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總角

多年來聽慣的川風,今秋特別淒涼刺耳,山莊裡忙著準備八親王周年忌辰事宜。一般應有佛事,都由薰中納言與阿阇梨辦理。兩女公子則依照侍女等的勸請,做些瑣碎的工作,例如縫制佈施僧眾的法服、在經卷上加以裝飾等。但也含愁忍苦,有氣無力。若無薰中納言等的照拂,這周年忌辰不知何等落寞呢。薰中納言親自來到宇治,為瞭兩女公子即將除服,誠懇地向她們吊慰。阿阇梨也來到山莊。此時兩女公子正在編制香幾四角的流蘇,誦念“如此無聊歲月經”[2]等古歌,相與共話。薰君從簾子一端通過帷屏上垂佈的隙縫,窺見絡子,知道她們正在編制流蘇,便吟唱“欲把淚珠粒粒穿”之古歌,推想伊勢守傢女公子[3]作此歌時,也懷著這種心情吧。簾內兩女公子聽瞭頗感興趣,但也不好意思裝作會意而開言作答。她們想道:“貫之所詠‘心地非由紗線織’[4]之歌,隻是為瞭一時的生離,尚且有絲一般細的離愁,何況死別呢。可見古歌真是善於抒情的。”薰君正在起草願文,記述經卷和佛像供養的旨趣,就用便筆題一首詩:

“永結良緣如總角,

紅絲百轉繞同心。”[5]

寫好後叫人送進簾內去。大女公子一看,又是這一套,覺得討厭,但也隻得奉答:

“脆似淚珠穿不得,

紅絲無法結良緣。”

吟罷想起“永遠不相逢”[6]之古歌,不免沉思細恨。

薰君為瞭自己遭大女公子如此冷遇和拒絕,深覺可恥,便不再熱烈追求,隻是認真地商談匂親王和二女公子之事。對大女公子說:“匂親王的本性,在戀愛方面是稍稍熱心過度的,所以即使不是十分深愛渴慕的事,一經啟口,便不肯收回成命。恐是因此之故,所以多方設法探詢尊意。這件親事其實是很可放心答應的,為什麼如此堅決拒絕呢?人世男婚女嫁之事,您不是全然不理解的,但一直拒人於千裡之外,辜負我這一片無私的忠誠,叫我好恨啊!今天無論如何,要請您把尊見明白告我。”他的語氣非常認真。大女公子答道:“正為瞭不敢辜負您的忠誠,所以我不惜拋頭露面,開誠相待。您倘不理解我這點心情,恐怕您心中懷著淺薄的想法吧。當然,倘是善解情趣之人,則處此荒寂之境,自有無窮感想。但我生性愚陋,隻是茫然度日。先父在世之時,關於我等將來雖然曾有遺囑:某事應該如何,某事應該如何,但是關於您所說的婚姻之事,全然不曾談及。可知先父之意,確是教我們斷絕結婚之念,如此度送一生。因此對於您的垂詢,我實無法答復。不過舍妹年紀還輕,隱沒在這深山之中,實甚可惜,故我亦曾私下計慮,但願她不要就此變成朽木。隻是不知命運如何耳。”說罷長嘆一聲,茫然耽入沉思,那模樣甚是可憐。

薰君設想:她自己也是處女,怎麼能夠像長輩那樣處理妹妹的婚事呢?她的不能答復原是理之當然。便召喚那老侍女弁君出來,和她商談。對她說道:“多年以來,我隻是為瞭欲修後世而到這裡來請教的。但親王將近逝世之時,自覺壽命有限,曾將兩女公子托付與我,叫我任意處置,我曾當面允諾。不料兩女公子的意見與親王的主張完全相左,對我態度非常強硬,不知由於何故?竟使我疑心她們另有打算呢。你當然也聽到過:我的本性非常怪異,對世俗男女之事全不關心。然而恐是前世註定之故,我對大小姐如此熱心愛慕。外間也漸漸有人紛紛傳說。所以我想:既然如此,還不如依照親王的遺志,讓我和大小姐像世間普通夫婦一般開誠相見。此言雖屬奢望,但世間豈無其例?”接著又說:“匂親王與二小姐之事,我也曾提出過。但大小姐不信任我,似乎有所顧慮。這又不知何故?”他說時愁容滿面。倘是一般無知無識的侍女,此時一定隨聲附和,多嘴饒舌,說些討好的話。但弁君不是這種人,她心中想道:“倒真是兩對好夫妻……”但嘴上答道:“恐怕這兩位小姐生性怪僻,與常人不同,故關於世俗婚嫁之事,似乎絕不想起。我們在這裡當侍女的人,即使親王在世的當年,誰也不曾蒙受蔭庇。凡是重視自己前程的人,都找些適當借口,紛紛散去。那些自昔就有舊交的人,也都覺得在這裡毫無希望。何況現在親王已不在世,她們一刻也不能再留,都在那裡發牢騷瞭。有的人說:‘親王在世之時,由於門第高貴之故,凡是不甚體面的親事,都被認為委屈。因有這種古風的思想,故兩位小姐的親事一直拖延不決。現在她們已經失去依靠,應該變通辦法,隨緣成事。倘有強行譏議的人,其人反而不明事理,大可置之不理。無論怎樣的人,總不能如此孤寂地度送一生吧。即使是隻吃松葉的苦行頭陀,也舍不得生命,總想活在世上,所以在佛教中各樹一種宗派而修行。’她們說這種用意不良的話,常常使得這兩位年輕的小姐心煩意亂。然而她們不屈不撓。大小姐隻是關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隨俗事人。您不憚深山遠道,常來訪問,多年以來小姐們已經見慣,認為您是可親之人,現在又常將種種大小事務同您商量。如果您有意和二小姐成親,對大小姐說瞭她一定答應。匂親王常有信來,但她們似乎認為此人並無誠意。”薰君答道:“我曾受親王那句可哀的遺言囑托,故在我這朝露一般短促的生命尚存的期間,一定常來親近。按理說,叫我同任何一位小姐結緣,都是一樣的。蒙大小姐如此關心,我實不勝欣幸。然而我雖已看破紅塵,情之所鐘,還是戀戀不舍。要我改變初心,另戀一人,實在不能。我對大小姐的深情,決非世間尋常浮薄戀愛可比。我所希望的,隻是隔著簾帷相向而坐,毫無隔閡地罄談人世無常之理,大小姐也毫無顧慮地向我陳述心事。我沒有特別親睦的弟兄,實在非常寂寞。在這世間每有所感,無論是可哀的、可喜的,或可憂的,凡是觸景生情,都隻能藏在自己心中,沉悶度日。這生涯畢竟孤苦伶仃,故願得大小姐開誠相憐。明石皇後是我姐姐,然而未便過分親近,將瑣屑無聊之事任意向她說述。三條院的公主雖然年紀輕得不像是我的母親,畢竟地位不同,亦未便輕易和她親近。至於其他女子,我都覺得疏遠陌生,不敢接近。因有此種心情,所以我的生涯異常孤寂。談情求愛之事,即使逢場作戲,我也非常嫌惡,絕不肯為。生性如此孤僻,不解風流,故對大小姐真心愛慕之情,也難於出口。我心中又是怨恨,又是焦灼,然而連一點渴慕之色也不曾向大小姐表示過,自己想想也覺得太冥頑瞭。至於匂親王與二小姐之事,務請勿以我為存心不良,準許我的請求,如何?”老侍女聽瞭這番話,心念此間生涯如此冷落,兩位小姐能嫁這兩個人,真乃求之不得。她一心希望玉成其事,然而兩位小姐態度之嚴肅,叫人看瞭自慚,因此未能任意向她們勸說。薰君今宵準備在此留宿,和女公子從容談話,就故意逡巡徘徊,直到日暮。

他口上雖不明言,但臉上逐漸顯露怨恨之色,因此大女公子頗覺為難。同他隨意談話,越發感到痛苦瞭。然而大體說來,薰君畢竟是個深通情理的好人,所以大女公子對待他也並不十分冷淡,終於和他會面瞭。她叫人把自己所居的佛堂與薰君所居的客間之間的門打開,在佛前點起明燈,又在簾子旁邊添置一個屏風。叫人在客間裡也點起燈來。但薰君不要點燈,他說:“我心中煩惱,不能顧到禮貌,光線不要太亮。”便將身子躺下。侍女們隨意不拘地拿出些果物來請他吃,又拿出精美的酒肴來招待他的隨從人員。侍女們群集在廊下等處,離開主客二人所居之處甚遠。二人就悄悄地談起話來。大女公子態度雖不十分融洽,卻甚溫柔嫵媚。其嬌聲細語,深深地牽惹瞭薰君的心,使得他焦灼難堪,也可謂荒唐之至瞭。他時時在想:“這點毫不足道的阻隔,成瞭我們中間的障礙物,叫我忍受焦灼之苦。我如此缺乏勇氣,實在太愚笨瞭。”然而外表裝作無事,隻管縱談一般世間的事情:可悲的、可喜的,以及種種富有趣味的事。大女公子預先吩咐侍女,叫她們留在簾內近旁。但侍女們想:“不應該如此疏遠他。”都不肯在這裡守備。大傢退出外面,倚靠在各處睡覺瞭,佛前的燈火也無人來剔亮。大女公子狼狽起來,低聲呼喚侍女,然而喚不醒。她對薰君說:“我心情不佳,頗感疲乏,讓我休息一下,天亮時候再來和你晤談。”便起身回內室去。薰君答道:“我跋涉山路遠道而來,比你更加疲乏,但如此和你談談,聽你說說,便可慰我勞頓。你若舍棄瞭我,回內室去,教我好寂寞啊!”他就把屏風稍稍推開,鉆進佛堂裡來。大女公子半個身子已經進入內室,卻被薰君拉住瞭。大女公子又是懊惱,又是憂懼,斥道:“你所謂‘毫無隔閡’,原來是如此麼?真是荒唐!”那嬌嗔之相更加可愛。薰君答道:“你全然不瞭解我這毫無隔閡的心,所以我想請你瞭解。你說‘荒唐’,是否擔心我將有非禮之行?我可在佛前立誓。你一點也不要懼怕!我早就打定主意:決不使你傷心。外人料不到我會如此堅貞,但我決心終身做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在幽暗的燈光之下把她堆垂在額前的頭發撩起一看,但見她的容貌艷麗之極,簡直是十全其美。他想:“在如此荒寂的住處,好色之徒可以毫無阻礙地任所欲為。如果來訪的人不是我而是別的男子,我一定會被擠出局外,那樣的話,該多麼遺憾啊!”回思過去自己優柔寡斷,竟擔心起來。然而看到她毫無辦法地傷心飲泣的模樣,又實在可憐,他想:“現在切不可強求,將來她自有心情柔順的時候。”他覺得使她驚惶失措,實在對她不起,便規規矩矩地用好言撫慰她。但大女公子恨恨地對他說道:“我料不到你會起這念頭,所以過去異乎尋常地親近你。我穿著可哀的喪服,而你毫無顧忌地闖進來看,此心太淺薄瞭。明知我們懦弱無能,所以任情欺負。我這悲哀實在無法自慰。”她不曾提防,被薰君在燈光之下看到瞭憔悴的喪服姿態,非常困窘懊惱。薰君答道:“你對我如此深惡痛疾,使我羞恥得話也說不出口瞭。你以身穿喪服為借口,固然是可以的。但是我想:你倘能體諒我長年效勞的忠誠,就不會為瞭喪服的忌諱而像初次見面一般疏遠我吧。如此反而太拘泥瞭。”便從那天破曉殘月之下聽琴的情景開始,敘述多年來常為思慕大女公子而痛苦難忍的情狀,說瞭一大篇話。大女公子聽瞭深感羞恥,心情甚是不快。她反復思量:“他原來懷著這種心思,外表裝得多麼冷靜而誠實啊!”薰君把身旁的短帷屏拉過來,遮隔瞭佛像,暫時躺下身子。佛前所供名香,氣味非常馥鬱。庭中芒草的香氣也異常濃烈。此人道心深固,對佛比別人尊敬,在佛前不敢放肆。他想:“如今她在喪服之中,我在此時同她纏擾,實屬粗率無禮,而且違反瞭我的初心。應該等到喪滿之後,那時她的心情多少總會軟化起來吧。”他終於遏制瞭熱情,心境漸漸安靜下來。秋夜的情趣,即使不是這種地方,也自惹人哀思;何況在這山中,風聲和籬間的蟲聲,都使人聽瞭不勝淒涼之感。薰君談論人世無常之事,大女公子有時也作對答,那姿態非常端詳優美。打瞌睡的侍女們推察兩人已經結緣,都走進自己的室中去睡覺瞭。大女公子回憶起父親的遺言,想道:“確實,人生在世,難免遭逢此種意外之苦患。”便覺萬事都可悲傷,心地黯然,眼淚跟著宇治川的水聲滾滾而下。

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向曉。隨從人等亦已起身,相與共話。馬嘶之聲也聽到瞭。薰君想起瞭別人告訴他的有關旅宿的種種情狀,頗感興趣。他把映著晨光的紙門推開,和大女公子二人共同欣賞天空的美景。大女公子也稍稍膝行而出。這屋子不甚深,簷前相去甚近,從這裡可以看到羊齒植物上閃閃發光的朝露。兩人互相看看,姿態都很艷麗。薰君說道:“我別無所求,但得如此與你相處,同心欣賞春花秋月,共話人世無常之狀,於願足矣。”他說時態度非常馴良,故大女公子的恐懼之心也漸漸消減,答道:“最好不要如此直接對面。如果隔著一個帷屏,那麼真個可以更加心無隔閡地談話瞭。”天色漸明,聽見近處群鳥出巢奮翅之聲,山寺晨鐘之聲也隱約地響出。大女公子覺得同這男子如此同居一室,非常可恥,便勸道:“此刻你總好回去瞭。教人見瞭實在難看。”薰君答道:“冒著朝露回去,好像真有其事,反而不好,外人還會猜度我們有何關系呢。其實,我們外表可以裝作尋常夫婦模樣,而內裡和他們不同。自今以後,一直保持清白的友誼。請你相信我決沒有非禮之心。你倘不體諒我如此忠貞不拔之志,那真是太無情瞭。”他並沒有告辭的意思。大女公子覺得隻管如此坐著,樣子實在難看,心中焦灼,便對他說:“以後一定照你所說,但今早請你遵從我的要求。”她的樣子非常狼狽。薰君答道:“唉,真痛苦啊!破曉的別離啊!我真是‘從來不作凌晨別,出戶徬徨路途迷’[7]瞭!”說罷頻頻嘆息。此時隱約聽到某處雞鳴之聲,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詩曰:

“荒山雞唱聲聲苦,

百感交心對曉霞。”

大女公子答吟道:

“鳥聲不到荒山裡,

濁世煩憂過訪來。”

薰君送她回進瞭內室的紙門,自己就從昨夜進來的門裡出去,躺下身子,然而不能入睡。別後戀慕不已,想道:“倘我以前也如此戀慕,這幾年來心情決不會如此平安吧。”便覺懶得回京都去瞭。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甚憂慮:不知侍女等對昨夜之事如何猜想。她不能立刻就寢,反復尋思:“沒有父母,為人在世真苦。身邊的人會幹種種惡事,花樣層出不窮,從中作弄擺佈。結果難免發生意外之變,真可憂啊!”又想:“這個人的舉止態度,並無可厭之處。父親在世之時,也是如此看法,常說此人如果有意求婚,倒可許得。但我自己總是獨身到底瞭。妹妹比我年輕,且又長得貌美,埋沒一生,未免可惜。倘能像別人一般嫁個稱意夫婿,實為可喜之事。這兩人之事,我一定盡心竭力地玉成。但倘是我自身之事,又有誰來照料呢?此人倘是並不惹人註目的尋常男子,那麼為瞭報答他多年來愛護之恩,我也不妨折節相從。可是此人氣宇軒昂,令人望而卻步,反而使我不敢親近。我還不如獨身度送此生吧。”她左思右想,啜泣直至天明。悲痛之餘,心情惡劣,便走進二女公子所臥的內室中,睡在她身旁瞭。二女公子聽見眾侍女竊竊私議,情狀與平時不同,獨自躺著,心中正在疑怪。看見姐姐進來睡在她身旁,不勝之喜,連忙拿衣服來替她蓋上。忽然聞到姐姐身上發散出一種濃烈的衣香,無疑是薰君身上所有的。她想起瞭那值宿人難於處理的那件衣服,推想侍女們所竊竊私議的確是事實瞭,便覺姐姐很是可憐。她就裝作睡著的樣子,一言不發。

薰君召喚弁君前來,詳細吩咐瞭一番,又認真地寫一封信給大女公子,然後動身返京。

大女公子想:“我昨天對薰中納言戲作瞭總角之歌,恐怕妹妹以為我昨夜有心和他‘相隔約尋丈’而對晤吧?”覺得十分可恥,便托辭“心情不佳”,懨懨地病瞭一天。侍女們說:“周年忌辰沒有幾天就到瞭。那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除瞭大小姐以外沒有人能好好地辦理。偏巧她又在這時候生病瞭。”二女公子正在編制香幾上的流蘇,她說:“流蘇上的飾花我不會做。”定要叫大女公子做。此時房中光線陰暗,沒人看見,大女公子便坐起來,和她兩人同做。

薰中納言派人送信來瞭。大女公子說:“我今天身體不好。”叫侍女們代為答復。侍女們都有怨言:“叫人代筆多麼失禮!太孩子氣瞭。”周年忌辰過後,喪服該脫下瞭。兩女公子當初預計:父親死後片刻也不能生存。卻終於糊裡糊塗地過瞭一年,真乃意外的苦命生涯。想到這裡,便傷心哭泣,教人看瞭實在難過。大女公子一年來穿慣瞭黑色喪服,現在換上淡墨色衣服,那容姿非常優雅。二女公子年紀正輕,更是艷麗無比。二女公子洗頭發時,大女公子來幫她。她細看妹妹的容顏,覺得非常姣美,使她忘記瞭人世憂患。她想:“倘能成全我的私願,讓妹妹嫁瞭那人,那人近看之下決不會不滿意吧。”她覺得此事有把握,心甚欣喜。二女公子除瞭這姐姐以外,別無保護人。大女公子懷著父母之心照顧她。

薰中納言思量:“大女公子前因喪服在身,所以未便答應我的要求,如今喪服即將脫去瞭。”他焦灼地等到瞭九月裡[8],又到宇治來訪問。他要求同上次一樣直接晤談。侍女們向大女公子傳達,大女公子說:“我心緒不佳,身體很不舒服……”說瞭種種理由,不肯和他會面。薰君說:“如此無情,真是意想不到的啊!不知旁人看瞭作何感想。”便寫瞭一封信叫人送進去。大女公子復道:“如今雖過周忌,脫去喪服,但悲哀反而加深,心緒鬱結,不能應對。”薰君未便再說怨恨的話,便召喚那老侍女弁君來前,和她談瞭許多話。這裡的侍女們度著世無其例的孤寂生涯,其惟一的慰藉者隻是薰中納言一人。她們都在談論:“若能如我們所願,小姐配瞭這個郎君,移居常人所住的京都,那才是幸福瞭。”大傢相與商量,隻想把薰君帶進大女公子房中去。大女公子並不深悉此種情況,但她想道:“那人如此特別親近這老侍女,可知這老侍女同情於他,或許懷著不良之心。試看古代小說中所述,女子為非作歹,往往非出自心所願,大都是由侍女誘導的。不可不嚴防的,正是人心。”又想:“如果那人用心深摯,就把妹妹嫁給他吧。照他的性情看來,即使女子相貌不甚美好,一經相逢,決不會冷遇她。何況妹妹的相貌,約略窺見便可令人滿意。他大約心中滿意而口上不說,因為不好意思表示他早就看中妹妹。他以前說本意不在妹妹而不接受我的勸告,一半是為瞭不欲使人知道他對我愛情淺薄,有所顧忌而已。”但她認為若不預先告知二女公子而獨斷獨行,是罪過的行為。她推己及人,覺得對她不起,便在對她做瞭種種閑談之後開口說:“父親的遺志,是指望我們即使在世間孤苦度日,也不可輕率嫁人,以致惹人笑話。父親在世之時,我們做瞭他出傢的羈絆,擾亂瞭他的靜修,罪業實甚深重。臨終時的一句遺言,至少不可違背。為此我們孤居獨處,並不深感痛苦。然而這些侍女常常抱怨我們,認為過分頑強,實在討厭得很。惟關於你的身世,確是可慮:若與我一樣孤居獨處,任逝水流年悠悠空過,實甚可憐、可惜而又可悲。你總得像世間一般女子那樣嫁個夫婿,那麼我這個孤獨的姐姐也可臉上增光,心情歡慰。”二女公子聽瞭心甚不快,怪怨姐姐如何起這念頭,便答道:“父親並非叫姐姐一人獨身終老呀!父親深恐我沒有主見,受人欺侮,對我的關念比對姐姐更深呢。為欲慰安姐姐的孤寂,除瞭由我朝夕奉陪,沒有別的辦法瞭。”她不免對姐姐怨恨。姐姐也覺得這話的確對她不起,隻得認錯:“我無非是為瞭這些侍女們常常怨我太怪僻,因此心思迷亂瞭。”便不再談此事。

天色漸暮,薰君並不言歸,大女公子甚是憂慮。弁君來向她傳達薰君的話,並且代為不平,說他的怨恨是怪不得的。大女公子一言不答,隻是嘆氣。她想:“我這一身今後如何處置呢?如果父親在世,則聽其安排,無論把我嫁給何等樣人,都是宿世命定。處世原是‘身不由心’[9]的。即使不幸,也是常例,不會受人非笑。此間所有侍女等人,年紀都較大,自以為聰明,揚揚得意地用適合自己身份的見解來向我勸說。然而都不是正道,隻是奴仆之見,一廂情願而已。”眾侍女一味熱心勸誘,但大女公子隻覺得可恨可嫌,全然不為動心。同她無話不談的二女公子,對於男女之事比姐姐更不關心,一向悠然自若,因此不能同她商量此事。她想:“我這一身何等乖戾!”隻得一直背轉身子,朝墻默坐沉思。侍女們都來勸她:“請大小姐脫去瞭這淡墨色衣服,換上平時的服裝吧。”她們都想在今天玉成其事。大女公子十分困窘。其實,她們倘真要拉攏,有什麼障礙呢?在這狹小簡陋的山莊裡,真是古歌所謂“山梨花似錦,何處可藏身”[10]也。

但薰君不欲公開地由侍女說合。他原來就準備悄悄地進行,使外人不辨何時開始,自然而然地成就好事。所以他叫人對大女公子說:“如果小姐不允許,今後永遠保持如此關系可也。”但弁君同幾個老婆子私下商談,意欲公開地玉成其事。這雖是出於好心,但恐是思慮淺薄之故,或者老年昏聵之故,大女公子非常討厭她們。弁君來時,大女公子對她說:“父親在世之時,多年之間,常常稱道薰中納言對我傢之親切與眾不同。現在父親去世之後,我傢萬事全賴他竭誠相助。想不到他忽然起瞭求愛之心,常常申恨訴怨,實在討厭得很。我倘是隨順世俗、願意婚嫁的人,那麼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怎麼會不接受呢?可是我自昔就斷絕世俗之念,誓願獨身到底,因此非常痛苦。惟有我的妹妹,虛度青春,未免可惜。實在,隻有為妹妹的將來著想,這孤居寂處的生活才是不適宜的。倘薰中納言果真不忘父親舊情,但願他對妹妹和對我一樣看待。她是我的同胞手足,我真心情願把一切都讓給她。希望你轉達此意,善為說辭。”她羞澀地把心中欲說的話如實告訴瞭弁君。弁君深感同情,答道:“我以前早就察知大小姐懷著此種心情,曾經詳細地對中納言談過。但他說:‘要我如此轉變念頭,是不可能的。況且兵部卿親王[11]近來戀慕之心更切,二小姐應該和他結緣,我自當盡力玉成。’這也是合乎理想之事。即使是父母俱存、悉心撫育長成的千金小姐,倘兩人都能結成如此美滿的姻緣,也是世間不易多得之事。恕我直說:我看瞭這衰敗零落之狀,常常擔心兩位小姐將來結果如何,不勝悲傷。人心日後是否會變,雖然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這總是美滿的宿世姻緣。小姐不肯違背親王遺言,原是正理。但親王之所以有此誡告,乃因恐怕沒有適當人物而與品性不端之人結緣。他屢次說過:‘這薰君如果有意求婚,那麼我傢一人有瞭著落,便可放心,此乃何等可喜之事。’凡是失去慈親的女子,不論貴賤,由於意外之變而和身份不稱的人結婚,世間不乏其例。這都是尋常之事,不會有人譏笑。何況薰中納言的身份與人品,竟像特地定制的一般。如此誠心誠意地前來求婚,豈可怫然置之不理而一意孤行地遵守親王遺言,埋頭修行佛道呢?難道真能像神仙一般以雲霞為糧食麼?”她滔滔不絕地說瞭一大篇,大女公子非常討厭,懊惱之極,隻是橫臥著,不答一語。

二女公子看見姐姐神色異常頹喪,甚是同情,便照例和她共寢。大女公子擔心弁君等會引導薰君入室,然而這是一間無處可以藏身的狹小的房間。她把自己那件柔軟的衣服蓋在妹妹身上。因為天氣還熱,自己離開幾步,睡在距妹妹稍遠的地方。弁君把大女公子的話向薰君傳達,薰君想道:“她為什麼如此厭惡俗世呢?想是從小住在聖僧一般的父親身邊,所以早就徹悟無常之理吧。”越發覺得此女與自己性情相近,便不嫌她高傲瞭。他對弁君說:“如此說來,今後隔著帷屏晤談也不行瞭。不過,隻限今宵一次,請你引導我到她睡的地方去一下吧。”弁君也有此心,便安排眾侍女早早就寢,同幾個知情的老婆子商量行事。

黃昏過後不久,河上忽然起風,聲甚淒厲。不甚堅固的板窗被吹得格格地響。弁君竊喜有這些聲響掩護,人的腳步聲可以不被聽出,便引導薰君進兩女公子的臥室中去。她知道兩女公子睡在一處,覺得不甚方便。但她又想:“她們是經常如此的,我怎麼可以勸她們今夜分房而睡呢?好在薰中納言認得大小姐,不會弄錯。”大女公子一直不曾睡著,忽然聽見腳步聲,立刻起身逃走。她想起自己迅速躲避,而妹妹還在無心無思地酣睡,覺得對她不起。然而有什麼辦法呢?心中非常難過。她很想喚她醒來,和她一同逃避。然而已經來不及瞭。她渾身發抖,從一旁窺看,但見幽暗的燈火光中,薰君穿著襯衣,裝著熟悉的樣子,撩起帷屏上的垂佈,鉆進裡面來。大女公子想:“妹妹真可憐!叫她怎麼辦呢?”那粗劣的墻壁旁邊立著一個屏風,她就躲進屏風背後的骯臟地方去。她想:“晝間我勸妹妹結婚,她尚且埋怨我。現在又放這個人進來,不知她將何等驚怪,何等痛恨我呢。”痛苦之極,回想過去一切事情,都是由於沒有可靠的保護人而孤苦伶仃地活在世間,因而身受苦痛。便覺和父親訣別而目送他登山那天傍晚的景象,仿佛就在目前,戀慕之心與悲痛之情充塞瞭胸中。

薰君看見隻有一個人睡著,料想是弁君擺佈好的,不勝欣喜,心中卜卜地跳動。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大女公子而是二女公子。相貌相似,而嬌美之色勝於乃姐。他看見二女公子驚惶失措之狀,知道她原是不知情的,覺得很對她不起。而轉念想到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冷酷無情實在深可痛恨。他想:“這二女公子如果為他人所有,實在也舍不得。然而違背瞭我的本意,又很遺憾。我不願意叫大女公子把我對她的愛情看作一時的浮薄心。今夜且斯文地過去吧。如果終於逃不瞭宿緣,對二女公子也發生瞭愛情,亦無大礙。因為不是別人,是她的胞妹呀。”他就按住熱情,同上次對大女公子一樣,溫和親切地同二女公子談話,直到天明。

