩煙成一氣,消入暮雲天。

我不會比你後死吧!”隻此寥寥數語。柏木看瞭又是憐惜,又是感謝。說道:“嗚呼!惟有這‘兩煙’一語,是我此生之寶貴遺念。我這一生真虛幻啊!”他哭得更加厲害瞭。便躺臥在席上寫回信,時時擱筆休息,語句斷斷續續,文字奇奇怪怪,有似鳥的足跡:

“我已成灰燼,煙消入暮天。

思君心不死,時刻在尊前。

每逢夕暮時分,請你留意眺望天空[4]。我已成為亡魂,旁人不會怪你,你可安心眺望。雖已徒然無益,仍望你永遠愛我!”雜亂無章地寫完瞭信,覺得心情更加惡劣瞭。便對小侍從說:“罷瞭!不可過分夜深,你早些兒回去,把我已將臨終的情況告訴她吧。我今死去,世人還要訝怪我緣何而死,真教我死後也很痛苦。我前世不知作瞭什麼惡孽,以致今生有這等痛心之事。”他一面哭泣,一面膝行而去,回到病榻上。小侍從回想柏木從前和她相見,總是久坐長談,或竟雜以戲言,絮絮聒聒地無有盡期。然而此次說話很少。她覺得可憐,不忍立刻回去。柏木的乳母也把柏木的病狀說給小侍從聽,兩人都哭得很悲傷。大臣愁苦得更厲害,說道:“這幾天已經稍稍好轉,何以今天又如此衰弱瞭?”他非常擔心。柏木答道:“哪裡會好轉!總歸是沒有希望瞭!”說著,自己也哭起來。

且說三公主那天傍晚忽然腹痛起來,懂事的侍女知道要分娩瞭,大傢都很慌張,連忙派人去通報源氏。源氏也很驚惶,立刻回來看視。但他心中想道:“真可惜瞭!如果沒有那種嫌疑,此事何等可慶,何等可喜啊!”然而他在人前絕不泄露心事,立刻召請高僧來舉行安產祈禱。邸內本來天天有許多法師在做功德,就在僧眾中選擇道行高深之人,叫他們都來參與。三公主痛苦瞭一夜,第二天日出時分就臨盆瞭。源氏聞知新生的是個男兒,心中想道:“因有那件秘密事情,如果不巧,生下來相貌就肖似那人,這才糟呢。倘是一個女兒,還可設法掩飾,並且看見的人也不會多,倒可安心。”既而又想:“有這種嫌疑的孩子,是個男的,教養便當些,也是好的。不過事情真也奇怪:我一生犯瞭許多可怕的罪孽,這大約是報應吧。在現世就受瞭這意外的懲罰,到瞭後世,罪障可以減輕些瞭吧。”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這位小公子出於高貴公主之腹,又是晚年所得之子,源氏大人一定異常寶愛,因此特別用心服侍。產室中就舉行非常隆重盛大的儀式。六條院諸夫人送來種種精美的產湯。連世俗例行的木片盒、疊層方木盤和高腳杯,也都各人別出心裁,比賽巧妙。

產後第五日,秋好皇後遣使致送賀儀。內有贈與產母的食物,又有賞賜侍女的物品,按各人身份而有等差。一切都照宮廷制度,非常體面。計有粥和糯米飯五十客,各處舉辦饗宴,六條院的傢臣、下役,上下一切人等,無不拜受豐厚的惠賜。皇後殿前的官員,自大夫以下,全都來到。冷泉院的殿上人也來參賀。產後第七日,皇上也照宮廷制度遣使致送賀儀。前太政大臣誼屬至戚,本應特別隆重道喜,但因此時柏木病重,萬事無心,隻送瞭普通的賀儀。諸親王及公卿前來祝賀者甚多。外表看來,此次賀儀之豐盛世無其匹,然而源氏心懷隱痛,並不甚喜,因此不曾舉行管弦之會。

三公主身體素來羸弱,初次做產,全無經驗,覺得非常可怕。她湯藥也不吃,隻是痛感自己命苦,以致遭此不幸之事。她想:“沒奈何瞭,不如乘此機會,一死瞭事。”源氏在人前掩飾得很好看,但又全然無意進去看看這討厭的新生兒。幾個年長的侍女私下議論:“啊呀,真是太冷淡瞭!難得生個兒子,又長得如此端正可愛……”她們都可憐這嬰兒。三公主偶然聽到這些話,想道:“可想而知的瞭,日後越來越冷淡呢!”她滿腹怨恨,又自傷命苦,思量索性出傢為尼吧。源氏晚上不回來宿夜,隻是白天匆匆一到。有一天他對三公主說:“我看瞭人世無常之態,自覺餘命已經甚短。由於心緒不寧,近來每日勤修佛法。此地如此亂雜,妨礙學道之心,所以我不常來。你近來如何?心情快適瞭麼?我很掛念呢。”便從帷屏邊上向三公主探望。三公主抬起頭來答道:“總是活不下去瞭。生產而死,罪孽深重。不如讓我出傢為尼,或可仗此功德而保全性命。即使死瞭,或可因此消除罪障也。”她的語氣與往常不同,很像個大人瞭。源氏說:“哪有這等事!莫說不祥的話!你為什麼起這種念頭呢?生育一事,固然危險可怕,然而決不是一定絕望的!”但他心中想道:“如果她真有決心而說這話,索性成全瞭她,卻也是好。近來雖然和她相處,但是處處感覺不快,不勝其苦。要我回心轉意,則又不能。心中常覺懊惱,態度自然不免冷淡,別人看瞭也會怪我,實在使我十分痛心。朱雀院聞知瞭,還要一味怨我怠慢呢。倒不如借她生病為由,讓她出傢吧。”雖然這樣想,但又覺怪可憐的。年紀輕輕的,那一頭青絲細發如此可愛,剪落瞭實甚可惜!便又對她說道:“你還得寬寬心,沒有什麼大不瞭的。看似沒救瞭的人,也會平復起來,最近就有實例[5]。人世不是那麼虛幻無常的。”就給她吃湯藥。三公主臉色青白,身體十分消瘦,奄奄一息地躺著,但樣子異常端詳優美。源氏看瞭,想道:“看到這模樣,即使她犯瞭莫大的罪過,也隻得軟瞭心腸,饒恕她瞭。”