幾個老婆子聽見室中談話,知道事情沒有成就,互相詫問:“二小姐哪裡去瞭?真奇怪。”大傢弄得莫名其妙。有人說:“如此看來,其中必有緣故。”又有一個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張著牙齒零落的嘴巴說:“我每次看到這位薰中納言,似覺自己臉上的皺紋也都平瞭。這樣標致可愛的郎君,大小姐為什麼拼命躲避他呢?說不定,像人們常常講起的,有一個可怕的魔鬼附在她身上瞭!”另一人說:“喂,不要說這不祥的話!哪裡會有魔鬼附在她身上!隻因我傢兩位小姐從小生長在遠離人群的地方,關於這種事情,沒有人替她們做適當的指導,因此瑟縮不前。今後漸漸習慣,自然會成功的。”又有人說:“但願大小姐快點誠心誠意地接待他,早日圖個享福。”她們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地都睡著瞭。其中也有幾個人發出很難聽的鼾聲。

這秋宵並非為瞭情人相逢而苦短[12],但不久也就向曉瞭。薰君看瞭這各有所長的雙美中一人的姿色,自然而然地感到不能饜足。最後對她說道:“我倆相愛吧。你不可模仿你那可恨的姐姐的薄情!”和她約瞭後會之期,然後辭去。他仿佛做瞭一夢,自己也覺得奇怪。然而那個薄情人的態度究竟如何,他總想看個清楚,便按住瞭熱情,走到一向住慣的那個房間裡去,躺下身子。

弁君走進小姐房中,說道:“真奇怪,二小姐哪裡去瞭?”豈知二小姐為瞭昨夜突然遇此不速之客,心甚羞恥,正躺臥在那裡,心中弄不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起昨日晝間姐姐對她說的話,心中抱怨姐姐。天色已明,陽光照入室中,大女公子就像壁中的蟋蟀一般爬瞭出來。她知道妹妹心中非常懊惱,甚是抱歉,對她無言可說。她想:“連妹妹也被他看清楚瞭,實在可恥!今後不可不嚴防瞭。”心中煩惱得很。

弁君又走到薰君那裡,薰君把大女公子如何頑強、始終不肯會面之情詳細告訴瞭她。弁君埋怨大女公子用心太深,行為太不講理,氣得發昏瞭,對薰君十分同情。薰君對她說道:“以前大小姐待我冷酷,我以為還有好轉的希望,所以做種種計劃,借以自慰。然而今夜實在太可恥瞭,我很想投河自盡呢。親王臨終時舍不得兩位小姐,向我諄諄囑咐,我體諒他的苦心,所以不曾徑自出傢為僧。今後我對兩位都不再有所企望瞭。隻是大小姐對我的冷酷,我銘刻於心,始終不能忘懷。匂親王恬不知恥地前來求婚。我推想大小姐在打主意:反正要結婚,不如嫁個身份較高的人。如此想來,她看不起我更是理之當然,我實在可恥,今後沒有面目再來和你們相見瞭。罷瞭!我這等愚蠢的行徑,至少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他發瞭一陣牢騷之後,迥異尋常地急匆匆回京去瞭。

弁君等低聲說道:“這樣一來,對雙方都很不利!”大女公子也想:“究竟怎麼一回事啊?如果他不愛妹妹,怎麼辦呢?”她很擔心,不勝痛苦,討厭這些侍女全不理解主人心情而自作聰明。正在左思右想之時,薰君派人送信來瞭。此次收到他的來信,比往日更加歡喜,卻也奇怪。但見那信束在一枝楓葉上。這枝楓葉一半青色,還不知秋光已到,另一半卻已變得深紅瞭。信中有詩曰:

“同枝染出不同色,

借問花神何者深?”

此詩全無怨恨之意,隻是這簡單的兩句,對昨夜之事避而不談。大女公子看瞭想道:“如此看來,他想不露痕跡地敷衍一下,就此離開瞭。”心中甚感不安。侍女們催促:“快寫回信!”大女公子想叫妹妹寫,不好意思開口;自己執筆又很為難。躊躇瞭一會,終於寫道:

“花神用意雖難解,

恐是殷紅色較深。”[13]

她若無其事地信手寫成,筆致非常優美。薰君看瞭,覺得要對她懷恨而與之斷絕,畢竟是不可能的。他想:“大女公子屢次說‘她是我的同胞手足,我願將一切讓給她’,我沒有答應她,想必她抱怨我,因此昨夜做此佈置吧。我忽視她的好意,對小女公子如此冷淡,她一定把我看作薄情人。因此我最初的願望更加難於成遂瞭。從中傳話的那個老侍女,也一定把我看作輕薄兒。總之,起瞭色情之念,已經悔之莫及。決心舍棄俗世而自己不能抑制欲念,已足於被天下人恥笑。何況效法世間一般好色之徒,隻管纏繞一個對我無情的女子,更將被世人笑我是‘無篷一小舟’[14]瞭。”他反復尋思,直到天亮。趁殘月猶明、曉色清幽之時,便前往訪問兵部卿親王。

三條宮邸遭瞭火災之後,薰君移居六條院內,與匂親王居處相距甚近[15],常常前往訪問。匂親王也覺得他遷來後有許多方便。薰君覺得這裡很清靜,真是優良的住處。庭中花木也與別處迥異,同一種花,同一種草木,這裡的特別美麗。映入池塘的月影,也像畫中所繪的一樣。匂親王正如薰君所料,已經起身。他聞得風中飄來一陣陣特別芬芳的香氣,知道是薰君來瞭。連忙穿上常禮服,整一整衣冠,出來迎候。薰君升階,不曾走到廊上,便在臺階上坐下。匂親王沒有請他再往上走,自己也在走廊的欄桿邊坐下,縱談世事。匂親王在談話中想起瞭宇治兩女公子,一味埋怨薰君不肯替他出力。薰君自忖:“真沒道理啊!我自己都還不曾到手呢。”繼而又想:“我幫他把二女公子弄到手吧。那時我自己的事也就成功瞭。”便比往常更認真地同他商談應采取的辦法。破曉時分,可巧發起霧來。天色迷離,月亮蒙上瞭霧,樹蔭光線幽暗,頗饒雅趣。匂親王想起瞭宇治山鄉岑寂的光景,對薰君說:“這幾天內你往宇治,務必帶我同去,不可把我扔下啊!”薰君終覺麻煩,面有難色。匂親王戲贈詩雲:

“曠野花開處,何須籬柵遮?

君心真吝嗇,獨占女郎花。”

薰君答道:

“秋郊濃霧裡,深鎖女郎花。

熱愛秋花者,方能賞翠華。

尋常人何由見得!”他有意刺激匂親王。匂親王說:“真是個‘喋喋叨叨者’[16]。”他終於生氣瞭。薰君想道:“匂親王多年來一直和我纏繞不清。我因不知道二女公子品貌如何,所以未敢作成。我一直擔心:見面後相貌是否醜陋?接近後性情能否像推想那樣優美?昨夜一見,方知一切都無缺陷。大女公子煞費苦心,私下擬定計劃,欲薦妹自代,我倘辜負好意,未免太不知情。然而要我移愛,實在不能遵命。我先把二女公子讓與匂親王吧。如此,匂親王和二女公子兩方都不會恨我瞭。”他私下如此擺佈,但匂親王並不得知,一味埋怨他小氣,卻也可笑。薰君對他說道:“你像過去一樣輕薄,致使女公子煩惱,實在教人為難。”他以女公子父母的身份說這話。匂親王一本正經地答道:“好,請你看著吧。我從來不曾像此次這樣誠心誠意地戀慕呢。”薰君說道:“直到現在,兩女公子全然不曾表示應允之色。你要我玉成,實在是一件苦差事。”兩人就詳細商量訪問宇治的辦法。

八月二十六日是彼岸會[17]圓滿之日,又是宜於婚嫁的吉日,薰君悄悄地做好準備,偷偷地帶匂親王到宇治去瞭。匂親王的母親明石皇後嚴禁匂親王微行,如果被她知道,可不得瞭。但匂親王熱切盼望,薰君隻得秘密幫助他,事情確是很困難的。此次不到對岸夕霧左大臣那個壯麗的山莊中借宿,故不須乘舟渡河。兩人偷偷地來到附近薰君的莊院內,匂親王在此下車等待,薰君獨自先到八親王山莊中去。此地不會有人看到而議論,隻有那個值宿員徬徨來去,但想來此人也不會知道內情的。山莊中的人聞得中納言大人到瞭,大傢都來招待。兩女公子聽見薰君又來,都很擔心。但大女公子想:“我已向他表示過,叫他把心移向妹妹,我可放心瞭。”二女公子則以為薰君對姐姐的愛情殊深,不會移及我身。然而自從那天晚上受瞭驚嚇之後,對姐姐不像從前那樣親信,已有戒心瞭。薰君凡有言語,本來都是由侍女傳達的。“今天怎麼辦呢?”侍女們很為難。

日色既暮,薰君趁天光薄暗之時派一匹馬去迎接匂親王來到山莊。召喚弁君來前,對她說道:“我還有一句話想對大小姐說。我明知道她已經嫌惡我瞭,再來求見,實在很難為情。然而就此隱忍不說,又不可能。務望你替我傳達。再者,到瞭夜色稍深之時,請你再同那天一樣,引導我到二小姐房中去。”對她說得十分懇切。弁君認為不論大小姐或二小姐,能夠拉攏,一樣是好的,便進去向大女公子傳達。大女公子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他已移向妹妹瞭。”她很高興,心也安定瞭。便在那天晚上薰君進來的門相反方向的廂屋裡,把紙門緊緊關閉,就在那裡和薰君會晤。薰君開言道:“我要說的,真不過一句話。大聲叫喊,別人聽見不好意思,請把這門略開一些吧。好氣悶啊!”大女公子答道:“這樣談話,也很聽得清楚。”不肯開門。但繼而又想:“大約他現在真要移向妹妹瞭,不好意思瞞我,所以要和我一談。這又何妨,我和他並非以前不曾見過面,不要過分冷酷,讓他在夜色未深之時早早到妹妹那裡去吧。”便略開紙門,露出頭面。豈料薰君伸手到門縫中,抓住她的衣袖,把她拉過來,痛切地向她訴恨。大女公子想:“真討厭啊,太不成樣子瞭!我怎麼會答應他會面的!”她後悔之極,痛苦不堪。然而還是耐性敷衍他,希望他早早離去,要求他同對她一樣地對待妹妹。這一片好心實甚可憐。

匂親王遵照薰君指點,走近上次薰君進入的門口,把扇子拍兩下,弁君以為是薰君,就走出來引導他。匂親王推想這老侍女是以前習慣於引導薰君的,心中覺得好笑,就跟著她走進二女公子房中去瞭。大女公子全不知情,正在敷衍薰君,勸導他到妹妹房中去呢。薰君覺得可笑而又可憐。他想:“我嚴守秘密,不讓她知道,將來她埋怨我,教我罪無可逭。”便對她說道:“此次我來,匂親王定要跟我同來,我未便拒絕。他已經來瞭,並且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地混進令妹房中去瞭。想必是央求那個好事的弁君帶他進去的吧。這樣一來,我兩頭落空,成瞭世人的笑柄!”大女公子一聞此言,更覺出乎意外,嚇得兩眼昏黑,對他說道:“我想不到你如此心懷叵測,詭計多端,以致屢次上你的當。你欺侮我們!”其痛苦不可言喻。薰君答道:“今已無可奈何瞭。你生氣是理之當然,我要向你深表道歉。如果不夠,請你抓我,擰我吧。你愛慕那個身份高貴的匂親王。然而宿緣早就註定,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匂親王鐘情於令妹,我很替你惋惜。但我自己夙願未遂,置身無地,實甚傷心。還是請你相信這是宿世姻緣,把心腸軟下來吧。這紙門的間隔能有多少堅固,真正相信我倆關系清白的人,是不會有的。央我引導來此的匂親王心中,也決不會相信我今夜是如此苦悶直到天明的吧。”看他的樣子,似將拉破紙門而闖入室內。大女公子痛苦不堪,心念還是敷衍一下,哄他回去,便鎮靜下來,對他說道:“你所說的宿世姻緣,是眼睛所看不到的。我命如何,不得而知,但覺‘前路茫茫悲墮淚’[18],眼前一片模糊而已。你將怎樣對付我呢?我真像做個噩夢!如果後世有人把我當作話柄,定將同古代小說一樣,誇張其事,無中生有,把我說成一個地道的笨人呢。你如此佈置,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使我無法推量。還望你不要想出這許多令人困窘的辦法來折磨我吧。今天我倘得意外地保全瞭性命,則待我日後心情稍定,再當和你談話。但此刻我心緒繚亂,非常痛苦,渴望在此休息,請你放瞭我吧。”這番話說得非常沉痛懇切,薰君看見她辭嚴義正,能言善辯,覺得自己可恥,她很可憐,便對她說道:“我的小姐!我正因為嚴格遵從你的意見,所以弄得如此愚頑。你還要痛恨我,疏遠我,叫我無話可說瞭。我實在不想再生存在這世間瞭!”後來又說:“那麼,我們就隔著紙門談話吧。但請你不要全然拋棄我。”就放開瞭大女公子的衣袖。大女公子立刻退入室內,但並不深入遠避。薰君覺得她十分可憐,又說:“如此我已滿意,就此直到天明,決不更進一步。”但他輾轉不能入睡。因為河中水聲越來越響,把人驚醒。夜半山風亦甚淒涼。仿佛身似山鳥[19],長夜漫漫,盼不到天明。

天終於亮起來,山寺晨鐘之聲也聽到瞭。薰君推想匂親王現正酣睡,全無起身的樣子,心中不勝妒恨,故作咳嗽聲催他起來。這種行徑卻也可怪。他吟詩道:

“引人入勝境,自己反迷路。

苦心無處訴,破曉獨歸去。

世間哪有這樣的事例啊!”大女公子答道:

“妾心古井水,君豈不知情。

自己投迷路,無須恨別人。”

吟聲甚低,隱約可聞,薰君聽瞭又舍不得離開,說道:“實在隔得太嚴密瞭!悶煞我也!”又說瞭許多怨恨的話。這時候天色漸漸放明,匂親王從昨夜進去的門中走出來。隨著他的溫和的動作發散出衣香。他原是懷著竊玉偷香之心而仔細打扮的。弁君看見這個陌生的匂親王走出來,甚是詫異,心中莫名其妙。但她相信薰君決不會在兩女公子面上做壞事,也就放心瞭。