入山修行的朱雀院聞知三公主平安分娩,不勝慶喜,卻又十分掛念。聽說她身子一直不好,不知究竟如何,左思右想,誦經念佛也不得專心瞭。三公主身體如此衰弱,加之連日飲食不進,竟瀕於危險狀態瞭。她對源氏說:“我年來一直思慕父親,此刻更加想念得厲害瞭。難道此生不得再見瞭麼?”說罷放聲大哭。源氏便派一適當人員到朱雀院去,將三公主情狀如實奏聞。朱雀院聞訊,悲痛不堪,顧不得出傢人規例,就在當夜悄悄地前來探望。並無預先通知,突如其來駕臨,使得源氏吃瞭一驚,惶恐萬狀。朱雀院對他說道:“我對世俗之事,早已忘懷一切。然而心中尚有惑亂,便是愛子之心執迷不悟。因此聞訊之後,修行也懈怠瞭。倘若死之先後不按老幼順序,而她先我而死,則此恨綿綿,永無絕期。為此不顧世人譏議,夤夜匆匆來此。”朱雀院雖然改瞭裝束,神情照舊清秀。為欲避免外人註目,不穿正式法衣,隻著一件墨色便服,然而姿態清麗可愛,使得源氏不勝羨慕,一見瞭他,又像往常那樣掉下淚來。對朱雀院說道:“公主病狀並不嚴重,隻因幾月以來,一直衰弱,加之飲食不進,以致積累成疾耳。”接著又說:“草草設席,乞恕不恭!”便在三公主帷屏前設個茵褥,引導朱雀院進去就坐。眾侍女連忙扶三公主起身,下床迎候。朱雀院將帷屏略略撩起,對她說道:“我這模樣很像個守夜的祈禱僧,然而修行功夫未深,煞是慚愧!隻因掛念於你,教你看看我的模樣。”便伸手拭淚。三公主哭泣著,以非常微弱的聲音答道:“女兒已無生望,父皇今日枉駕,就請順便剃度我為尼僧吧。”朱雀院答道:“你能有此大願,誠屬可貴。但雖患大病,未必竟無生望。況且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此時出傢,將來反多煩累,招致世人譏議。還望三思為是。”又對源氏說道:“她發此心,出於自願。病勢若果沉重,我想讓她出傢,即使片刻,也可蒙受佛力賜助。”源氏說:“她近日常說這話,但聞人言,此乃邪魔欺騙病人,唆使發心出傢,請勿聽信為是。”朱雀院說:“若是鬼怪唆使,聽信瞭是不好的,原也應該慎重;但現在這病人如此衰弱,自知無望而作此最後請求,如果置之不理,深恐後悔莫及。”此時他心中想道:“我當初把女兒托付與他,以為最可放心。豈知他接受之後,對她憐愛並不深切,殊非我所期望。此種情況,年來時有所聞,使我不勝掛念。公然口出恨言,則又有所未便;而任世人猜度議論,實在教人傷心。我為此煩惱到今日瞭。還不如乘此機會,讓她出傢當瞭尼姑,教世人知道她不是為瞭夫婦不睦而出傢的,就不致受人譏笑。此後源氏對她雖無夫婦關系,但一般的照顧還可和從前一樣。隻此一點就算是我把女兒托付與他的最後要求吧。隻要不是懷恨而出傢的就好。我可把桐壺父皇所賜的廣廈華宇加以修繕,供她居住。她雖然當瞭尼姑,但我在住世期間,必可多方照顧,教她安樂無憂。源氏對她,夫婦之愛雖然冷淡,總不會十分疏略而拋棄她。這點心情我總可以料到的。”便又說道:“那麼,我既已來瞭,就讓她受瞭戒,結點佛緣吧。”源氏忘記瞭對三公主的怨恨,但覺可悲可憫,心中想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他忍耐不住,便走進帷屏裡面去,對三公主說道:“你為什麼拋棄我這餘命無多的人而發心出傢呢?還是暫且鎮靜些,吃點湯藥,進點飲食吧。出傢雖是尊嚴之事,但你身體如此衰弱,怎麼禁得住修持之勞呢?總之,保養身體為要。”三公主隻是搖頭,她覺得他現在說這些好話,反而可恨。源氏察看出:她平日雖無表示,心中其實懷恨。便覺得她很可憐。如此一方反對,一方躊躇不決,說說談談之間,不覺天色將曉瞭。