二人乘天色未明之時匆匆歸京。匂親王似覺這歸時路程比來時更遠瞭。預料今後往來不便,不免憂慮。想起古歌“豈能一夜不相逢”[20]之句,心甚懊惱。二人於清晨人影出入還少之時到達六條院,車子來到廊下,相與下車。兩位貴人從這輛侍女們用的竹輿中下來,甚覺異樣,連忙躲進室內,相視而笑。薰君對匂親王說:“此次效勞非尋常可比,你應感謝我瞭。”想起自己這引路人反而落空,心甚妒恨,但也並不向他訴苦。匂親王一回到傢,馬上寫慰問信送到宇治去。

且說宇治山莊中,兩女公子都覺得仿佛做瞭一夢,心情異常惱亂。二女公子想起姐姐做這種種擺佈,卻裝作不知,實在可惡可恨,因此看也不去看她。大女公子呢,並不知道昨夜會發生此事,不能預先向妹妹說明。但覺妹妹可憐,她的恨我是理之當然。眾侍女都來問候:“大小姐是怎麼一回事?”然而這位身為傢主的長姐已經氣得發昏,不知所雲。眾侍女都弄得莫名其妙。大女公子將匂親王來信啟開,想給妹妹看。然而二女公子隻管躺著,不肯起身。送信的使者等得不耐煩,催促道:“等候多時瞭。”匂親王的信中有詩雲:

“冒霜犯露遙尋侶,

莫作等閑戀愛看。”

筆致流暢活潑,一氣呵成,書體特別艷麗。大女公子尋思:“若把此人當作外客看,確是個風流人物。但今已是我妹夫,卻要擔心他日後如何瞭。”她覺得此時自告奮勇代為作復,甚不相宜,就認真地教導妹妹,強要她親自作復。犒賞使者的是紫菀色女裝褂子一件,又添三重裙一條。使者不悉內情,受賜甚覺狼狽,便把衣服包好,交隨從人拿瞭。這使者不是公然出差的人,乃是過去常到宇治送信的一個殿上童子。匂親王不欲使外人知道,所以特地派遣此人。他推想這犒賞定是那個好事的老侍女所為,心中頗感不快。

是夜匂親王仍請薰君引導赴宇治。但薰君說:“今夜冷泉上皇召我,我非去不可,不能奉陪瞭。”拒絕他的要求。匂親王想:“此人的怪癖又發作瞭。”很討厭他,也就不再強請。宇治的大女公子想:“事已如此,豈可為瞭這件親事非出女方本意而冷淡他呢?”心腸便軟下來。這山莊裡設備雖甚簡陋,但也按照山鄉風味,佈置得齊齊整整,等候新婿上門。她想起匂親王即將跋涉遠道而來,覺得這一片誠心實甚可喜。這心情的變更也很奇怪。二女公子本人則茫然若失,一任旁人替她打扮,深紅色的衣衫上滴滿瞭眼淚。那個賢明的姐姐也不禁陪她泣下,對她說道:“我明知自己不能長生在世,朝朝暮暮所考慮的,隻是你的終身大事。這班老侍女在我耳邊絮聒不休,都說這是一段美滿姻緣。有年紀的人見多識廣,想必是懂得事理的。閱世不深的我,有時也曾想起:我們兩人固執己見,獨身到老,恐怕不是辦法。然而像今番那樣出其不意,含羞忍恥,悲傷憂惱,實在是意想不到的!這定然是世人所謂‘不可逃避的宿緣’瞭。我的處境真困難啊!且待你心情稍稍安定,我再把我對此事全不知情的原由告訴你。請你不要恨我!無端恨人是罪過的。”她撫摩著妹妹的頭發說這番話。妹妹默默不答,她心知姐姐這番話的確出於一片好心,是顧慮她的前程。然而她作種種思量:將來倘被遺棄,做瞭世人的笑柄,使得姐姐失望,實在是傷心的。

匂親王昨夜突然闖入,使得二女公子驚惶失措,此時尚且覺得她的容顏姣美無比,何況今夜她已變成一個柔順的新婦,他對她的愛情越發加深瞭。但想起瞭遙遠的山路來往不便,心中不勝痛苦,便懷著深摯的愛情,同她立下山盟海誓。二女公子一句話也不想聽,毫無感動之色。無論何等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倘是和普通人稍多接近、傢有父母兄弟而見慣男子行動的人,則初次和男子相處時,其羞恥之情與恐懼之心總不會如此難堪。可是我們這位二女公子,倒並非由於在傢中受到推崇和溺愛,隻因住在如此荒僻的山鄉中,故而性格不喜接近生人,萬事退縮不前。如今突然與男子共處,隻覺得恐懼與羞恥。她生怕自己一切都和世人不同,顯露出古怪的鄉村陋相來,因此一句答話也說不出口,隻管提心吊膽。然而她的品貌和才情,實比大女公子更強。

眾侍女稟告大女公子:“新婚第三夜應請吃餅。”大女公子覺得應該鄭重舉辦這祝儀,便親自出來籌劃。但她不懂得怎樣做法。而且女兒傢裝作長輩,出來照料此種事情,深恐別人見笑,因此紅暈滿頰,樣子實甚可愛。她的態度優雅而高尚,慈祥而和藹,對人富有同情,畢竟是具有大姐心腸之故吧。

薰中納言派人送信來瞭。信中說道:“昨夜本擬奉訪,但奔走之勞,未蒙酬償,心中不免悵恨。今宵理應前來幫辦雜務,但因前晚借宿之處不佳,以致感受風寒,心緒更見惡劣,因此躊躇未決耳。”信箋用陸奧紙,信筆直書,不講風趣。新婚第三夜的賀禮,是各種未曾縫制的織物,折疊成卷,盛在衣櫃中的許多套盒內,派人送交老侍女弁君,說是賞賜侍女的衣料。這大約都是他母親三公主處的現成物品,所以數量並不甚多。有些未曾練染的絹和綾,塞在底下。上面有贈與兩女公子的兩套衣服,質料非常精美。按照古風,在單衣的袖上題一首詩:

“卿雖不欲言衾枕,

我借斯言慰苦情。”

此詩含有威脅之意。大女公子想起自己和妹妹都曾被薰君當面看見過,看瞭這詩更覺羞恥,不知復詩如何寫法,心甚憂煩。此時送信來的幾個使者都已逃匿[21],她隻得召喚一個拙陋的下仆過來,把復詩交付瞭他。詩曰:

“生憎衾枕纏綿事,

隻許靈犀一點通。”

正值驚慌惱亂之餘,故此詩甚是平凡,少有風趣。薰君看瞭,認為此乃直陳胸懷,很可憐她。

是晚匂親王正在宮中,看來無法早退。心中不勝焦灼,惟有獨自悲嘆。明石皇後對他說道:“你至今還是個獨身之人,而好色之名已經漸漸傳播在世間,畢竟是很不好的事。無論何事,總不可隨心所欲,任情而動。父皇也曾這樣說你,替你擔心呢。”她埋怨他常居私邸。匂親王聽瞭這話,但覺痛苦之極,便走進自己的值宿室,且寫一封信給宇治的女公子。寫畢之後,心中還是悶悶不樂。正在此時,薰中納言走進來瞭。此人與宇治有緣,他看見瞭異常高興,對他說道:“怎麼辦呢?天已經這樣黑瞭,我心裡真著急呢!”說罷連聲嘆氣。薰中納言想察探他對二女公子的態度如何,對他說道:“你好幾天不進宮瞭,今晚不在宮中值宿,立刻告退,恐怕你母後更將怪怨你吧。剛才我在侍女室中聽見你母後責備你。我偷偷地引導你到宇治去,恐怕也要受到嚴厲的叱責吧。嚇得我臉色也發青瞭。”匂親王答道:“母後以為我行為極壞,所以如此責備。這多半是別人向她胡言亂語之故。我哪一件事情受到瞭世人的非難?總之,這高貴的身份,反而害得我不能自由。”他真心地討厭自己是個皇子。薰中納言看他可憐,對他說道:“你反正總要受到某一方面的責備。你今晚的罪過,由我來代頂吧,我也不惜糟蹋自身瞭。‘山城木幡裡’[22],乘馬去如何?不過乘馬更不容易避免外人註目。”此時日色沉沉欲暮,看看即將入夜。匂親王無可奈何,隻得乘馬出門。薰君對他說道:“我不奉陪,反而更好,可在這裡代你值宿。”他就留宿宮中。

薰中納言入內參見明石皇後。皇後對他說道:“匂皇子又出門去瞭,這種行徑真是太不成樣啊!皇上聞知瞭,定將怪我不加管束,教我怎麼辦呢?”皇後所生許多皇子,皆已長大成人,但她自己越發顯得青春貌美瞭。薰中納言想道:“大公主一定長得和母後一樣美貌。但願有個機會,使我得像現在對皇後一般接近,至少聽聽她的嬌音也好。”他不勝神往。繼而又想:“世間好色之徒,對不應該戀愛的人寄予相思,正是由於具有此種關系,即並不疏遠,卻又不能接近,因而發生的。像我這樣性情乖僻的人,可謂世無其類瞭。然而一旦鐘情瞭那個人,相思之苦便不堪言。”皇後身邊的侍女,容姿和品性沒有一個不良的。個個模樣端正,相貌姣好。其中也有特別艷麗、惹人註目者。然而薰中納言抱定主意,決不動心,對她們態度非常嚴肅。其中也有故作嬌態、向他挑逗者。但皇後殿內乃高貴優雅的所在,故眾侍女表面上都很穩重。然而世間人心各殊,所以也有私懷春情而隱約泄露於外者。薰中納言看瞭,覺得人心種種不同,有可愛者,也有可憐者。他行住坐臥,無時不看到人世無常之相。

宇治山莊中,收到瞭薰中納言隆重的賀儀,但直到夜深還不見匂親王來臨,隻收到他一封信。大女公子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不勝傷心。將近夜半,淒厲的秋風中飄來一陣芬芳的香氣,英姿煥發的匂親王果然光臨瞭。山莊中的人這一歡喜非同小可。二女公子本人也深感匂親王的誠意,態度稍稍柔順些瞭。她正當青春盛年,容顏十分嬌艷。今夜艷妝盛飾,其美麗越發無比。匂親王看見過許許多多美人,也覺得此人實在生得不壞,自容貌以至一切姿態,近看時越發標致。山鄉的老侍女們都張開瞭嘴,顯出醜陋的笑顏,相與告道:“我傢這位花朵一般的小姐,如果嫁瞭一個庸庸碌碌的男子,多麼可惜啊!如今這段姻緣真是宿世修來的。”她們又私下譏評大女公子性情怪僻,認為不應該拒絕薰中納言的求愛。這些侍女都過瞭盛年,把薰中納言所贈華麗織物制成衣衫,穿在身上,甚不相稱。無論何人看瞭,都覺得不成體統。大女公子看看她們,想道:“我身也已過卻盛年,攬鏡自視,容顏日見消瘦。這些侍女穿瞭不相稱的衣服,沒有一人認為自己難看。她們不顧自己發端稀疏,隻管梳理額發,塗脂抹粉,沾沾自喜。我還沒有像她們一樣老醜,自以為眉清目秀,恐怕也是由於偏袒自己之故吧。”她看看這些侍女,懷著憂傷的心情躺下瞭。接著又想:“照這模樣,我更無面目會見俊美的男子。自今再過一二年,衰瘦勢必更甚。女子的生涯真無常啊!”她伸出細弱可憐的纖手來端詳一下,繼續思量人世之事。

匂親王回思今晚好不容易抽暇來此,想起今後還是不能自由往來,心中不勝悲傷。便把母後對他說的話告訴二女公子,又說:“我心中雖然想念你,但未必常能與你相聚,請你切勿懷疑我是無情。我對你如果略有一點疏蔑之意,今夜就不會排除萬難而來與你相會瞭。我惟恐你懷疑我心,胡思亂想,因此不顧一切,毅然出門。但今後深恐不能常常如此,所以我要想個妥當辦法,迎接你遷往京中。”他這番話說得十分誠懇。但二女公子想道:“他現在就想到今後不能常常相聚,則世間傳說此人浮薄,恐怕是真的瞭。”她心情不快,回思自己生涯,頓感萬種悲傷。

不久天色向曉。匂親王開瞭邊門,攜二女公子同往窗前觀賞曉色。但見朝霧彌漫,添得許多奇景。那些載柴的船,隱隱約約地在霧中行駛,後面泛著白浪。真是難得見到的住處啊!富有情趣的匂親王心中頗感興味。山端漸漸射出陽光,照見二女公子容顏美麗無比。匂親王想:“至高至貴的金枝玉葉,恐怕也不過這般模樣吧。我因偏袒胞妹,認為大公主天下無雙,其實非也。”他希望更仔細、更恣意地欣賞她的美貌,這匆匆一面,反而使他感到不滿足瞭。水聲時刻不停,宇治橋古色蒼然,遙遙在望。朝霧逐漸消散,兩岸景色更加顯得荒涼滿目。匂親王說:“這種地方,如何可以長年久居!”說罷流下淚來。二女公子聽瞭頗覺羞恥。匂親王生得相貌堂堂,俊秀無比。他信誓旦旦,表示願生生世世為夫婦。二女公子意想不到結得這般良緣,覺得這丈夫比以前見慣的嚴肅的薰中納言更為可親。她仔細尋思:“薰中納言性情乖異,態度嚴肅,令人一見自感羞慚,不敢接近。而這位匂親王呢,據傳聞推測,比薰中納言更加不可親近。因此當時對於他的一封簡單的來信,也猶豫不敢作復。豈知一經相識,便覺今後如果久不相見,何等寂寞無聊。此種感想,使我自己亦覺奇怪。”匂親王的隨從人等頻頻揚聲咳嗽,催促返駕。匂親王也希望趁早返京,免得受人註目。他心緒繚亂,向二女公子反復聲言:今後難免有遭逢意外阻礙而不能相聚之夜。臨別贈詩雲:

“恩情無斷絕,艷色似橋神。

恐有孤眠夜,中宵淚沾襟。”

他欲去又回,逡巡不決。二女公子答詩雲:

“因緣長不絕,誓約信今宵。

願得恩情久,長如宇治橋。”

她滿懷悲傷,口雖不言,形容自見。匂親王對她無限憐惜。二女公子懷著少女的柔情,目送朝陽中雄姿英發的情郎,偷偷地貪賞他遺下的衣香,好一片風流心情啊!他今晨遲歸,陽光照得分明,故眾侍女都能窺見他的姿態。她們都嘖嘖贊美,說道:“中納言也很俊俏可愛,然而帶有一種嚴肅之相。這位親王呢,恐是身份更高之故吧,豐姿特別優美。”