朱雀院說天亮之後回山,路上被人看見有失體統,便趕緊教三公主受戒。把祈禱僧中道行高尚的法師悉數召入產室,替三公主落發。源氏看見他把這青春少婦的青絲美發剪落而讓她受戒,覺得非常可悲可惜,無法忍受,放聲大哭起來。朱雀院本來格外疼愛這女兒,指望她出人頭地,現在看她對人世榮華已經無緣,也未免惋惜悲傷,淚如雨下。叮囑她說:“如今以後,你可長保健康瞭。誦經念佛,必須精勤!”他就在天色未明之時匆匆回山。三公主身體非常衰弱,似乎僅存奄奄一息,不能好好地起來送別,說話也難啟口。源氏對朱雀院說:“今日之會,宛如一夢,使我心緒繚亂。兄長不忘舊情,惠然臨幸,小弟招待簡慢,獲罪良多,隻得改日前來答謝瞭。”便派遣多人護送朱雀院回山。朱雀院臨別對源氏說:“昔年我命危在旦夕之時,念此女兒孤苦伶仃,無人照拂,心中總難舍棄。你雖無意接受,終於勉從吾命,悉心保護,因此多年以來,我很放心。今後她若得保全性命,則身已為尼,不宜住在這繁華熱鬧之處。若覓一適當之山鄉,令其離居,則又未免寂寥。務望斟酌情況,從長計議,請勿棄置為幸。”源氏答道:“兄長更出此言,反使小弟慚愧無地!今日悲傷過分,心緒繚亂,萬事都茫然不解瞭。”他確已痛苦不堪。

次夜祈禱之時,有一個鬼魂附在人身上出現瞭。這鬼魂言道:“請看我的法力如何!前些時我祟那一個人,被你們巧妙地救瞭去,我想起瞭好痛恨啊!為此我悄悄地來到這裡,陪瞭這個人好幾天。現在我回去瞭。”說過之後笑起來。源氏大為吃驚,他想:“原來二條院中那個鬼魂來到瞭這裡,不曾離去呢。”便覺得三公主實甚可憐可惜。三公主的病已略見好轉,然而還是難保安全。眾侍女為瞭三公主出傢,大傢意氣消沉。但念因此而得恢復健康,也是好的,便隻得忍受瞭。源氏延長瞭做法事的日子,命僧眾鄭重舉辦,照料無微不至。

且說柏木衛門督聞知瞭公主生育和出傢等事,病勢更加沉重起來,全然少有希望瞭。他可憐他的妻子落葉公主,想道:“叫她到這裡來,似乎太輕率瞭。況且母夫人和父大臣都常常來我身邊,一不小心,二公主的禦容自然會被他們看到,這就尷尬瞭。”他就向父母親請求:“我有點事,想到公主那裡去一趟。”但父母親斷然不許。於是他看見無論何人,都訴說想見落葉公主的話。落葉公主的母夫人最初原不贊成把女兒嫁給柏木。隻因柏木的父親親自奔走,再三懇求,朱雀院被他的誠意所感動,無可奈何,便把女兒許給瞭他。朱雀院為三公主和源氏的婚事擔心的時候曾經說:“二公主倒反而有瞭一個可靠的丈夫,不須擔心將來的事呢。”柏木傳聞到這句話,深為感激。此時對母親說道:“我想,我倘拋開她而死去,她真要受苦瞭。但天命如此,無可奈何,因緣不長,此恨綿綿!她的悲傷愁嘆實在是很可憐的。為此請求父母親格外垂青,多多照拂。”母親答道:“哎呀,你莫說這不祥的話!你倘先死瞭,我們還有幾多餘命,可以接受你這來日方長的囑咐呢?”說著隻是哭泣。柏木不便再求,隻得找他的弟弟左大弁商量,詳細委托他種種事情。柏木秉性溫良,和藹可親,所以他的諸弟,尤其是年幼的諸弟,都信賴他,視同父母一樣。現在聽他說這些痛心的話,沒有一個人不悲傷,邸內的人也都愁嘆。皇上聞知他病重,也深為惋惜。聽說病已無望,立刻下詔,晉封他為權大納言。又對左右說道:“他聞此喜訊,或能起床,再度入宮,亦未可知。”然而柏木病勢並無好轉,隻能忍著痛苦,伏枕謝恩而已。父大臣看見聖眷如此優厚,越發悲慟不堪,但也惟有徒喚奈何耳。