匂親王在歸途上隻管回想二女公子惜別傷離的嬌容,竟想不顧體統,中途折回。然而恐被世人譏評,隻得忍痛返京。今後欲再度偷訪,很不容易瞭。他回京之後,每日寫信送往宇治,源源不絕。宇治的人由此推想他的愛情是真摯的。然而久不來訪,大女公子不免憂愁起來,她想:“我自己雖然決心不植這種愁根,卻比自己的事更感痛苦。”但她知道妹妹本人一定更加悲傷,所以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隻是獨身之志益堅,她想:“至少我自己不要遭受這種苦患。”

薰中納言推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穿秋水。追思起來,這正是他這媒人的過失,便覺十分抱歉。因此他不斷地訪問匂親王,探察他的心情。他看見匂親王相思甚苦,知道不會斷緣,便放心瞭。九月十日左右,山野景色的淒涼可想而知。有一個傍晚,天色暗淡,風雨欲來,層雲密佈,陰沉可怕。匂親王心情特別惡劣,默坐沉思,一籌莫展,一心想赴宇治而不敢決行。薰中納言猜測到他的心情,就在這時候來訪問瞭。他口吟“初秋風雨暴,山裡復如何”[23]的古歌,用以打動他的心。匂親王不勝之喜,便勸他同行。於是照例兩人共乘一車出發。入山越深,越是想見山中人心情更多痛苦。兩人一路上所談的隻是宇治兩女公子的苦況。黃昏時分,四周更見沉寂,加之冷雨瀟瀟,這秋景異常淒涼。衣衫被雨沾濕,衣香越是馥鬱,似非人世之香。這樣的兩個人聯袂偕來,山中人安得不驚喜相迎呢!眾侍女近來常因親王不來而嘖有怨言,但此時全然忘卻,大傢笑逐顏開,連忙佈設客座。早先這裡的老侍女從京中找尋兩三個曾在貴族邸內當差的女兒和侄女,叫她們來此服侍二女公子。這些淺薄的少女向來看不起這孤寂的山莊,此時看見貴客臨門,大傢吃瞭一驚。大女公子此時看到匂親王光臨,也很歡喜。然而看見那個愛管閑事的薰君跟著他同來,卻覺得可羞,並且有些討厭。但她把薰中納言的雍容沉著的氣概和匂親王比較一下,便覺匂親王終不及他的穩重,薰中納言畢竟是個世間難得的男子。

山鄉生活雖然簡陋,也盡力隆重地款待這位嬌客。而對於薰中納言,則看作主人方面的人,隨意不拘地應付。隻引導他到臨時設備的客堂裡,不使他接近內室。薰中納言覺得這待遇太冷淡瞭。大女公子知道他懷恨,很可憐他,便和他隔著屏門晤談。薰中納言憤憤不平地說:“老是這樣疏遠我,實在是‘戲不得’[24]瞭啊!”大女公子雖然漸漸瞭解薰中納言的性情,但她為瞭妹妹的事,已經歷盡憂傷,因此更加確信結婚是一件苦事,決心獨身到老,無論如何也不肯以身許人。她想:“這人現在雖然可憐,但倘嫁給瞭他,將來一定為他受苦。與其如此,還不如彼此客來客去,永遠保持純潔的友情。”她的主意更堅決瞭。薰中納言向她探問匂親王的情況,大女公子雖不明言,但不出薰中納言所料,向他隱約暗示憂慮之情。薰中納言覺得抱歉,便把匂親王如何想念二女公子、自己如何留意探察匂親王心情等事告訴瞭她。大女公子對他談話也比往常誠懇。她說:“且待可慮之期過去,心緒安靜之時,當再奉告詳情。”其態度並不冷淡可憎,然而屏門關閉得很嚴。薰中納言想道:“我倘強把屏門拉開,她定然非常痛恨。料想她決不會另有所思而輕忽地愛上別人。”這個性情沉著的人雖然滿腔熱戀,終於努力鎮靜下去。隻是怪怨她道:“隔著屏門談話,很不痛快,我心苦悶之極。但願能像上次一樣晤談。”大女公子答道:“我比以前更加‘憔悴深可恥’[25]瞭。生怕你看見瞭心生厭惡。我還是顧慮到這一點,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何心。”說時帶著笑聲。薰中納言覺得異常可親,說道:“我被你這種心情拖延著,不知此身結局如何呢。”說罷嘆息不已。這一晚終於像山鳥一般分株獨宿到瞭天明。

匂親王想不到薰中納言是獨宿的,對二女公子說:“中納言被當作主人看待,十分舒服,很可欣羨呢。”二女公子聽瞭很懷疑,不知他和姐姐究竟有何關系。匂親王千難萬難,好容易到瞭這裡,想起不久即將離去,心中苦未饜足,因此也很愁悶。但兩女公子不解他的心情,她們隻管悲嘆:“不知這段姻緣究竟如何,將來是否被人恥笑?”可知戀愛真是一件苦心勞思之事啊!

匂親王意欲偷偷地將二女公子遷往京中,然而找不到適當的住處。六條院中呢,有夕霧左大臣占據一方。左大臣想盡辦法,要把第六位女公子嫁與匂親王,而匂親王置之不理。因此他懷恨在心,常常毫不容與地譏評匂親王的浮薄,並且向皇上和皇後愁訴。因此之故,匂親王如果正式迎娶這毫無聲望的宇治二女公子為夫人,則可顧慮之處甚多。這二女公子倘是一個尋常的情婦,則不妨叫她在宮中當差,反而容易處置。但匂親王不便以尋常情婦待她。他設想:將來父皇退位,他的哥哥即位,他依照父皇、母後的意旨當瞭皇太子,那時這二女公子便可充當女禦,占有高人一等的地位。目前他一味做繁榮幸福的夢想。然而未能實現,心中甚是痛苦。

薰中納言把今春遭瞭火災的三條宮邸重新建造,準備像模像樣地迎娶宇治大女公子同居。他想:“我當臣下的,畢竟自由得多。匂親王如此痛苦地想念二女公子,而隻能提心吊膽地偷期相會,弄得彼此都很苦惱,實在十分可憐。我想索性把他們私通之事告訴瞭皇後和皇上。那時匂親王暫時被人紛紛議論,雖然略感煩惱,但為二女公子計,是有利而無害的。像現在這樣一夜也不得從容相聚,實在是痛苦的啊!我想使二女公子當一位堂堂的親王夫人才好。”他這企圖並不十分保守秘密。到瞭更衣節[26],他想:“除我之外,有誰顧念宇治的女公子呢?”便把三條宮邸落成後移居時備用的帳幔等物,悄悄地送往宇治,讓她們先用。又吩咐乳母等特地為宇治的侍女們新制種種服裝,一並送去。

十月初,薰中納言想起宇治的魚梁上風景正好,便勸請匂親王前往觀賞紅葉。隨從者隻是親王所親近的人,以及殿上人中親王所嘉許的幾個人,原擬做小規模旅行。然而皇子的威勢極盛,這消息自然廣泛傳播。於是左大臣夕霧的公子宰相中將也來參加瞭。但其中高級官員隻有這宰相中將和薰中納言二人,此外僚屬則人數甚多。

薰中納言寫信給宇治的女公子,其中有這樣的話:“……當然須至貴處泊宿,務請先做準備。前年同來看花諸人,此次亦乘機前來,或將借避雨之名造府。幸勿使芳姿展露人前……”信中敘述甚詳。宇治山莊中便更換帷簾,打掃各處,清除積集在巖石間而朽腐瞭的紅葉,又除去蔓生在池塘中的水草。薰中納言派人送來許多佳美的果物和肴饌,又遣送幾名相當的服役人員。兩女公子覺得不好意思,然而無可奈何,隻得認為這也是前世註定之事,便接受瞭他的惠贈而靜候貴客光臨。

匂親王的遊船在宇治川中往返上下。船中演奏美妙的音樂,山莊裡也能聽到。船中情狀隱約可以望見,故山莊中的青年侍女都走出岸邊來觀看。雖然不能看到匂親王本人,但能望見這遊船頂上裝飾著紅葉,像錦繡一般華麗。聲聲奏出的音樂隨風飄來,氣勢十分浩大。世人對皇子奉承異常殷勤,連私人出遊時也如此體面。眾侍女望見瞭這盛況,想道:“真瞭不起啊!即使一年隻有七夕相逢一度,也要歡迎這光明的牽牛星。”遊覽中準備賦詩,故有幾位文章博士隨駕同行。黃昏時分,停舟泊岸,一面奏樂,一面賦詩。諸人頭上插著顏色或深或淡的紅葉,共奏《海仙樂》。人人喜形於色,獨有匂親王懷著“何故人稱近江海”[27]的心情。他遙念山莊中的二女公子抱恨如何,對一切都心不在焉。諸人各出適合時地的題目,相與賦詩吟誦。薰中納言想等待眾人稍稍靜息之時,赴山莊訪問,並將此意告知匂親王。正在此時,宰相中將的哥哥衛門督奉瞭明石皇後懿旨,帶瞭一大批隨從人員,威武堂皇地趕上來瞭。原來皇子離都出遊,即使是微行,消息也自會不脛而走,成為後世援例。何況匂親王此次隨從帶得不多,突然啟行。明石皇後聞之大驚,因此吩咐衛門督帶瞭大批殿上人趕來。這形勢實甚尷尬,匂皇子和薰中納言都暗中叫苦,大傢意興索然。但不瞭解二人心事的人,管自飛觴醉月,亂舞高歌,直到東方既白。

匂親王的遊船在宇治川中往返上下。船中演奏美妙的音樂,山莊裡也能聽到。船中情狀隱約可以望見,故山莊中的青年侍女都走出岸邊來觀看。

雖然不能看到匂親王本人,但能望見這遊船頂上裝飾著紅葉,像錦繡一般華麗。聲聲奏出的音樂隨風飄來,氣勢十分浩大。

匂親王打算今天再在這裡遊玩一天,但京中又派中宮大夫帶瞭許多殿上人來迎接他回宮。他心慌意亂,懊恨千萬,實在不想回京。便寫一封信給二女公子,信中並無一句言情抒懷的話,隻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地敘述感想。二女公子推想匂皇子左右人目繁多,事端紛忙,故並不作復。她隻是更加確信:像她這樣微不足數的人,高攀尊貴的皇子,畢竟是不相稱的。以前遠居兩地,闊別多時,因而苦思勞盼,原是應有之事;今見命駕而來,心中正感喜慰,豈知隻在附近喧囂取樂而過門不入。這便使得二女公子痛心疾首,方寸惱亂瞭。匂親王更是憂愁苦悶,無限傷心。左右欲請皇子欣賞魚梁上的冰魚,取瞭許多,陳列在色彩或深或淺的紅葉上,以供觀賞。隨從人等都極口稱贊。匂親王也跟著眾人漫步閑玩,然而自己心情鬱結,愁緒填胸,常常茫然地悵望天空。遙見八親王山莊中的樹梢,姿態特別優美。纏附在常青樹上的常春藤的顏色也富有意趣,遠看竟有淒涼之感。薰中納言也很懊喪:預先寫信通知她們,反而弄得沒趣。去春隨匂親王遊宇治的諸公子,想起瞭八親王邸內櫻花的美色,共話八親王死後兩位女公子的孤寂。其中也有人隱約聞知匂親王與二女公子私通之事。但也有全不知情的人。總之,人生之事,無論這般那般,即使發生在這種荒山僻處,也自會傳聞於世。他們眾口一詞地說:“這兩位女公子長得十分美貌,並且是彈箏妙手。因為八親王在世之時,朝朝夜夜教導她們。”宰相中將遂賦詩曰:

“憶昔春芳日,曾窺兩樹櫻。

秋來零落盡,寥寂不勝情。”

因知薰中納言與八親王交厚,故此詩是對薰中納言而吟的。薰中納言答道:

“春至群花放,秋來紅葉翔。

山櫻開又落,告我世無常。”

衛門督接著吟道:

“紅葉映驕陽,山鄉正盛妝。

遊人看不足,秋去向何方?”

中宮大夫也吟道:

“好景何人賞?煙消無處尋。

多情惟葛藟,纏繞此巖陰。”

此人年紀最老,吟罷兩淚交流,大約是想起瞭八親王少年時的盛況吧。匂親王亦賦詩雲:

“秋盡添蕭索,山居寂寞時。

松風應體恤,峰頂莫狂吹!”

吟罷淚下如雨。隱約聞知其事的人中,有的想道:“皇子果然是熱戀宇治女公子的。今日錯過機會,不能相見,難怪他傷心啊!”此行規模盛大,隨從眾多,故不便訪問山莊也。眾人吟誦昨夜所作詩篇中的佳句,用和歌詠宇治秋色者亦甚多。但此種醉迷歌哭之時所作的詩歌,安得有佳作?此處略舉一二,也陋不足觀,其餘均從略瞭。

山莊裡的人聽見匂親王船上開路唱道之聲漸去漸遠,知道他不會到山莊裡來瞭,大傢大失所望。準備迎接貴客的侍女們,也都垂頭喪氣。大女公子尤為傷心,她想:“果如外人所說:此人的心像鴨蹠草的顏色一般容易變更。我仿佛聽人說起:男人最善於說假話。這裡幾個身份低微的侍女,共談古代故事,說男人對於自己所不愛的女人,會裝作很愛的樣子,說出許多甜言蜜語來。我一向以為:隻有品格低劣的人中,才有這種口是心非的男人;身份高貴的男人就全然不同,他們要顧全世譽,言行必然謹慎小心,不會胡說妄為。如今方知這估計是錯誤的瞭。父親在世之時,也風聞此人性情浮薄,無意和他攀親。隻因薰中納言屢次誇說此人異常多情,終於意外地迎接他為妹婿,平添瞭這許多煩惱,真乃無謂之極!他淺薄無情,看不起我的妹妹,中納言想必知道,不知作何感想。這裡雖然沒有特別客氣的人,但眾侍女心中都在譏誚,這真成瞭可恥的笑柄!”她左思右想,心緒繚亂,但覺煩惱無窮。二女公子本人則因匂親王以前偶爾來時,曾對她立下山盟海誓,故存信賴之心。她想:“無論如何,總不會完全變心。他不能常來,定然是由於不可避免的故障。”她心中以此自慰。然而久不相逢,難免不懷怨恨。好容易來瞭,卻又過門不入,真乃可恨可惜,因此更加傷心瞭。大女公子看瞭妹妹痛苦難堪的神色,想道:“如果妹妹的處境與別人一樣幸福,有與普通富貴之傢一樣的住宅,匂親王對她不會如此冷淡吧。”越發覺得這妹妹可憐瞭。她想:“我如果長生在世,恐怕也會遭逢同樣的命運吧。薰中納言這般那般地說許多話,無非是要打動我的心。我雖然一心想拒絕他,然而托詞也有限度,終不能永遠搪塞下去。況且這裡的侍女都不知前車之鑒,隻管千方百計地勸誘我和他結婚。我心雖然不願,結果恐難避免。正因為如此,所以父親在世之時,屢次諄諄叮囑,勸我們獨身到底。大約他預知有此種事情,所以作此誡告。我們原是薄命之人,所以落得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倘再加之以遇人不淑,貽笑大方,致使雙親飲恨於地下,實在太不幸瞭。但願至少我一人不受此種苦患,而在罪孽未深之前早早死去。”她悲傷之極,心情實甚痛苦,飲食也全然不進瞭。她隻是反復思量自己死後山莊中的情狀,日夜悲嘆。她看見瞭二女公子,心中非常難過,想道:“連我這做姐姐的也拋棄瞭她而死去,教她孤苦伶仃,何以自慰呢!我過去朝夕看到她那美麗的容姿,心甚歡慰,曾經用心撫育她,希望她長成一個高尚優雅的淑女,私下慶喜她的前程有望。如今雖然嫁得一個身份高貴的皇子,但其人如此冷淡,使她受人譏笑,今後教她有何臉面立身處世,如何能同別人一樣享受幸福的生活呢!”她再三思量,覺得我姐妹兩人毫不足道,活在這世間全無意趣,隻是空過一生而已。念之不勝傷心。

且說匂親王回京之後,準備立刻像上次那樣偷偷地微行,再赴宇治。夕霧左大臣的兒子衛門督卻到宮中去揭發他的秘密:“匂皇子與宇治八親王傢女兒私通,時常悄悄登程,遠赴山鄉。世人都在私下譏議他的輕率行為呢。”明石皇後也聽到瞭,甚是擔心。皇上聞之,大為不悅,他說:“讓他任性不羈地住在私邸裡,畢竟是不好的。”於是嚴加管束,從此要他經常住在宮中。

夕霧左大臣要把六女公子許配匂親王,匂親王不答應。現經雙方議決,強迫他娶。薰中納言聞之,甚是著急,然而無可如何。他獨自尋思:“我這個人實在太古怪瞭。大約由於前世宿緣,我始終不忘記八親王生前掛念兩女公子時的苦情。又見兩女公子貌美而命薄,可惜她們埋沒一生,希望她們生涯幸福,便異常熱心地加以照拂。適逢匂親王鐘情於她們,異常懇切地要求我玉成其事。我所愛的不是二女公子,而是大女公子。大女公子要把二女公子讓給我,非我所願。我就把二女公子介紹給瞭匂親王。如今回想起來,好不後悔!其實我兼得瞭兩女公子,也不會有人怪我。現已無法挽回,然而痛悔失策。”匂親王則更加痛苦,他無時不想念二女公子,戀戀地關懷宇治山莊。明石皇後常常對他說:“你倘有中意的人,就叫她到這裡來,一定讓她同別人一樣享福。皇上對你特別關懷。而你行為輕率,惹起世人譏議,我很替你惋惜。”

有一天時雨霏霏,晝靜人閑,匂皇子來到大公主房中。此時大公主身邊侍女不多,她正在靜靜地觀賞圖畫。匂皇子隔著帷屏和她談話。他一向認為這位胞姐品性高雅無比,加之容姿嫵媚溫柔,多年以來不曾見過第二人。他覺得世間女子沒有人比得上她的品貌。隻有冷泉院的公主[28],世間聲望甚高,傢中教養又好,聽說是很可愛的。他心中戀慕,但一向不曾出之於口。然而他今天看到瞭大公主,想道:“山莊裡那個人,優美高雅之姿決不亞於我這位姐姐。”一想起二女公子,便不勝戀慕。為欲慰情,拿起散放在身邊的畫幅來欣賞,但見畫著的都是各種美女的姿態,其中又畫著所戀的男子的傢屋。這是畫傢潛心模擬出來的人世諸相,有許多可使他聯想宇治山莊。他頗感興味,便向大公主索得數幅,欲以貽贈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寫在五中將[29]故事的畫,繪的是在五中將教他妹妹彈琴,題上“應有人來摘”[30]之詩。匂皇子看瞭,不知起瞭什麼感想,稍稍靠近帷屏,低聲向大公主說道:“嫡親兄妹之間,古代的人也不用隔離,習以為常。你卻對我這等疏遠。”大公主不知道他看瞭什麼畫而說這話。他就把那幅畫卷好,從帷屏的隙縫裡塞進去給她看。大公主俯首看畫,頭發裊娜地掛在席地上,稍稍溢出在帷屏之外。匂皇子隱約窺見姿色,覺得越看越美。他想:“假使此人對我血統稍遠些……”難於隱忍,便賦詩雲:

“嫩草美如玉,隻可隔簾看。

迎風弄嬌姿,使我春心亂。”

大公主身邊的侍女,見瞭匂皇子怕難為情,都在一旁躲避著。大公主想道:“別的詩都詠得,何必說這種古怪的話呢!”因此置之不答。匂皇子情知姐姐這態度是有理的。可知在五中將的那個詠“何須顧慮多”[31]的妹妹過於輕狂,實甚可憎。這大公主和匂皇子兩人,是紫夫人特別疼愛而親手撫育長成的。在許多皇子皇女中,這兩人互相也特別親近。明石皇後對大公主的關懷無微不至,侍女中略有缺陷的人,概不使用。故大公主身邊的侍女中,有許多身份高貴的女子。匂皇子是個容易移情的人,看見姿色殊勝的侍女,就和她調笑。但他無時或忘宇治的二女公子,音信不通已多日瞭。

宇治兩女公子日日盼待匂親王來到,覺得此次隔絕如此長久,可知終於被遺棄瞭,不勝悲傷。正在此時,薰中納言來訪。他是聞知大女公子患病,前來探望的。大女公子的病其實並不十分沉重,但也借此為由,謝絕會面。薰中納言說:“驚悉玉體違和,遠道前來探望。還望許我接近病床。”他真心掛念,懇切要求。侍女們隻得引導他到大女公子隨意寢息之處的簾前。大女公子覺得討厭,頗感痛苦,但也並不生嗔,坐起身來答話。薰中納言向她詳述那天匂親王過門不入的原由,表明非出本意。最後勸道:“務請寬心靜待,切勿悲傷怨恨。”大女公子答道:“舍妹亦並不何等怨恨。隻是先父在世之時,屢次訓誡我們切勿結婚,如今想起瞭不免傷心耳。”說罷似聞泣聲。薰中納言十分同情,覺得自己也很難以為情,便說道:“世間無論何事都不簡單,未可率爾推斷。君等不悉世情,難免偏執己見,空勞怨恨。務請強自鎮靜!我確信此事可保無慮。”他回想對他人之事也如此關懷,自己覺得納罕。

大女公子每到夜間,病勢必沉重些。今夜有個陌生客人坐在近旁,二女公子替姐姐擔心。侍女們便去對中納言說:“還請依照向例,到那邊請坐。”中納言答道:“今天我是掛念大小姐病狀,不顧一切特地來探望的。你們趕我出去,太不講情理瞭。試問除我而外,誰能誠心誠意地遠來問病呢?”他就出去和老侍女弁君商談,吩咐她開始舉辦祈禱。大女公子聞之頗感不快,自念此身早已情願死去,又何必祈禱。又念辜負美意而斷然拒絕,亦太乏味。她畢竟希望長命,此心亦甚可憐。次日,薰中納言說:“今天小姐病狀好些瞭吧?但願能同昨天一樣和我晤談。”侍女便向大女公子傳言。大女公子說:“我連日患病,今天甚覺痛苦。中納言既然如此要求,就請他進來吧。”薰中納言不知大女公子的病究竟吉兇如何,心中十分悲傷。看見她今天態度比往常親切,反而焦灼不安起來。便靠近病床,對她談瞭許多話。大女公子說:“我痛苦不能作答,且待病勢稍減時再談。”她的聲音非常微弱而悲哀,薰中納言覺得無限傷心,悲嘆不已。但他終不能徒然地滯留在此,雖然非常擔心,也隻得準備回京。臨行他說:“這等地方畢竟不可久居。還不如以遷地療養為由,移居適當的處所吧。”又叮囑阿阇梨盡心祈禱,然後告別回京。

薰中納言的隨從中有一個人,不知何時早就和這裡的一個侍女結緣。兩人談話之時,男的告訴女的:“匂親王已被皇上軟禁,今後不許微行出遊,必須閉居宮中瞭。又聘左大臣傢六女公子為他的妻室。女傢早年就有此意,故親事一拍即合,年內就要舉行婚禮。匂親王對此親事全然不感興趣,雖然閉居宮中,還是一味縈心於浮薄之事。皇上和皇後屢次訓誡,他終不聽從。我們的主人呢,畢竟和別人大不相同,他過分嚴肅,別人都討厭他。隻有到這裡來,你們都敬愛他。外人都說這種深情決非尋常可比呢。”這侍女又將這話轉告她的同伴:“他說如此這般。”大女公子聞之,越發傷心失望瞭。她想:“妹妹與此人緣盡於此瞭。原來他愛上妹妹,是未曾娶得高貴妻室期間的逢場作戲,隻因顧慮薰中納言等責他薄情,故隻在言語上假裝多情而已。”這樣一想,她也顧不上怪怨別人薄情,但覺自己越發置身無地,神思昏亂,便倒身躺下。她本已衰弱不堪,現在更不希望長生於世瞭。旁邊雖然沒有客氣的人,但自覺無以為顏,不勝痛苦,便裝作不曾聽見那侍女的話,獨自就寢瞭。此時二女公子在旁,由於“愁悶時”[32]而打瞌睡。她的姿態非常可愛:以肘代枕,沉沉入睡。鬒發如雲,堆積枕畔,這景象異常美麗。大女公子向她註視瞭一會,歷歷回想起父親的遺誡,不勝悲戚。她反復思量:“父親沒有罪障,不至於墮入地獄吧。無論在何處,務請迎接我到父親所在的地方去吧!父親把我們這兩個苦命的女兒拋舍在世間,連夢也不曾托一個呢!”

夕暮天色陰沉,冷雨霏霏。朔風凜冽,落木蕭蕭,其音淒涼無比。大女公子躺在床上,歷歷回思往事,緬想將來,其神情異常優雅。她身穿白色衫子。頭發雖然久不梳理,但一絲不亂,光艷可鑒。日來久病,臉色略帶蒼白,反而更增清麗。那含愁凝睇的美容,應請知情識趣者來鑒賞。晝寢的那人被狂亂的風聲驚醒,坐起身來。她身穿棣棠色和淡紫色的衣衫,色彩非常鮮麗。兩頰微紅,仿佛染著胭脂,容顏實甚嬌艷,全無半點愁容。她對姐姐說:“我適才夢見父親,他滿面愁容,在這裡環顧四周。”大女公子更加悲傷,說道:“自從父親亡後,我常想在夢中拜見,豈知一次也不曾見過。”於是兩人相對而哭。大女公子想:“近來我日夜思念父親,或許他的靈魂在這裡徬徨,亦未可知。我很想到他那裡去。但我等罪孽深重,不知是否能去。”她竟在計慮後世之事瞭。她很想得到中國古代的返魂香[33]

天色全黑之後,匂親王派人送信來瞭。在這時候,此事亦可聊以慰情。二女公子並不立刻拆看來信。大女公子對她說道:“還是鎮靜下來,坦率地回他一封信吧。我倘就此死去,恐有比此人更荒唐的人來纏擾你,很可擔心。但得此人不忘舊情,偶通音問,別人就不敢胡行妄為瞭。故此人雖然可恨,亦有可賴之處。”二女公子說:“姐姐想舍棄瞭我而先死,太無情瞭!”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說:“父親死後,我片刻也不想留在世間。隻因命運限定,所以茍延至今。我之所以貪戀今日不知明日的世壽而惜此生命,無非是為瞭你呀!”便命人拿燈火來看信。其信照例寫得非常詳細,內有詩雲:

“朝朝凝望處,同是此天空。

何故逢陰雨,愁思特地濃?”