夕霧大將常常深切關懷柏木的病,聞知他升瞭官,連忙來訪問。前來道喜的,他是第一個呢。柏木所居的廂屋,門前停瞭許多車馬,隨從人等非常嘈雜。柏木自今年以來,幾乎完全不能起床瞭。病中衣冠不整,未便接見高官貴客。心裡很想和夕霧會面,無奈體力十分衰弱,思之不勝傷心。便命人傳言:“還是請閣下進裡面坐吧。室中零亂不堪,想必能蒙恕罪。”叫祈禱僧暫時退避,在枕畔設席,請夕霧進來。柏木和夕霧從小親睦,兩心毫無隔閡,如今面臨死別,其悲傷眷戀之情,實不亞於嫡親兄弟。夕霧以為今日有升官之喜,他的心情應該愉快瞭,如今睹此情狀,心中不勝惋惜,便覺意興索然,對他說道:“你的病怎麼重到這個地步!今日大喜臨門,我以為你一定好些瞭呢。”便撩開帷屏來看他。柏木答道:“真不幸啊!你看,我已經不復是從前的我瞭。”他頭戴一頂烏帽子[6],上半身略微抬起,然而樣子十分痛苦。他穿著好幾重質料柔軟可愛的白色衣服,蓋著被躺在那裡。室中陳設非常雅潔,熏香之氣撲鼻。這住處非常舒服,雖然隨便佈置,卻很富有趣致。大凡患重病的人,總是須發蓬松、骯臟不堪的。但柏木雖然瘦得厲害,膚色反而更白,神情反而更美瞭。他靠在枕上說話的模樣,實在非常衰弱,仿佛即將斷氣似的。夕霧不勝惋惜,對他說道:“你生瞭很久的病,倒不見得那麼瘦呢。神情反而比往常秀美瞭。”口上如此說,手卻在擦眼淚。又對他說:“我和你不是曾有‘但願同日死’的誓約麼?這實在使我太傷心瞭!我連你何故患此重病的原因也不知道呢。像我這樣親昵的人,怎麼能放心呢!”柏木答道:“這病怎麼重起來,我自己也不覺得。痛苦在什麼地方,也說不出來。我總以為不會忽然變壞,想不到日復一日,弄得如此衰弱,如今元氣也喪失瞭。我這死不足惜之身,能夠延命至今,全靠種種祈禱和誓願的法力吧。然而遲遲不死,反而使我痛苦,如今但願早點死去。雖然如此,我在這世間難於拋舍之事,實在很多啊!事親不能盡其天年,最可傷心;事君也是半途而廢,罪愆良多。而回顧自身,不能揚名立業,抱恨而死,尤覺可悲。此種世人共有的恨事,姑置不談。但我心中另有一種痛苦,在這大限將臨之時,本來不必泄露於人,然而到底難於隱忍,總想向人訴說。我有許多兄弟,但因種種關系,即使對他們隱約談起,也不相宜,隻可向你訴說:我對六條院大人,稍有得罪之處,數月以來,忠心耿耿,惶恐異常。但此事實在非出本意,傷心之極,自覺將成疾病。正在此際,忽蒙大人宣召,遂於朱雀院慶壽音樂預演之日,赴六條院叩見。觀其眼色,顯然對我未能恕罪。從此愈覺人世憂患甚多,生涯全無意趣,心中騷亂之極,便弄得如此狼狽。我固微不足數,我對大人自幼忠誠信賴,此次之事,恐是聽信讒言之故。我今死去,隻有此恨長存於世,當然又是我後世安樂的障礙。但願你在得便之時,稟告六條院大人,善為辯解。我死之後,若蒙大人恕罪,我就感恩不盡瞭。”他越說下去,樣子越是痛苦,夕霧看瞭非常難過。他心中已經猜到那一件事,然而未能確實察知詳情。便答道:“你何必如此多心啊!傢父並沒有怪怨你呢。他聞得你的病如此沉重,非常吃驚,悲嘆不已,常在替你惋惜。你既然有瞭這樣的心事,為什麼一直悶在肚裡,不告訴我呢?倘告訴瞭我,我也可奔走斡旋,使雙方諒解。但時至今日,悔之晚矣!”他不勝悲戚,恨不得教時光倒流。柏木說道:“我病勢略見好轉之時,原想和你談談。但我自己萬萬想不到病勢會如此迅速惡化,遷延至今,實在太糊塗瞭。你切不可將此事告訴別人!如有適當機會,務請善為說辭,向六條院大人辯解。一條院那位公主[7],亦請隨時照拂。朱雀院聞我死去,必然替公主傷心,全靠你善為勸慰瞭。”柏木還有許多話想說,然而身心已經十分疲乏,難以支持,隻得向夕霧揮一揮手,說道:“請你回去吧!”祈禱僧等便走進來作法,母夫人和父大臣也進來瞭,眾侍女奔走喧囂,夕霧隻得啼啼哭哭地出去瞭。

他頭戴一頂烏帽子,上半身略微抬起,然而樣子十分痛苦。他穿著好幾重質料柔軟可愛的白色衣服,蓋著被躺在那裡。室中陳設非常雅潔,熏香之氣撲鼻。這住處非常舒服,雖然隨便佈置,卻很富有趣致。

柏木的妹妹弘徽殿女禦自不必說,夕霧夫人雲居雁也非常悲傷。柏木為人誠懇周到,頗有忠厚長者之風,因此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對這個異母長兄也特別親睦,她十分關懷柏木的病,自己另請僧眾,替他舉行祈禱。然而祈禱不是“愈病藥”[8],畢竟徒勞無益。柏木終於不及與落葉公主見面,像水泡一般消逝瞭。

年來柏木對於落葉公主,心底裡並無深摯的愛情,但在表面上,非常恭謹尊重,親愛逾恒,關懷周至,一向相敬如賓。因此落葉公主對他並無怨恨之處。她看見柏木如此壽短,隻覺得世事不可思議,人生實在無聊,左思右想,不勝悲戚,那迷離恍惚的神情實甚可憐。她的母夫人想起女兒青春守寡,惹人訕笑,不勝惋惜。看瞭女兒愁苦的模樣,感到無限悲慟。柏木的父母更不必說,他們戀戀不舍地哭泣,叫道:“應該讓我們先死呀!這世間太不講道理瞭!”然而無可奈何。做瞭尼姑的三公主一向痛恨柏木無禮,希望他不得長壽。但聞知他已死去,畢竟也覺得可憐。她心中推想:“柏木相信這孩子是他的兒子,所以我和他想必確有前世因緣,才發生那樁意外的禍事吧。”她左思右想,不勝感傷,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到瞭三月裡,天色晴朗,小公子薰君[9]誕生已五十天,要舉行慶祝瞭。這小公子長得粉妝玉琢,嬌美可愛,而且非常肥碩,好像不止五十天似的,那小口兒已想牙牙學語瞭。源氏來到三公主房中,說道:“你心情快適瞭麼?唉!你這模樣真教人看瞭失望啊!如果你同從前一樣打扮,我看見你恢復瞭健康,多麼歡喜啊!你舍棄瞭我而出傢,使我很傷心呢!”他淌著眼淚訴說苦情。他每天來看望一次,對三公主的關懷反比從前殷勤瞭。

五十日誕辰,例行獻餅儀式。但母夫人已經改瞭尼裝,這儀式應該如何辦法呢?眾侍女正在躊躇不決,源氏來瞭。他說:“這又何妨呢!倘是個女孩,則當尼姑的母親來參與慶典,嫌不吉利;男孩有什麼呢!”便在南面設一小小座位,給小公子坐瞭,向他獻餅。乳母打扮得花枝招展,奉獻的禮品種類繁多,盛餅餌的籠子、盛食品的盒子,裝潢都極美觀,簾內簾外都擺滿。眾人不知道內情,興致十足地佈置著。源氏看瞭隻覺得傷心,又甚可恥。三公主也起來瞭。她的頭發末端很密,擴展在兩旁。她覺得不舒服,用手從額上掠開去。此時源氏撩起帷屏,走進來瞭。三公主怕難為情,轉向一旁。她的身子比產前更加瘦小瞭。那頭發因為可惜,那天落發時留得很長,所以後面是否剪落,不大看得清楚。她穿著一件袖口上和裾上層層重疊的淡墨色襯衣,外加一件帶黃的淡紅色衫子。她這尼裝還不曾穿慣。從側面望去,這樣打扮也很美觀,像個孩子模樣,玲瓏可愛。源氏說道:“唉,我真難過啊!淡墨色到底不好,教人看瞭覺得眼前黑暗。我曾安慰自己:你雖然做瞭尼姑,我還可常常見你。然而眼淚始終淌個不住,實甚可厭。我今被你舍棄,然世人認為罪歸於我,這也使我痛心萬分,苦恨無限!可惜不能回復從前舊狀瞭。”他嘆息一聲,又說:“倘你說現已出傢為尼,故欲與我離居,這便是你真心厭棄我,使我覺得可恥可悲。還望你憐愛我些。”三公主答道:“我聞出傢之人,不懂得世俗憐愛。何況我本來不懂,教我如何奉答呢?”源氏說:“那就無可奈何瞭。但你也有懂得的時候吧[10]!”他隻說瞭這兩句話,便去看小公子。

幾個乳母都是出身高貴、容姿秀美的人,一齊在照管小公子。源氏召喚她們前來,叮囑她們應該如何照管。他說:“唉!我已餘命無多,這晚生兒定然會長大成人吧。”便抱瞭他。但見小公子無思無慮地笑著,長得又胖又白,相貌極美。源氏隱約回憶夕霧幼時模樣,覺得相貌和他不像。明石女禦所生皇子,出於皇傢血統,氣品自是高貴,但並不特別清秀。這個薰君的相貌,卻是高貴而又艷麗,目光清炯,常帶笑容。源氏覺得非常可愛。但恐是心有成見之故吧,覺得他非常肖似柏木。現在還隻初生,目光已經穩定,神色迥異常人,真乃十全十美的相貌。三公主沒有分明看出他肖似柏木,別人更是全不註意,隻有源氏一人在心中慨嘆:“可憐啊!柏木的命運何其悲慘啊!”由此推想人世無常之慟,不知不覺地淌下淚來。但念今日應該忌避不祥,便揩揩眼淚,吟誦白居易“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堪嗟”之詩[11]。源氏比五十八還少十歲,然而心情上已有遲暮之感,不勝悲傷。他很想教訓這小公子:“慎勿頑愚似汝爺!”他想:“侍女之中定有知道此事內情之人,她們還以為我不知道,把我看作白癡呢。”心中便覺不快。但他又想:“我被看作白癡,咎由自取。我和公主兩方比較起來,公主受人奚落更是難受呢。”心中雖如此想,臉上並不表露。小公子天真爛漫地嬉笑,牙牙學語,那眼梢口角異常美麗。不知內情的人也許不會註意,但在源氏看來畢竟非常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雙親定在悲嘆他沒有兒子吧。豈知他有這個無人知道的罪惡兒子隱藏在這裡,無法教祖父母知道呢。這個氣度高傲而思慮圓熟的人,由於自心一念之差而毀滅瞭他的身體!”他覺得柏木很可憐,便消除瞭對他憎恨之心,為他流下同情之淚。

眾侍女退去之後,源氏走近三公主身邊,對她說道:“你看瞭這孩子作何感想?難道你定要拋棄這可愛的人兒而出傢麼?哎呀,好忍心啊!”突然如此詰問,羞得三公主紅暈滿頰。源氏低聲吟道:

“巖下青松誰種植?

若逢人問答何言?