此詩襲用古歌中“何曾如此濕青衫”[34]之意,是老生常談。大約匂親王以為聊勝於無,所以勉強詠成此詩。大女公子越發覺得可恨瞭。然而匂親王是個世間稀有的美男子,加之為欲引人註目,常常裝出風流俊俏之相。故年輕的二女公子被他迷住,亦屬當然之理。一別多時,不免使她戀念。她常常回心轉意,想道:“他曾對我立下如此懇摯的山盟海誓,無論如何總不會就此斷緣吧。”匂親王的使者催索回信,說“今夜必須返命”。經眾侍女勸請,二女公子僅答復瞭一首詩:

“深山秋寂寂,霰雪已飄零。

悵望長空色,朝朝添暗雲。”

此時正是十月底,故詩中如此說。匂親王想起不到宇治已有一個多月瞭,心甚焦灼。他夜夜想走,而故障甚多。今年的五節舞會來得很早[35],宮中喧嘩擾攘,甚是紛忙。匂親王並非有意不去,但終於未能走訪,遙想山莊中人望穿秋水瞭。他在宮中雖然有時和侍女們調笑,但時時刻刻不忘二女公子。關於左大臣傢的親事,明石皇後對他說道:“你終當有個名正言順的妻室。此外你倘有欲得之人,也不妨迎娶入宮,定當予以優遇。”匂親王拒絕:“請暫緩,尚須考慮。”因為他真心欲使二女公子不遭苦厄。但山莊中人不知道他這一片誠心,隻是隨著日月而增加悲傷。薰中納言也覺得匂親王的輕薄出乎意外。他萬萬想不到如此演變,真心地為二女公子惋惜。他幾乎絕不去訪晤匂親王瞭。但他關懷山莊中的女公子,屢次前往探訪。

到瞭十一月裡,薰中納言聞得大女公子病已稍愈,加之公私事緒紛忙,以致五六天不曾遣使存問。忽然想起,不知以後病狀如何,便拋開繁忙的要事,匆匆入山探望。他曾叮囑祈禱須舉行至病愈為止。今因病勢稍愈,已請阿阇梨返山,故此時山莊中人數很少,照例由那個老侍女弁君出來,向薰中納言報告病狀。她說:“說不出何種痛苦,並不是重大病癥,隻是飲食全然不進。大小姐本來身體柔弱,異乎常人。自從傢裡出瞭匂親王那件事情之後,她的心情更加鬱結,連果物也不吃一點瞭。都因如此日積月累,弄得身體異常衰弱,看來已經全無希望瞭。我們這種命苦的人,反而長生在世,眼看這種逆事。我毫無辦法,恨不得早一步先死瞭。”沒有說完,已經泣不成聲。這原是怪不得的。薰中納言說:“為什麼不早把這情況告訴我呢?近來冷泉院及宮中,事情都很繁忙,我好幾天不曾前來探望,心中掛念得很!”他就被引導到以前到過的房間裡,坐在大女公子枕畔,對她談話。然而大女公子似乎已經不能做聲,一句也不回答。薰中納言恨恨地說:“小姐病勢如此沉重,誰也不來向我通報,實在太疏忽瞭。我無論何等掛念,也是枉費心機。”便招請那個阿阇梨及世間以靈驗著名的許多僧人,於明日開始舉行修法祈禱及誦經。又召集他的許多侍臣前來照料。上下人等喧嘩擾攘,非常熱鬧。眾侍女全然忘記瞭過去的憂愁,都覺得有希望瞭。

日色已暮,眾侍女告薰中納言:“請那邊坐。”就招待他在那裡吃些泡飯等物。但薰中納言說:“總須讓我在近旁侍候。”此時南廂已設有僧眾座位。東面稍近大女公子病床,就在那裡設個屏風,請薰中納言入座。二女公子覺得薰中納言離得太近,不好意思。但眾侍女認為此人與大小姐有不可分離的深緣,對他都不疏遠。從初夜時分[36]開始,命僧眾不斷地誦念《法華經》。僅由嗓音美好的十二個僧人誦念,故其聲非常莊嚴。南廂內點著燈火,病室中則是黑暗的。薰中納言把帷屏的垂佈撩起,膝行到裡面去看看。但隻見兩三個老侍女伺候著。二女公子看見薰中納言進來,立刻回避瞭,故室內人數甚少。大女公子寂寞地躺臥著。薰中納言對她說:“為什麼你一聲也不響呢?”便執著她的手催她說話。大女公子氣息奄奄,斷斷續續地說:“我心裡想說,但說時非常痛苦。多日不相見瞭,深恐就此死去,正在悲傷呢。”薰中納言說:“我不來望你,害得你如此盼待!”說罷號啕大哭起來。大女公子頭上有些發熱。薰中納言說:“你有何罪而得此惡報呢?想是負怨於人,因而患此重病的吧。”他把嘴湊近大女公子耳邊,說瞭許多話。大女公子又是厭煩,又是羞恥,舉起衣袖遮住瞭臉。她的身體比前更見衰弱,奄奄一息地躺著。薰中納言想:“如果就此死去,教我何以為心!”便覺肝腸欲斷。隔簾對二女公子說:“二小姐連日忙於看護,想必十分勞頓。今夜請好好安息,由我擔任值宿可也。”二女公子有些不放心,但念個中或有緣故,便退居稍遠之處。薰中納言雖然不是和大女公子面對面,但坐在很近的旁邊,以便照料。大女公子心裡既不安,又羞澀。但她想:“原來我同他有這樣的宿緣!”她回思此人性情溫厚沉著,穩重可靠。比較起那個人[37]來,實在優越得多。她深恐自己死後,在此人的回憶中是一個倔強頑固、冷酷無情的人,因此並不拒遠他。薰中納言通夜坐在她身旁,指揮眾侍女,勸病人服湯藥。但大女公子一口也不想喝。薰中納言想:“這病勢險惡瞭!怎樣可以保住性命呢?”他心中懷著無限憂慮。

通夜不斷地誦經的僧人,到天明時分換瞭班,聲音非常莊嚴。阿阇梨也通夜誦念,偶爾打個瞌睡,此時也已醒來,開始朗誦陀羅尼經。他雖然年老而喉音枯嗄,但因修行功夫甚深,聽來法力甚宏。他向薰中納言探詢:“今夜小姐病狀如何?”隨即敘述八親王舊事,屢次舉袖拭淚。他說:“八親王之靈不知現在何處。據貧僧推想,定然早已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但前幾天曾在夢中拜見,仍作世俗裝束,對貧僧言道:‘我早已決心厭棄塵世,故對俗界毫無執著瞭。隻因對兩女兒略有掛念,不免心亂,以致暫時不能往生凈土,實甚遺憾。我想請你替我做些功德,助我往生。’他這話說得非常清楚。貧僧一時想不出應做何種功德,隻得盡我所能,請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稱名念佛。後又想得一法,叫他們舉行‘常不輕’[38]禮拜。”薰中納言聽瞭這話,深為感泣。大女公子聞知,心念我等兩人竟妨礙瞭父親往生極樂,罪孽實甚深重,悲傷之極,一時昏瞭過去。她躺在病榻上想道:“但願於父親尚未往生之前,我就去追隨他,和他生在同一世界。”阿阇梨並不長談,不久就去做功德瞭。舉行“常不輕”禮拜的五六個僧人巡行附近各村莊,直到京都。此時懾於曉風的寒威,回到瞭阿阇梨做功德的地方,來至山莊正門口,以非常尊嚴之聲朗誦偈語,叩首禮拜。唱到這回向經文的末句,大傢深為感動。薰中納言原是深信佛法之人,其感動更是難於堪忍。二女公子頻頻掛念姐姐,走近後面的帷屏旁邊來探看。薰中納言聽到聲息,立刻正襟危坐,對她言道:“二小姐聽這‘常不輕’聲音如何?這雖然不是正大的法事,但也非常莊嚴。”便賦詩雲:

“冬晨霜重汀洲畔,

眾鳥悲鳴惹我愁。”

他用說話的語調誦這詩句。二女公子看見這人貌似她的薄情郎,可以當作那人看待,然而終於未便直接唱和,便叫弁君傳言道:

“霜晨振翅悲鳴鳥,

知否騷人萬疊愁?”

這老侍女實在不配當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也像模像樣地傳達答詩。

薰中納言回想:“大女公子過去對於詩歌贈答等細事,也很謹慎小心,總是溫和誠懇地待人。此次倘真個永別瞭,教我何以為心!”便憂懼萬狀。他憶起瞭阿阇梨夢見八親王之事,推想八親王在天之靈也掛念著兩女公子的苦況,便在八親王生前曾住的山寺裡也請僧眾誦經念佛。又遣使者往各處寺廟,為大女公子舉辦祈禱。京中公務私事一概請假。祭告神祇,祓除邪惡,凡百法事,無不做到。然而這病不是由於鬼怪作祟,故法事全無效驗。如果病人自己盼望痊愈而向佛祈願,則或可見效。但大女公子不然,她想:“我還不如乘此機會,早日死去。中納言如此接近我,全然不避嫌疑,今已無法拒遠他瞭。如果就此和他結瞭緣,深恐這種親切之情日後逐漸消減,弄得雙方互相疏遠,倒是很可憂慮之事。故我此次如果不死,定當以疾病為借口,削發為尼。隻有如此,才是保證雙方愛情長久的辦法。”她打定主意,不管如此如彼,務須照此實行。但也不便驕矜地向薰中納言說出,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近來愈覺此身已無生望。聽說授戒為尼,功德甚大,可以卻病延年。你去請阿阇梨替我授戒吧。”眾侍女聽瞭這話,大傢喧噪哭泣起來,說道:“萬無此理!中納言大人如此操心擔憂,叫他多麼失望啊!”她們都認為此事不該,沒有人向薰中納言傳達。大女公子不勝悵惘。

薰中納言長久閉居在宇治山莊中,此消息漸漸傳開,也有人特地到宇治來慰問。平日在他邸內出入的人和親近的傢臣,看見中納言如此深切關懷大女公子,便各自替病人舉辦種種祈禱,大傢憂愁嘆息。薰中納言想起今天是豐明節,遙念京中情狀。是日北風狂吹,大雪紛飛。推想京中天氣決不如此淒厲,心情自然暗淡起來。他想:“我同她難道隻有如此疏淺的緣分麼?真命苦啊!但又無可怨恨,隻能希望她的身體恢復原狀,即使暫時也好,讓我對著她那溫柔綽約的芳姿,一訴我的心事。”他茫然耽入沉思,暗淡無光的一天就此過去,於是吟詩雲:

“陰雲籠罩深山裡,

暗淡心情度日難。”

山莊裡的人,因有薰中納言在此,大傢倒覺得膽壯。

薰中納言照例隔著帷屏坐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一陣風來,把帷屏上的垂佈吹起。二女公子就退避到裡面。幾個面貌醜陋的侍女也都躲開瞭。薰中納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近旁,啼啼哭哭地說:“小姐今天病狀如何?我已竭盡心力,舉辦瞭種種祈禱,豈知都是枉然,連你的聲音也聽不到,真使我大失所望!萬一小姐舍我而去,教我何等傷心啊!”大女公子似已進入失卻知覺的狀態,然而還能舉袖遮面,斷斷續續地答道:“等我病稍好些,當再與你談話。此刻我隻覺得昏沉欲絕,真可恨啊!”薰中納言的眼淚更加難於止住瞭。忽念哭泣是不祥的,便努力忍耐,不欲被人看見。然而終於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他想:“我對她不知前世有何孽緣,因而熱烈地戀慕,終於受盡瞭苦難而訣別?如果此人稍有缺陷,也可使我容易忘情。”他就向病人註目細看,但見她的容姿越發端莊優雅、可憐可愛瞭。她的手腕已很瘦細,身體虛弱幾同人影。然而艷色曾不少衰,肌膚白嫩如昔。穿著柔軟的白色衣衫,推開繡被而橫臥著的姿態,竟像一個身體扁平的偶人。頭發並不太密,然而堆積在枕畔,光艷可鑒,美麗之極。薰中納言看瞭想道:“不知結局如何!難道已無生望,不可挽救瞭麼?”便覺無限惋惜。她臥病多時,許久不施膏沐,但其姿態比用心打扮、盡心修飾而裝模作樣的女人優美得多。薰中納言仔細端詳瞭一會,神魂飄蕩起來,說道:“你倘舍我而去,我一刻也不想留在這世間瞭。如果命運註定,強要我留在世間,我一定遁跡深山,與世長遺。所不放心者,隻有孤苦伶仃地獨留在世間的令妹。”他想用這話來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語。大女公子把遮臉的衣袖稍稍揭開,答道:“我身如此薄命,被你視為無情之人,已無可奈何瞭。隻是我曾婉言向你請求:對於我所遺下的妹妹,請你同愛我一樣地愛她。當時你倘不違背我意,如今我死也瞑目瞭。我隻為有這一點掛念,故對這世間不免留戀耳。”薰中納言答道:“我身也如此命苦麼!我因除你之外,決不能愛第二個人,故不曾聽從你的勸告。如今思之,不勝後悔,且甚抱歉。但令妹之事,務請放心勿念。”他用這話安慰她。此時大女公子異常痛苦,薰中納言便召喚做法事的阿阇梨等到病室裡來,叫他們施行種種有效的祈禱。他自己也虔誠地求佛。

大約是佛菩薩特地要勸薰中納言厭離此世,因而叫他經受一番如此慘酷的苦厄吧,大女公子眼見得漸漸停止呼吸,像草木枯萎一般消逝瞭,嗚呼哀哉!薰中納言無法挽留,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也顧不得旁人譏誚瞭。二女公子看見姐姐已經死去,放聲痛哭,定欲追隨同行,這也是難怪她的。那幾個多嘴多舌的侍女說道:“在亡人身邊是不祥的!”便把不省人事的二女公子拉開,扶往別處去。薰中納言想:“無論如何不會有這等事,這不是做夢麼?”便移近燈火,仔細觀看,但見衣袖遮掩的顏面像沉沉入睡一樣,端正美麗,與生前無異。他悲痛之餘,竟想讓這遺骸就此躺著,像蟬殼一般永久保存,常常得見。舉行臨終法事之時,照例須梳發。梳時芬芳四溢,氣息全同生前一樣,真乃一種美妙可愛的香氣。薰中納言想道:“我總希望能在此人身上某處找出缺點,以便減輕思慕之苦。倘佛菩薩真欲勸我厭離人世而行方便,務請助我發見可怕、可厭之處,使我減少悲傷!”他如此向佛祈願。然而悲傷越發難以排遣。他就決心:“不如硬著心腸,送她去火葬吧!”於是照例準備儀式,真乃痛苦之事!薰中納言由人扶著前往送葬,神思恍惚,兩足如行空中。這最後的儀式也很寂寥,升空的煙亦不甚多。薰中納言垂頭喪氣,茫茫然地返歸宇治山莊。

七七期間,宇治山莊中人數眾多,不甚感覺淒涼。隻是二女公子深恐他人譏誚,甚感羞恥。痛念自身命苦,日夜悲傷,似乎也要去瞭。匂親王頻頻遣使慰問。惟大女公子一向視此人為意想不到的薄情人,直到死去猶不能諒解,故二女公子認為結識此人,是一段惡姻緣。薰中納言想乘此憂愁苦恨的時機,成遂瞭出傢之本願。然而深恐三條宮邸中的母親傷心,又掛念二女公子孤苦無依,左思右想,心緒繚亂。既而自忖:“還不如依照大女公子遺言,把這妹妹當作死者遺念而愛護她吧。講到我的本意,她雖然是大女公子的嫡親妹妹,我也不肯把愛情移轉到她身上。但與其讓她孤苦伶仃,不如把她當作純潔的話伴,常常來此相晤,亦可稍慰我對亡人永無盡期的戀慕。”他絕不返京,與世隔絕,隻管憂愁苦恨地籠閉在山中。世人聞知情狀,想見他對亡人恩情非淺,自宮中開始,各方來吊慰者甚多。

日子空空地過去。每逢七日的佛事都很隆重,祭祀供養,豐盛無比。然而名分所限,薰中納言未便改穿喪服。於是大女公子生前親近的幾個侍女,就穿瞭深黑色的喪服[39]。薰中納言無意中看到瞭,吟詩曰:

“未能為汝穿喪服,

血淚沾襟亦枉然。”

他那淡紅色的閃閃發光的衣服的襟袖上盡是眼淚。那悵望沉思的姿態,異常風流瀟灑。眾侍女從簾隙窺看,相與言道:“大小姐青春夭折,其悲哀自不必說瞭。這位中納言大人我們一向見慣,今後將成疏隔,想起瞭也覺萬分可惜。他和大小姐的交情,真乃意想不到的奇跡啊!如此深情厚意,而雙方終於無緣!”說罷都哭泣瞭。薰中納言對二女公子說:“我將視小姐為令姐的遺念,今後無論何事必以奉告,小姐有話亦請吩咐。望勿疏遠見棄為幸。”二女公子自覺此身萬事皆遭不幸,不勝羞恥,一次也不曾和他對晤。薰中納言每有感觸,想道:“這二女公子是個爽朗活潑的人,比乃姐富有孩子氣而品質高雅。但不及乃姐的含蓄溫柔。”

飛雪蔽天,竟日不息。薰中納言悵望沉思,直到黃昏,世人所厭惡的、十二月的月亮,高照在明凈如水的碧空中。他就卷起簾子,舉頭望月,又“欹枕”[40]而聽那邊山寺中宣告“今日又空過”[41]的隱約的晚鐘聲。即景賦詩雲:

“人世無常難久住,

擬隨落月共西沉。”

此時北風甚烈,擬即命人關上板窗,忽見水面的冰像鏡子一般反映著四周的山峰,月光清麗,夜景極美。薰中納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條宮邸富麗堂皇之極,但總覺沒有這種清雅之趣。若得那人壽命稍稍延長,我便可和她共賞。”他反復思量,肝腸欲絕,又吟詩曰:

“擬入雪山尋死藥,

從今免得苦相思。”

他希望遇到那個教半個偈的鬼[42],便可以求法為由,將身投與鬼吃。這真是一種怪誕的道心。

薰中納言召喚眾侍女到身邊來,對她們講種種話。態度非常優雅,語調從容,含義深長。眾侍女瞻仰豐采,年輕者心馳神往地愛慕他的美貌,年老者深為大女公子惋惜悲傷。有一個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勢日漸加重,是因為她看見匂親王態度意外冷淡,擔心二小姐被世人譏笑。但她不欲使二小姐知道她如此擔心,隻是獨自心中痛恨人世。在這期間,她連果物也不吃一點,身體就日漸衰弱瞭。大小姐表面上看來對諸事並不過分操心,而心底裡深奧無限,無論何事都要仔細思考。她為二小姐的事一味憂惱,悲嘆自己不該連親王大人的遺誡也違背瞭。”她又追述大女公子生前常說的話,聞者無不掩面哭泣,悲傷不已。薰中納言回想:“此乃我太糊塗,致使大女公子無端遭此憂惱。”他恨不得挽回以前的過錯。推而廣之,覺得人世一切都可怨恨。便專心一志地誦經念佛,準備通夜不睡,直到天明。在夜色甚深、雪風凜冽之時,忽聞門外人聲嘈雜,又聞馬嘶。法師等人都很驚詫:“如此嚴寒的夜半時分,不知何人踏雪而來。”但見匂親王穿著旅裝,滿身濡濕,十分狼狽地走瞭進來。薰中納言聽到叩門聲,知道是匂親王,便走進隱藏之處去躲避瞭。

匂親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之期還有數日未滿,但因思念二女公子不勝其苦,便不顧風雪寒威,半夜裡趕到宇治來。這誠意應可抵償近月來疏慢之惡,然而二女公子不肯和他見面。因為她想起姐姐為此人而憂憤成疾,深感恥辱。姐姐不曾看見此人回心轉意,就此死去,今後即使此人改過自新,亦無補於事瞭。眾侍女都來勸請,說理應接見。二女公子才答應隔著屏障晤談。匂親王向她訴說月來怠慢的原因,言語滔滔不絕。二女公子茫茫然地聽他說。匂親王看見此人也已奄奄一息,深恐她將步姐姐後塵,覺得非常抱歉,又很擔心。他今天是不顧母後將來譴責,拼著性命而來的。因此苦苦請求:“撤去屏障吧。”二女公子隻答一語:“且待我神志清醒些……”終不肯和他對面。薰中納言聞此情狀,召喚幾個解事的侍女來前,對她們說:“匂親王違背初心,近幾月來態度冷淡,固然罪無可逭,難怪二小姐怨恨。但懲誡亦有限度,不可過分傷情。匂親王不曾受過如此冷遇,定然非常痛苦。”他私下叫侍女去向二女公子勸說。二女公子聞之,覺得此人也如此用心,叫我越發可恥瞭,便置之不答。匂親王說:“如此待我,實太無情。從前的山盟海誓都忘記瞭!”他頻頻嘆息,空度時光。此時夜色淒涼,風聲慘烈。他唉聲嘆氣地獨自躺著,雖是自作自受,畢竟也很可憐。二女公子便又隔著屏障和他晤談。匂親王向諸佛菩薩賭咒起誓,保證永遠不變初心。二女公子想:“他怎麼會順口說出這一大套話來?”反而覺得討厭。但她此時心情,和恨別傷離時有所不同。看到匂親王那可憐的模樣,心腸自然發軟,不能漠然地不睬他瞭。她茫茫然地聽瞭一會,隱隱約約地念一首詩:

“回思往昔都無信,

預約將來怎可憑!”

匂親王反而悲憤填胸瞭,答道:

“但念將來時日短,

目前應不背儂心。

世間萬事皆空,無常迅速,請勿使我因遭人怨恨而罪孽深重啊!”又用許多話安慰她。二女公子答道:“我心情非常惡劣……”便退入內室去。匂親王也顧不得旁人譏笑,悲傷愁嘆直到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確是難怪。然而太不顧人面子,令人傷心落淚。可知她心中何等悲憤。”他左思右想,覺得二女公子實在可憐。

薰中納言久住於此,形同主人,隨意呼喚侍女。許多侍女替他料理膳食。匂親王看瞭覺得可哀而亦復可笑。薰中納言面龐非常蒼白而瘦削,常常茫然若失地耽入沉思。匂親王很可憐他,鄭重地向他慰問。大女公子逝世情狀,言之雖然無益,但薰中納言很想向匂親王訴說。既而覺得訴說起來心甚頹喪。又恐匂親王笑他執迷不悟,因此對他很少說話。薰中納言每天哭泣。日子既久,面貌也變瞭相,卻反而比前更加清秀瞭。匂親王想道:“此人倘是女的,我必然會動戀慕之心。”這原是他的怪僻的邪念,但他因此而擔心起來,打算在不受他人譏議及怨恨的情況下叫二女公子移居到京都去。二女公子對他如此無情,倘被父皇母後聞知,實甚不利,因此他很擔心,決定今天就返京都。他對二女公子熱誠地說盡瞭千言萬語。二女公子也覺得冷淡使他難堪,想回答他幾句話,然而終於不能舒懷。

到瞭歲暮,即使不是此種荒僻之處,天色也異乎尋常。宇治山中自不必說,沒有一天晴明,風狂雨橫,積雪不消。薰中納言晨夕悵惘沉思,心地渾如夢境。大女公子斷七之日,大做功德,非常體面。匂親王也致送隆重吊儀,又齋僧佈施。薰中納言終不能久居此間而愁嘆直到新年。各處親朋,也都怪他閉居山中,久無音信。如今已過斷七,自然非返京不可,但悲痛之情難於言喻。他住在這裡期間,出入人數眾多。今後離去,此間勢必冷清,因此眾侍女不勝悲傷。她們回憶目睹大女公子逝世而驚呼痛哭之時,覺得現在雖然安靜,反比那時更加痛苦。她們都說:“從前每逢興會,常蒙他惠然來訪。此番久居山莊,朝夕得仰尊顏,似覺比前更加溫柔多情。無論閑情細事,或生計大事,都蒙他悉心照料。自今以後不能再見他瞭!”大傢流下淚來。

匂親王遣使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有言:“常思入山相會,每苦困難重重。擬請遷來京都,卜居敝邸附近。一切手續,均已辦妥。”這是因為:明石皇後聞知匂皇子與二女公子之事,推想薰中納言對大女公子如此痛苦地悼念,可知其妹定非凡俗之女,因而匂皇子傾心愛慕。她可憐匂皇子,便悄悄對他說道:“你可教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來,以便時時相會。”匂親王疑心母後以此為借口,欲命二女公子替大公主當侍女。但念今後時時得與二女公子相見,實甚可喜。因此寫這信與二女公子。薰中納言聞知此事,想道:“我營造三條宮邸,本想給大女公子居住。大女公子既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來居,當作她的替身呢。”回想前情,不勝悵惘。至於匂親王所懷疑於他的,他認為全然不近情理,絕不起這念頭。他隻是想:“能代父母照顧她的,除瞭我以外更有何人呢?”

[1] 本回繼前回之後,寫薰君二十四歲八月至歲暮之事。

[2] 古歌:“身多憂患偏長命,如此無聊歲月經。”見《古今和歌集》。

[3] 古歌:“啼聲紡作長長線,欲把淚珠粒粒穿。”見《古今和歌六帖》。作者是伊勢守藤原繼蔭之女,是宇多天皇的皇後藤原溫子的宮女,得天皇寵愛。善作詩歌,為三十六歌仙之一。

[4] 古歌:“心地非由紗線織,離愁何故細如絲?”見《古今和歌集》。作者紀貫之,亦三十六歌仙之一,生於十世紀初。

[5] 總角是頭發結成的髻。此處用以比喻編制流蘇。又,總角代表少女,根據催馬樂《總角》歌雲:“總角呀總角!請你聽我唱:你我分開睡,相隔約尋丈。雙方滾攏來,從此長相傍。”本回題名據此。

[6] 古歌:“猶似單線縫,獨來又獨往。永遠不相逢,此生復何望?”見《古今和歌集》。

[7] 此古歌見《花鳥餘情》。

[8] 八親王周年忌辰是八月二十日,九月裡已服滿。

[9] 古歌:“是非不敢公然說,身不由心處世難。”見《後撰集》。

[10] 古歌:“慣說人生苦,常言世智辛。山梨花似錦,何處可藏身?”見《古今和歌六帖》。“山梨”是地名,其發音與“無山”同,詩意雙關,謂無山可藏身也。

[11] 即匂親王。

[12] 古歌:“秋宵長短原無定,但看逢人疏與親。”見《古今和歌集》。

[13] 兩詩中皆以青葉紅葉比喻姐妹二人。深者,情深也。

[14] 古歌:“無篷一小舟,來去堀江濱。猶似癡情者,重來戀此人。”見《古今和歌集》。

[15] 匂親王也住在六條院內。

[16] 古歌:“女郎花艷艷,秋野競芬芳。喋喋叨叨者,時光亦不長。”見《古今和歌集》。因詩中詠女郎花,故引此古歌中句來責他。

[17] 春分、秋分及前後各三日,共七日,舉行法事,稱為彼岸會。

[18] 古歌:“前路茫茫悲墮淚,紛紛滴向眼前來。”見《後撰集》。

[19] 山鳥雌雄分株而睡。

[20] 古歌:“恩愛夫妻新共枕,豈能一夜不相逢?”見《萬葉集》。

[21] 客氣不受犒賞,所以逃匿。

[22] 古歌:“山城木幡裡,原有馬可通。隻因思君切,徒步來相逢。”見《拾遺集》。木幡山位在京都與宇治之間,故引用此古歌句。

[23] 古歌:“初秋風雨暴,山裡復如何?遙想山居者,青襟淚亦多。”見《新千載集》。

[24] 古歌:“欲試忍耐心,戲做小離別;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見《古今和歌集》。

[25] 古歌:“憔悴深可恥,朝朝對鏡顰。縱然睡夢裡,亦不願逢君。”見《古今和歌集》。下文“出於何心”,暗示對他仍懷好感,故不欲使他看見醜顏。

[26] 十月初一日為更衣節,改用冬裝。

[27] 古歌:“四處不見海藻生,何故人稱近江海?”見《後撰集》。日語中“海藻”與“相見”同音,“近江”與“相逢”同音。故等於說:“這裡不生叫作‘相見’的植物,為何人稱這海謂‘相逢’?”

[28] 是弘徽殿女禦所生的女兒。

[29] 在五中將是在原業平的別名,是平安時代歌物語《伊勢物語》中的主角。見第308頁註③。

[30] 《伊勢物語》中詩歌:“嫩草美如玉,應有人來摘。我雖無此分,私心甚可惜。”在五中將以嫩草比擬他的妹妹。

[31] 《伊勢物語》中詩歌:“既有同胞誼,何須顧慮多?君言羨嫩草,可笑此詩歌。”是在五中將的妹妹回答他的詩。

[32] 古歌:“昔年依慈母,曾聞戒晝寢。但逢愁悶時,瞌睡苦難禁。”見《拾遺集》。此處引此古歌,暗示她忘記瞭八親王的遺誡而結婚。

[33] 傳說:漢武帝燒返魂香,李夫人的靈魂出現。

[34] 古歌:“十月年年多苦雨,何曾如此濕青衫!”見《源氏物語註釋》。

[35] 五節舞會規定在十一月中的第一個醜日開始舉行,故遲早每年不同。

[36] 初夜是晚上十時左右。

[37] 指匂親王。

[38] 《法華經》《常不輕菩薩品》曰:“我深敬汝等,不敢輕慢。所以者何?汝等皆行菩薩道,當得做佛。”唱著這二十四字經文,向各處巡行,見人即拜,叫作“常不輕”禮拜。

[39] 對死者關系親、哀思深的,喪服的黑色亦深。侍女照理隻須穿淺黑色衣服。

[40] 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詩中句雲:“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

[41] 古歌:“山寺晚鐘聲隱約,傷心今日又空過。”見《拾遺集》。

[42] 雪山童子遇鬼,向之求法。鬼唱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下半尚有二句,鬼因肚饑,唱不出瞭。童子問:“欲食何物?”鬼曰:“欲食血肉。”童子曰:“教我下半,我身即與你吃。”鬼續唱曰:“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童子乃將此四句偈書之石壁,投身喂鬼。此故事見《阿含經》及《涅槃經》。

《源氏物語》