真痛心啊!”三公主置之不答,把身子俯伏下來。源氏以為這不答也難怪,不再窮詰。他推測:“她此時不知作何感想。雖然不是富有情感的人,但總不能漠然無動於衷吧。”便覺此人十分可憐。

且說夕霧回思柏木困窘不堪而隱約說出的那番話,想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他那時神志再清爽些,也許會把真情說出,我就可察知究竟瞭。但那是無可挽救的彌留之際,真不湊巧,教人好不懊喪,真是遺恨無窮啊!”他始終不能忘記柏木當時的面影,比柏木的諸弟更加悲傷。又想:“三公主此次並無何等沉重的疾病,而毅然決然地出傢為尼,又是什麼道理呢?即使她自願出傢,父親難道會允許她麼?上次紫夫人病勢那麼危篤,啼啼哭哭地要求出傢,父親尚且不肯拋舍,終於將她留住瞭。綜合起來仔細想想,恐怕還是因為柏木自昔戀慕三公主,一直不曾斷念,苦悶難忍之時,不免有所流露。柏木為人非常沉著,外表看來,比常人特別溫厚周謹。別人要知道他心中所思何事,實在困難得很。然而他的意志稍稍薄弱,情感過分溫柔,這就難免錯失。戀情無論何等痛苦,在不該做的事情上迷亂心情,以致失卻性命,決非長策。給對方招來痛苦,自己又徒然喪身,如何使得!雖說是前世註定的因緣,畢竟過分輕率,真乃無聊之事!”他心中如此想,但對夫人雲居雁也不訴說。對父親源氏,因無適當機會,亦不曾稟告。但他總想把柏木隱約吐露的事告訴父親,看他有何表示。

柏木的父大臣和母夫人悲傷哭泣,眼淚沒有幹的時候。頭七、二七……匆匆過去,他們都茫然不知。超薦功德、佈施供養,以及一切喪事,都由柏木的諸弟妹料理。佛經、佛像的裝飾佈置,則由左大弁紅梅指揮。關於每一個七的誦經事宜,左右人等向大臣請示,大臣答道:“不要來問我!我已經悲傷得這樣瞭,再要我操勞,反而增加他的罪孽,妨礙他死後超生。”他已經神志昏迷,似乎瀕於死亡瞭。

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不得與丈夫見最後一面,就此永別,自然倍感悲傷。日子漸久,廣大的邸宅內仆從陸續散去,人數稀少,冷落蕭條,隻有柏木生前幾個親信的人,有時還來慰問。管理柏木所愛好的鷹和馬的人,失卻瞭依靠,垂頭喪氣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每次看到,都有無限感慨。柏木生前慣用的器物,依然存在。常彈的琵琶與和琴,弦線已經脫落,默默無聲地擱著,教人看瞭實在傷心!隻有庭前的樹木,依舊綠煙籠罩,群花不忘春來,到處含苞欲放。落葉公主悵望此景,不勝悲戚。眾侍女穿著淡墨色的喪服,寂寞無聊地度送春晝。

正在此時,忽聞威風凜凜的喝道聲,便有車馬停在邸宅門前瞭。有人哭著說道:“難道他們忘記瞭,以為主人還在世麼?”這是夕霧大將前來訪問。仆從便進去通報。落葉公主以為總不過是柏木的弟弟左大弁或宰相來瞭,豈知走進來的是個相貌堂堂、令人望而卻步的夕霧。就在正廳前廂設個座位,請他入坐。此人身份高貴,倘照通例叫侍女應對,未免失禮,故由公主的母夫人親自出見。夕霧對她言道:“衛門督不幸身故,小生悲悼之心,實有過於親屬,隻因名分所限,未便越禮,隻能做尋常慰問而已。但衛門督臨終之時,曾有遺言囑咐,為此不敢疏慢。人生於世,壽夭無常,小生之命亦早晚難測,隻要一息尚存,但凡思慮所及,定當竭力效勞。二月之內,朝廷神事繁忙,若為私人之悲傷而閉居不出,又非向例所許。即使在此期間抽暇來訪,也隻能立談即去[12],反有不能盡情之憾。因此許久不曾前來拜望。曾見前太政大臣遭此喪明之痛,悲傷不堪。父子情深,執迷難悟,此亦人之常情。然夫妻之情,更為深切,推想公主悲慟之狀,令人傷心不堪也!”說時屢屢舉手拭淚揩鼻。原來夕霧一方面氣宇軒昂,一方面又是多情善感之人。母夫人飲泣之餘,以鼻聲答道:“悲哀之事,乃無常之世的常態。夫婦永別之痛,亦非世間無有其類。像我這樣有瞭年紀的人,還可作如是想,強自寬懷。然而青年人總想不通,那悲痛之相教人看瞭實在難過!她竟想追隨地下,似乎一刻也不能遲。我這命苦的老身,活到現在,難道還要眼看後輩雙亡的悲慘下場麼?真使我痛苦之極啊!你是他的知心好友,自然知道他的事情:我在當初就不贊成這頭婚事,隻因前太政大臣囑望殷勤,未便辜負。而朱雀院亦認為因緣美滿,心中嘉許,於是我疑心自己見識不足,就回心轉意,玉成其事。豈知變成瞭南柯一夢!如今回想起來,我當時既有此心,何不堅持到底?思之不勝悔恨。但我當時哪裡料到他如此短命呀!照我這舊頭腦想來,為公主者,若非特殊情況,不論因緣善惡,下嫁總非美事。如今既不能獨身,又喪失瞭夫婿,變成瞭兩無著落的薄命之身!倒不如索性乘此機會,和夫婿一同化作煙塵,為自身計,也可少受世人憐憫。但話雖如此說,畢竟難於毅然實行。我目睹慘狀,不勝悲戚。此時幸蒙時時勞駕,惠然來訪,不勝喜慰感激之情。又聞君言,死者曾有遺言囑托。如此看來,他生前對公主雖然似乎並無深摯之愛,但臨終之時,對人留下遺言,可知確有深情厚誼。則悲傷之中也有喜慰之時瞭。”說罷哭泣甚哀。夕霧也急切難於收淚,後來說道:“此君異常老成持重,恐是早死之因。近二三年來,態度非常陰鬱,時見意氣消沉之狀。小生不揣譾陋,時時勸諫:‘你太洞察世情,是個深思遠慮之人。但過分機敏,會失卻愛美之心,反而減弱瞭明慧之相。’但他總認為這是淺薄之見。唉,這些都不必說瞭,要緊的是公主心中比任何人都悲傷,恕我說無禮的話:我對她非常同情呢!”他委婉誠懇地安慰瞭一番,坐瞭很久才回去。

柏木比夕霧年長五六歲,然而還是翩翩少年,姿態嬌艷可愛。夕霧則威嚴堂皇,有男子氣概,不過相貌也很柔嫩清秀,遠勝常人。眾青年侍女目送夕霧出門,哀情也稍稍忘懷瞭。夕霧看見庭前一樹櫻花開得非常美麗,想起“今歲應開墨色花”的古歌[13]。覺得此詩不祥,便信口吟唱另一首古歌:“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聽天。”[14]接著便賦詩雲:

“庭前櫻一樹,半面已枯斜。

但得良時至,依然開好花。”

他裝作無意中偶有所感的樣子而吟誦,一面走出門去。母夫人聽瞭,立刻奉和一首:

“今春頻墮淚,柳眼露珠穿。

花發與花落,不知在哪邊。”

這位老夫人並非十分富有情趣的人,但人多稱她為愛好時髦而饒有才華的更衣。夕霧見她迅速答詩,覺得果然是個伶俐乖巧的人。

夕霧離開一條院,立刻來到前太政大臣邸內。但見柏木的諸弟都在座,他們都說:“請到這裡來!”他就走進大臣的客廳中。大臣暫時抑制哀情,與夕霧相見。這位大臣雖然上瞭年紀,相貌一向同青年人一樣漂亮,但此次也消瘦衰老瞭。胡須也無心剃,長得很長。竟比以前遭父母之喪時更加憔悴。夕霧一見這嶽父的模樣,悲痛難忍,簌簌地流下淚來。自覺不好意思,便努力隱藏。大臣想起夕霧是柏木的好友,見瞭面隻管淌眼淚,怎麼也止不住。談起柏木的事,話語滔滔不絕。夕霧把訪問一條院之事說給他聽。大臣的眼淚越發像春雨連綿時的簷漏一樣掉個不住,衣衫都濕透瞭。夕霧把落葉公主的母夫人所詠“柳眼”之詩寫在懷紙上,呈與大臣觀看。大臣說:“我的眼睛也看不見瞭!”拼命擦瞭一會眼淚,然後看詩。那哭喪著臉閱讀時的相貌中,全無從前那種精明能幹、軒昂磊落的痕跡,教人看瞭不成體統。此詩並非特別優越,惟“露珠穿”之句頗有意味,大臣讀瞭不勝傷感,眼淚久不能止。對夕霧言道:“你母親逝世那年秋天,我以為悲傷已達極點。然而婦女行動范圍有限,相識的人較少,無論何種情況之下,總不親身出面。因此這悲傷是隱藏的,並不到處觸發。但男子就不同,柏木雖然並不能幹,也蒙皇上不棄,官位晉升以來,仰仗他的人自然漸次增多,聞耗而驚嘆惋惜的人,各方面都有。但我之所以深感悲慟者,並非為瞭世間一般的威望與官位,隻是想起瞭他那美玉無瑕的身體,悼念不已耳。世間何物可以解除我的悲痛呢?”說罷仰起頭來,悵望天空,但見暮雲暗淡,櫻花將謝,他今天還是初次看到這景色呢。就在夕霧的懷紙上寫道:

“反教老父穿喪服,

春雨連綿哭子哀。”

夕霧也吟道:

“亡人撒手西歸去,

拋卻雙親服子喪。”

左大弁紅梅也吟道:

“青春未到花先落,

可嘆誰人為服喪!”

柏木死後舉辦法事,非常莊嚴隆重,與尋常世俗迥不相同。夕霧大將的夫人雲居雁自不必說,夕霧自己也特地延請高僧,為柏木誦經念佛,排場十分盛大。此後夕霧常赴一條院訪問。時惟四月,晴空萬裡,清和宜人。四處樹梢,一色青蔥,美好可愛。惟一條院邸內日夜悲嘆,處處蕭條岑寂。正在度日如年之時,夕霧大將照例前來訪問瞭。但見庭中一片嫩草,正在青青發芽。鋪沙較少的蔭處,蓬蒿也正欣欣向榮。柏木生前愛好栽花種樹,現在這些花木無人管理,任意地繁殖著。“一叢芭芒草”[15]也得勢滋蔓,想象將來蟲聲繁密的秋趣,令人感慨流淚。夕霧就在這些露草之間緩步而入。簷前處處掛著伊豫簾[16],裡面的淡墨色帷屏已經換上夏季的薄紗,透過簾影眺望,頗有涼爽之感。內有幾個姣好的女童,穿著濃墨色上衣。從簾外隱約窺見她們的衣裾和面影,樣子非常可愛,然而這種顏色畢竟觸目驚心。

夕霧今天坐在廊上,侍女們替他鋪瞭茵褥。但又覺得這座位太簡慢瞭,便去通報老夫人,勸她延客入室。但此時老夫人身體不好,躺臥在那裡。侍女們便暫時和他應酬。這當兒夕霧眺望庭中花木悠然繁榮之狀,不勝感慨。但見一株柏木和一株楓樹,比別的樹木分外青蔥,枝條互相交叉著,便說道:“真有緣分啊!這兩株樹的上端連理一般合成瞭一株,可見前途有希望啊。”於是悄悄地走近去,吟道:

“木神既許相親近,

結契宜同連理枝。

讓我坐在簾外,如此疏隔,教人好恨啊!”便走近門檻邊去。眾侍女互相扯衣推肘,悄悄地告道:“這個人鬼鬼祟祟的時候,豐姿也是很優雅的呢!”老夫人叫傳言的侍女小少將君[17]報以詩雲:

“柏木守神雖已逝,

庭前枝葉豈容攀![18]

此言太無禮瞭,如此存心,何其淺薄耶!”夕霧覺得誠然,付之一笑。後來聽見老夫人正在膝行而出,便整整衣冠,與她相見。老夫人開言道:“恐是在這辛酸的世間憂傷地度送日月之故吧,心情異常苦悶,生涯茫然如夢。屢次勞駕慰問,實在不勝感謝,隻得強起迎候。”看她的神情非常痛苦。夕霧答道:“憂傷是難怪的,然而隻管憂傷,也是枉然。世間萬事,皆前生註定,憂傷畢竟也有限度。”他用這話安慰她,心中想道:“嘗聞人言,這位公主性情十分優雅。如今慘遭不幸,生受世人譏笑,定然異常悲傷。”情不自禁,便熱心地探詢公主的近況。又想:“這位公主的相貌雖然不是十全其美,但是隻要不是十分面目可憎,難道可以憑外貌印象而嫌惡她、或者另外迷醉於荒謬的戀情麼?這樣做實在是可恥的。歸根到底,一個人隻有性情是最重要的。”便又對老夫人說道:“今後但願將小生當作故友一樣看待,請勿見外為幸。”這話雖然不曾有意表示求愛,卻已懇切地吐露他的心事瞭。夕霧身穿常禮服,姿態異常鮮麗,長身玉立,相貌堂堂。眾侍女悄悄地議論:“他父親萬般和藹可親,其氣品之高雅與態度之溫柔,無人可與並比。這位公子則雄赳赳地,氣宇軒昂,令人一見便會驚嘆:‘啊,好漂亮!’這相貌真是與眾不同。”接著又說:“索性讓他就在這裡進進出出吧。”

夕霧吟唱“右將軍墓草初青”[19]之詩。右大將藤原保忠夭死,乃近世之事。可知不論古今,人世必有傷逝之痛。而於柏木尤甚:不論身份高下,無人不扼腕嘆惜。隻因此人不但學問淵博,且又異常重情,所以連平素不甚親近的僚屬,以及老年的侍女,也都戀慕悲傷。皇上尤深惋惜,每逢舉行管弦之會,總首先想起柏木,不勝感慨。“惜哉衛門督!”變成瞭當時通行的一句話,無人不說。源氏憐惜柏木,日久愈深。隻有他一人心中知道薰君這孩子是柏木的遺孤,而別人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所以也是枉然。到瞭秋天,薰君已會扶床學步,其可愛之狀難於形容。源氏不但在人前當作親生子看待,而且真心地憐愛,常常抱他。

[1] 本回寫源氏四十八歲正月至同年秋季之事。

[2] 古歌:“青松千歲壽,誰是此君儔?可嘆浮生短,情場不自由。”見《古今和歌六帖》。

[3] 古歌:“飛蛾撲火甘心死,一似殉情不惜身。”見《古今和歌集》。

[4] 叫她眺望他火葬之煙。

[5] 指紫夫人。

[6] 烏帽子是古代貴人的便帽,紗絹制或紙制,上塗黑漆。

[7] 指其妻落葉公主。

[8] 古歌:“戀人不得見,病勢日危篤。除卻兩相逢,更無愈病藥。”見《拾遺集》。

[9] 這薰君是此書最後十回的主人公。

[10] 暗指對柏木。

[11] 白居易自嘲詩:“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堪嗟。一珠甚少還慚蚌,八子雖多不羨鴉。秋月晚生丹桂實,春風新長紫蘭芽。持杯祝願無他語,慎勿頑愚似汝爺!”下文又引末句,“爺”指柏木也。

[12] 當時慣例:參與朝廷神事的人,倘在神事期間訪問有喪者之傢,隻許立談片刻即去。

[13] 古歌:“山櫻若是多情種,今歲應開墨色花。”見《古今和歌集》。

[14] 見《古今和歌集》。

[15] 古歌:“一叢芭芒草,使君所手植。今已成草原,蟲聲何繁密。”見《古今和歌集》。

[16] 伊豫國所產的竹簾。

[17] 這侍女是老夫人之侄女。

[18] 本回題名據此詩。

[19] 紀在昌悼右大將藤原保忠詩有“天與善人吾不信,右將軍墓草初秋”之句。因為現在不是秋天,故把“秋”字改為“青”字。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